第二十二章男女那点事

进应福寺半日,索七娘改穿了女妆。头上发髻浓密,插几支金珠花钗,胸前交领开得甚低,薄纱袄内肌质丰隆肤光胜雪,比她的男装打扮更增妩媚。

小室里陡然闷热。阿浪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到了她身前,笑嘻嘻行礼问候。

索七娘也飞给他一个媚眼,却仍是向着狄仁杰说话:“听索五说,狄君是要去长武昭仁寺进香。奴家也在长武县,这不是有缘么!野葱儿,失满儿,快抬进来!”

门外答应一声,两个男装侍婢抬了张食案入内,案上满满当当碗碟,盛装着些干鲜果子肉蔬。她们也是在路上,备办不了什么水陆八珍,虽大多是路菜翻熬,却也热气腾腾诱人馋涎。

狄仁杰起身推辞:“无功不受禄,陌路相识,怎么就好生受娘子盛情。况夜深男女有别,也不方便……”

“哎呀呀,狄君这一看就是读书做官的人。我们边陲野地人家,不讲什么三从四德,顾忌那些做甚!我也不是白请客,有些京城里的要紧事,还打算向狄君请教呢……你这家僮也来一起坐地,快着,别扭捏啊!我这两个婢子都有酒量,都来陪着,赶路辛苦,一群人聚着吃饭喝酒才快活热闹……”

胡姬牧尉俨然是驱马赶羊习惯了,几句话吩咐安排妥当,食案旁边就此围坐上二男三女,几杯酒下肚,有说有笑一室皆春。

从昭仁寺聊起,索七娘很快说到自己家牧场生业。放养在朝廷牧场上的马牛,以一百二十匹马或牛成一“群”,每“群”设一“牧长”管理,每十五名牧长则由一名“牧尉”管理,一个牧监至少下辖五名牧尉。然而她们这些牧尉、牧长养马上交朝廷,竟也拿不到任何报酬。

名义上,太仆寺群牧监等官衙负责给他们划拨草场、运送饲料马具、遣发工役和口粮,牧场只出工出力养马交马,算做自家服役。但实际上,只有“划拨草场”是实,其它物料人力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大多要靠牧尉牧长们自己东拼西凑填补。

“朝廷又不给足物料人力,又要按期按数征收牲口,你们从哪里拼凑填补?”阿浪不禁询问。索七娘一拍手:

“所以就捉着我们这些大族上户充役,从家里别处产业刮油填这无底洞呗!”

“官牧场不是都配给营田么?你们分到营田,租给农人,或者招人耕种,也能收不少粮秣啊。”狄仁杰笑眯眯地插嘴,一副老奸……老成持重像。

索七娘被噎了下,俏脸微红,一笑道:“狄君还真是明白人,深知内情嘛!这官牧场的营田,那也是一句话说不清,来,我再敬狄君一杯!你们两个也别闲着……”

她身边的两个侍婢,看相貌是一汉一胡,都有几分姿色。三个美女轮流向狄仁杰敬酒歌唱,又拉上阿浪陪饮,热闹一阵,索七娘便细说“营田”情弊。

陇上干旱少雨,土壤贫瘠,本来大数多地方只长荒草,适宜放牧。一些靠近河水灌溉方便的地方才有农田和村庄。大唐开国以来,为了支持官马场营运,将一些战乱抛荒的无主耕地划归给牧主们营运。这一带向来地广人稀,开始也还能将就。可太平几十年下来,农耕村庄人口都翻了几倍,官府又兴修水利,几乎所有村子都大力开荒拓耕,逐渐侵占牧场,占的还都是水草肥美、接近城镇的上好地块,牧主们损失很大。

“原先划给我们的营田,也经常被附近村子里的农人抢占,一说就拿出前朝不知哪个官家发的地契,振振有词说他家十七八代人都在地上种庄稼,就隋末大乱的时候逃荒走了几年,按不知怎么律法,营田还该归他们种……索五带兵去吓唬过几回,踹倒他们私立的界桩一把火烧了,可没用,他们人多,官兵一走就又回来抢地,我们手下一共才几个牧子,哪抢得过他们……按格式律令,农庄本来该向我们交纳税草马具的,根本收不上来!反倒三天两头跟我们打架……”

“太平日久,人口蕃生,田地不够分,关中均田令早停滞,没想到陇上如今也这样了。”狄仁杰捋须叹息,“不过就算营田收入少了,你们还能依靠牲畜蕃息取利吧?朝廷每年征收的马羊都是定量的,你们牧放生养得多了,也可以私卖一部分吗?”

索七娘摇头浅笑:“狄官人,不瞒你说,要真按朝廷律令,官牧场上所有蕃息的牲口,都属官籍,我们不能私自处置。可实情嘛……你老是明眼人,奴不敢当面说瞎话,要不是还能瞒报私卖点牲口,我们这些经营牧场的,早就一个个抛家逃命去啦!”

“你们放牧畜养得好,羊马多生了驹子崽子,也不能归自己所有?”阿浪觉得匪夷所思。

“是啊,都是朝廷的。对,我们牧场上超产驹子有赏赐,一个牧子辛苦一年,管群里能多生三匹驹子就不赖。可剩三驹只赏一匹绢,够干什么的?何况这赏绢还常常迟留不发。我们牧尉牧长能赏得多点,可我们管的牲口也更多更累啊……”

“三驹只赏一绢?”狄仁杰也听得很在意,“按前几年西州的马价,这三头驹子要是牵到市上卖了,至少能换二十匹绢吧。”

“那是前几年的马价了,这两年,生意简直没法做!”索七娘抱怨,“市中马价越来越低,今年秋天,陇西这边市上,一匹壮马才能换一匹粗绢,草料钱都不够!官府还年年加征调,域外东西南北到处开战,每次打仗都叫我们白捐战马!征调多,拨补少,有出无进呐……”

类似牢骚,阿浪以前在行商路上也听人说过,事不关已,并不在意。但美女发牢骚又自不同,索七娘的身姿娇媚,眸光明亮,语音清脆,这一堆抱怨阿浪觉得挺入耳,同情地不住点头。

腿上忽有异样触感.

索七娘的?——不可能,中间隔着两个侍婢呢。

阿浪抬头扭脸,眼前是那汉婢野葱儿的羞涩笑容。

这汉婢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比那胡婢失满儿幼稚文静许多。刚才阿浪在欣赏索七娘容色之余,剩下一点注意力几乎全放在失满儿身上——倒不是他觉得胡姬更美貌,而是失满儿在不住向他飞眼作色,颇能惹人心旌摇动。

相比之下,野葱儿虽然被推到阿浪身边紧挨着坐下,却一直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只低头为各人斟酒布菜,毫无出格举动。

就连此刻,她抚着身边郎君,脸上笑容还是那么清纯无邪,就象右手只是在捻线纺绩似的。

“要没酒了,婢子出去再提一坛过来吧。”失满儿向索七娘请示,又向野葱儿和阿浪连使眼色,三个下人起身退出酒香醉人的小室。

阿浪隐约猜出索七娘想干么,抱着好笑和玉成美事的心情出门,没敢去看狄仁杰脸上神色。室外漆黑的夜色中,他只觉胸前一重,软玉温香直扑入怀。

“郎君。”野葱儿在他耳畔轻轻吹息,“陪着狄官人从京师一路过来,辛苦劳乏了吧……”

阿浪处变不惊。

他自知皮相不错,从小就很有女人缘。行走商道的这些年,此类艳遇也不是没有过。反手搂住怀中婢女,他笑问:“你待怎地?”

“郎君这么聪明,想必早看出来了,我家娘子对狄官人身份很是好奇……”野葱儿低语,“告诉我你们主仆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然后你我就……快活去……”

“在寺院里啊?”阿浪还有心情玩笑,“头顶大佛瞧着呢。看不出来,小娘子你倒是百无禁忌,我还以为七娘挺虔诚呢……”

“郎君要是想得双份儿的,我两个都在,随便你耍。”胡婢失满儿也在一边轻笑,“反正啊,里面你那家主,也不可能抗得住七娘,是不是?你何必为替他守嘴,白放过这大好机会?”

她说得有理,怀中这一个更有理。阿浪十分心动,但……

“狄公和我,的确是要去昭仁寺,观瞻太宗御碑啊……”

他讲的是实话,怀中野葱儿却身子一僵,很快挣脱出来背转身去。失满儿走来,安慰地搂了搂她肩膀,继续问阿浪:

“你们真的跟我家的马队没关系?不想插手七娘的生意?也不认得成三郎?”

“成三郎?”阿浪想了想,才记起来是白天在桥头被索元礼喝拿下的那个长脸威武汉子,“不认得,今日是我这辈子头回见他——狄公也没说认得他。”

胡婢似也有些泄气,对天翻个白眼,又问:

“狄官人是从京城来的大官,这总没错吧?”

“嗯……算是吧。”阿浪其实也不知道“大理寺丞”是多大的官,只是看他在昭陵一直陪着雍王,在周国公和老宰相这些高官面前也很说得上话,猜测他阶位不低。

“好。”野葱儿忽然开口,“只要你答应在狄官人面前说话,保住成三郎,我就……随便你怎么都行。我们住在北边正房右间,或者你找个地方……”

“哈?”一听这话,阿浪就猜到这婢女准是跟那长脸汉子有私情,或者是成三郎的姊妹女侄?不,相貌年龄都不大对得上。

“成三郎那是怎么回事,你不妨跟我说说。如果能帮得上忙,阿浪不会吝惜这点口舌。”他说着,又转向失满儿笑笑,“无论事情成不成,都用不着搭上自个儿。男女那点事,讲究的是情愿,是乐子。两位啥时候有兴致,某随时奉陪。”

二婢犹豫着相互看看,又扯着阿浪走远些,确定四下黑暗无人,野葱儿低声向阿浪讲了她所知的成三郎遭遇。

成三郎不是本地人氏,约四五年前,他从东边脱籍浮浪到此。一开始他投到边村乡老部曲中埋头种地,还跟牧人起过冲突。后来因他骑术极佳,又会管养马匹,找门路到了索七娘家放牧。这人性情稳重,处事敦厚讲义气,很快赢得牧人伙伴信任,也被索七娘连连提拔,目前已经是她手下最得力的牧长。

索元礼还在长武县的时候,相安无事。半年他升官调到豳州州城当镇将,离开索七娘远了,就起疑心,老猜忌成三郎和七娘之间有暧昧。这回索七娘和成三郎押送马队上京交贡,路过豳州城,索元礼不知拿到了什么证据,一口咬定成三郎瞒着七娘假造了过所,打算把马送到京师以后私自卖掉,卷款逃亡……

“等一下,七娘这不也在押运队伍里吗?”阿浪问,“送到京师以后,这么大一群马,成三郎怎么能瞒着她私卖掉?七娘又不是死人……”

“按下午五郎告诉七娘的,说是成三在京师有勾结的同党,只要马队进了城,就是他作主了。到时候不但马,连我们这些女人,他也要送到西市奴婢行去卖掉。”失满儿笑笑,“当然了,这鬼话没人信。成三郎这人,比他索元礼可靠多了!”

“那你们交马的过所,到底是真是假,挺容易查出来的吧?”阿浪回忆了下白天的见闻,“我记得在桥头那边,成三郎说过,过所上盖着好几颗官印呢,有京师什么部的,有马坊的,印章不好作假,一核对就知道?”

二婢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作声。

“过所……确实是假的?”

阿浪不是不知世务的娇养贵家子,拍脑袋想想就明白了:“牧场造的假过所,打算把这群马运到京城去私卖掉。以交国马的名义押运,路上又安全,又能免抽税费……主谋是七娘,索元礼打算把责任都推给成三郎,顺便给自己除去情敌。”

二婢默然。失满儿喃喃道:“真情到底怎么样,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可成三郎确实是冤枉……他还是个浮浪逃籍人,经不起查办,这一下抓到牢里,光打板子也得打死。”

阿浪自己也是浮浪逃籍人,自然知道一旦落入官府手里要受多大的罪。他思索片刻,又问:“索镇将不是跟七娘很亲近吗?他怎么忽然追查起假过所了?只为了报复陷害成三郎?”

失满儿看看野葱儿,汉婢低头道:“其实我两个也不知道,一直在猜测这个,按理说不至于的……下午我进屋,给七娘他两个送酸乳子喝,听五郎说了句‘京里来的大官巡查’什么……许是为这个?”

“京里来的大官巡查?查假过所?”

“不光过所。这边官牧监多,听七娘说,这些年交马都交得不好,常在京里打官司。朝廷隔三岔五派巡使下来查访,核对在籍牛马和场上牛马的数量,数目对不上,就抓人去判罪打板子……”

她话没说完,阿浪恍然而悟。

索元礼和索七娘他们,都把狄仁杰误认成朝廷派下来的巡牧监使了。

“郎君,你家狄官人真不是……下来抓私马的巡使?”失满儿伸手抓住阿浪衣袖,轻摇着问。阿浪苦笑,避重就轻答:“你们叫我阿浪就成。狄公的人品是挺好的……”

话没说完,不远处那小室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三人一起迎过去,只见索七娘拢着发鬓衣襟匆匆走出来。她脸面背光,看不清神色,但举止步态似有怒气。在她身后门内,狄仁杰手捋胡须,也是满脸不快。

“狄公真是正人君子嘛……”

这一句话在阿浪喉头打个滚,还是没吐出来。索七娘也没理他,只向二婢说声“走了”,三女扬长而去。野葱儿回头向阿浪使个眼色,似乎仍希望他能替成三郎说说好话。

那倒不是大事。阿浪站在陇上河岸边的微凉夏夜里,只是想:

如果索家那对男女,仍认定他们主仆是京城下来的巡查使,收买色诱不成,下一步会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