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邮差(14)
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处飘扬着五星红旗,而静安邮政所里最大的变化是邮差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黄色换成了绿色。换装后邮差们挤在收发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衣服还可以,就是顶着个绿帽子走街串巷的,有点不像话。大家哈哈大笑,仲良咧了咧嘴,一扭头就看见了苏丽娜。她站在邮政所的大铁门旁,穿着一件发白的士林布棉褂,就像个打杂的女工,苍白的脸色却更像是从医院出来的病人。
当天晚上,仲良用了很大的劲解开苏丽娜的棉褂,就被布满她身体的疮疤惊呆了。那些凝结的伤口就像一张张歪曲的嘴巴,狰狞而丑陋。仲良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苏丽娜却不动声色地把衣服脱光,躺下去,轻轻地拉过被子盖上,静静地看着仲良,一直到他在边上躺下来,把她连同被子一起紧搂进怀里,她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开门的时候,苏丽娜遇见了带队来抓捕米行老板的陈泰泞。
穿着美式军装的陈泰泞从车里下来,让便衣松开米行老板。他指着被军警围在街当中的顾客们,问哪个是跟你接头的人?陈泰泞说,指出来就放你一条生路。
我是做买卖的,我跟谁接头去?米行老板眨着眼睛,惊恐而无辜地说。
米行老板被押上车后,陈泰泞开始审视人群中的每张脸,他看到了苏丽娜。他愣了愣,走过去,叹了口气,说,原来是你。
我是来买米的。就算坐在陈泰泞的审讯室里,苏丽娜还是这句话。
陈泰泞摇了摇头,说,你不该回上海。
当初你就不该送我走。苏丽娜想了想,又说,现在也不该抓我来。
当初送你走,是我长官的遗命。陈泰泞盯着她的双眼说,现在抓你,是我的职责。
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个老百姓,我是在那里排队买米。
陈泰泞又摇了摇头,他要苏丽娜说出她来上海的任务,还有她的上线与下线,你们的接头方法、时间与地点。陈泰泞说,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当晚,苏丽娜被铐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与女人的惨叫声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着被提审,到了下午就开始受刑。一连好几天,苏丽娜在刑房里几乎尝遍了所有刑具后,像条肮脏的破麻袋一样被丢进牢房,再也没有人问过她一句话。
一天深夜,苏丽娜在一片枪炮声中被架出牢房。院子里的行刑队正在处决犯人,一阵枪声响过,她被扔在一双皮靴前。
陈泰泞蹲下身,撩开凝结在她脸上的头发,说,我来送你上路。
苏丽娜无力地闭上眼睛。又一阵枪声响起,滚烫的弹壳溅在她脸上,她就像个死人一样无知无觉。
陈泰泞叹了口气,站起身,犹豫了一下,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把它丢在苏丽娜的面前。然后又扭头对行刑官说,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说,长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处决。
我的话就是命令。陈泰泞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院子,跳上等在门外的吉普车,对司机说,走吧,去吴淞口码头。
两天后,当解放军士兵冲进监狱,他们用枪托砸开牢门,苏丽娜已经奄奄一息。她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后,才对一位来给她做记录的解放军女兵说,我要见你们长官。
女兵说,解放军队伍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
那让我见你们首长。苏丽娜说。
可是,解放军的首长并没有马上来。苏丽娜在病**足足等了两天,才看见那名女兵带着一个穿黄布军装的中年男人进来。女兵说,这是我们的陈科长,你可以说了。
苏丽娜在病**坐直身子,说她叫苏丽娜,她是组织在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有时他也叫狄老板、杨秉谦、胡非与施中秋。
陈科长点了点头,说,你还是先说说汉奸秦兆宽吧。
苏丽娜的眼睛一下变直了,看着坐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很久才说,他不是汉奸,不是的。
连着一个多星期,医院的病房几乎成了审讯室。苏丽娜躺在**开始回忆,从她第一次参加示威游行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说到躺在船舱的夹层里离开上海。苏丽娜始终没提过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从来不存在这个男人一样。苏丽娜最后说,你们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了。
可是,潘先生早在1942年就牺牲了。陈科长说,杨复纲烈士遭叛徒出卖,在撤往苏区途中被敌人杀害在宿迁城外。
苏丽娜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来叫杨复纲。她再也不说话了,把目光从陈科长的脸上一点一点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只虾米一样蜷紧了身体。
几天后,苏丽娜离开医院被关进一间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军干部来提审她,可问题始终就这么几个:你是什么人?替谁工作?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联络人是谁?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哪里接头?
苏丽娜每次都像梦呓一样,反复说着她是上海办事处的情报员,她的代号叫布谷鸟,她的领导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杨复纲。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陈科长让卫兵打开房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苏丽娜坐着没动,忽然用挑衅的目光直视着他,说,你们不怀疑我了?
陈科长迎着她的目光说,也没人能证明你。
那我现在是什么?苏丽娜仍然直视着他。
至少你当过百乐门的舞女。陈科长想了想,说,你还当过汪伪汉奸与中统特务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