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出走

我打算泅渡过河,与族人团聚,却被人用力扯住了衣袖。

“你要去哪?”

我一回头,原来是那个无礼书生。

“与你何干?”我甩手挣脱了他,怒目而视。

“我怕你回去送死。”他面无表情,“那我就白救你了。”

“你以为你是在救我吗?你分明是在害我,害我们全族的人!若不是你突然闯来,我早已杀死河伯,哪会容他放水淹死那么多父老乡亲?”我质问他。

他傲慢地“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就凭你,能杀死河伯?我告诉你,如果你现在回去,只会被族人生吞活剥。他们会认为,你这个祭河女子是不祥之人,平白无故招惹灾祸。要想活命,你最好跟我走。”他眼角眉间满是淡漠和疏离。

我淡然道:“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不知你是何居心来‘救’我,但我出于礼貌,对你道一声谢。今后我的事,不希望再有不相干的人插手。”说罢,我转身走了。

他欲追,我说一句“留步”,他便没有跟来。

这人,好生莫名其妙。

我恍然想起外婆的话,跟一个在山顶闪闪发光的人走。

那人,会不会是他?

“玥儿?”我泅过河,岸上已人影稀疏。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家门前,正要敲门,却被身后人唤住。

我回头一看,是渠梁。

“渠梁哥哥,今天多亏有你,要不然,不知会有多少人,在河伯的威力之下命丧黄泉。”我激动地说。

他拉着我,神色紧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我一边被他牵着往前走,一边困惑地问他:“怎么了?我要回家,回去看看妈妈。她要是知道我没事,肯定高兴坏了。”

“奴族的首领认为是你带来了灾祸,说你是妖女。他们正商量着把你找回来……”渠梁吞吞吐吐,“商量着把你找回来,就……”

“就怎样?”

“活活烧死。”

我心一惊。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他们一定是误会了,我去找首领讲清楚。”

渠梁眉头皱得很深,“怎么不可能?大家都看到了,你没有落水,而是中途被人救走。人们说,是你的同党救走了你,惹怒河伯,才会发大水。”他望着我的眼睛,“我只想问你,那人是谁?”

“不知道。”我摇摇头,“我根本不晓得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来救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阻拦我回家,说我回来就会被生吞活剥。”

“看来今天绝不是一场简单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是有人精心策划,才会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渠梁叹了口气,“我说过,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他望着我,眼眸像星辰。“原本按照你的计划,你会在河伯近身时放出毒针,但我觉得风险太大,所以就埋伏在河边,河伯一旦游至水面,我就放箭,一击毙命。”他叹了口气,“我原以为,河伯就是那个描眉画眼、风流成性的娘娘腔,没想到他的真身竟是一条巨龙。河伯不除,后患无穷。”

“大胆妖女,还不快束手就擒!”

身后有人大喝一声。

我和渠梁回头,见奴族首领带着一众平民,向我们包抄过来。很快我们便被团团围住。

渠梁说:“首领,她不是妖女。她是被一个不知底细的异族人劫走,才惹怒了河伯。”

首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渠梁。“你不是今日射瞎河伯的那个小伙子吗?你姓甚名谁?”

渠梁恭敬答道:“我名渠梁。”

“渠梁,你是全族的英雄,怎么也来为这个妖女开脱?”首领眉毛一挑,瞪着渠梁。

“首领,我以项上人头担保,她不是妖女。我和玥儿从小一起长大,她非但不是妖女,而且还想借机刺杀河伯,舍生取义,让全族女儿不再被当作进献祭品。若说我是英雄,我不敢当,她才是真正的族人的英雄。”渠梁句句诚恳。

“一派胡言!她分明是勾结外邦,劫了祭场,枉顾族人性命,妄图一走了之。”

“若她要逃跑,大可昨夜逃跑,夜深人静岂不更易得手?何必等到祭祀的时辰呢?”渠梁急切地辩解道。

首领一时语塞,从头到脚打量着渠梁:“莫不是你也被这妖女施了法术,迷失心智了吧!”他怒喝道,“给我拿下!”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两手剪在背后,扭着就要送往大牢。

渠梁无力阻拦,对首领说:“若一定要绑了玥儿走,那就连我一起带走吧!我陪她死。”言语不胜悲凉。

他大约也对整个奴族失望了罢。

“好啊!那就成全你们!”首领恶狠狠地说。几个魁梧大汉将渠梁也绑了起来。

混乱中,渠梁对我说:“玥儿,是我无能,保护不了你。”他望着我,“我一定要变成世上最强大的人,来保护我心爱的女人。”

我从他的眼眸里,第一次读出了某种深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再相见,已物是人非。

重生,抑或死,皆是一念之间。

生与死,隔了一段相思,一段修行。

中间俯瞰阡陌人间,沧海桑田。

我被关进阴暗潮湿的监牢,老鼠、蟑螂出没不绝,视若无人。曾一心渴望保全族人、改变奴族命运,到头来却被族人所害,何苦!

果然,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河伯,不是妖兽,是人心。

心底的失望一如沼泽,吞噬我所有生的渴念。

当牢头端来一餐好饭,对我说“吃完好上路”时,我竟感到些许解脱。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摆好碗筷,正要开动,忽然眼前寒光一闪,一股凛冽森然之气突然杀到,手起刀落,待我抬眼望去,牢头已身首异处。

两个男子迅速冲进我的牢房。昏暗中,我隐约认出,其中一个是河祭时救我的白衣书生。另一个是清瘦嶙峋、一袭青色长衫、手持一柄寒气逼人长剑的男子。想来是他杀了牢头,此人武功不可小觑。

“跟我走!”白衣书生道。

“你是谁?”我问。

“少废话,此地不宜久留。”书生面色冷峻,语势依旧咄咄逼人。

“你不说清楚你的身份,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我淡漠地说,“我也没有太多求生的欲望。救或不救我,随你。”从被选中祭祀河伯,到被视为“妖女”将要行刑,短短几日,风起云涌,变数万千。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地府侥幸逃脱,已将生死看淡。

何况活着,也未必是幸事。

书生望着我,有些许诧异,但更多的仍是不屑。“你还真是不怕死啊!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让你死。”

他总是这副模样,盛气凌人,居高临下,傲慢得毫无道理。

我定定地望着他,不出声,等他开口。

“你先跟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我会告诉你我的一切。”他说。

于是,我跟着两人,逃至城郊。

濒死之际,一人救你性命,一个愿陪你共赴黄泉,你会跟谁走?

那时的我,年轻,倔强,而偏执,还不懂爱情。

我不由分说地选择了前者。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才知选错了人。

救你的人,未必爱你。因为相救,本就可以源于各种缘故,或是行侠仗义,或是有所图谋,甚或只是日行一善,胜造浮屠。

但若甘愿陪你赴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爱。

是深情倾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