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发现了

滨海市的长途客运站作为重要的交通枢纽,每天都有超过万名旅客在这里乘车。尽管很拥堵,但早上八点,在332号大巴车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发车的时候,邱明及时赶到了客运站。

他直接来到三层,找到了站长的办公室。

站长刚刚上班,正在给办公室里的花盆浇水,一名调度把当天的发车排班表放在办公桌上,等着站长签字。

邱明来不及敲门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把站长和那名调度吓了一跳。

“332号大巴开车了吗?”他焦急地问。

调度人员态度很不友好地回答:“一楼大厅有班车时刻表,你去一楼看,这里是办公室。”

邱明看出了浇花的人就是站长:“站长,请不要让332号班车发车。”

站长惊讶地看着他:“你是谁?为什么不让发车?”

“来不及跟你解释了,先暂停发车,我慢慢跟你说。”邱明一边说着,一边从窗口向窗外看去,那辆车顶标注了332字样的大巴车已经开始允许旅客上车了。

站长和调度彼此看了一眼,调度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站长微笑着示意邱明:“你先坐下,有什么事情慢慢说,不要急。”

邱明根本没心思坐下来,他指着窗外正在上客的大巴车喊道:“站长,你一定要阻止这辆车发车,因为……”

刚说到这里,邱明犹豫下来。毕竟,他所知道的事故还没有发生,站长是不会相信的。

“因为什么?”站长不动声色地看着邱明,“你想让我停止发车,总得给我个理由。难道车上有炸弹?”

邱明摇了摇头。

“车上有恐怖分子?”

邱明还是摇了摇头。此刻,他对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毕竟,事情没有发生前,谁都不会相信他。

站长笑了:“你女朋友在车上?吵架了?离家出走了?那你不应该让我阻拦发车,你应该去车上找你女朋。”

邱明还想说什么,那名离开的调度带领着两个保安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五十多岁的站长笑着对调度说:“别紧张,小两口吵架了,一定是媳妇离家出走了,你们带着他去车上找找,看看人在不在车上。”

在调度和保安的责备声中,邱明被他们领着来到了332号大巴车旁边。看着正在上客的大巴车,邱明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那破损的车辆、残缺的尸体,还有车身勉强能够看到的“332”的字迹。

车里的乘客大多已经坐好,在等候着司机发车,此时是上午八点二十五分。

邱明觉得唯一的希望就在司机身上了。

司机是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正用目光询问邱明身后的调度,这是什么情况。

邱明突然抓住司机的胳膊:“神工岭,神工岭会塌方,会砸到你的车辆,你的车辆会掉下悬崖……”

司机被邱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而全车的乘客立刻炸了锅:“说什么呢?你精神病啊!”

“傻×,梦游呢!”

“一大早上,真晦气!”

在众人的责骂声中,邱明被保安架下了车,调度嘻嘻哈哈地对司机说:“一精神病,我早就看出是精神病,站长非说是有家人离家出走……”

邱明挣脱了保安,想再度冲上车,结果还是被保安拦了下来。调度一挥手,司机关上了大巴车门,车启动了。

邱明焦急地冲着车大喊:“不要发车啊,千万不要发车……”

透过车窗,邱明看见了乘客们那一张张不屑、抱怨甚至是恼怒的面孔,有的乘客还隔着玻璃对他做着口形,分明能看出那口形所代表的两个字:傻×!

当车辆开出客运站后,调度向邱明恶狠狠地说:“一早上没吃药吧,给我消停点,要不报警把你关精神病院去!”

随后调度对两名架着邱明的保安说:“把他轰出去,看着点,别让他进站,再进站就喊派出所的来。”

保安架着邱明来到大门口。此刻的邱明已不再激动,看着远去的大巴车,他已经没有任何幻想。

坐回自己的车里,邱明看看时间,此时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 九点二十六分的时候,在城市西边的一个居民楼里,那名五岁的男孩将从六楼的窗台掉下。他发动车辆,向着城市西边开去。

邱明的车飞快地穿行在这个城市的街道。突然,一个短信提示音响了。

邱明看了一眼手机:“黑卡,没身份证登记,不显示号码。需要请致电:199……”

是垃圾信息,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准备实施电信诈骗的不法分子,或者是心存恶念的人才会对黑卡感兴趣。

念头一闪,邱明突然想起自己车上就有一张这类的电话卡,那还是在上一次暗访报道这种黑卡的危害性时,他通过网络购买的。

邱明一边开着车,一边打开副驾驶位置的储物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那张黑卡。

就这样,他一边开着车,一边给自己手机换上黑卡。

开机后,邱明嘴里叨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电话卡还能使用,直到手机屏幕上显示信号满格,邱明激动地高声喊了一声“YES”。

他快速拨通了110,不等接线员说话,就以最快的语速喊起来:“赶紧拦截一辆从滨海发出的332号长途客车,这辆车即将进入东部山区,在经过神工岭的时候,会有山体滑坡,将有一块大石头砸到车顶,车上三十三人,将无人幸免。事故发生的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五分。”

不等接警员询问,邱明已经挂断电话,并迅速拔下电话卡,他又看了仪表盘所显示的时间:九点二十一分。

再有不到五分钟,那名男孩将掉下来,而邱明距离事发的现场还有接近一公里的路程,由于两辆私家车发生了剐蹭,这一公里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来不及把车停在路边,邱明直接把车停在路中间,飞快地向那栋临街的居民楼飞奔。

一只蝴蝶落在阳台外的晾衣架上,扇动着彩色的翅膀。

阳台内,一名男孩正站在小板凳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几天前,男孩的父母刚刚办理了离婚手续,在男孩的泪眼中,妈妈匆忙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摔门而去。

男孩的爷爷被临时从乡下叫来带孩子,男孩的父亲需要上班。

早上做好早饭打发走上班的儿子后,爷爷打开电视机让男孩自己看电视,随后回到卧室睡起了回笼觉。

电视里的节目并不能吸引男孩,像以往一样,他搬着小板凳来到阳台,看着窗外的世界。

当那只蝴蝶出现的时候,男孩被吸引住了。他打开窗子,伸出手,悄悄地接近蝴蝶。

蝴蝶仿佛没有发现男孩,静静地停在晾衣架上,扇动着美丽的翅膀。

邱明一路狂奔,五百米、四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他手腕上,手表的指针已经离开了二十五分的位置。

突然,路边的一根塑料管把邱明绊倒,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男孩全神贯注地接近那只蝴蝶,此时他身体的重量全部压在了晾衣架上。由于使用时间太久,晾衣架一端的螺栓已经完全锈蚀。晾衣架断裂的声音惊醒了正在卧室里瞌睡的爷爷,他以为是小孙子淘气又打坏了什么,起身出来查看,整个室内都没有找到小孙子,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阳台上的小板凳,还有小孙子悬在阳台外面的一只脚。

绊倒邱明的是一根塑胶软管,一端是一个巨大的气瓶,另一端在一个卖气球的小贩手里。小贩正在给气球充气,他身边,数百个五颜六色的气球被放在一个巨大的尼龙丝网内,还有百十个气球已经被制作成一棵巨大的气球树,绑在自行车上。见绊倒了人,小贩很紧张,赶紧扶起邱明。邱明顾不上检查哪里受伤,抬起头寻找着孩子。新闻里只是写了这里是事发现场,并没有写孩子具体是从哪栋楼上掉下来的。

终于,邱明看到了,就在街对面,那名男孩已经悬挂在晾衣架上,晾衣架摇摇欲坠。

一低头,邱明看到了丝网里的气球,还有自行车上的气球树。来不及解释什么,他冲着小贩高喊:“我全买了,快帮忙!”

随后,他拎起网里的一百多个气球就向街对面奔去。小贩先是被邱明的举动吓了一跳,随后顺着邱明的方向也看到了悬挂在楼外的男孩。他也反应过来,赶紧拔下自行车上的气球树,也冲到了街对面。

就在气球刚刚摆放好的瞬间,晾衣架彻底断裂。而爷爷伸出的手来不及抓到孙子的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掉了下去。

伴着爷爷的尖叫,孩子的身体砸在气球上,数百个气球爆裂开,巨大的响声惊动了所有的路人。

邱明手脚并用地爬到气球堆的中间,他摸到了孩子的头部,也摸到了血。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毕竟,今天是多么失败。先是一车即将踏上死亡旅程的乘客在他无助的目光下开启了行程,随后就是一个本来可以救下的孩子就摔死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男孩的哭声:“妈妈……”

原来,邱明在刚才绊倒时,双手摔出了多道伤口,他摸到的血液是他自己的,而那名男孩的身下,还有好多的气球没有爆开,缓冲了巨大的冲击力,男孩得救了。

男孩的爷爷几乎是光着脚从楼上跑下来的,当他看见小孙子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时,松了一口气,一下瘫坐在地上。

332号大巴车行驶在山区公路上,车上的乘客早已经把刚才的一幕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人进入了梦乡,还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车上的电视。

司机尽管相信刚才那个说要出事的人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但他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顾忌,毕竟神工岭地势险要,一侧是近九十度的山体,一侧是万丈深渊。

不过很快,司机就停止了这种猜测,毕竟,每天多少车要从神工岭下经过,只要多加小心就是了。

九点三十三分,332号大巴车来到了神工岭前,公路的边上立着一块巨大的警示牌:“小心落石。”

司机看了一眼警示牌,猛轰一脚油门,大巴开上了神工岭。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又是推销电话!”司机恶狠狠地咒骂着,同时挂断电话。

几秒之后,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司机不耐烦地接听了电话:“谁啊?”

电话里传来司机父亲略带哭腔的声音:“孩子从楼上掉下来了,你在哪里?赶快回来!”

司机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赶紧询问父亲到底是什么情况。原来,从楼上掉下来的孩子,正是这名大巴车司机的儿子。

他正跟父亲通着话,就在大巴车前面不足百米的地方,十几块巨大的岩石突然落下来,一辆面包车正巧经过,被直接砸中。巨石在砸坏面包车、护栏和路面后,又一路翻滚着砸向一侧的悬崖。。

司机张大嘴巴看着前方,已经听不清电话里父亲说什么了。全车的乘客都尖叫起来。

120来到前,邱明悄然离开了现场。离开前,他没忘记给那名卖气球的小贩200块钱的气球钱,同时还叮嘱他,让他说是自己看到了孩子危险,急中生智,用气球充当了救生气垫。

小贩同意后,邱明让他抱着孩子站在气球堆的前面,用手机拍了张照片。

关于气球救下坠楼儿童的报道由于是独家,加上又拍摄到救人小贩抱着孩子的照片,所以邱明获得了报社的当日新闻大奖。

评报刚刚在平台上的公告板挂出来,徐大鹏就把稿子得奖的信息发给了邱明。正在滨海医院包扎伤口的邱明看到短信后,笑了起来。

在滨海医院,邱明可是个名人了。他以《滨海医院号贩子猖獗 没家贼引不来外鬼》为题,报道了自己在滨海医院暗访号贩子的经过。

报道发出后,引起了滨海市卫生主管部门的高度关注,很多涉事者被解聘或转岗,也正因此,邱明的大名在滨海医院算是传开了。

在等候护士换药的时候,邱明陷入了沉思。他是一个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人。自己还是太过鲁莽,直接跑到车站拦截大巴车的举动太幼稚。毕竟,事先知道了车祸即将发生的时间,只要在大巴车驶离长途客运站时,用自己的车去和大巴车制造一场剐蹭事故,耽误大巴车的行车时间,就可以避免惨剧的发生了。

当然,这么做虽然是耽误了大巴车的时间,但也同时耽误了自己的时间,因为恐怕事故还没有处理完,那个孩子就已经跌下来,这也许就是编辑系统对他的一种考验吧。

还有一点是邱明心里一直无法释怀的,那就是昨天在山体滑坡事故中被砸中的面包车,尽管车上只有司机一个人,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为这面包车司机的死负责。在邱明拍的编辑版面上的事故图片里,因为山体滑坡的事故阻断了山路,大量的车辆被滞留,而排在画面中第一辆的就是那个面包车。画面中,面包车司机站在自己的车门边,一脸惋惜地向悬崖下瞧着。

就在昨晚,WATCH对他的做法表示了赞赏,同时也安慰他不要对于那名面包车司机的死太过自责,因为他的行动挽救了一车的乘客,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够做到十全十美的,毕竟他已经尽力。

信息提示音又响了七八次,那是报社里几个熟识的编辑在祝贺他,也有黄杰发来的信息。

邱明略微思索了一下,给黄杰回了一条信息:“今晚截稿后老地方见。”

按照报社的规定,午夜十二点是报社的截稿时间,所有记者必须在午夜12点前把要发的稿件发送到报社邮箱,一过十二点,除非地球毁灭,否则不管多么重大的稿件,报社都一律拒收。

最后一条信息是社长王大林的,一个大拇指的图片。

邱明想给王大林回一条信息,但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把手机收起。

一旁的护士看着邱明忙活完,一把拽过他的手,熟练地撕下前一天敷上的药布,邱明顿时惨叫了一声。

城市的另一边,公安分局的警察郝翰正用手机反复听着一段报警录音:“赶紧拦截一辆从滨海发出的332号长途客车……”

由于是不显示电话号码的黑卡报警,加之真的发生了山体滑坡,尽管大巴车侥幸躲过,但如此准确地预言了事故的发生,这不能不让警方猜测是不是有人故意制造了这起事故。因此,报警的录音被复制后分发给所有的一线警察,看有谁对报警电话里的声音比较熟悉,能否找到报警人。

在反复听了多遍后,郝翰来到了警局里的监控室,在同事的帮助下,他调出了多天以前“误抓”邱明时的监控录像视频,导进U盘后,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反复听起来。

遗憾的是,由于监控录像的摄像头采集主要的作用是采集图像,对于声音的采集非常弱,反复比对之下,仍无法认定录音里的声音就是来自邱明。

郝翰突然想起,邱明在离开警局时,曾经给过局长一张名片,那上面一定有邱明的手机号码,如果打过去听一下声音,岂不是很容易就判断出来。

想到这里,他连忙来到局长办公室。巧得很,局长此时刚刚出门去会议室,办公室的门开着。

郝翰来到局长的办公桌边,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名片夹,局长把所有接到的名片都放在这夹子里。

郝翰开始快速寻找,由于名片太多,他仔细地翻着,全然没注意到身后的局长。

“你在找什么?”局长的声音里听得出有些愠怒。

郝翰被局长突然的说话吓了一跳。

“报……报告局长,我在找前段时间那个记者的名片。”郝翰不自觉地结巴了一下。

“什么记者?”局长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威严地看着郝翰。

“就是被当成小偷,扭送到咱们局的那个记者,叫邱明的。”

“你找他名片干什么?”一提到邱明,局长的眉头一皱。

“没什么。”郝翰放下名片夹,“就是今天早上,分发到我们所有人手里的那段音频,我听着感觉像那个记者的声音。”

“什么?什么音频?”

“昨天,在神工岭发生山体滑坡前,有人曾经给110报警台打电话报警,预言那里要发生山体滑坡,但使用的电话是黑卡,110报警台无法查找出到底是谁打的电话,不过那个电话的预言准确了,不只发生了山体滑坡,还当场砸死了一个路过的司机。所以,今天早上,市局指挥中心给全市所有警察都发布了一段音频,就是那个报警的录音。我听了,感觉有些像那个记者的。看到那个记者,我总感觉他身上有问题,他的手机里当时有张照片,就是被害人坐在站台上大哭的,但所有的乘客都没见过那个被害人哭……”

由于音频只发送给了外勤民警,局长对这个事情并不是很清楚,听到郝翰的汇报,局长也来了兴趣,打断郝翰的汇报:“你把那个录音放给我听听。”

郝翰把手机里的录音播放出来,局长几乎是趴在郝翰的手机上听完录音。

听完后,局长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思索片刻,随后他把名片夹翻到后面的几页,找到了邱明的名片,递给郝翰。

郝翰笑着伸手去接名片,但局长把名片向回收了一下,一脸严肃地说:“你现在就在我面前给他打电话,如果是他的声音,你就调查一下,如果不是他的声音,你就拉倒。不要跟记者和媒体过不去,像你说的什么照片,那算个什么?小偷又不是那个记者,你不要揪着这个没完没了!”

说完,局长把名片递给了郝翰。

电话接通后,郝翰打开了免提,蜂鸣声在办公室里回响起来。

护士撕开了邱明手上的纱布,原本刚刚结痂的伤口顿时出血,他凄惨地叫起来。

护士看了一眼邱明:“忍着点,等一下还要消毒呢,更痛!”

说话间,一块酒精棉已经按在伤口上,邱明更加凄惨地叫起来,走廊里一个等着打针的孩子被吓得直哭。

电话响了,邱明准备用没有受伤的手去接电话,但被护士一把拉了回来,又是一块黄色的药棉按在了伤口上,他再次惨叫起来。

好不容易等护士换完药,给邱明缠好绷带,电话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邱明接起电话:“喂!你好!哪位?”刚才的嘶喊让他的嗓音有点嘶哑。

电话另外一边,局长和郝翰仔细听着邱明的声音,故意不说话。

“喂!哪位啊?不说话挂了哈!”邱明有些奇怪。

“您好,先生,专业办理银行贷款,请问您有贷款方面的需要吗?”郝翰故意变着声音说。

邱明厌恶地冲着话筒喊了一句:“不需要!”随后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郝翰和局长相互对视了一眼,局长先说话了:“我听就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嘛!”

郝翰挠着头:“不对啊,我印象里这声音不对啊!”

“你印象!”局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准备去开会的资料和水杯,“你要是用印象能破案,我这个位置给你!”局长回手指了指自己的位置。

“你就别总跟个记者过不去了,踏实地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局长挥了挥手,向门口看了一眼,又看着郝翰。郝翰只好离开局长办公室,顺手把邱明的名片揣进了口袋。

“老地方”是位于报社不远一条街上的一家烧烤店,店名就叫“老地方”。那条只有几百米长的小街上有几十家烧烤店和小饭馆,每天午夜时分,离开报社的夜班记者们会三三两两地到这条小街上觅食,彼此交流着当天的采访经历,或者是八卦着报社里的各种趣事。凌晨三点半,当夜班记者们吃完离开后,刚刚签完版面下班的编辑们又会把这条小街填满,直到曙光初露,吃饱喝得的编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消失在这个城市不同的角落里。

夜里十一点是“老地方”烧烤店最热闹的时候,十几张泛着油光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烧烤,毕竟不是高档的酒店餐厅,食客们放肆地喧哗、大笑,不时有酒杯碰到一起的清脆声音,还有空酒瓶被无意间踢倒的声音。

烧烤店的店主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在烧烤店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书法作品,内容是北岛的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每个第一次到这家烧烤店的客人都会站在这首诗前面端详一会儿,然后开始寻找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和轻狂。

在靠近窗子的位置,邱明和黄杰找到了一张桌子。服务员拿来菜单,邱明一把推开,熟练地吩咐着:“十个肉筋,十个肉串,四个鸡翅,烤俩馒头片,拌个凉菜,啤酒两瓶,可乐一个,冰镇的……”

黄杰打断了邱明:“啤酒要一件!”

邱明看了一眼黄杰:“你知道我,滴酒不沾的,你自己喝一件?”

黄杰没看邱明,直接告诉服务员:“就一件啤酒, 瓶装的,冰镇的!”

邱明怪异地看着黄杰:“告诉你啊,喝大了先门口吐干净,别再吐老子车里,搞得连续好几天我车里都一股酒味,要是被交警拦住,还以为是我喝的呢。”

黄杰一瞪眼睛:“今儿还就往你车里吐!”

“你小子吐一个试试……”

烧烤还没上来,啤酒、可乐先被端了上来。黄杰打开啤酒,没用杯子,直接拿纸巾擦了擦瓶嘴,随后和邱明的可乐瓶撞了一下:“来!兄弟,咱们先喝一个!”

“你今天怎么了?受什么刺激了?”邱明喝了一口可乐。

黄杰喝了一大口啤酒:“不刺激了,再也他妈的不受刺激了!今天咱们俩喝这一顿,下一顿啥时候不一定了。”

邱明更加好奇:“你啥意思?今天说好了我请客,你是打算吃了我一顿,就玩消失是吧?”

黄杰没说话,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邱明。

那是一份《离职报告》,离职人正是黄杰,离职理由一栏空着,但是从部门主任林刚到社长王大林都已经无一例外地签了字。

邱明惊讶地看着手里的文件,良久之后抬起头来:“你这是要去哪儿?不当记者了?”

黄杰收回那份文件,边往口袋里装边说:“不当了!去北京,一个网站,当首页内容编辑。”

看着黄杰,邱明不禁失落起来。

事实上,邱明找黄杰吃饭是有目的的,原本他打算等黄杰两瓶啤酒下肚,像往常一样兴奋起来后,再慢慢跟他细聊。

邱明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跟黄杰搭档成一组,一起进行采访,一起合写稿件,一起共享神秘系统所带来的线索资源。当然,他是不会让黄杰知道那套系统的存在的。

经过了公交车小偷、广告牌坠落、神工岭滑坡等一系列事件后,邱明越来越感觉到自己一个人太力不从心。

之所以选择黄杰,一来是因为他的年龄、阅历都跟邱明相仿,二人合作会很快有默契;二来是黄杰也是一个不甘心只当个旁观者的记者,也曾经在多次的采访把自己卷进新闻事件里。

如果能够跟黄杰搭档,相信二人很快会默契起来,这样在将来处理一些新闻事件时可以有个帮手,毕竟在之前的公交车站台塌陷事件中,邱明已经试验过一次,并且黄杰对那次的情况并没有追问任何问题,选择他应该是个不错的决定。而更关键的是,邱明还有一个私心,那就是在今后的采访中,可以把黄杰推到前面。让黄杰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一个又一个的新闻事件现场,然后再“协助”黄杰完成采访和写稿。当然,还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改变一些事件的走向。

现如今,还没等邱明把他的计划说出来,黄杰就掏出了《离职报告》,这不能不说是在邱明的心头浇下一盆凉水。

“再忍忍,我建议你再忍忍。”邱明试图挽留住黄杰,“我是有心想要和你搭档,咱们一起做新闻,我相信,你现在的局面会有所改观。报社虽然不重视咱们,换句话说,虽然在同事们眼里,咱们就是俩小强,但咱要对自己有信心,对报社有信心啊!”

“首先,别拿我和你比!”黄杰摇了摇头,模仿着电影《疯狂的石头》里盗哥的口吻,“你现在正处于失业的上升期!”

邱明被逗乐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知道你是踩到了哪坨狗屎,猛稿一条接一条,大新闻一篇接一篇,我可和你比不起啊!”黄杰自嘲地说,“事实上我不是对自己没信心,我又不比别人少什么零件,我也不是对报社没信心,我相信报社领导还是可以公正地看待每一个编辑和记者,我是对报纸这个行业真的没有了信心!”

邱明点了点头,举起可乐瓶和黄杰碰了一下。

黄杰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我们干报纸的,算是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媒体了。你知道,咱们这个行业最早发行的报纸是什么吧?”

邱明毕竟是新闻专业出身,没有思索就回答:“根据史料记载,有史可依的中国最早的报纸,起源于唐朝的邸报……”

“你跟我这儿掉书袋呢?”黄杰斜了邱明一眼,“告别了铅与火,我们迎来了互联网时代,网络的冲击正在逐渐攻陷传统媒体的阵地。任何一个突发事件里,我们记者的身影越来越少,更多的则是围观者举起的手机。以前是我们报道新闻,公众跟着我们的新闻在跑。现在是公众在用手机的镜头报道着新闻,我们则已经在跟随着公众的镜头跑了!当我们去的时候,整个事件或是事故的细节都已经被网民披露得一干二净,而我们则只能在现场拍摄几张救援的照片,再参加几场新闻发布会,发几篇满是官话的新闻稿。”

邱明没说话,只是看着黄杰。黄杰向服务员高声喊着:“老板,看看我们的串,一瓶啤酒都快下去了,别说串了,签子都没见着呢,快点!”

邻座的客人被黄杰的话逗笑了,拿起啤酒瓶向他示意了一下,黄杰也拿起啤酒瓶回应。

“邱明,我感觉咱们这个行业已经没落了。”黄杰放下酒瓶,从口袋里拿出烟,给邱明丢过来一根,随后自己点上一根。

烟雾中,他继续说:“我真的不是因为在报社干得不开心。说实在的,我也是个有新闻理想的人,我也是个有职业梦想的人。我希望能被朋友圈子里传说,哦!黄杰,某某新闻就是他报道的。我也希望将来能在我的孙子面前吹着,知道嘛,当年某某个重大的历史时刻,你爷爷我就在现场采访呢。可是现在,咱们这个行业已经日落西山,每个大街上走的人都是记者,他们手中的手机就是相机或者摄像机,他们在拍摄着新闻,传播着新闻。而我们,则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连闻个屁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烧烤端了上来,邱明拿起一根肉串,几口把上面的肉吃光,拿着签子指着黄杰:“你这刺激受得不小啊!”

黄杰大口吃着,白了邱明一眼:“所以啊,兄弟,我建议你,趁年轻,赶紧换个行业。报纸,或者说传统媒体这艘破船已经开始漏水了,咱们就像是这船上的水手,开始还能拿着盆啊、桶啊什么的往外舀水,但是那些互联网对我们这艘船所发起的冲锋是全面的,我们的破船已经千疮百孔,沉船是早晚的事情。你应该趁着船还没有沉之前,赶紧找个救生艇,先跳上去,然后奋力划开,离这艘船越远越好,千万别被沉船的旋涡吸进去,更不要跟着船一起沉啊!”

邱明拿起可乐和黄杰碰了一下,模仿着电视剧《炊事班的故事》里小毛的口音说:“俺谢谢你啊!”

黄杰打开第二瓶啤酒。

邱明喝了一口可乐,也严肃起来:“我打算和这艘船一起沉没。”

黄杰惊讶地看着他:“你有脾气!”

“这和脾气不脾气的没关系,不过,我倒是有勇气!”

“什么勇气?有勇气看着报社倒闭?有勇气在三十多岁再重新找工作?有勇气去面对沉船时的悲壮时刻?知道吗?现在的职场,三十多岁基本上都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你图个什么呢?”

邱明轻声叫着黄杰的绰号:“阿黄啊阿黄,你怎么就当了革命的叛徒了呢?”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笑过后,邱明恢复了严肃的语气:“哥们儿,你说得没错,我们现在的工作真的越来越不好做了,每天网络上、朋友圈、微博上到处都是人们发布的新闻现场图片,或者是五花八门的奇事,不过你发现这些事件中缺少了点什么不?”

黄杰不解地看着邱明:“缺少了什么?”

“缺少一种力量!”

“什么力量?”

“挺身而出的力量!”邱明使劲吸了一口烟,烟雾中他语气坚定地说,“没错,每天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新闻现场,也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拍照、录像,发朋友圈。不过,我来问你,当那些灾难发生时,当无助的生命在寻求拯救时,又有多少人能伸出援手呢?又有多少人能挺身而出呢?”

黄杰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有是有,不过真的不多!”

“我不否认,有人确实在一些突发的事故或灾难现场勇敢地站了出来,置生死于度外,做出过令人感动的举动。但是,那毕竟凤毛麟角,是少数中的少数。更多的人则举着手机拍照、录像,冷漠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眼前失去光泽,然后把拍摄到的画面或视频发布到网络上,之后照常回家吃饭、睡觉、工作、生活,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直到有一天,当不幸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再看着别人举着手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重复着自己当初所做的一切,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幕!而这一幕哪一天又没有在我们的周围上演!”

黄杰拿起酒瓶,碰了一下邱明的可乐瓶:“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的力量毕竟太渺小了,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不!”邱明坚定地放下手中的可乐瓶,“我们的社会是需要榜样的,或者说,我们的社会是需要英雄的。你来看,当今社会,成功的定义是什么?谁是成功者?马云、王健林、马化腾,等等等等,人们说起这些人的名字是如数家珍,都在拿他们当榜样,为什么,因为他们成功,所以人们会记住他们。但是我来问你,你能记住几个《感动中国》里的人物呢?你能列举出几个应该被人们记住的科学家、法学家、学者和作家呢?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换句话说,这就是社会问题。而我们,作为媒体,作为不断向社会传播信息的行业,传播的,不正应该是正能量的东西吗?不正应该传播那些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的感人情怀吗?这个世界已经太过冷漠了,我们应该传递的,不正应该是一丝的温暖吗?”

黄杰沉默了。

“我们是渺小,我们是可以被忽略不计。不过,我们在努力!我们在通过一次次的采访,我们在通过一篇篇的报道改变着这个社会,让公众能通过我们的报道,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关爱,感受到正义的力量。”邱明拿着签子指点着黄杰,“你和我一样,都是喜欢在采访中把自己牵扯进新闻事件里的人。当我们遇到黑暗、当我们遇到邪恶、当我们遇到可能会影响人一生的不公,我们不都没有只做个冷漠的看客吗?我们不都没有只做个忠实的记录者吗?我们不是都挺身而出了吗?我们是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们在努力,我们在改变着一个又一个新闻当事人的境遇,甚至我们在改变他们的未来,更可能在改变他们的命运。”

黄杰默默地喝着酒。

邱明的声音依旧不是很高,但语气已经有些激动:“说实在的,我是多想咱们哥们儿能一起搭档,一起做新闻,一起去改变一些事情。我们是改变不了这个社会,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是我们努力了,我们在做,一点一滴地做,我们在量变,早晚有一天,我们的量变,我们影响的人们的量变,会让这个社会发生质变,进而,让整个世界都发生质变。而你,现在居然要下船了!”

黄杰沉默着,邱明也不再说话,二人面前的烧烤没动几口,但黄杰的啤酒已经喝掉了大半。

良久之后,黄杰使劲地摇了摇头,拿起啤酒碰了一下邱明的可乐:“兄弟!你是真性情,一路珍重!从明天起,这个城市的繁华与落寞,都与我无关!”

邱明没说话,喝了一大口可乐。

黄杰放下酒瓶,把头叹向邱明,神秘地说:“不过,兄弟,我得提醒你一件事情,你要多加小心,其他几家报社里有人正在酝酿,要去新闻伦理委员会投诉你,说你人为策划制造新闻。还有人拉我,让我跟着联名呢。”

“没错,拉我。”黄杰的眼神有些迷离,“本年度的排名,你是垫底的,我排在你前面,不过这段时间你突飞猛进,而我则开始垫底了。于是就有人找我联合署名,去委员会告你。一旦告成了,我不就不用担心排名的问题了嘛。”

“那你干吗不去署名?”

“滚!”

邱明拿起已经空了的可乐瓶和黄杰碰杯,尽管听说这个消息让邱明心头一震,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