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少年骑士重逢

江彦从睡梦中惊醒,梦里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也渐渐地融入刺目的阳光中再也不见踪迹。

他不置一词,在门窗紧闭、充斥着缺氧感的昏暗屋内穿衣。

江彦揪住衬衫的领口,微微地屈起健硕的肩膀,另一只手不疾不徐地套入洁白的袖子。小麦色的手臂肌肉在半透明的衣服内显得健硕,形成一道浓重的黑,线条明显。

他抖了抖衬衫,慢条斯理地扣上几枚纽扣,门襟正对枣核大小的性感的喉结。喉结两侧的经脉微显,展示着力量。

他若是不说话,倒像是一只稳健的黑豹。他不开口时,人畜无害,一旦启唇,嗓音嘶哑,断字精准,具有压迫性,倒能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江彦的另一面。谁都有面具,都是双面人。

今天江彦和许夜笙约好了见面,带她去见一个人。江彦本想着和许夜笙老死不相往来,奈何造化弄人,周警官又将两人强行牵扯在了起。周警官口口声声地说许夜笙是个可怜的孩子,让江彦帮帮忙。

江彦冷笑,她可怜?那他算什么呢?

他们要拜访的人原来是个走私犯。他刚刑满出狱,卖过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皮与骨,狠戾毒辣,经过几年的牢狱生活改造,倒也从良了。

江彦见许夜笙第一眼时,眼中的寒气很深,生冷地客套:“你吃过午饭了?”

许夜笙点了点头,回答:“我吃过了。”

“那就好,省得我不仅得担心你,还得担心你的肚子。”他语带讥讽,却有些温柔。

许夜笙的心跳快了一拍,她倒不知道是为什么。江彦这是例行客套,哪次不是这样关怀备至呢?

他们根据警察老周给的地址,按了门铃,有个中年人来开门。大花臂,笑容可掬,那人没什么攻击性。

江彦问:“你好,你是沈豫吗?”

“对,周警官和我说过了,你们要来问点儿东西。请进,家里乱,我随便泡了点儿茶,你们别嫌弃。”

许夜笙微笑,摇摇头,意思是他们并不介意。

进屋一番客套后,他们总算聊到了点子上。

许夜笙出示那根黑头咬鹃的尾羽。沈豫将其视若珍宝,爱不释手,连说好几次:“这可是宝贝呀,要是放着卖,可以卖到这个数字。”

他比了五个指头,老毛病犯了,专爱给人鉴定黑的白的货物。

江彦干咳一声,沈豫如梦初醒。

沈豫觉得有些尴尬,说:“实不相瞒,这种好东西一般无法被带进国内。海关一下就能认出它来,还不给收了?海关后面还有安检,它不好被带进来的。我就见过这种羽毛一次,在十年几前的拍卖会上,我们道上称其‘聚宝会’,这两年没了,国内大清扫,黑的白的拍卖会都被踏干净了,那么大排场的拍卖会再也没有了。这黑头咬鹃可是好东西,人要去美洲或是印度那些地方蹲,还得是活物,这才值钱。”

许夜笙问:“十三年前,你见过它,是在黄山区吗?”

沈豫挠了挠遍布黑刺的平头,说:“对,我见过它一次。它被一个有钱人买走了,他开的是全场的最高价,几百万吧,具体没多说。”

“他是谁?”许夜笙继续问。

“你当这些参加拍卖会的人都傻呀!没人会暴露身份,都是戴着面具,我没认出他。我心里也稀罕这宝贝,想看看是哪号人物这样有钱,就凑近了看,只记得他是个穿西装的高瘦男人,纽扣被解开了两个,胸口有一个黑色的刺青三角蛇头。我没认出他,也不敢打听,就再没后续了。”

那是个男人,胸口有蛇头刺青?许夜笙总觉得这个标记似曾相识,却又想不出来。想了很久,许夜笙犹如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那次演出结束后,她挽着叶昭时,好像看到他的胸口有一点儿黑,但没瞧明白。

她得找个机会看看,确认那男子究竟是不是叶昭。

他们这一趟收获颇丰,和好几个这样改邪归正的人交涉,发现黑头咬鹃就在十三年前出现过一次,这些人口径一致,都说东西被那个有蛇头刺青的男子买走了。

许夜笙得找到这个男人,找到他和姐姐的联系。

他会是宋蓉的旧情人吗?他买鸟博美人一笑,还是干违法的勾当?许夜笙想了想,感到不寒而栗。

两天后,夏日炎炎,迎面吹来的风都略带燥热,空气凝固,带来窒息感,世界如同巨大的烤箱。

许夜笙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排练,为了保持身材,几乎不吃糖,能不吹空调最好,流点儿汗,多消耗些脂肪,省得刻意地节食。这是她维持优雅的身材得付出的代价。

她的肌肤渗出汗水。一片浸湿水的雪花般白皙的皮肤,与紧身的吊带胶着在一块儿,透出更深更薄的颜色,与浅灰色相交,格外诱人。

叶昭正巧来看排练,踏进门,目光就落到了许夜笙的身上不肯挪开半分。

机会来了。

许夜笙端起咖啡,说:“叶先生,你来得真巧,喝点儿咖啡吧。”

等对方点头,她一个手滑泼了他一身咖啡。

叶昭不动声色地皱眉,倒没想和一个小姑娘置气。

反倒是许夜笙觉得愧疚难当,红着眼眶对他说:“叶先生的衣服脏了,这可怎么办?我在这附近有休息用的出租屋。如果叶先生不嫌弃,就到我那里洗个澡,换下衣服。我亲自把衣服洗干净了还给你,向你赔罪。”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她都不懂欲拒还迎吗?她就这么直接地闯进来,企图勾他的魂。

叶昭抿唇一笑,凑近她的耳轮,低低地喘息:“好哇。”

她的邀请,他又怎能不从呢?

许夜笙真的把陌生的男人带回家了,叶昭是江彦以外的男人。

她的心里装满了不知名的惆怅与遗憾,从前那个单纯青涩的自己早就从厚重的茧里脱离出来,再也回不去了。

许夜笙强颜欢笑,以为叶昭看不出来。

哪知对方是老江湖,看站姿就知道她的技术稚嫩,权当她在紧张。

叶昭没脱鞋,许是初次来别人家,并不觉得这样简陋的地方需要他脱下肮脏的外壳,露出柔软的内在,这也包括一双鞋。

许夜笙这时才清楚地认识到江彦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男人。

她穿着袜子,蜷曲脚趾,显得无所适从。她明明打算使尽浑身解数勾引叶昭,找到他的破绽,可事到临头了,还是会怕、会想逃。

“浴室在哪里?”叶昭问她。

许夜笙想动唇,很快又反应过来。他根本就看不懂她,也不肯去学着了解她,毕竟叶昭不是江彦。

于是,她指了指走道的内部。

叶昭懂了,一声不吭地走过去。

他没问毛巾是哪条,很随意,拿到一条就用。他不会过问任何事儿,烂摊子全由许夜笙收拾。她想讨好他,必定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这是叶昭作为一名迷人的成熟男性的自信,许夜笙能得他赏识,这是她的福分。

许夜笙坐在床边,突然想哭出声。

她蜷曲膝盖。柔软的被子被巨大的力量揉成一团,挤在角落里。她把自己埋在那里,感受四周陌生的男性气息,突然觉得很怕。

明明高中时期,她和江彦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时候,江彦也在家里洗过澡,她为什么不怕他呢?许夜笙只记得他的锁骨若隐若现,满身橘子汽水的味道很好闻。

许夜笙比普通人更需要安全感,现在她却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这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许夜笙等了很久,浴室里的水声才停。

叶昭不着寸缕,腰间只围了一条浴巾,缓步而出。

他擦干身体,随手拿掉毛巾,胸口有一道蛇头的刺青。刺青黑得刺目,蜇入她的眼中,显得突兀生硬。

那个男人就是他,绝对是他!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十三年前,带有刺青的男人买走了黑头咬鹃,又把尾羽送给了宋蓉?

那个男人一定是他!叶昭是收购走私物品的罪犯!

许夜笙的脑子很乱,她浮想联翩,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想看到刺青,所以做了泼咖啡这样的蠢事儿。可她没想过,泼完咖啡,他洗完澡之后该干什么。

很显然,叶昭想要教她。

这时,叶昭突然握住她纤细的腕骨,将她压制在身下。

许夜笙觉得很怕,惊慌地想叫,但她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像濒死的鱼那样张着嘴,泪流满面。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哇,她再难也得走下去吧?

叶昭不满她的挣扎,又当这是情趣,没多说。因为他没听到任何声音,只当许夜笙没经验。男性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喘息声震耳欲聋,就在许夜笙的身后。他越来越近了,犹如豺狼虎豹。

她发狠,咬了叶昭一口。

后者吃痛,松开了手。

此刻,叶昭才有机会看到许夜笙的脸。

她哭得梨花带雨,鼻尖发红,是真怕了。

叶昭觉得难以置信:“你不愿意?”

许夜笙没说话,眼泪越流越多。

叶昭觉得索然无味,倒了胃口,穿起衣服就走。

他下楼时,在转角处遇到了江彦。叶昭对江彦没印象,以为江彦是楼里的某个房客。江彦却一看到叶昭就往楼上冲,眼底充斥狠戾与阴郁。

叶昭觉得恶心大发了,今天怎么专门遇到些有病的人?这样想着,他扯了扯领口,决定尽快走人。

江彦见门没关,推门而入,只见墙角缩着一个人,正是哭得可怜兮兮的许夜笙。她的衣衫很乱,领口的纽扣被扯掉一个滚在床脚。

她是被谁施暴了吗?这是叶昭干的吗?

这看起来又不像,江彦不难猜到是许夜笙邀请叶昭进屋的。

江彦觉得很气,气她不听他的话,气她不自尊、不自爱。他的腹腔里有一股邪火上涌,就要破皮而出。

他再也压制不住火气,收了平日里给许夜笙的淡漠,恶狠狠地说:“你带他回来的?”

许夜笙泪眼蒙眬,抬头,透过一层模糊的泪看江彦,心虚地说:“对不起。”

“你就这么想查出你姐姐的事情吗?”江彦不知动了哪门子的火气,咬了咬牙,说,“你如果讨好我一个晚上,无须通过叶昭,我也给你查出你姐姐的事情。怎样,你答应吗?你敢给叶昭欺负,却不敢给我欺负吗?许同学,你是不是太偏爱他了?!”

什么?

许夜笙忽然听不懂江彦的话了,她的樱桃小嘴微张,舌尖发干,想反唇相讥,却急得团团转,不知该怎么说。

可在心底深处,她想问:“你在说什么,江同学?”

许夜笙觉得有一些恍惚。眼前对她怒目而视的江彦与记忆中温柔的白衣少年重叠,又渐渐地分崩离析,幻化为不同的个体——成熟的江彦与青涩的江彦。

在许夜笙不知道的那段岁月里,江彦逐渐地褪去青涩,变成了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江彦都成年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咸,他逐个地尝过,不再是初出社会的青涩少年。

从前的江彦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儿。他彬彬有礼,待她温柔礼貌,似良师益友,似兄似父。他就连喜欢一个人,都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柔情。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无论因由如何,只要有时间催化,产物都会与从前不同。原来情爱的发酵也是如此,有眷恋,亦有憎恶。

江彦会怎么看她呢?他亲眼看见她作践自己,亲口对她说出这些轻佻的话。少年时的江彦待她如珍似宝,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现在,他好似把她当作一个寻常的女人,说些能够欺辱、激怒她的话,暧昧尽显。

许夜笙张着嘴,觉得无所适从。

她想开口说什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像是一颗颗圆润的珍珠,在鲛女望海高歌时,被汹涌的浪潮卷入无边无际的深渊。

她哭得再多有用吗?如果他不爱她了,谁会心疼她的窘态?

她这样一想,眼泪掉得更凶了。

江彦紧抿的唇缓缓地放松,疲倦地拧了拧眉心后转身就走。

许夜笙抱住膝盖,将头埋进双腿间,这样眼睛就看不到东西,耳朵也被掩入黑暗,能将自己活埋于万丈红尘中。

她呀,再怎么不堪,都不想让江彦看到。

她想在江彦年少的岁月中,留下她青春洋溢的样子。可惜这一切被她活生生地摧毁了。

她明明都想好要狠下心肠,这样的画面被江彦看到,这不正合她的意吗?

江彦再也不会回来找她了,嫌她脏。

许夜笙将手背覆上眼睫。她的睫毛很长,沾了泪水,湿漉漉的。她胡乱地擦着眼睛,却发现自己泪腺发达,怎样都止不住泪水,脸上布满泪痕,显得狼狈不堪。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真是不掺假。

她想洗个澡,却发现门还没关。她想了想,又顺着走廊尽头的光摸到门边。甬道里黑漆漆的没有人,她正想关门,却被一股怪力扯了过去。

许夜笙觉得惶恐不安,等回过神来,已经被高大的男人紧扣入怀中。四周皆灰暗如地狱,唯有熟稔的雪松香水萦绕、充盈她的鼻腔。这是……江彦的气息。

她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反应。

男人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她隐约感觉到肩膀被濡湿,原来他也会哭。

许夜笙恍惚地想起,当年不告而别,她竟然都没有回头看过。她哭成泪人,却忘了转身看看江彦会不会难过。

他该有多恨她呀!

既然这样恨她,他为什么回来找她呢?

许夜笙感到无力、挫败,想做的事儿遇上江彦就无法继续。

这条路她究竟该怎样走?她到底要怎么办呢?

“江彦……”她喊他的名字,暌别已久,这名字她喊起来竟也会感到陌生。

“你以后别放其他人进门了……”他欲言又止,鼓起好大力气,才继续说,“除了我。”

这真是孽缘,许夜笙苦笑不已。

若是再和他纠缠,那她离开这么多年,为了接近叶昭将自己逼到这个份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造化弄人,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许夜笙想推开他,想一狠到底。然而当她的手抵上江彦的肩膀,她这才发现自己仿佛柔若无骨,根本就没有丝毫的力气。

思绪千回百转,拧断几欲高飞的羽翼,她颓唐地给了江彦一个拥抱,小声地说:“江同学,好久不见。”

他们好久不见了,从当年诀别到如今再遇,之间只不过错失了好几个春夏秋冬。再见也是想见,他们是彼此朝思暮想必须见的人。

江彦将她搂得更紧了,深吸一口气,说:“你不要做出格的事情。”

许夜笙没听懂他的嘟囔,问:“什么?”

“像刚才那样的事儿,你不要羊入虎口第二次。再有下次,叶昭对你做什么,我就对你做什么。”这话言简意赅,吓了许夜笙一跳。

心头一颤,她不自觉地想到了之前江彦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许同学,敢给叶昭欺负,却不敢给我欺负吗?”

他想欺负她,并不是一时的气话。

那他是想要怎样?这是……男女之间的爱与欲吗?

江彦表面上波澜不惊,让人瞧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地说。

许夜笙不作声,她还得接近叶昭,查姐姐的事儿。

江彦垂眸,卑微到极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如果我查不到你姐的事儿,你再去找叶昭,好吗?在此之前,你先榨干我的利用价值。”

“为什么?”许夜笙苦笑。

“可能……是我犯贱。”他落寞得像一只小奶狗,摇尾乞怜。

许夜笙抿住了唇,想了很久,才自嘲地一笑。此时的她邪恶得像妖精。她忍住良心的谴责,执意凭本心做出决定,眨了眨眼,对着江彦的耳朵轻声地说:“那今后请多指教,我的俘虏江同学。你自己要羊入虎口,不要怪我太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伤到江彦,只是这一刻,他们再也不想放手了,就当自己空有一腔孤勇,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不怕情伤。

即使她接近叶昭,与叶昭亲近时会伤到江彦,这也是江彦自找的,他无处申冤冤。

“既然如此,那你就来试试看吧,江彦。这次你一旦受伤,就请大胆地抛下我,义无反顾地逃跑,不要再回头了。”许夜笙对自己如是说。

今晚的一切,两人都有心忘记,当作没事儿人一样避重就轻地谈话,谁都不触碰禁忌。

江彦将黑头咬鹃的尾羽作为物证,同其他走私犯的口供以及人证许夜笙一起告知警方。由于叶昭涉及两桩疑点重重的坠楼案,又有违法走私的重大嫌疑,警方很快立案调查。这次警方要暗中搜集更多的证据,不能打草惊蛇。

许夜笙想为姐姐翻案,需要警方的力量,自告奋勇地说:“我能接近叶昭,想当走私案的卧底。”

警察老周徐徐地瞥了江彦一眼,见江彦没反应,综合了一下许夜笙的条件,上报给领导,默许了她的请求。

而江彦作为线人,帮许夜笙与警方沟通,汇报消息,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下了。

许夜笙觉得信心满满,有了警方的介入,调查姐姐的事情就会方便许多,这再好不过了,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他们回家时,坐的是地铁。地铁开得很快,车窗外灯火阑珊,形形色色的星光与人潮转瞬即逝。一个人,就是一个故事,需要用一生来书写。

许夜笙觉得乏味,看了一会儿,疲倦地闭上了眼。

回家后,许夜笙又翻出了宋蓉的舞裙。她将脸贴在上面,用指尖不断地摩挲每一寸布料,感受细腻软滑的触感在指腹攀升。她用体温焐热舞裙,令它好似刚从人的身上剥离一般拥有生命。

就在这时,许夜笙突然停下了动作。

她在调整松紧的束腰褶皱内摸到了一点儿粗粝的东西,用剪刀剪开那里的打边线,发现束腰上面用浅灰色的线绣了一个“香”字。

这是什么意思?

许夜笙的心弦一颤,啪嗒一声,有隐秘的事物即将破壳而出。

两秒后,她打开电脑,搜索宋蓉的成名舞《夜莺之死》,在演员列表里发现了那个名字——丁香。

丁香是谁?她是姐姐生前最好的朋友、舞蹈搭档,是仅次于姐姐的最佳舞者。

谁会甘心作为第二名呢?

许夜笙的心底有一个恐怖的念头油然而生,她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得去找丁香一趟,问点儿当年的事儿。

凌晨时分,她打电话联系江彦。

江彦没睡,接起电话听她讲有关案件的线索。他突然想到了第一次见许夜笙的场景——他瞥了她一眼,不敢多看。年幼的许夜笙四肢纤细伶仃,比同龄人还要小上一圈,是吃过什么苦吗?

江彦的目光一暖,他朝着那点儿温馨的灯火慢慢地走去。

叮咚——门铃响了。

许夜笙打开门,惊讶于江彦赶来的速度。

她将最新的发现展示给他看,让他去触碰那个“香”字,说:“丁香是我姐姐最好的朋友,姐姐从前和丁香打过电话,我知道丁香这个人。”

江彦点了点头,没说其他的话。

许夜笙说:“我想见见她,江同学能不能帮我安排?”

“好。”

十年前的人不好找,江彦查了足足一个星期,才找到丁香的住址。她现在已经是国际知名的舞蹈家,宋蓉的死给丁香创造了更大的机会。丁香不再是领舞替补,而是真正的国际芭蕾舞团的领舞者,舞台的主角是属于丁香的。

与丁香相比,宋蓉就显得凄凉许多。

许夜笙心生感慨,和丁香说话时都分神了几次。

许夜笙问:“关于宋小姐的舞裙里绣有你的名字的事,你有什么解释吗?这件舞裙你是否接触过?是你自己将名字缝上去的吗?”

丁香脸上的笑渐渐地落下去,她顿了很久后说:“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我想这是宋蓉自己缝的吧。她知道我也想领舞,可没有机会,所以在舞裙里缝上了我的名字,想带我一起实现梦想。你们知道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的那一种朋友。”

没别的话可以说了,此时,许夜笙提出要上厕所。

丁香说请便,许夜笙便落寞地往屋里走。

走了一段路,许夜笙回头,确定后面的人看不见她时,终于忍不住当了一回贼,小心翼翼地打开两侧的房间,寻找放置舞裙的收藏室。她找了很久,终于在某个隐秘的房间里找到了有关芭蕾舞的收藏品,橱柜里挂着无数精致的芭蕾舞裙。

许夜笙头一回做偷鸡摸狗的勾当,手都在抖。她咽下一口口水,将每一件舞裙翻过去看,看一件,失望一点儿,最后翻到角落里那件和宋蓉跳《夜莺之死》时穿的舞裙大体一致、仅少了咬鹃尾羽的夜莺舞裙时,终于崩溃了。

她抱住膝盖,抖若筛糠。

丁香和江彦走进房间,正好逮住她偷偷摸摸地翻动旁人的衣物的那一瞬。

许夜笙抓住江彦的袖子,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她眉头紧锁,愤恨地喊:“骗人!你在撒谎!你这些年拿了多少芭蕾舞比赛的冠军,这里就有多少舞裙,没有一件缝有我姐的名字!就连那件替补夜莺的舞裙,你也只缝上了自己的‘香’字。这和我姐姐舞裙上的‘香’字一模一样!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吗?既然我姐会缝你的名字,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过缝她的名字?!你在撒谎!你根本没有把我姐当作好朋友!你不甘心一辈子当替补,所以也想让她死!”

丁香口不择言,大吼:“你乱说什么呢?!你快给我从家里滚出去,滚!”

后来的事情便不再赘述,许夜笙和江彦被赶出了丁香家,并被丁香警告没有搜查令再不能进屋,否则就要报警。

许夜笙不肯说话,坐在出租车上独自发呆。

十三年前的国际芭蕾舞比赛上,“芭蕾女王”只能有一个人,宋蓉夺冠。丁香作为替补领舞,并未有上场的机会。

那是经过多少场厮杀才能登上的舞台,五年才有一次,谁甘心放弃,当一辈子替补呢?她们表面上是好姐妹,但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在舞台上起舞,步步莲花,丁香真的不会心生怨怼吗?

人都是自私的,独属于自己的荣耀,哪能分旁人一杯羹。不论宋蓉还是许夜笙,对于名誉的占有欲都极其强烈。

没有舞者会在自己的战衣上绣上其他人的名字,除非丁香偷偷地使坏。丁香带着虚荣心以及恨意,想毁坏这件芭蕾舞裙,让它沾上她的气息。

丁香拿着针线,恶狠狠地说:“‘芭蕾女王’又怎样?你的舞裙上还不是绣着我的名字?你是我的替代品,这些全是我的。”

丁香这样想,看着自己的名字被压在收紧的褶皱里,无人知晓。

她终于得逞地笑了。

如果这个时候,丁香知道宋蓉必死,会怎样呢?

宋蓉之死,丁香有没有推波助澜?

许夜笙还得再往下挖一点,很快就要碰到核心了。

许夜笙睁开眼,将这一切臆想压回脑内。

许夜笙觉得丁香的心里有鬼,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许夜笙无计可施,只能转换战略。

许夜笙怀疑丁香,完全是出自女人的第六感。第六感理论上可行,实际上并不准确,不能用来当作参考。

许夜笙的手里拿着刚从打印店里打印出来的花边杂志报道,厚厚实实的一沓杂志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凛冽的山风吹过,仿佛下一秒便能割伤人的脸。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影融入蓝紫色的夜空中。孤孑的野星落于他的头顶,或明或暗地闪着光。璀璨的星光与浓厚的暗夜中,他是一道明媚的春光,直入人的心底。

这是江彦。

她的江同学一贯给人好接近的感觉,是屋檐底下摇摆喧闹不停的风铃,又是夏日里冰凉爽口的西瓜,来得恰到好处、恰合时宜。他在她身边,一切都刚刚好。

许夜笙停了一秒,随后朝江彦狂奔而去。

她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落到了江彦的怀中,把杂志报道交给他。

许夜笙:“江同学,这是你要的东西。”

江彦的目光柔和,他淡淡地说:“有这些就足够了,我们回家。”

家?

许夜笙莫名地喜欢这个字眼,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朝前走,嘴角悄悄地上翘。在他面前,她可以当无忧无虑的孩子,无须成熟,无须长大。

只要他们不触及秘密的中心,不撕裂这一层假象,一切都看似完美。

她是愧对江彦的,再温柔的相处景象也没用。

晚上八点二十分,江彦开始工作。

他宁愿泡一杯速溶咖啡,也不愿去店里买一杯仅供摆拍的劣质咖啡。他冲泡时有自己独到的手法,咖啡的味道一流。

许夜笙抿了一口咖啡,感叹出声。

江彦见状,在许夜笙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了唇角。片刻后,他的视线落到了那一沓打印纸上。

这些纸张上全部记录着“宋蓉之死”,同样的内容被不同的精悍的文字与毒辣的笔触,构造出截然不同的气氛与立场。

许夜笙扫了报道几眼,没发现任何特别的信息,除了最后两张——这是夜星杂志社出版的娱乐周刊,标题旁用硕大字号印着的“独家”二字,代表内容独一无二,只有他家写过这个,市面上绝无仅有。

别家都是将已知的事情变着花样地“炒冷饭”,怎么就他家特殊,有旁人不知的事情呢?

这家杂志社的独家信息的真实性高吗?这个独家信息又从何而来呢?

许夜笙看了一下报道的内容,里头详细地记录了叶昭与宋蓉约会的场景,整篇报道都在攻击宋蓉生前勾引已婚男子。尽管叶昭这两年似乎离了婚,已是独身,十三年前也是不折不扣的已婚男人,另寻交往对象就是出轨,他洗不白的。

这篇稿子写得有模有样,连宋蓉的生活细节以及平时的排练流程都被写入其中,想来记者去实地取材过,甚至可能提供这些消息的人就是宋蓉身边的亲近之人。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那人要透露给杂志社这些私家的信息,将宋蓉完完全全地拽入无尽的泥潭中?

许夜笙把稿子里写到的时间地点圈出来:2006年5月13日,晚上八点,宋蓉与叶先生于桐花会所私会。

此处附有一张偷拍照,尽管模糊,但人们单从侧脸也能分辨出宋蓉和叶昭的五官,增强了报道的可信度。

记者将宋蓉和叶昭碰面的地方以及时间都写出来了,如果这些事儿并非虚假,那就代表记录者当时也在宋蓉附近。

许夜笙浑身发冷,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受到了寒意,汗毛竖起,做防御状。她盯着那些照片,通过拍摄的角度,她大概能推测出记录者所在的位置。

此人就像是一只隐匿在暗处的幽灵,无时无刻不盯着宋蓉,图谋不轨。

这个人是男是女?他或她到底是谁?

此人手法下作,令人作呕。许夜笙感到恶心,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抽一口凉气。

隔天,许夜笙和江彦来到夜星杂志社询问情况。之前收这篇稿子的编辑已经离职,许夜笙和江彦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了人。那位编辑现在是一家文化公司的主编,名叫白恩,早就不做杂志了。

几人寒暄几句,江彦开门见山地问:“你还记得这篇报道是谁投稿的吗?”

白恩迟疑一秒,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实话我记不清了,就记得那人是个女人,她给杂志社的工作号码打了个电话,是我接的,她说杂志社门口有一份稿件,是独家新闻,我就接手了。后来这个报道一出,杂志销量当月破了三十万,社里本来还想做后续,结果被人压下了。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那人是谁。”

江彦笃定地说:“是叶昭叶先生。”

“对,当时整个杂志社都在传,他给了总编一笔巨款,让他们不再关注这个事情,还要了那个投稿者的电话号码,估计是想找出偷拍的人吧。偷拍的没准是他老婆的人,现在的女人都想着要得到男人出轨的证据,在离婚时大敲一笔,更别说男方是叶昭这样的企业家,得有多少家产哪!”

许夜笙在纸上写:“那个告密者的号码,你还能找得到吗?”

白恩没说话,指尖在沙发上轻敲两下,说:“如果你们是十三年前问我,那我肯定说找不到了。但我不仅有告密人的号码,还拍下了叶昭来总编办公室的照片。”

“哦?”江彦惊讶。

“当时这篇稿子给杂志带来了很好的销量,我们编辑是靠收稿拿提成的,按理说那个月我能多拿一大笔公司发的奖金。谁知总编抢走我做的稿子,硬说是他接手的稿子,他不过是给我帮忙校对错字,才出了这场编辑署名错误的乌龙。我倒想争,可那时候哪有本事争,我就是名初级编辑,手里的稿子要想顺利过稿,我就得讨好主编,更别提是老大总编了。我想继续混下去,就得忍。当时我受不了这口气,就拍了照片,留了号码,跳槽到其他社,企图捅出叶昭收买总编压新闻的事情。后来我冷静了几天,不敢惹事儿,事情就此搁浅了。”

许夜笙想了想,觉得白恩说得有道理。

叶昭可是黑吃黑的角儿,年仅二十五岁就成了国内富豪榜上的前一百名,是妥妥的资本家,谁敢轻易地惹他,那想必是找死。

白恩惹不起叶昭,只能留个证据,在自己心里打气:咱手头儿有料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江彦说:“那你方便把手机号还有照片给我们一份吗?”

“给你们可以,但你们可别说是从我这里拿的,我可不想惹祸上身。”

许夜笙开了个玩笑:“好的,江湖道义,我们必不捅前主儿。”

“兄弟,上道。”

白恩和他们相谈甚欢,几人很快称兄道弟。白恩问江彦在查什么事情,江彦没多说。白恩也是老江湖,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打过交道,很快懂了其中的门门道道,于是说:“挨到能讲的那一刻,小兄弟别忘记先给我独家消息,我就靠你这一手的消息混口饭吃了。”

“知道。”江彦允诺。

他们这一趟拿证据还算顺利,许夜笙给那个手机号码打了电话,结果是停机。她把号码留给江彦,让江彦找老周查这个号码的用户信息。信息不难查,但是老周得和上级申请,需要一周时间。

这一周,许夜笙决定在演出之余,好好地调查一下。她准备先从桐花会所查起,那是2006年5月13日,晚上八点,宋蓉与叶先生在桐花会所私会,不明身份的投稿者也在场,暗中记录。

许夜笙把想法告诉了江彦,对方并无异议,可以一起出门调查。他们说完这些的时候已是深夜。

许夜笙跟着月亮走,跟着江彦走。

她朦朦胧胧地想起一些从前的事儿。高中的时候,她的成绩好、人漂亮,外校的不良少年也容易盯上她。

为了避嫌,许夜笙和江彦并不一道回家。

一次下课,她一个人慢悠悠地在沈彦后头走。

谁知道,她没走出几步,突然就被人堵在了半道上。几个痞气十足的职高生说想和她玩玩。

这种桥段太不新鲜,许夜笙只觉得腻味。

她不想惹事儿,沉默地低头,微弯的后颈如雪花般白皙,像是白天鹅修长的颈,既细又漂亮。

不良少年们感到口干舌燥,想去拉她的小手。

说时迟那时快,江彦从前面冲了回来。他头脑发热,揪住一人,迎头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得猛烈,江彦推搡一把,不良少年的嘴角立马见血。

江彦解了恨,却遭了罪。三打一,场面一下子乱作一团。

还是高中老师发现有学生在校外斗殴,喊保安来劝架,江彦和不良少年们这才停手。

许夜笙想看看江彦的伤,却被他拽住手腕,一路没命地狂奔。

许夜笙问他:“我们跑什么?你不疼吗?”

那是江彦第一次说脏话:“你傻呀!在校门口打架的人是要被退学的。一点儿小伤,不打紧。”

拐了不知道几个巷弄,两人累倒在地,奄奄一息。

许夜笙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打架挺厉害的。”

江彦嗤笑一声:“第一次打架,手生,不熟。”

“……”他还想熟悉这种东西吗?

许夜笙没开口,感觉怪好笑的。

两人相顾无言,一个不会说,一个不知怎么说,周遭就这样静了下来。

那天夜里,月光很足。

等到休息够了,两个人才慢悠悠地走回家。

路上,江彦说:“如果我妈问起,你别说我是为你出头。”

许夜笙愣了一下:“可是撒谎不太好吧?”

“你以为她会让一个惹事精住在家里吗?”话音刚落,他自觉失言,不说话了。

“谢谢你,江同学。”许夜笙倒没在意那么多,知道自己的处境堪忧。

“不用谢,我只是看不惯罢了。”

他只是因为看不惯,快要被打死了也不肯松手吗?许夜笙边走边想。

她跟在江彦的身后,望着他那高大伟岸的背影,一记便是一生。

她不会说,也从未说过:在她遇难遭罪的时刻,江彦犹如天神一般来到了她的身边,给予她爱与力量。

夜里入睡前,许夜笙在脑中刻画告密者的模样——是个女人。叶昭有自己的渠道,通过手机号码必定会找到那个女人并警告她。

所以她是谁呢?

能轻易地近宋蓉的身,了解她的行踪,并且跟踪的人,一定是宋蓉的亲近之人。

这个人想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毁掉宋蓉。

这个人会是宋蓉同舞团的丁香吗?

许夜笙的脑子很乱,太阳穴被针扎了似的刺痛,每一根神经都肿胀不堪,被酒精浸没。昨夜她在厨房偷喝酒,才喝了两小杯就眼冒金星,熬过了宿醉的痛苦,好不容易才起了床。

她精神不足,排练时出了几个细小的差错,被人喊停。

走道里,两侧是厚重的木板,没有光,唯有一个通风口。长年以来,这里潮湿闷热,热得人心头发躁。

许夜笙绷直脚背,脚趾蜷曲下压,她幻想舞鞋前端的鞋盒细成了一根针。然后她就像是音乐盒里被插在旋转的托盘上的芭蕾公主,旋转旋转,一上一下,随波逐流。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突然有人出声:“许小姐在想什么?”

许夜笙吓了一跳,回头,目光嗔怪,她摇了摇头。

这人居然是叶昭!

她还以为那次之后,他必不想见她。哪知他还是来舞团探班了。

叶昭彬彬有礼地说:“上次的事儿想必是个误会,是我唐突了。”

他一会儿暴戾,一会儿正经斯文,倒让许夜笙莫名地畏惧。

她不知说什么好,没一会儿,她想起江彦。江彦说要陪她查案子,让她不要投入叶昭的怀抱来着。

叶昭挑了挑眉,倒觉有趣。这女人又变了一张面孔,不再对他热情似火,倒是虚与委蛇,拒他于千里之外。

若是旁人,叶昭也就不搭理了,可那人偏偏是她。

团长说了,她是最有天赋的芭蕾舞舞者,叶昭该给她个面子,捧一捧她。

这女人做什么样的姿态都手到擒来,没有半分的矫揉造作。叶昭觉得她是假装的,她瞧着又像是认真的,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又有点儿诱人。

叶昭笑了笑,挨着她坐下,主动与她攀谈:“许小姐跳芭蕾舞多久了?”

许夜笙顿了顿,小声地说:“有些日子了,叶先生喜欢看芭蕾舞多久了?”

叶昭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有十六七年了,喜欢了大半辈子。”

许夜笙也装腔作势,嗔怪地笑:“胡说,叶先生还这么年轻,谈何大半辈子。”

“我什么时候会死,谁说得准呢?我今年快四十岁,平安地活到现在完全是运气,可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再活三十来年。”

话题变得沉重,夏日的燥热又随着聒噪的蝉鸣声席卷而来,狭窄的通道里充斥着风叶鸟虫的唠叨声,两人即使无言,也不觉尴尬。

许夜笙休息够了,恢复了体力,想继续去跳舞。

后头的叶昭抓住她的腕骨,暧昧地往后一带,说:“许小姐,等你练完舞,我们去吃个饭吧?算是我为之前的冒犯赔礼道歉。”

许夜笙没理由拒绝,作为卧底,也早警告过江彦了,她不是什么好人哪。算了,她还得跟去,接近叶昭。许夜笙随之点了点头,温和地一笑。

叶昭看得愣了一瞬,心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静谧而美好,犹如不能说的秘密一直被掩于墙角。

那么她为什么要装成最开始那副急功近利地讨好他的模样呢?原因只有天知道。

只是,这样的女人让他更有兴趣了,就和之前的人一样……叶昭想看她露出狐狸尾巴的样子,想引蛇出洞。

中午时分,江彦和实验室的同事一起逛了整个菜市场,挑了二两猪舌头、几根黄瓜还有番茄。

同事打趣江彦,问江彦是不是恋爱了。

江彦摇摇头,温和地说:“不算是。”

“还在追呀?还有我们江大学者追不到的女人?她也太没有眼光了。”

江彦嘲讽地一笑:“她一直没眼光。”

所以她才会推开他。

打发了同事,江彦回家做饭。他读硕士的这两年独居惯了,做得一手好菜。锅里熬着酱汁,他剔除猪舌苔,丢入沸汤里煮了一个小时,而后将卤猪舌头放凉切片,又加了一碟鸡蛋炒黄瓜,配一碗味浓色鲜的番茄汤。

江彦刚到就看到许夜笙和叶昭站在一起。

叶昭不知说了什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逗得许夜笙咯咯地笑个不停。一个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另一个是姿态高雅的淑女,他们竟也算一对金童玉女,般配得很。

江彦目光黯淡,心想:她明明前些天差点儿被这个男人撕了,都不长点儿记性。

片刻后,叶昭拉开车门,请许夜笙坐进去。

车开动了,要朝江彦这个位置开过来。江彦升上车窗,将自己封闭在车中。四周逐渐暗下来,轿车像是一口棺材,他“死”在里头。

他是不是傻了?他早就知道许夜笙要“脚踏两只船”,不是什么好人。她一面牵制叶昭,一面和江彦有联系。她是在逢场作戏,应付叶昭,对江彦也有几分真心。

她对江彦真的有真心吗?江彦不免怀疑。

或许江彦和叶昭没什么两样,对她来说都有接近的价值。

她能借助江彦的力量,调查姐姐的死因。

只是为了这个,所以许夜笙没有抛开江彦。

她究竟有没有心?她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江彦发现,根本看不懂许夜笙。

爱慕的情绪被他压制在心中,再满一点儿心就会爆裂。人就是这样,占有欲十足,哪能轻易满足。

不知为何,江彦来到了许夜笙的家。为了方便进出,许夜笙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

日落黄昏,人与车被暖色的光拉出纤长的黑影。他就在光中走,又逐渐消失在光里。

江彦将食盒摆到桌上,这才想起自己都没吃晚饭。

他打开食盒,将菜与饭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一样菜里都放了几颗糖,带点儿甜味。江彦记得她高中的时候,爱吃甜口菜,每次他妈炖糖醋排骨,她总要多夹一点儿。

她总是这样,想要什么不说,一个人憋着,等他去发现。

想到许夜笙和叶昭有说有笑的画面,江彦又倒了胃口,将饭菜都倒入垃圾桶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闭上眼想一点儿事情,一不留神便沉沉地睡着了。

许夜笙回家的时候,屋内很暗,没开灯,寂静无声。

洗碗池里倒扣着食盒,等待水沥干。看样子,食盒里之前装了什么东西,垃圾桶里也有食物残渣。

江彦给她送饭了吗?

她怎么没有接到?

许夜笙想起来了,晚上她和叶昭出门吃了晚餐,正好和江彦错开。

那江彦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会不会误会?

江彦应该不会误会吧?许夜笙心想。

她没做什么过激的事情,不应该道歉。只是愧疚感像一颗种子,深深地扎在心底,随风雨日夜疯长。

许夜笙想摇醒江彦,一凑近,看到他浓密细长的眼睫,她的手在空中落下。

看着江彦如黛的眉眼,不知为何,许夜笙突然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用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侧脸。她不敢贪多,浅尝辄止。

许夜笙清醒了,难以置信地捂住唇。

她是疯了吗?她亲……亲了江同学?

这都是月光惹的祸,怪它将江彦变得这般明艳动人。

隔天,江彦发现自己是睡在许夜笙的家里的。

他哑着嗓子问:“你怎么不叫醒我?”

许夜笙想到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吻,含糊其词:“我看你睡得香。”

“下次叫醒我,一个男人在你家睡总不太好。”他刚说完,又想起许夜笙主动邀请叶昭进门的事,不由得讥讽地想:她哪懂这些规矩。

许夜笙点了点头,说:“厕所里有新的牙刷,还有一次性湿巾,你去洗漱一下。”

“你今天有排练吗?”江彦漱口时问她。

“没有。”

“我们待会儿出门一趟,案件有后续了。”

许夜笙点头,继续涂抹口红。她用余光瞟着江彦,心里有点儿得意。大清早,她在这里化妆,江彦在一侧洗漱,他们好像新婚夫妻呀。

他们简单地吃过早餐,就坐车赶往桐花会所。这是杂志报道里记录的第一个地点,据说2006年5月13日的晚上八点,宋蓉和叶昭曾在那家会所里约会,然而十三年前发生的事儿,谁会有印象呢?

早上九点,他们抵达桐花会所。

这间会所开了快二十三年,房子里外都焕然一新,让人再也找不到十三年前的物件。然而门窗并没有被凿开重整,所以仔细观察,他们还是能锁定照片拍摄者的位置。

许夜笙的指尖颤抖,她用手指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是镜头,锁定这方天地,她沿着直线后退,一直退到墙边。

她所在的位置,就是记录者偷拍的位置。

那个人离她的姐姐这么近,近到那个人一伸手就能将姐姐置于死地。

这是什么样的恶意呢?它能穿透岁月,刻骨绵长,勒住人的喉咙。

你是谁?你为什么恨我姐?

许夜笙视线上移,将手里的照片和现在的场景做对比。她在脑海里勾勒出那个夏夜——窗外的天空幽蓝,偶尔有野星闪烁,似人眨眼。

墙上的画像变了:从最初细嗅蔷薇的野鹿,变成了怀抱鲜花的贵妇。

桌上的邀请牌也变了:从起初带有音符图案的数字牌,变成了纯白色的卡纸。

许夜笙还想继续看,可思绪在这一秒停顿了。

这是一个人名吗?

许夜笙上网搜了一下,发现这个人是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家,意大利华裔,常年生活在意大利,2006年曾受邀回国,来黄山区的桐花会所演奏乐章,时间是5月13日,应该就是那天晚上。

许夜笙搜索了半天,翻到几张桐花会所官网上的现场照,有一张是从Giorgia的身后朝前拍的,镜头里拍到半个叶昭,许夜笙沿着另外一张照片的拍摄角度去找,还能找到那个记录者所在的位置。照片中那个位置真的坐着一个人,可图片的清晰度有点儿低。

但许夜笙知道,偷拍者就是这个人!

许夜笙心跳如擂鼓,她把照片放大,再放大,图片已经模糊成了好几个色块,许夜笙勉强看清了那张脸,那人正是丁香!

一直以来,丁香都怀有恶毒的心思,以朋友的名义陪伴在宋蓉身边吗?

丁香啊,从一开始就想毁了姐姐。

丁香休想!

许夜笙抿唇,跟着江彦出了会所。

许夜笙说要再去找丁香。

江彦说:“好。”

他们到了丁香家,丁香想赶人,嚣张的气焰在看到那张照片后消弭无踪。

许夜笙说:“我们根据杂志社的这张照片的拍摄角度,找到了告密者的拍摄位置。当时的音乐会上,台上有人录像,也有摄影师在拍照,刚好拍到了台下的场景。你就在这里,就在告密者拍照的位置,是你跟踪宋蓉,拍下了照片,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媒体。”

丁香气急败坏地说:“你胡说,别乱讲!你们给我离开,不要再来我家。”

许夜笙不动,脚如同生了根,和地面合二为一。被丁香搡了几把,许夜笙还是驻足在此,一动不动。

许夜笙没想放过丁香,继续说:“你现在人气很高,喜欢你的人多,讨厌你的人想必也多。我只要把这些事情透露给媒体,再让对方拟定一个‘知名舞蹈家丁香人品有问题,曾诬陷“芭蕾女王”宋蓉勾引有妇之夫,私下跟踪拍照,将照片留给媒体’的标题,你说,那些想拉你下水的人会不会如同潮水一般袭来,将你拽入泥潭?毕竟死者为大,那些吃人血馒头的记者可都想趁机炒作一把!”

丁香不说话了。她懊悔,但这还不算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还不能说出真相。

直到最后,江彦说:“你当年打给杂志社的电话号码,我们已经交给警察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查到用户信息。如果你当时再谨慎一点儿,用公共电话,想必就没这么多事儿了。叶昭能找到你,我们也能找到你。他是事件的主角,不能毁了你,只敢警告你,我不一样。我什么都敢做,是亡命之徒。”

她点了一支烟,是女式细烟,味淡,好戒。片刻后,她叹了一口气:“你们想知道什么?尽快问吧,我的时间不多。你们问完了,就替我保守秘密,别把这些事情抖出去。都过去十三年了,死人的事情还在意这么多干什么?”

许夜笙恍若未闻:“你知道我姐是怎么和叶昭有联系的吗?你跟踪他们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惹人怀疑的地方?”

丁香想了很久,说:“我记不太清楚了,她和叶先生好像是在一次演出上认识的,叶先生点名要见她。当时我们可羡慕了,那是大主顾,她要是攀上关系,团长那里肯定会多多地考虑她在舞团里的地位。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恨上她了。她明明也没比我漂亮,凭什么好运气都是她的?她当领舞,我就是替补;她上台,我就是配角。我什么事儿都要仅次于她,谁会甘心当一辈子候选人?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曝出她和叶先生的关系,毁了她。我跟着她出过几次门,怕被发现,所以都不敢太靠近。我也就跟踪了那几次,不敢再多了。其他的细节,杂志稿上记录得比我现在说的这些还要更详细,唯独有一件事儿,我怕给她加同情分,就没说。”

“什么事儿?”江彦问。

“他们一起去看过几次心理医生。一般人有心理疾病,巴不得藏着掖着,她比较特别,这种事情也告诉叶先生,不怕被人嫌弃。她也有可能想博取同情吧,毕竟有人说她得了重度抑郁症。我看她平时挺正常的,不知道她是真病还是假病。”

许夜笙问:“他们在哪儿看的心理医生?”

“就在梨花公园后门,有一家私人医院,医生好像是专门为这些有钱人服务的私人医生,收费很高。我那时候想套话,问了那个医生有关宋蓉的事情,对方不肯向我透露病患的私人信息,我就走了。”

江彦:“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

“李又风,他现在可是大名人。”

许夜笙问了点儿别的事情,丁香知道得就不多了。平时练完舞,舞者们都是各回各家,私底下的交流也不算多,没别的后续。

奔波了一整天,许夜笙无力地陷入了沙发里。

她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心里记挂着事儿。从前她年龄小,不懂什么是重度抑郁症,可后来年龄大了,她特地去查过症状。宋蓉的举止好像没有任何一点符合抑郁症的症状,她不会动不动地流泪,也不会满身心的负能量。宋蓉开朗温柔,给予许夜笙爱与温暖。

是姐姐一直在强颜欢笑,还是她根本没病呢?

如果宋蓉根本没病,而叶昭带她去找医生做假病历……是不是就能说明,叶昭一直在为姐姐的坠楼事故做铺垫?

究竟是谁在撒谎?

李又风现在是明星医生,因为医术高明,是这些年火爆的精神科科室的名医,人又长得俊美无俦,上过电视,寻他问诊的病人不计其数。他成立了一支以他为名的医学团队,平日里只挂名问诊,由他的学生帮病人看病,只有重要的病患才能请动李又风,让李又风亲自出马。由此可见李又风医术高明,在医院里的分量很重。

许夜笙对李又风的感觉很微妙,她只想知道,这个医生会不会为了叶昭而伪造她姐的病历。

许夜笙想到了什么,从网上搜到联系方式,给李又风的邮箱里发了一封邮件:“如果你帮我伪造一份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我给你一百万元。”

很快就有了回信,对方回:“你好,我们医生不能干这种有损医德的事情。”

这是很官方的答复,估计他当她是个神经病。这在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许夜笙还是得查一查这个男人,找出他的秘密。

许是夜太深了,许夜笙没打到车,又不想用软件叫车。

她突发奇想,要自己走回家。

江彦无异议,跟着她胡闹,倒是许夜笙穿着低跟鞋,走了几千米,就喊脚疼,嚷嚷脚要断了。

江彦无语,叫她别动。他半跪在地,用细长的手指一钩一挑,解开凉鞋,还真的发现她的脚底起了水疱,红红胀胀,她再走脚就要见血,不能瞎折腾了。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灯火昏暗。远处是荒郊野岭,黑灯瞎火的没半点儿烟火气息,他俩像被世界遗弃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江彦感觉自己这一辈子就要折在她的手里了:“我背你。”

许夜笙吓了一大跳:“让江同学背我,好像不太好吧?”

江彦低头,一双黑眸寒如冰窖。

许夜笙的樱唇近在咫尺,湿润软和,他险些想咬一口,让她见点儿血,疼一疼。在理智丧失之前,他克制住了,闭上眼,哑着嗓子讽刺她:“我又不是叶昭,动不动就想占你便宜,你怕什么?”

许夜笙懂了,难怪他今天一整天冷着一张脸,敢情是看到之前她跟叶昭接触了,心里不痛快。

江彦是在吃醋,还是嫉妒?或者说,他觉得她本性水性杨花,所以无所谓?

但她没问,看江彦别扭的样子还怪好玩的。

江彦蹲下来,许夜笙下意识地就靠过去,用瘦小的身子笼住男人宽阔温热的后背。

江彦将她背起来,原本只需走一步的距离,他走了两步。他稳稳当当地走,连细小的石子都避开不踩,生怕走快了会让背上的人感到颠簸。

他明明想要折磨她,可当真的靠近了,他又软下心来。江彦的心里五味杂陈,他垂眸缓慢地走着。

许夜笙却格外依恋他的脊背,紧紧地搂住江彦。

许夜笙有些困,眯起眼睛,上下眼皮打架,没一会儿她便闭上了眼,靠在江彦的背上睡着了。

江彦侧头,狭长的凤眼瞥了一下,看她如花的眉目,终究还是软了心肠,佯装恶声恶气地说:“蠢货。”

他嘴上骂,脚上的步伐却止不住地慢下来。

这段路江彦背她走了很久,他到家门口都不舍得放下她。

还是许夜笙自己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挣扎着落地。

这样的许夜笙实在可爱,褪去了一身傲骨与锐气,新叶初萌一般流露出最纯最真的眉眼。

江彦别开眼,对她说:“晚安,我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

许夜笙目送他离开,然后回了房间。她没洗澡,一溜烟地缩到了厚重的被子里。屋内开着空调,棉被像是堡垒,给予人安全感。等到屋内灯光熄灭,她才敢小心翼翼地拥住自己,将之前掠夺的属于江彦的温度完完全全地拥到怀里,好像抱着他一样。

这算是少女怀春吗?

许夜笙的脸颊涨红,她咬住下唇,手足无措地想:她的思春对象好像是江彦,江同学。春天来了吗?可现在明明已经是夏天了呀。

这一觉她睡得香甜,梦里她又回到了过去。

夏日清晨,被凉风冰镇了一夜的街道退去炎炎夏日独有的燥热。

许夜笙难得起了个大早,将纤细的长腿架在窗台上,徐徐地弯腰,缓慢地做着拉伸动作。她皮肤本来就好,这些年保养得当,从未落下搽身体乳。光照在她的脚踝,白莹莹的,仿佛能穿透薄如蝉翼的皮肤,一直照至筋骨。

许夜笙腰间的动作不停,心里却想着其他事儿。

宋蓉死于十三年前,桑连死于十八年前,她们都获得了“芭蕾女王”的提名。

既然比赛每五年办一次,那八年前和三年前呢?这两次比赛的获奖者,为何没有遇难?

许夜笙想不明白,查了一下才发现,八年前和三年前的获奖者都来自法国芭蕾舞团,是法国人。也就是说,叶昭只盯着华人芭蕾舞者。

为什么呢?许夜笙好笑地想,难道是因为语言不通吗?

就凭叶先生的人脉与地位,多少人会为了他特地学习中文?

距离下一次国际比赛还有两年,她无论如何也要参赛,并且夺冠!

许夜笙要成为下一个靶子!她想要得知真相,就得接近秘密本身。

她或许会被吞噬,也有可能死亡。一时间,她心乱如麻。

许夜笙出神太久,导致她和江彦喝卡布奇诺时也在走神。

江彦蹙眉,伸手抹去她嘴角的牛奶泡沫:“你在想什么呢?魂都飞了。”

许夜笙眨了眨眼,逗他:“想你呀。”

她说完还顺势抿了抿唇,探出一点儿舌尖,舔去唇角的咖啡渍。

嗳,他这是怎么了?他完全被许夜笙迷住了吗?

哧,江彦告诉自己别犯傻了。这丫头勾引人的手段一流,再放下点儿心思来,他指不定就成了她汤里的鹌鹑,任她摆布,待自己烂熟时,还得提示许夜笙加些葱增香。

江彦垂下细密的眼睫,刻意地避开她暧昧不已的话语,聊起正事儿:“我查过李又风了,他今年三十八岁,十三年前,本科毕业就在私人医院里工作,是一名精神科医生。硕、博士学位都是这两年他一边工作一边读完的。”

许夜笙拿着银色的小勺搅了搅咖啡,问:“他的家境怎么样?”

“他的家庭就是普通的工薪阶层,母亲是老师,父亲是诊所的医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点很有趣。”

“有趣?”

“他的妻子是他曾经的病患。”

“病患?”

“对。”

医生接近自己的病患,利用治疗病症的过程让患者对其产生依赖感,从而让病患对其日久生情?李又风没有半点儿医德。

许夜笙若有所思地问:“他的妻子叫什么?他家住哪里?”

“她的名字叫林漓,住址不清楚,不过据说她是一家花店的老板,店名叫淋漓园。”

“名字还挺好听的。”

江彦可不信许夜笙会无缘无故地对人感兴趣,问:“你想做什么?”

“就是想顺道套套近乎。”

“小心引人怀疑,如果叶昭知道你接触李又风,可能又会引发其他的事端。”

许夜笙大梦初醒,皱起眉头。对哦,叶昭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果看到她接触李又风,会不会查她的过往?到那时,她可就功亏一篑了。

江彦抿唇:“我代替你,接近她。”

许夜笙促狭地说:“人家可是有夫之妇,你这样大大咧咧地靠近,会不会被当成情夫哇?”

江彦冷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爱脚踏两条船吗?”

他语毕,气氛微冷。

许夜笙装作看窗外的风景,江彦也缄默不语。明明两人的距离这样近,命运却逼他俩渐行渐远。人的占有欲总会无端地作祟,人们起初虽妥协与忍耐,但在时间的河流里终将暴露棱角,最终两人缘尽于此。

许夜笙勉强扯起嘴角,说:“我得去舞团练舞了,林漓的事儿让我来办,你别插手。女人最懂女人,男人干技术活,帮我查资料就行了。”

没等江彦回答,许夜笙就急匆匆地起身,坐出租车离开了。

许夜笙直到将自己关在车后座的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果然不是天生的坏人,也做不来坏事儿。

她坠入深渊,总不能把江彦也拉下来。和调查有关的事情,她能亲力亲为的事,还是自己上。至于江彦,他留下陪她,她感激不尽;他若疲乏了,厌恶她了,执意要走,她也对他笑脸相送。

许夜笙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次梦见他了,总会想起高中时期,春光明媚,一缕阳光洒在他的发顶,将发梢点亮,浮现出透明感。江彦的眉眼好看,他看书时眼睫下垂,显得眼睛狭长。

他看得忘乎所以、沉浸其中,忘记了周遭的世界,美得好似一幅画。她好想被他认真地注视一次,就像他对待试卷那样。

许夜笙在少女怀春的时期,也会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出租车司机哼着歌儿,见客人心情不好,也没搭话。许夜笙听着那不着调的小曲儿,思绪飞得很远。

从前,陈阿姨察觉到了许夜笙和江彦的小心思,私底下找许夜笙谈话。

那时明明是夏天,许夜笙却觉得很冷,犹如在漫长的冬季。江彦和许夜笙都是高三生,陈阿姨见他俩熬夜苦读,每到晚上十一点就会端着托盘送碗热牛奶给两人喝,督促他俩早些睡,劝他们再用功也要注意休息。

那天晚上,陈阿姨敲门,走进许夜笙的房间,没像往常那般放下牛奶碗就走,而是驻足房门前,等许夜笙发现。

被人盯着做题的感觉不太好。

许夜笙很不安,回头望去:“陈阿姨,怎么了?”

陈阿姨笑了笑,顺手关上门。

本来就狭小的空间,因为待了两个人,显得更拥挤,叫人透不过气儿来。

许夜笙有点儿不安,可能是天气炎热的原因,手心里都是汗。毛孔里挤着小刺,密密麻麻,扎在掌心里,既疼又痒。

陈阿姨斟酌了很久,苦口婆心地说:“你和小彦最近关系挺好?”

许夜笙蓦地一惊,心里想,难不成陈阿姨猜到了什么?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她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谁舍得这样刁难她?

陈阿姨叹了一口气,说:“小彦这孩子是我从小照顾大的。我特地辞了工作,从他出生带起,在他的学业上操的心那是数都数不尽。自己的孩子,我想让他过得好一些,也不想让他考不上好大学,或者是毕业了要结婚了,找个不能给他助力还会拖后腿的姑娘,你懂我的意思吗?阿姨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现在年轻人赚钱不容易,两个人在一起总得讲究点儿门第之说。你也是苦孩子,知道家境和物质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大。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夜笙,你是个乖孩子,想必不用我多说。你记得喝了牛奶早点睡觉哇!阿姨希望你好好的,考个好大学,但是你也不能累到自己。”

若是平时,许夜笙一定第一时间对陈阿姨许下承诺,顺着陈阿姨的心意做事儿。

可这次牵扯到了江彦,许夜笙放不下。既然不能答应,那许夜笙就沉默不语,只看着脚尖。

陈阿姨并不讨厌许夜笙,但是不希望许夜笙和江彦有接触。陈阿姨可以救济许夜笙,却不想让许夜笙成为江彦的女朋友,他们门不当户不对。

许夜笙和江彦,就一直这么难吗?

许夜笙睡醒了,出租车也到了剧场门口。

她付钱下车,挺胸抬头地朝里走。许夜笙一边路过形形色色的帷幕布景,一边苦笑不已。想必陈阿姨老早就知道许夜笙的心眼与手段,怕儿子遇人不淑受到伤害吧!

所有人都知道许夜笙的野心,她也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江彦为什么还不怕死,非要来惹她呢?

许夜笙一面想着,一面换上钟形芭蕾舞褶裙。

她之所以喜欢芭蕾舞,也是因为她无路可去,唯有跳舞聊以慰藉。

她穿上带有鞋盒的舞鞋,足尖轻点,纵身跃起。她像是一只被墨水染黑的天鹅,融入夜色,朝毫无烦忧的仙境飞去。

只有舞台是她的地盘,在这里谁都无法伤害她、攻击她。

许夜笙,是这里的女王。

许夜笙在心中默想《天鹅之死》的音乐,闭眼沉浸其中。这是多幕芭蕾舞剧《天鹅湖》中最经典的一幕:白天鹅目睹心爱的王子对黑天鹅发誓,听着心上人对着别人示爱,伤心欲绝,在暴雨中跌跌撞撞。

《天鹅湖》讲述了一个寻常的童话故事:恶魔罗斯巴特在天鹅湖畔爱上了公主奥杰塔,由于示爱被拒,恶魔罗斯巴特羞愤之下将公主奥杰塔变成了白天鹅,只有在晚上,公主才能变回人形,唯有真爱之人才能破除魔咒。

王子外出打猎时,爱上了美丽的奥杰塔,并发誓要拯救她与天鹅少女们。然而恶魔察觉此事,让自己的女儿奥吉莉娅伪装成黑天鹅迷惑王子。

王子分辨不出真伪,对黑天鹅起誓,奥杰塔伤心欲绝,在天鹅湖畔起舞。

最后呢?故事有两个结局:一个是爱情战胜妖魔,白天鹅恢复公主人形,与王子幸福地生活;另一个是王子与白天鹅不得善终,双双投湖殉情。

许夜笙就是可怜的奥杰塔公主,而叶昭就是那魔王罗斯巴特吧?可为什么本该被黑天鹅奥吉莉娅吸引的王子江彦,却再次爱上了许夜笙呢?

又或者,其实是许夜笙一人分饰两角,面对魔王时,她是阴险狡诈的黑天鹅;面对王子时,她又是楚楚可怜的白天鹅?

她该让江彦看清她黑天鹅的本质,由她与魔王周旋吧?这才是保证王子的安全的最好办法。两人不相见,不相念。

许夜笙长嘘一口气,芭蕾舞裙上的羽毛被她足尖的动作抖得微颤,给她平添了几分孱弱不安。她做第四手位时,右手犹如落叶凋零,决绝而又软绵地下坠,环于腹前,切回第二手位。

她还来不及接下一个动作,漆黑的剧场里却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不用猜也知道掌声来自叶昭,许夜笙略带不满地说:“不注重观演礼仪,在不恰当的时刻鼓掌,分散舞者注意力可是极其无礼的行为,也很危险。”

“那会导致动作失败。”

“那不就是许小姐学艺不精吗?怎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这个人蛮不讲理。”

“对心上人,哪里需要讲理呢?”他对谁都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走肾不走心是这些上位者的原则,许夜笙心里门儿清。

她不相信叶昭看过那么多年的芭蕾舞演出,会不知道在舞者动作定格完成之前观众不能鼓掌。他分明是故意逗她,欺负她玩。

许夜笙也庆幸自己能吸引到叶昭的目光,至少让她有接近他的机会。

“还生气呢?”

许夜笙没理他。

叶昭装作一副赔礼道歉的样子,文质彬彬地说:“许小姐别生气,不然我给你赔礼道歉?”

“有谁会生叶先生的气?”

他却不接这个话茬,自顾自地说起其他来:“芭蕾艺术起源于意大利,却诞生于十七世纪后期的法国宫廷。芭蕾为法语‘ballet’(芭蕾舞)的译音,词源是意大利语的‘balletto’(芭蕾舞)。意大利语ballo(舞会)意为跳舞,ballare(跳舞)即为跳舞的动词。”

“你想说什么?”许夜笙不解地问。

“我想问你,有没有兴趣去一趟意大利。”

“啊?我吗?”许夜笙有点儿不安,“舞团的排练这么紧张,哪儿有时间去呢?再说了,出国的资金也……”

“护照我帮你搞定,团长那里我也说过了。这次在意大利Milano(米兰)有国际芭蕾舞比赛,你们可以报名参加,机票以及开销由我出。”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叶先生太破费了。”

叶昭无奈:“许小姐是女人,可算不得君子。你不肯来,是对自己不自信不敢参赛,还是对我有什么偏见?如果你是为了之前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有意要对你这样。如果不是许小姐明里暗里地给我提示,我也不会下手。怪就怪许小姐太多情,佳人在侧,是个男人都按捺不住。”

他把之前的事情描述成一个小小的意外,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泼咖啡这样的一桩小事儿。

再揪着不放就没劲了,许夜笙松了一口气,说:“也不是这些缘故,我从来没出过国,有点儿胆怯。叶先生说风就是雨的,也不让我缓缓。我能考虑两天吗?我决定了就来告诉你。”

叶昭淡笑着点头,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是典型的笑面虎。

他给她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只要许小姐有吩咐,我随叫随到。”

许夜笙紧紧地攥住那张纸,掌心里潮湿一片,全是汗。

她不相信叶昭会这么容易被人闯入心防,他是不是另有所图?

她若是欢喜,欣然地接受他,放松了警惕,那不正中他的圈套了?

许夜笙思绪万千,等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厨房亮着灯,是江彦在等她。

江彦不悦,问:“你和谁喝酒了?”

许夜笙甜美地笑,并不开口。

江彦不想逼问,知道她这时候出口的答案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他给她倒了一杯浓茶,兑了矿泉水,等水温合适,喂到她的唇边。

有一些醉意的许夜笙乖巧到讨喜,不但乖乖地喝水,还朝江彦笑。那种笑风情万种,令人无法自拔,江彦险些被撩得把持不住。

他强忍莫名的烦躁,敛眉观察自己的指尖。

许夜笙喝了茶,枕着手臂睡了一会儿,声音低低地问他:“你怎么了?大晚上等我回家。”

江彦很想脱口而出一句,没事儿就不能等你回家吗?可转念一想,他以什么身份和立场说出这句话呢?他自嘲地一笑,只得作罢。

他说:“我查到了有关林漓的事儿。”

许夜笙很激动:“不是让你别插手这事儿吗?”

“我不插手,等你走投无路去乞求叶昭?!”江彦也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突然就爆发了。许是江彦看到许夜笙单手扶着墙,靠在玄关处,明明醉了却仍旧固执地单指挑着凉鞋带子,孤独地脱着鞋。光打在她的脚踝上,皮肤白得发亮,如玉般温润。

她没瞧见屋里有人吗?她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喊他搭把手吗?

她就算要接近叶昭,不会让人送她回家吗?那种“玩够了连送女人回家都做不到”的男人,有什么可靠的?她就算是逢场作戏,也没必要做得这样真,还陪酒,就差献身了!

他想说出这些话,想质问许夜笙。可他明明答应好了的,只要他不干涉她的事情,她就允许他待在她的身边。

如果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他一定会被许夜笙毫不留情地赶走的。

他不甘心哪,真的不甘心哪。

许夜笙启唇,丁香般的小舌蠕动,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她低低地笑:“你……喜欢我什么呀?你总是胡思乱想,乱猜这些事情。我只是心情不好,喝了一点点酒,就这样而已。”

她胆子变大了,望着江彦的那双水灵的杏眼涣散,根本聚焦不了。

江彦烦闷地扯了扯领带,和一个酒鬼吵什么吵。

不过,听到许夜笙说没和叶昭厮混,无论这是真是假,都让江彦的心稍安。

江彦继续说:“林漓曾是李又风的病患的事儿,你知道了。那么,你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吗?”

“什么?”脑子像是冻住了,许夜笙想不出细节,只能小声地问他。

“她患有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类人一般是在经历过战争、交通事故或是其他残暴的凶杀案等创伤性事件后产生的心理疾病。PTSD的症状是日夜做噩梦,遇事悲观,严重的话,会导致逃避社会、心理封闭甚至是出现极端行为。而李又风就是负责对林漓进行针对创伤的行为认知治疗的心理医生,也就是说,李又风是把林漓从噩梦里拉出来的人,林漓会对李又风日久生情并不奇怪。”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问:“我想知道,林漓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心理障碍?”

江彦在聊起正事儿的时候很认真,换下锋芒毕露的冷峻模样,对许夜笙说:“你倒是问到了点子上,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儿。林漓是十四年前意大利‘红房子八音盒杀人事件’的幸存者。网上称杀人事件发生的地点为casa rossa(红房子),据说那是有名的鬼屋,曾有芭蕾舞者在鬼屋里死了,被人发现时,唯有八音盒里的芭蕾小人不断地旋转跳舞,停不下来。后来只要有人入住红房子,就会出现怪事儿,房子就被封了。林漓和一群人去红房子探险时,莫名地死了四五个同伴。她由于受到了惊吓,患上了这种心理障碍,选择回国就医。大概在十三年前,她找到李又风,进行心理障碍治疗,而那一年,也是你姐宋蓉的坠楼事件发生的时候。”

许夜笙嘀咕:“假如李又风帮着叶昭做伪证,说我姐姐患了重度抑郁症,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林漓有什么秘密被叶昭抓住了,而李又风为了保护爱人,所以听从叶昭的安排?”

这个设想太大胆了,而且完全没有证据,全凭女人的第六感。

人可是很容易被爱左右的生物,爱能杀人,也能救人于水火。许夜笙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李又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被人说医德有损,也要娶自己的病患。这让病患家属怎么看他呢?

“我想查这个案子。”

江彦皱眉:“你怎么查?”

“我想去一趟意大利,”她福至心灵,说,“正好我有去意大利参加比赛的机会,想去一趟。”

“去意大利?你别告诉我还有叶昭陪同。”

许夜笙舔了舔唇,大大方方地点头。她与其遮遮掩掩,让他生疑,倒不如主动暴露。

江彦蹙眉,不满。他想了很久,说:“那我也去一趟,正巧工作上有让我去意大利进行学术交流的机会。”

“是吗?”

“不然呢?你还以为我会为了你千里迢迢地跑到意大利去吗?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江彦讥讽一句,不敢再多说,怕露出马脚。

江彦哪有这种闲情逸致跑去欧洲,平素有出国的机会,都通通推托。飞往欧洲,光是长途飞行都要花费十一二个小时,生命有限,他不想浪费时间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隔天,江彦和项目负责人提起此事,对方还诧异:“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江彦含糊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你来正好哇,反正项目经费都由公司报销,你做完学术交流以及一些演讲,没准儿还能在当地待小半个月。我女朋友还让我帮忙买些化妆品,明明意大利卖法国货也要关税呀,价格和国内也差不多,还要费劲地跑到海外买。”他嘀嘀咕咕半天,江彦心不在焉地听。

可他们现在关系不清不楚的,他每次见到她,都忍不住刺上几句,真的能拉下脸来送礼物吗?

正想着,江彦还是点开了香奈儿的官网挑选香水。脸颊微微地发烫,他一本正经地阅读香水的材料成分。

从前,他给许夜笙送过什么吗?

这样一说,他又想起来了,那是许夜笙高二的时候,她生日的那天。

江彦晚上要补课,不能赶回家给许夜笙过生日。

陈阿姨人好,知道许夜笙寄人篱下脸皮薄,什么都不敢提,给许夜笙准备了小惊喜。她特地给许夜笙订了一个小小的草莓蛋糕,醇厚白润的奶油搭配上鲜嫩欲滴的草莓,红白对比,显得简单又浪漫。

许夜笙很感激,小声地说谢谢。

她想着,以后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报答陈阿姨。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予别人温暖的,陈阿姨是个温柔的例外。

许夜笙舔了舔奶油,小口地吃着蛋糕。她特地留了一块,用保鲜膜封着,放在冰箱里留给江彦。

她知道他晚上有课,又有些失落,没能和他过生日。

可能江彦根本就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吧?她和他又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同学、房客,他似乎也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为她庆祝吧?

等江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他口渴,打开冰箱,看到照明灯乳黄色的暖光里有一块儿微微泛黄的草莓鲜奶蛋糕,心头一惊。

今天是许夜笙生日呀?!他怎么给忘了。

他回到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张周杰伦的专辑,还是签名款。他记得许夜笙喜欢周董,那不如投其所好。

他捏着专辑的掌心都在发烫,私底下给女生送礼物,好像怪怪的。

他送礼只是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并不是因为他们亲近。

他垂下眼睫,干咳一声。青涩的少年也有别样的想法,因为这些隐秘的情愫,他薄如蝉翼的耳轮通红一片。

江彦敲了敲许夜笙的房门,待里面刚洗完澡的小姑娘探出头来,他颇不自然地把专辑塞进她的怀里,说:“这个送你。”

“谢谢。”

“生日快乐。”

“嗯。”许夜笙也很不自在,生硬地回话,眼睛望着鞋尖。她洗完澡了,所以脚上穿的是拖鞋,反观江彦,还穿着那双运动鞋,上面甚至有些外面路上的泥土。今晚下了雨呢,他是一路小跑回家,还没换衣服就惦记着给她送礼物了吧?

不知为何,许夜笙突然在心里窃喜。

她奓着胆子,对江彦又说了一句:“谢谢你一直记得我的生日,我很高兴。”

“嗯,那没什么事儿,我回房间了?”江彦心脏乱跳,小跑回房间,锁上门。

可她喜欢他送的礼物,四舍五入,不就是她对他有好感吗?

江彦尴尬地大声咳嗽,他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荒谬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