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我的心是一座孤独的旅店

写完这个故事,我没来由就想起了那天和你的对话。你说:“我突然觉得,文学就是写‘不合时宜’的东西。”当时我的回应是:“有时候人是要倒退着走的,倒退着走,才能看清沿途的风景。”你又说:“我想起我写过的东西,没有大城市,没有年轻的爱情,都是些老去的沧桑的东西。所以你也是,你在写你心中那些沧桑的东西,未必会被别人喜欢,但是敝帚自珍就好。”

这个故事也是这样,我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我总是用一种往后看的目光注视那些发生的或者未发生的“往事”,不管这个故事里的人生活在哪一个时空哪一个年代,一旦被我用文字凝固下来,他们就老了,他们活在老去时光中,他们是注定老去的生命。

所以我才会那么固执地嵌进去一个发生在80年代的故事。

一个劳改犯和一个少女,一个和“南方旅店”有关的故事。

这些老去的生命先是在我的构思中,然后在书写过程中,最后才是在你的阅读里活动起来。他们是有温度的,而不是冷冰冰的纸片上的人。在我一遍一遍描摹他们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停下来问自己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如何才能让自己不要陷进去,如何才能让自己跳出来审视那个世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冷漠和自私,我必须与他们相依为命。我是故事中那个“周岐山”,是那个“陈天玺”。我是活着的人,也是死去的人。赵淇和刘素彩,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她们是同一个人,甚至,就连陈天玺和周岐山也是同一个人。

这个故事里只有一对“情侣”(某种意义上的情侣),但是我必须将这三对“情侣”分开,分成彼此不同的三个部分,穿插叙述,才能将整个故事顺畅地进行下去。“只有曲折,才能通幽。”这是我写《南方旅店》时遵循的一个原则。我的编辑问过我:“为什么不简单一点地讲故事呢?”对啊,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不简单一点地讲故事?为什么要把它拆开,再重新组成这么复杂的结构?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的答案不是“因为这样具有挑战性”。不是的,一开始我只想讲一个婚庆店和一个丧礼店(我不知这样称呼那种卖花圈、纸钱和寿衣这些丧葬用品的店是否合适)的故事。这个故事的雏形是在2010年的时候产生的,那时我刚开始写第三本长篇《欢喜城》,那时放寒假在家,有一天我坐公车路过一条街,那条街上有两三家连在一起的卖婚礼用品的店,它们和周边卖衣服的、卖电脑和卖快餐的铺面紧紧挨着,就像一张固守着旧时光总也不肯离去的脸。我仍旧记得,那些镶着金边、绣着繁复精致图纹的朱红色旗袍带给我的“灵光一闪”。我那时就想,为什么不写一写婚庆店的故事呢?由此,我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做为对立面的“丧礼店”。所以,我一开始的想法是:我要写一个婚庆店和一个丧礼店的故事,婚庆店有个美貌的女孩子,丧礼店有个痴情的男孩子。你想想看,这两个店,一个代表喜庆,一个代表悲伤;一个连着生,一个连着死。这两个店的一男一女一旦相遇在一起,一旦相爱了,该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这是我当时的念头,这个念头让我着实激动了好一阵子。后来,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冷静下来。我觉得,我不能这样子去写,一来我无法虚构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二来,我觉得这样子写的话太过单薄,骨架撑不起,血肉也就失去了依附。

于是,故事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我像拧麻花一样,将它们拧在一起。在一个文本里,我安置了两重空间,一重是在相距当下较为遥远的80年代;另外一重,则发生在刚过去的这一年里。一个过去式,一个进行时。一开始我打算用第三人称来讲故事,但怎么写都觉得不顺,于是我换一种方式,让自己成为那个记者,那个带着一身悲戚的记者,由他的一双眼来看陈天玺和刘素彩,由他的阅读来掀开《南方旅店》的神秘面纱。他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他讲故事的方式就是我的方式。

真正的《南方旅店》,是那个篇幅只有一个中篇长度的文本。

它并不是独立完成的,我一边写外面的故事,一边构思里面的故事,就像两段从不同位置开始朝中间挖掘的隧道,我必须保证精准,必须使它们刚好就在某一个处打通。有时周岐山和陈天玺这两段叙述中断了,我就跳进《南方旅店》里,让叙述的河流重新流动起来。

这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次。这半年来,一天最多只能写一两千字,其余的时间,阅读、上课、做其他事情;一天二十四小时,如果能有一两个小时是情绪饱满且状态不错的话,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更多的时候,我只能像一个忧伤满怀的农夫那样,担心地里收不了庄稼,于是只好对着空空****的土地发呆。

所以,这也是写得极慢的一次。

写的过程中,我看不到尽头,就像一个独自行夜路的人。我不知道这部小说什么时候能写完,也不知道故事写完之后,它是不是我想要的样子。特别是蓝瑛那部分故事,最难写,我真是挖空了心思,走路也想着,吃饭也想着,我不仅要把自己当成那个虚构的小说家,模仿她的口吻,用她的腔调来讲故事;还要时时考虑,这个小故事和外面的大故事之间是怎样联系起来的,我要用怎样一种方式才能让它们衔接起来,融为一体。这是最让人头疼的,有好多次我写不下去了,对着文档里密密麻麻的字句极度沮丧,这些篇章、这些字句忽然就变成了一群蚂蚁,爬向我,啃噬着我的骨肉,搅得我坐立不安,疼痛难耐。

不过幸运的是,我撑过来了,从黑暗的夜晚,从光亮的白天,从密不透风的窒息之中,从豁然开朗的畅快之中,我撑过来了。我用了那么大的力气在写,写完之后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通读,推敲,修改那些细枝末节。从来没有一个故事让我如此痴迷,我反复地和我身边的朋友讲,直到我自己也信以为真,这个故事是真的,里面的每一个人物每一段情节,都确确实实发生过,只有这样,我才能给予自己信心,才能一次又一次地敲打键盘,将这个故事讲下去。

《南方旅店》里的赵嘉轩和蓝瑛,是一面镜子,就像水一样,他们照见了另一重世界的影子。这是我书写时候的一个设想,我想把发生在两个不同年代的故事并置在一起,并且让它们产生微妙的联系——至于这个设想能否实现,我也说不准。我只负责讲故事,并不负责解释,人生没有标准答案,更何况一部小说?

所以,不管你说这是一个故事也好,两个故事也罢,都没有关系。

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将它读完,我就没有遗憾了。

在这篇后记即将结束的时候,我还想再和你讲一小段故事。

在一个纪念三毛逝世二十周年的电视节目上,三毛生前的好友公布了她写的最后一封信,信里说:“小熊,我走了,这一回是真的。在敦煌飞天的时候,皓平,我要想你。如果不是自制心太强,小熊,你也知道,我那375把钥匙,起码有一百把要交给谁。”那个好友说,他形容三毛是一间旅馆,有375个房间,所以前台接待处有375个格子,共放着375把钥匙。她就是如此丰富的一个人,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每个房间里那些丰富的内涵,所以她孤独。

我想,或许《南方旅店》可以是这样的意象:她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有很多把钥匙,但是你只能打开一个,于是你注定听不到其他房间的欢笑和哭泣,你注定要独自面对这个房间里住着的“感情”,她可能适合你,可能极端地与你相悖,甚至可能伤害你造成死亡,但是你只能与她相对,要么,爱上她,要么,毁灭她,要么,毁灭你自己。

直到写完这个故事,我才想起这些,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旅店”是一个多么孤独的意象。在这个故事里,我写了爱情,也写了死亡,所以小说的英文名才叫Love and Death in Southern Hotel,南方旅店的爱和死亡。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匠人,我用想象来搭建一座南方旅店,她有很多的房间,很多的房间还没满人,所以,欢迎你,住进来。

2012年7月13日凌晨

于暨南大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