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正在电话旁吵着:“西五百十四——十四……三星公寓……怎么的?……有人打?……老挂不上……什么?西——西五百十四……吓……挂零号……”她生气地拿着耳机,忽然一眼看见刘希坚走进大门来,便不管电话坏不坏,砰的一声挂上了,半跳半跑的向他迎去。

“这电话局真可恶,”她还带点脸红地对他说:“打了半天,老打不通!”一面把她自己的手让他握着,和他并列地转到西院去。

“昨夜你一定等得我不耐烦呢!”她抱歉地说:“你连打三次电话来是不是?”接着她向他的左颊上很柔媚的闪了一眼。

“岂止不耐烦呢!”他心想,口里却答应说:“没有什么不耐烦。”

“我真不想你是这样的……”她一面去开房间的门。“为什么?”他走进去了。

“你太把你自己变成一块木头了。”这时她的手才从他的掌心中伸出来,手背上现着几个白的指印。

“木头并不坏呀,”他故意俏皮的说:“木头也有木头的用处呢,譬如你建筑新村的时候,你是需要木头的。”

她笑着坐在他的对面。

“可是我的新村只用崖石,”她也存心开玩笑的说:“我不要木料。”

“器具呢?”

“一概用铁的。”

“烧火呢?”

“用野草。”

“好,”他含蓄地煞尾说:“那末新村的建筑就等于木头的倒运……”说了把眼含蓄的望着她。

她装做没有听懂。只说:“不用担忧呀。我们现在还是需要木头的时候。”

“你需要?”

她不回答。站起来跑到床边去,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纸包的小东西,很象几块迭着的饼干样子。

“你猜,这是什么?”她天真的问,半弯着腰肢,站在他身边,显然还保留着许多小孩子的趣味。

“这怎么知道。”他只看着她的姿态,觉得这是一种很美的歌剧的表演。

“给你的,你猜?”

他注意起来了:

“袖珍日记……”他猜着说。

“再猜?”

他又注意了一会,于是想起了他自己的嗜好。

“那一定是香烟匣……”

她哈哈的笑起来了,急急的扯开纸,果然露出一个银灰色的很精致的匣子,匣上面还画着一个展着翅膀的小天使,满满的张开弓,危险地要射出那一箭……

“给我么?”他立刻从她的手里拿过来了,感着意外的欢喜和特别的意义的,注视着那个小天使和他的箭。

“可不是?”她柔声的说:“我特意买来给你的。你看怎么样,还好不?”于是她坦然坐到藤椅的边沿上,她的手臂几乎要绕着他的肩头。

“好极了。”他侧点身子把脸偏过去,看见她的头发垂着,悬在额前散下来一些微香。——一种为他所不曾嗅过的很特别的香气,决不是什么头发油和香水的香。

“不但精致,不但美,”他更仰着脸向她说:“而且是——白华(这两字是特别低声的说),你喜欢那上面的图画么?”还微笑地等着她的回答。

“你为什么这样问呢?”她的声音是又清又柔。

“画的是希腊神话中的故事,是不是?”他又问。

她微笑的凝想着。

“是的吧,”于是她一下跳下来,跑开去,站在桌的那边,显露着少女的特别的表情,充实地闪着可爱的眼光。“你简直不是一个木头!”她过了一会才说出口。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装做不懂的问。

“随你怎么解释。”

“照我的解释是,”他逗着她说:“一块木头也有得到这美丽烟匣的幸运。”便一下把匣子拿着,看着,微笑着,放到口袋里。又从衣服外面小心地摸一下,如同他是怀着一个宝物。

她凝望着,看他的举动。

随后他觉得他不能再这样保守着“文明的玩笑”了,便感着苦闷地只想向她表白,说出她所给他的种种刺激,以及他需要她,如同他需要一种信仰——一种使他的人生成为完全充实的信仰。于是他驾驶着勇气向她喊:“白华……”他的声音却带点战颤了。

她呢,她显然有点惊讶了。以前,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严重的喊出她的名字。因此她惶惑起来,心动着,失了意志似的愕然看着他:他今天的眼睛特别闪着异样的灼热的光彩……

然而纷杂的声音响起来了,东边的院子里起了扰乱,那个小伙计一路跑来一路喘着喊:

“着火呀!着火呀!”

她突然变色了——是失去爱情情调的变色,惊惶着,跑出房外去。他也被这意外的事变而平静下去了,也跟着她走出去。

院子里满着人了。大家慌慌张张的。东院里正在熊熊地飞着火焰。“唉,着火呀!”她抓着他的手臂说:“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他原有的沉静便完全恢复了。“我去看一看……”他接着说。

五分钟之后火焰低下去了。刘希坚从东院走回来。“谁的房间起火?”她仍然站在房门边说。

“厨房,”他一面把眼睛还望着那里的黑烟。“他们真糊涂……尤其是那个小伙计,他慌得把一桶尿水也泼上了。”

“唉……”她微微的吐了一口气。

“那末今天不能开饭呢。”接着她想起来了:“你也没有吃过吧?”

她点着头,还望着火焰的余烟,想着这一场火实在是他的——或者连她也在内——一个无法补救的损失……

“我们出去吃好了,”她又说。

他答应了,因为他觉得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这里的空气已经使他很不高兴,并且遭火的厨房里还喷着一种奇怪的臭气,使人难当。

他们便走了。离开大门口不远,有许多挑着水桶的救火兵跑向这边来。

他们很简单的在附近的一个本地馆子里吃了一顿炸酱面。

“你下午有事没有?”走出面馆的门口,她问。

“一点也没有。”

“我们到公园去好不好?”

他完全欢喜了,却只用眼光向她表示了同意。他们便坐车到中央公园去。温柔的阳光和初夏的景色装饰着公园。上面配一个广阔的蔚蓝天空。周围充满着鸟儿的歌唱。到处流散着浓郁的,但并不熏人的很香的气味,芍药花正在含苞。牡丹花盛开了。桃树上结着许多小桃子。几对鸳鸯和水鸭在池子里游戏。那只雄的孔雀和什么争艳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尾巴。一切是喜悦,美丽,调和而且生动的。

她快乐的说:“这是一幅理想的图画……”

他回答说:“但是图画所缺少的而这里都有了。”一面也盯视着她。并且,很自然的伸过手去把她的手臂挽着,感着新的欢乐地同她散步,合拍的走,低声的说话,俨然是一对爱人——一对尚未结婚的爱人的样子,因为结过婚的爱人又比较大胆了。

他们走到来今雨轩的时候,忽然遇见另一对人,于是停止了。

“珊君!”白华叫道。

“哦,你们俩也来……”珊君说。接着她向她旁边的人介绍说:“你们不认识吧……刘希坚先生……杨仲平。”

杨仲平是个身段不很高大的少年,和珊君恰恰配得上的一个带着江南人所富有文雅的气质。他这时赶紧和刘希坚握一下手,说:“珊君常常说到你。我很想来拜访你,可是都没有机会。”

“谢谢你。我差不多天天都看到你的文章呢。”他回答,其实他没有真的看。于是觉得这一位名震北京的小说家,很漂亮,也许是将要结婚的缘故,修饰得很象一个交际家,一个在女伴中很可自鸣得意的人物。

“惭愧得很,那些都不象东西。”

同时白华在告诉珊君说:“我已经同密司王说好了,她已经答应替你当傧相,可是她正在为衣服为难……”四个人便一路走了。

刘希坚和杨仲平谈起话来,他总是很喜欢去了解一个新认识的人,如同他喜欢去了解某种新兴的学说一样,但结果他对于这位被当代文坛所推崇的小说家很感到失望了,因为他觉得这位小说家简直是一个盲目的创作者,不但不注意时代的潮流,连一点确定的见解也没有,所说的都是躲在象牙塔里的文人所惯说的呓语……

“艺术是独立在空间的!”这就是代表他的艺术观的一句最精彩的话。

于是走到路的转角,他们便彼此分开地走了。刘希坚回顾着那一对人的背影,不自觉的生了一种感想:

“可怜,”他有点阴郁的想——“这两个也是文坛中的好角色……”

白华却伸过手腕来,这一次是她去挽他,并且把一个笑脸朝着他说:“你看他们俩还需要行一次婚礼,这简直是一种滑稽……”他没有回答她,因为他沉思着——满眼是二十世纪的人,纵然在知识阶级里,满眼也都是十八世纪的头脑……

“你不觉得么?”她接着问。

他没有注意她所说的,只得冒险地向她微笑着,而指着一团牡丹花来遮掩说:“你喜欢那种颜色?”

“我都不喜欢。”她望了一眼说。

“为什么?”

“贵族的样子。”

“对了。”他一面和她穿到社稷坛去。“这种花的样子也不好看!花太大梗子又短小,叶子又没有劲。”

“出丑,还是国花呢。”

“并且从前的文人还把美人来比花——也许就是这种花吧。”

“其实花那有人美,”他接着又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人体更美的,尤其是——”他把话咽住了,却笑着看她一下。

她默着,感着欢乐的默着。他也就不再说了。他望着那阳光从黄瓦上反射出来的闪光,一面呼吸着带香味的空气,而寻思着这现实的散步所给他的愉快,就更用力的把她挽着。

过一会她也开口说:“公园实在是社会上一个很大的需要,”她差不多是身体挨着他,声音就发在他的颈项边。“可惜中国只有贵族的公园。”

“我想不久就会把它改作平民的。”

他们又把话停止了。各人怀着自己的思想而默着,走出了这一个已经成为遗迹的偏殿。

这时他又悄然看了她一眼,忽然看出他以前所忽略的东西,就是她的眉毛是特别的长,而且有力的弯在眼睛上,仿佛便是一篇她的个性的描写,并且他觉得她的黑眼睛珠凝聚着熠熠的光彩,是一种美的而同时又是庄严的——他想不出宇宙间有什么东西和它形容,甚至于——他这样认为——深夜里的两颗明星并不足奇的,那实在太平常了。

于是他重新用力的挽拢了她,几乎要停了脚步的说:

“华!”他下意识地把她的“白”字去掉了。“我们象这样散步还是第一次呢。”

她立刻偏过脸来。

“你忘了以前的么?”她有点诧异的问。

“以前的不同,”他微笑着回答:“这一次才真的使我——”他望着她沉思的脸。“你未必没有一种感觉么?”她懂了他的意思。

“自然,”她柔和的说:“新的散步自然有一种新的感觉。”一面把眼中的光彩射过来,如同从太阳光中散下来许多欢乐。

“那么你感觉的是什么呢?”

“你的呢?”他反问。

他几乎挨着她的耳朵说:“我感觉以后不能一个人散步了,无论那样的散步都必须和你……”

她出声的笑起来了——这种笑声是真实的,是从本能中开放出来的,也就是被过分的欢喜和爱情的骄傲所激动的笑声。

“现在,我听你的,”他等她笑声止了之后又说。

“随你怎样想都好,”她的脸颊泛上红晕的说:“我是知道你的。随你怎样想……”

“那末同我的一样,”他觉得这句话并不是一个探险。“你这样想?”她思索着问。

“是的,”他有点沉着声音说:“倒不如说是我的信念,并且我不能把这种信念推翻了。”

“我知道,”她的脸发着烧了:“我完全知道,”接着她又看着他说:“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于是垂下头,一直默着。

他也一直注视着她。随后,他觉得他的感情——同时连理性也在鼓励他,命令他,如同他的信仰指挥他去战斗一样,他不能不让那一种血仿佛电流似的通过他的全身……

“华……”他的声音是颤着,而又动人。

但是她突然象发疯一样的昂起头来了。

“我们,”她闪光的眼睛上布了一些阴影,“我们之间有阻碍呢!”

他仿佛站在战线的前锋上受了一击,却又不能把他的力量去报复那击他的人,便完全忍耐的沉下头去,显然有点心伤。

“我们不能打破么?”他瞬即鼓起勇气来说,而且想到他从前的愿望,便立刻增壮了许多精神。

“你能够丢开你的信仰?”她显然不相信这种改变。“当然不——”他想一想便决定了:“我所希望的是你。”

她奇怪起来。

“如果不是你,”随着她正经的说:“我简直要承认这一句话是我的羞辱呢。”

于是他照着他自己的方略去向她解释。他完全把自己处于战斗者的地位,现在他整个的性格的机智,大胆地,用社会主义的巨弹去向她进攻,并且他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期,而胜败是应该在此一决的……

这一次他和她的思想交绥算是他第一次没有为爱情而让步,但是他也没有得到胜利。

她最后只说:“我不会受人劝诱的,更不会受人屈服的。我也许明天就会丢开安那其,也许永远信仰它。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是刚强而且严肃的。

“好,”他觉得不必再向她进攻了。“我们不说这些吧。我希望你有一天会——好的,我为尊重你不说下去了。”

他期待着以后的机会。

争论的结果,便这样的使他们沉默了许多时。

末了,他先开口——这时已向着公园的大门口走去了。

“想不到挽着手展开一次激烈的战争!……”他已经恢复了沉静的态度而微笑着说。“对了,”她回答,显然那兴奋的感情也平静下去了,又从眼睛里露着柔媚的闪光。“倒象是一幕戏剧似的……你说呢?”

“是爱情的?还是战争的?”他带点俏皮的问。她变得很可爱了。

“我只承认是爱情的,”她坦然悄声的回答。接着她讥刺的玩笑说:“不过在这里面不是表示爱情的好地点。”她的眼光象一条魔人的鞭似的打在他脸上。

“你觉得应该在那儿呢?”他不受窘。

“至少,”她带着自负的神情说:“什么人都是在公园里,实在是太俗气的。”接着问:“你不觉得俗气么?”他点了头,在心里,却想起他那时要发狂的情态,便也说——只暗暗地向他自己说:“接吻——这也太陈旧了。现在是应该有别的新方法来证明爱情的。”

他们走出大门了,彼此握了一下手——这一下握手是含着新的意义和新的愉快的,握了好久,并且握得紧极了。

“明天早上我到你那里来……”她已经坐上洋车了,却转过脸来说,还沉重地把她的眼光留在他的心里。他一直站着,在夕阳的余辉中,望着她的影子慢慢地远去,并且望着她被风吹开的头发而想着她——他认为她的性格是适宜于干共产主义的实际工作的……

他被一个人拍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