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生若梦

一艘巨大的唐风彩船如山一般横在港口。

三层楼台堆叠在一起,层层皆是雕栏玉砌。乐女在楼船上,一起演奏唐风乐曲。这里的百姓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景象,纷纷驻足围观。

阿倍清野望着面前的百姓,嘴角轻轻上扬。他穿过人群,在大家齐刷刷的目光中,登上了那艘彩船。

立于船头,阿倍平静地俯视着岸上的一切。这群百姓的眼中所包含的情感分外复杂,他们对船上的阿倍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表达崇拜与仰慕,相反,在他们眼里,这个衣衫朴素的男子与这艘唐风彩船并不相配,阿倍站在上面,竟显得有一丝滑稽。

“阿倍大人,马上就要开船了。”船上的伙计对阿倍说道。

“嗯。”阿倍微微点头,他离开船头,到楼船的第三层坐好。伙计为他端来了一壶美酒,阿倍为自己斟了一杯,送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用不了太久,就可以到大唐了。”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阿倍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那是你的故乡啊,神英。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你有没有想我?倘若我们再次面对面的站在一起,你会是什么反应?你应当会狠狠地给我一拳吧?”

想到这里,阿倍的嘴角绽放出欣慰的笑意。

深夜,海上的一切都平静如常,阿倍感觉船舱里面有些闷热,便到外面散起了步,想要透透气。阿倍不时可以听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是那般欢快,他整个人也都觉得舒畅极了。尽管皎洁的月色逐渐被乌云遮蔽,但一想到自己离大唐越来越近,阿倍便对明天充满着憧憬。

望着甲板上未眠的船员,阿倍舒了口气,重新回到船舱内,打算继续做一场美梦。或许,他可以梦见神英。

两个时辰后,突如其来的风暴袭击了这艘彩船。

阿倍的意识恢复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海浪送到了岸上。他找了很久,连个人影都没能看到。阿倍勉强找了些食物填饱了肚子,又升起火,将湿透的衣服烘干,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路。不知怎的,他并没有觉得失落,心灵仿佛麻木了一般。他只想找到能够和他对话的人,告诉他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距离大唐还有多远。

他想知道自己日夜挂念的那个人现在何处。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或许是几天,也可能是……几年。阿倍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景色的变换,他的眼中无神,只是机械地移动着自己的身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忽然,阿倍注意到一个长发飘飘的背影,他瞬间激动起来。这是在海上遇险之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阿倍快步赶了上去,他拍了下那人的肩膀:“姑娘,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但是,在触碰到那人右肩的一刻,阿倍竟发觉,此人的身体坚硬而又冰冷,与寻常人的肉身有很大不同。这种感觉,阿倍无疑是熟悉的,他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故人。

“神英……”阿倍在心里默念着。

那人察觉到了阿倍的存在,扭过头来,露出一张俊秀无比的面孔。但尽管如此,阿倍还是意识到,面前的年轻人,是一名男子。

“我不是姑娘。”男子尴尬地笑了笑:“这里是大唐的都城,长安。”

“长安……”阿倍喃喃道。

“听您的口音,您也来自倭国?”男子问道。

阿倍正欲答话,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发生什么事了?”

阿倍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看起来十七八岁,容貌姣好的女孩走了过来。阿倍仔细一瞧,那女孩气质温婉,举止端庄,眼神里充满着柔和。她的模样,竟然让阿倍想起了另一位故交:“菅原道真……”

“小姐,我遇到了一位问路的先生。”男子答道。

“这样啊。”女孩见阿倍模样狼狈,忍不住关切道:“先生,我们还有什么能够帮你的吗?”

阿倍没有理会女孩的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名长发男子:“你的右肩是怎么回事?”

“右肩?”男子明显愣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肩膀。

“让我看一下。”阿倍不由分说地走上前,抓住男子的衣领。男子本想挣脱,但阿倍使出了很大的力气,一下子便将男子的衣服扯开了。

一条做工极其精细的机关右臂呈现在阿倍面前,阿倍立时呆住。

“你这是干嘛啊?”女孩将阿倍轻轻推开:“好奇怪的大叔。”

“神……神英……”阿倍的五官逐渐变了形,他发疯似的指着男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这条机关手臂?这是属于神英的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男子与女孩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是你害了神英对吧?”阿倍突然冷笑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符咒:“今天,我要替神英报仇!”

“是阴阳术!”女孩尖叫起来:“他也是倭国人!”

正当两人摆好架势,打算应对阿倍清野时,只见一阵狂风扫过,掀起飞沙走石。阿倍用手挡在眼前,好防住沙尘,只听有人大喝道:“来自倭国的妖人阿倍清野,竟敢在我的长安城里作乱,不可饶恕。”

阿倍勉力睁开眼睛,只见面前已是火光冲天,一名身披盔甲,手持画戟的少年将军从浓烈的烟尘中走出。阿倍轻念咒语,打算召唤天雷作战,却不提防背后射来两只暗箭,阿倍大叫一声,昏厥于地。

“老先生,老先生……哎,他醒了。”

阿倍睁开眼睛,发现两男一女正围在自己身旁。阿倍见眼前的少年面容和善,便问道:“此处是长安吗?”

“长安?”少年笑了笑:“老人家,这里距离北京城仅有二十里路了。”

“北……京城?”这是阿倍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等等,你叫我什么?老人家?”

少年觉得有些奇怪,他并没有说错啊。

阿倍摸了摸自己的下颚,上面早已蓄满了胡须,他仔细一瞧,这胡须已经如雪一样苍白。阿倍看见自己的双手满是皱纹,这个样子,分明就是一名耄耋之年的老者……

“我怎么变得这么老了……”阿倍的双手不住颤抖,面前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为什么?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到底是人是鬼?神英……神英!你到底在哪里?”

眼中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

“阿倍……阿倍?”神英蹲在阿倍的身旁,焦急地晃着他的身子。

“啊?神……神英姐?”听到神英的呼唤,阿倍猛地坐了起来,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眼神里充满了迷惘,但当看见神英完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阿倍还是长舒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你在说什么?我能有什么事?”神英眉头微蹙,这个已和她相处良久的少年,突然这么神神叨叨地来了一句,令其心中有些诧异。

阿倍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起来:“没事没事,我刚刚就是做了个噩梦,不必放在心上,哈哈哈。”

虽然阿倍的笑声很爽朗,但他内心的不安却还是未完全消除。刚才的梦实在是太真实了,现在想起来,也令其觉得后背发凉。

“小子,你梦到什么了?”剑白的声音悠然飘来:“莫不是梦到自己被一群姑娘家缠着,惹得神英生气,四处追杀你?”

“剑白,你胡说什么呢?”神英表情微怒,她觉得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梦见了一名男子,他……”

阿倍还没等说完,就被剑白打断了:“什么?原来你居然好这口?看来以后我可得提防着点了。”

“你这个白衣鬼,我让你胡说八道!”说罢,阿倍拾起一块石头就朝剑白掷了过去,剑白嘴角清扬,身子微微一侧,便躲过了飞来的石头。

“急了?”剑白挑逗道。

阿倍正要发作,神英突然开口了:“行了,你们两个,不要再胡闹了,整天没个正型。”

神英既然都发话了,阿倍也只能嘟哝了几句,便沉默起来。剑白见麻烦解除,轻抚掉衣服上的尘土:“既然这样,那我们便抓紧时间赶路吧。”

“赶路?”阿倍的脑袋似乎依旧不是十分清醒。

“我们要去平安京参加阴阳师选拔啊,怎么,你忘啦?”剑白无奈地看向神英:“看来这小子做噩梦把自己脑子给做傻了。”

神英站起身子,望着身边的阿倍,嘴角突然浮现出一丝浅笑,她朝阿倍伸出手:“好啦,别再犯迷糊了,来,休息好了,就赶紧上路吧。”

面对突然变得这么温柔的神英,阿倍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你……你真的是神英姐吗?”

神英一听,笑容瞬间消失,一拳砸在阿倍的脑袋上:“我看你这脑袋是不敲就不会灵光,快点,赶路了!”

说罢,神英转身便走,剑白看了看这两人,强忍笑意,也跟着神英的步伐离去。

“还好只是一场梦。”阿倍喃喃道:“神英姐没事,我也便放心了。”

阿倍站了起来,冲神英和剑白喊道:“喂,你们两个等等我啊!”

前往平安京的路漫长而又乏味,这一走便又是一个上午。烈日当空,阿倍只觉得头晕眼花,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

终于,阿倍一屁股坐在地上,叫嚷道:“不走了不走了。”

剑白扭过头,瞪了阿倍一眼:“又怎么了,小子?”

“走不动了。”阿倍耍无赖道:“都已经走了这么长时间了,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剑白轻哼道:“那为什么我不饿?咱们走的可都是一样的路。”

阿倍没好气地回应:“你不是人。”

这句话说的其实没什么问题,但剑白还是感觉阿倍是在骂自己。

“你们二位大爷可消停一会儿吧,我的耳朵都要长出茧子来了。”神英给了阿倍和剑白一人一个大白眼,这一上午,这两个家伙的嘴就没闲着。

“可我确实没力气了啊。”阿倍一脸无辜:“神英姐,你难道就不觉得累吗?”

神英自然也是深感疲惫,但阿倍不说还好,他现在一提,神英就更不能承认了:“有什么可累的?就你这样,还想成为最伟大的阴阳师呢?这点历练都经受不住。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阿倍,这点小事,你就先忍一忍吧。”

阿倍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叹了口气。

“你们两个要在后面磨蹭到时候啊?”剑白不耐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他已经似一阵清风般飘出老远。

“来了。”神英微笑着答道。

阿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上去:“我就说他不是人嘛。”

面前这座山高大巍峨,树林茂密,给人一种十分肃穆的感觉。山脚下有一块硕大的石碑,阿倍凑过去一瞧,上面赫然刻着三个大字:“天拜山”。

剑白抬头向山上望去,沿着这条歪歪扭扭的石阶,他隐约看见在山顶有一间寺庙,便道:“看来咱们今天可以有落脚的地方了。”

“用不着爬山。”阿倍得意地向前一指:“前面就有人家,何必舍近求远?”

神英和剑白跟在阿倍身后,朝不远处的村子走去。这回有了盼头,阿倍的精神头一下子便起来了,他一边走一边扭头喊道:“神英姐,剑白,你们两个倒是快点啊,马上咱们可就能填饱肚子了。”

剑白见阿倍与先前判若两人,反差强烈,不禁低语道:“我看这小子才不像是正常人呢。”

阿倍一溜烟到了村口,却见村内人烟稀少,他四下张望了半天,都没看见一个人影。神英和剑白也很快追了上来,见村子内安静得出奇,神英道:“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我去找户人家,看里面有没有人。”说罢,阿倍来到了距他们最近的一间屋子,轻叩屋门:“请问有人吗?”

阿倍似乎听见屋子里有声音,便又喊了两声:“有人在家吗?”

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

“邪了门了。”阿倍悻悻地回到神英和剑白身边:“我明明听到屋子里有人的,可是怎么没人来开门啊?”

剑白笑道:“莫不是你声音粗鲁,举止莽撞,吓到了人家?”

阿倍一听便不乐意了:“嘿,您老人家丰神俊朗,仪表堂堂,那您过去敲门啊?”

“你们两个怎么又争执起来了?”神英感觉头都要大了,阿倍也就算了,像剑白这样的老江湖,竟然也像个小孩子似的,和阿倍整日斗嘴。

“这家伙成天针对我。”阿倍虽然龇牙咧嘴,但说话的腔调却有点委屈巴巴。

神英见阿倍突然像个丫头似的委屈起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此刻的笑容分外甜美,竟让阿倍看得有些呆了。

“我看这小子虽然傻愣傻愣的,但却还有几分可爱,存心逗逗他。”剑白突然打趣道:“怎么,你心疼他了?”

神英冷哼一声:“无聊。”便继续朝村子里走了。

阿倍赶紧跟了上去。

阿倍在神英心中的分量,自然是比寻常朋友要重的。可究竟到了怎样一种程度,神英自己也说不清楚。更何况,以她的身份,是无暇顾及这些儿女私情的。神英只希望与阿倍继续保持着现在这样的关系,现在要紧的,乃是尽快赶到平安京才行。

不过,这座村子属实有些奇怪,明明有很多人家院子的门都是敞开着的,但却寻不见半个人影。神英心中甚疑,这里的村民莫不是被什么邪门歪道掳走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刚刚阿倍所听到的屋子里的声音,难道是……

“神英姐,别走这么快嘛。”阿倍小跑上来,拍了神英的肩膀:“我再不与剑白争吵便是,你不要生我的气嘛。”

“谁生你的气了?莫名其妙。”神英眉头微蹙,神情有些严肃:“阿倍,你听我说,这里很不正常,我担心……”

神英话还没说完,就被阿倍打断:“哎你看,那里有人,走,咱们过去打听打听。”

神英顺着阿倍指着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个人在背对着他们行走。不过,那个人佝偻着腰,看起来有一些病态。神英来不及思考,便被阿倍拽走。

“哎,老伯,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我们初来乍到,想讨碗水喝。”阿倍边走便向前吆喝着,可是,前面的人就像没有听到一样,并未回头。

“奇怪。”阿倍来到了那人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请问,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那人缓缓回过头,他呆滞的面容突然变得恐惧而狰狞。他一把掐住阿倍的脖子,嘴里念念有词:“是你,就是你想要伤害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