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氰化钾(9)
唐雅在中央医院的殓房里见到杨群的尸体时,还没来得及换掉身上的警服。站在发电机的嗡嗡声里,她面如白纸,恍惚如同刚从梦中醒来。
现任的保安处长是杨群一手提拔的。他脸色沉痛地接过随从递上的一份通缉令,交到唐雅手里,说,唐小姐请放心,部长已经敦促军方封锁全城了,凶手绝对跑不掉。
通缉令上赫然印着姜泳男的军容照。
夜深后,保安处长亲自驾车送唐雅回去的路上,到处是设岗盘查的军警。车到公寓大门口,他犹豫了一下,说,刚才接到电报,杨太太已到福州……明天一早,她会搭乘邮政专机来重庆。
唐雅没有出声,木然地推门下车。可是,当她进到家里,打开电灯,见到的却是满屋狼藉,就连许多楼板都已经被撬开,露出积满灰尘的夹层。唐雅只环视了一眼,就转身进入洗漱间,在水池里放满凉水后,一头埋了进去,就像在自溺那样,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上方的镜子里。唐雅一下直起身,哗地带起一片水花。
姜泳男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粗布工装。他摘下帽子,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唐雅看了他一眼后,从架子上抽了条毛巾捂在脸上,出了洗漱间,站到已无处下脚的客厅。
姜泳男在她身后,说,他们应该是在找一份名单的原件。
你也是为这个来的。唐雅擦干之后的脸显得异常冷峻,而更凛冽的是她转身注视着姜泳男的那道目光。
姜泳男摇了摇头,说,他要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潭浑水……这是他的遗言。
唐雅愣了好久后,发出一声冷笑。她甩手把毛巾扔在地上,转身去了卧房。
姜泳男在昏黄的灯光下孤零零地站了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勃朗宁手枪,放在桌上,就在他转身走向门口时,唐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别走,我要知道真相。
天快亮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从外面的马路上驶过。姜泳男坐在地板上,头枕着床沿,说,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他至死都要把你从这条路上拉回来。
我的路,我自己会把它走到头的。唐雅和衣躺在**,就像在叹息一样,说完后,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她忽然说起了那家叫White night的酒吧,在日军的一次空袭中被炸毁,与它一起埋葬的还有那位双目失明的黑人乐师。重建之后,那里换了老板,现在改名为记忆咖啡馆,但卖的仍是各色各样的洋酒,招待的还是那些夜不能寐的男人与女人。唐雅说,后来,他们真的把那款自制的鸡尾酒叫成了氰化钾,可惜那个酒保回国了,再也没人能调出那种火辣的味道了。
说完这些,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到天光渐亮,等到马路上有了人声,渐渐地喧闹起来。
姜泳男起身准备离开时,唐雅从柜子里找了身杨群的便服,往梳妆台上一放,一言不发地退出卧房,走到杨群生前常站的那扇窗户前,隔着窗帘出神地望着外面的马路。过了好一会,姜泳男走出卧房,手里紧攥着那枚从未离过身的银元。
唐雅背对着他,说,你应该有个预案,万一被抓怎么办?
死也是一种回家的方式。姜泳男说着,走过去,从后面拉住她的手,一直把她拉到转过身来,将攥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枚银元放进她的手心。
唐雅用她猫一样滚圆的眼睛问:这是什么?
氰化钾……这是杀手留给自己最后的礼物。姜泳男说完,松开那只手,两个近在咫尺的人一下像隔出了千山万水。姜泳男看着她那双被睫毛覆盖的眼睛,忽然惨淡一笑,说,如果不是它,我的人生不是这样的……你的也不会是。
唐雅却一下想起了他们在汉口码头上的分别时刻。她一直待到姜泳男离开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去,哗地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手把着窗栏,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喧闹的大街。唐雅又想起那天,他就站在岸上的人群中转身回望,穿着一身崭新的日本医官制服。
几个小时后,载有韩国临时政府成员的客机准时起飞,但姜泳男并没能登上飞机。在前往九龙坡机场的路上,他被一队临检的军警捕获。
当晚,突击夜审到第二轮时,换班的预审官捧着一份卷宗进来,还没问上两句,就取出几张照片,走到姜泳男面前,说,你看清楚,想明白了,老老实实地交代。
照片显然刚冲洗出来不久,一捏就留下一个手印,上面是姜泳洙排队正走出虹桥机场的门口,人群中站着他翘首以盼的妻子与女儿。姜泳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你们国民政府也讲究连坐了吗?
预审官摇了摇头,说,他们什么时候走,怎么个走法,都取决于你的供词。
两个月后,重庆地方法院当庭宣判,以谋杀罪判处退役军官姜泳男死刑,择日执行。
为了欢度即将来临的春节,记忆咖啡馆的顶棚上垂挂着许多红灯笼,不中不洋的,却透着一种别样的喜庆。只是,夜还没有足够的深,大厅里显得宾客寥落,只有一个年轻的琴师在反复弹奏着一首钢琴曲。
唐雅坐在吧台前的一把高脚椅上,神情专注地把伏特加与涪陵米酒倒入调酒器,用力地摇成乳白色的**。然后,一杯杯地灌进自己的喉咙。以至于老金坐到她身边时,她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直了。
你这是干吗呢?老金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的痛心,说,有什么话不能在单位说嘛。
你尝尝看,我怎么就是喝不出以前的味道了。唐雅说着,倒了一杯,推到老金面前。
老金稍稍抿了口后,说,那是你的口味变了。
唐雅愣了愣,仰脸看着顶棚上那些红灯笼,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有人在刑场上救下了死囚。
老金也一愣,忙一摆手,说,那是摆龙门阵嘛,瞎扯的。
唐雅摇了摇头,一口喝下杯中酒,说,不是瞎扯,我相信是真的。
真的那也是以前了。老金说,你知道,上场都得验明正身的,还有那么多的眼睛盯在那里。
我出双倍的价钱。唐雅说着,又从调酒器里倒出一杯,一口吞下后,眼里就蒙上了一层雾。那些钱都是杨群分期、分批留给她的,都存在中国银行她的户头上。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一天。他把什么都为她准备好了。
再多的钱也办不成。老金却轻轻地推开酒杯,说,现在头顶上没了日本人的飞机,这日子一太平,谁还会要钱不要命呢?
唐雅一把按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拿过调酒器,往他的杯中加满酒。
老金眯起眼睛,说,你这是要干吗?
第二天,唐雅在旅社的**醒来,头痛欲裂。老金还在沉睡,打着呼噜。重庆的天空中极为罕见地飘起了雪花。她赤条条地站到窗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沾在玻璃上的那些雪花,直到它们在眼中模糊成一片时,唐雅整个人已跟空气一样冰凉。
两天后,整座山城都覆盖在薄雪之下。一辆囚车从缓缓开启的铁门中驶出,沿着泥泞的山路蜿蜒地前行。
一路上,随着车体的晃动,车厢里只有一片镣铐发出的碰撞之声。唐雅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她对面的死囚。姜泳男显然刚刚刮过脸,看上去那么的洁净与苍白,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只有她能看到的笑容。
他们从未这么长久地彼此凝望过。在昏暗而摇晃的囚车里,他们想起在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
囚车在歌乐山下的刑场停稳后,就在开门下车的间隙,唐雅终于开口,在姜泳男耳边果断地说,记住,听见枪声你就倒下。
监刑的法官再次验明正身后,姜泳男被押到一块早已扫除了积雪的空地上。法警蹲下身,把他的脚镣锁在一根木桩上。老金这时走到唐雅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步枪,拉开枪栓,检查完枪膛,就把一颗空包弹填了进去,哗的一声,推上枪栓,交还到唐雅手里。
预备……发令官高举起手里的那面令旗时,唐雅缓缓地举起步枪。隔着准星,她第一次发现,姜泳男的脸是那么的模糊。这时,发令官猛地挥下令旗,说,放!
枪响了。但是,姜泳男没能听到就一头栽倒在地。他被一颗来自对面山坡上的子弹击中额头,血与脑浆溅了一地。
唐雅愣住了,远远地望着那些渗入黄土的鲜血,好久才明白过来。她扔掉手里的步枪,像疯了一样,扭头就往身后的山坡上狂奔,一路手脚并用,跌跌撞撞,满面泪水,直到冲进那片小树林。
然而,她找遍小树林,都没能找到那枚她想象中的弹壳。在急剧的呼吸中,她只在薄薄的积雪中发现了一行皮靴的脚印。顺着那些脚印,她很快走出树林,在路边见到了两条远去的轮胎印迹。
当严副官拿着那枚弹壳来复命时,天空中又开始下雪。郭炳炎长久地站在庭院中,在隔壁寺庙的诵经声里,飘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一点一点融化,就像沾满泪水那样。他仰着脸,望着雪亮的天空,忽然喃喃地说,我认识他时,他还是个军医……我把他领上了这条路,又把他送进了坟墓。
严副官有点惶恐,站在郭炳炎身后,很久才想起一句不知是谁说过的话——特工最好的归宿,就是被一颗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子弹击中脑袋。
当晚,唐雅照常去参加了行刑人员的聚会,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的血腥之气,直到一语不发地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但是,她却在老金搀着前往旅社的途中一下清醒了。她倚在老金的怀里,用那支勃朗宁手枪顶住他的腹部,就像一对在积雪的墙角窃窃私语的情侣,直到他说出那辆进入刑场的汽车。
我也是为你着想嘛,我还得为兄弟们着想嘛。老金仍用他那种痛心的眼神看着唐雅,说,劫法场,那都是戏文里唱的。
唐雅无力地松开紧抓着他大衣的手,人靠在墙上,无力地说,我早该想到……你也是他们的人。
我们都是自己人嘛。老金说着,犹豫不决地还想把脸凑上来。
唐雅轻轻地扣动扳机,枪声沉闷地响过后,老金贴着她的身体滑倒在地。
这时,远处升起一串焰火,把寂静的夜空照得五光十色。唐雅忽然记起,明天就是除夕了,是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