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南方旅店3

对蓝瑛来说,那几天混乱得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她知道蓝恺的性格,生怕出院后他会找赵嘉轩算账。她不明白,那架天平的杆要倾向哪一边。似乎从赵嘉轩出现的那天起,她就开始经历一些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事,包括那次打架,包括这次在戏院看表演……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瓦解。

她在赵嘉轩身上看到了她所没有的勇气,他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另一重幻影。

那天,赵嘉轩和他父亲到蓝瑛家来赔礼道歉。

蓝瑛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西樵镇上大名鼎鼎的米行老板赵作海。细看之下,他的眉目完全就是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赵嘉轩,但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盛气凌人。那时,盛怒之下的蓝瑛父亲坐在大厅里的沙发上,没起身,也没打招呼,板着一张脸。赵嘉轩面色苍白,耷拉着头,和蓝瑛眼神相碰的瞬间就移开了视线。赵嘉轩担心的不是得不到原谅,而是蓝瑛会不会从此不理他?

赵嘉轩的父亲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圆滑得很,他一进门,看到蓝瑛父亲,便恭恭敬敬地递上一根烟。蓝瑛父亲撇撇嘴,接过烟,搁在桌子上。赵嘉轩看到父亲朝他招手,便走到蓝瑛父母跟前,低着头郑重地说:“阿叔,是我害蓝恺受伤的……对不起。”赵嘉轩低声下气的样子与平日蓝瑛所见到的截然不同。蓝瑛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其实她也不怪赵嘉轩,只是现在她必须和家人站在一边。蓝瑛思忖着,忽见父亲拉长了脸,加重语气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语气里的悲愤表露无遗。

这时,赵嘉轩的父亲说:“我们去医院看过了……”后面的话故意留着不说,他知道,这一句就足以表明,蓝恺的伤并不严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份‘金花红绸’请你们收下,还有医药费,都在这里。”说着,赵嘉轩父亲把一个装了钱的信封递上去,还有按照乡里人的习气,赔礼道歉是一定少不了的“金花红绸”。蓝瑛父亲迟疑了一下,接过信封搁在茶几上。这是“大事化了”的最好方式,两个人在这种微妙的类似“交易”的场合,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和解。蓝瑛父亲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他知道这一次不过是赵家理亏,他才能把话说得横一点。他从头到尾都在观察对方的反应:赵作海虽然克制着,但暗地里恨不得这事早早结束。

“以后你们来碾米,不收钱。”

赵作海抛出了这个条件,作为附加在这场事故之后的赔偿。蓝瑛父亲一点也不领情,他冷冷地看着他说了句:“碾米那点钱,我们还是出得起的——谢了!”

蓝瑛和母亲面面相觑,生怕又起争执,正担心着,蓝瑛父亲说:“送客——”

蓝瑛替父亲捏了一把汗。

她也不是没听别人说过,赵嘉轩他们家不像以前那么旺了。自从他进了劳教所,家里的生意就日渐衰落。西樵镇的人都说这是报应啊。不过家势衰落并不代表就从此一蹶不振,可以任人欺负。蓝瑛父亲是个明白人,他知道闹得再大也不过那么回事。毕竟赵作海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得罪了他,自己家也不好过。

蓝瑛送赵嘉轩和他父亲出门,从客厅走到门口,不过短短十几步的距离。这个过程,蓝瑛和赵嘉轩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各怀心事,又好像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临走前,赵嘉轩看了蓝瑛一眼,眼神充满了歉意。蓝瑛躲着,不敢看他。蓝瑛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说不定他们就不会去戏院,他们不去戏院的话,蓝恺也不会和赵嘉轩起冲突——最起码,事情不会闹到现在这样。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可是,她应不应该把这事向父母摊开说呢?

蓝恺回来后,他脸上那种尖锐的、时刻会暴怒的表情始终没有消去。经过这事,他骨子里的野性反而被驯出来了。父母对他嘘寒问暖,他也没回应,闷着头,喉咙里发出咕哝一声,听来怪吓人的。母亲炖汤给他喝,又用庙里请来的神符,烧成灰,兑在水里给他服下。蓝恺非常抵触母亲这种神神道道的做法。但他恰好忘了,西樵镇的每一个做母亲的大多是这个样: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可以把孩子骂得狗血淋头,一旦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永远都是最担心孩子的那个人。唠叨也好,啰唆也罢,还不是为了孩子好?不过,蓝恺并不领情,他总觉得,这个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没有温情,也不和睦,家人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家人。

他看不起叔叔,因为叔叔没有坚持自己的理想,最后还是缩着脑袋回西樵镇?他一定要比叔叔走得更远。他要继续玩音乐,靠音乐为生——至于这个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没了他,家人也照样活得好好的,他怕自己一旦被束缚住,就再也飞不远了。

生命中有很多东西,是蓝瑛所不能理解的。就像弟弟对音乐的痴迷,他的叛逆,他游移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那种矛盾态度,这些在蓝瑛看来都不可思议。她想,人活着不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吗?为什么有的人喜欢和生活死磕,硬要拼个头破血流才罢休?

那天在蓝恺房里,蓝瑛带着试探的口吻问:“你不会再去找他吧?”

蓝恺冷笑了一声,他知道姐姐的潜台词,她的那点小心思,他看得透彻。

他故意刁难蓝瑛:“我要是找几个人揍他一顿,会怎样?”

蓝瑛急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你不能这样!”

蓝恺歪斜着脑袋,缠过额头的纱布看起来像一顶滑稽的瓜皮帽,他带着挑衅的语气说:“什么叫我不能这样?那我应该怎样呢你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什么关系!”

蓝瑛一时语塞,气得浑身发抖,终于迸出一句:“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别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们戏院的事说出来?”

蓝瑛知道自己被抓住把柄了,她佯装出来的趾高气昂因为这句话败露了。

“她咬着牙,狠狠地说,反正我没做什么,不怕你告状!”

蓝恺哈哈大笑起来,那种表情,带着挑衅和蓄意。

他说:“等你做了什么就晚了!”

蓝瑛气得眼泪都滴下来了,她捂住脸,很快就从蓝恺房间里跑出来了,不明所以的母亲看到她,喊了她一句,但蓝瑛理都没理,头也不回就往屋外跑了。

蓝瑛漫无目的地跑到公路边上,远远望着那段横穿而过的铁路。她想起那么多的日子,只有这段铁路和驰过的火车,可以让她暂时逃离幽闭的空间。那道伤疤一样摊开的铁轨静静地伏在地面上。蓝瑛很想穿过公路,朝它走去,但她迈不动双腿,她脑子里还回**着刚才弟弟的话,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时,她多希望来一阵暴雨,把这些烦恼、悲伤和羞愧,统统浇个干净!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阳光还热烘烘的,但她的内心一片冰凉。

这时,她隐约感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惊得跳了起来。

赵嘉轩站在她身后,像一个不动声色的影子。

看到赵嘉轩,蓝瑛心里的怒火不打一处来,她转过身来,以一种防御的姿态对着赵嘉轩。

赵嘉轩瞥见蓝瑛面带愠色,便说:“蓝瑛,我……是来给你道歉的。”

蓝瑛气呼呼的,瞪着双眼说:“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赵嘉轩估摸着蓝瑛是在说气话,他眼睛直直地望向蓝瑛,问她:“你真的不想见我?”

“是——”

蓝瑛的手指不知觉地抠住衣角,这一细节被赵嘉轩看在眼里了。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过来。

蓝瑛被赵嘉轩这个举动吓坏了,她用力挣脱他,往后退了退,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赵嘉轩站着,表情里带着那种急于想要为自己辩解的神色。

他看着蓝瑛,问她:“知道那天在学校里我为什么打架吗?”

蓝瑛只觉得尴尬,她已经不在乎这个问题了,她只想赶紧逃开。

赵嘉轩看着她,眼神那样诚恳,好像不说出原因,就对不起蓝瑛。

“那天……他在别人面前拿你说笑。”

蓝瑛心里咯噔一下,她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现在她不在意了,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那都是过去的事。她听得耳边有一把声音在说:走吧,快点离开赵嘉轩。声音很微弱,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得很。

蓝瑛站着,一动不动。

赵嘉轩朝她靠近,然后伸出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抹掉。这个动作,那么轻柔,轻柔得让蓝瑛不敢动弹。赵嘉轩的手指有点粗糙,划过皮肤的瞬间,蓝瑛整个身体僵住了,轻微的触感在她的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终于又像蜻蜓点水一般飞走了。

她就像一个无计可施的小孩子,微微颔首,不敢看他。

她的心跳如此之快,仿佛身体里那个秘而不宣的地方被人闯了进来。

于是,她那些细小的疑虑、痴想,全都无处可藏。

赵嘉轩说:“你弟弟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蓝瑛点点头,默不做声。空气里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在流动。她打消了回去的念头,重又坐到石头上。那块石头被阳光照得有点发烫,不过她顾不上这些了,一屁股坐下去,不打算起来了。赵嘉轩也挨着坐了下来。那块石头搁在路边,对着一片高高的甘蔗地,如果不是头顶挂着太阳,倒也是个闲坐的好地方。

蓝瑛埋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赵嘉轩嗅到了这其间的某些变化。他知道蓝瑛对他并无恨意,她是第一个愿意以某种宽容姿态来接纳他的人,这一点令他感动异常。

他撩开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看不见的幕布,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应该也知道我进劳教所的事吧。其实出来后,我一直抬不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我爸因为这事气坏了身子;我妈在我进去的第一个月生病,我还没出来,她人就去了……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如果不是我爸砸了那么多钱,我不可能出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去学校读书的,我的心早就不在这上面了,可是除了回去读书,我什么也干不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那种感觉,邻居啊朋友啊都不理你了,他们看你的样子,就像你身上有什么传染病……”

说到这里,赵嘉轩的语气非常低沉。

他大概也很少和别人提起这些吧,蓝瑛想。

蓝瑛抬起头来看他,她问:“那你后悔吗?”

赵嘉轩的嘴角微微翘起来,轻描淡写地说:“后悔?人生没什么后悔的事,我现在想的是怎么重新开始。”

蓝瑛重复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重新开始?”

赵嘉轩想了半天,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人不是应该朝着更好的方向而活吗?”蓝瑛不知怎的说起了这句话。

赵嘉轩很疑惑:“什么才是更好的方向?”

蓝瑛想了一下说:“比如好好读书。”

赵嘉轩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蓝瑛的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他说:“这就是你说的‘更好的方向’?”

蓝瑛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那一刻,赵嘉轩眉眼里的笑意那么纯粹。

他半开玩笑地说:“我已经连书都读不好了,谈何活得更好呢?”

“怎么会呢,除非你不想努力!”

“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这才是最可怕的。”

蓝瑛的眼睛像一汪澄澈的湖水,似乎只要盯着她的眼睛看,就能获得某种向上的力量。可是赵嘉轩难以从蓝瑛身上获得这种力量,他只是隐隐觉得,和蓝瑛相比,他这个人是欠缺的,是不完整的,这种欠缺和不完整从他进劳教所的那一天开始就存在了,他恐怕这辈子再也修复不了了。

赵嘉轩说:“别人都想离我远点,但你好像一点不怕我?”

听到赵嘉轩这么问,蓝瑛笑一笑说:“你又不会吃人,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句话,就像揭穿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两个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后来他们又沿着公路边一直往前走。

蓝瑛问他:“你坐过火车吗?”赵嘉轩摇摇头。

蓝瑛说:“我以后要像我叔叔一样去北京读大学。”

赵嘉轩不明白:“为什么要跑那么远?”

“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就像我一样,以前我也想跑得远远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是生是死,都离不开这里。”

赵嘉轩的话沉重了些,蓝瑛看到他眼里熠熠发光。

赵嘉轩给他讲他去过的城市,讲那里的人怎么生活,女孩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蓝瑛眼睛睁得圆圆的,生怕漏掉什么精彩的片段。

末了,赵嘉轩问蓝瑛:“知道那天我为什么笑你吗?”

蓝瑛料不到赵嘉轩竟然会提起这件事,她还记得那天匆匆骑车逃离现场的尴尬呢!

赵嘉轩神秘一笑说:“我还从没见过女孩子穿裙子骑车的……那样,不太雅。”

他的话音一落,蓝瑛的脸就刷一下红了。

蓝瑛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回家之后会遭遇另一番风雨。那时她的心情早已平复下来,回家路上,她和赵嘉轩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色近黄昏,不远处炊烟袅袅。蓝瑛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在玫瑰色的天空掩映下孤单伫立着。和赵嘉轩告别之后,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愉悦回到了家,不觉间脚步轻快了不少。但是一进门,她就发觉家里气氛不太对头。她小心翼翼地从门厅走进去,不见弟弟,茶几边上,父母脸色阴沉地坐着,好像已经等了她很久。蓝瑛想,蓝恺一定把秘密抖落给父母听了,她心里咯噔一声,低声说:“爸妈,我回来了。”

母亲是最先爆发的那个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锥子般尖厉。

“你去哪里了?”

蓝瑛回了一句:“我没去哪里。”

父亲将一张戏院的票重重拍在茶几上,上面摆放的茶具和瓷碗被震得晃动起来,蓝瑛的心也被震得慌乱。她清楚得瞥见那张演出门票,被父亲揉得皱皱的,看起来像一张愁容满面的脸。她还来不及想清楚这张门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几乎与此同时,母亲大声地质问她:“你刚才是不是和他出去了?”

蓝瑛摇摇头:“没,我一个人。”

“你说谎!”

蓝瑛暗暗下定决心,打死也不能承认。她低垂着头,刘海遮住她的眼,她感到喉咙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父亲勃然大怒:“你不知道他是谁吗?劳改犯!你跟他在一起,没好结果!”

蓝瑛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崩溃了,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在红砖地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父亲的话刀子一样割在她心上。

她拼命否认:“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别听弟弟乱说!”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脸像蜡一样难看。

“你还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瞒着我们跟他去戏院?这事传开了你叫我们脸面往哪儿搁?!”

蓝瑛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乱颤,它挣脱着,从她胸口里跳到喉咙。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们就知道顾着你们的脸面?弟弟弹吉他你们嫌丢脸,我跟别人去戏院你们也嫌丢脸!这个家难道面子才最重要吗?你们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我是女孩子啊,我也有尊严!”

蓝瑛把积压已久的那股恼怒和抱怨哗啦啦地说出来。

空气中回**着她的声音,她不敢去看父母的脸,生怕一看,她所有的坚持就会在顷刻间溃败了。父母料不到蓝瑛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都惊呆了。那种感觉像被人剥下黏在脸上的面具,而这面具一旦被摘下,他们和蓝瑛之间原本牢固不破的关系就彻底被打破了。

父亲用力地拍响茶几,腾地站起来。

他举起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扇在蓝瑛脸上……

蓝瑛长这么大从来没被父亲打过。父亲只会对不听话的弟弟动手,蓝瑛以前不知道被人掴耳光是怎样一种羞辱,但现在她明白了,她一下子就理解了弟弟,理解了他对这个家庭根深蒂固的抵触和叛逆。

原来,痛不是没有原因的。

蓝瑛捂着发红的半张脸,她的双眼透过凌乱的刘海,狠狠地射向父亲。

母亲被这一幕惊呆了,她怎么也料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蓝瑛的反应如此强烈,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一阵难受。

蓝瑛跑上楼,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扯开嗓子骂道:“你疯了!你打她干吗!”

蓝瑛和父母怄气。她在饭桌上也不说话,闷着头,只管一声不响地扒饭夹菜。父亲看不下去,厉声质问她:“你摆这张臭脸给谁看?教训你难道错了?我告诉你,再敢和姓赵的走近一步,以后就别回这个家!”

蓝瑛板着脸没响应,她夹了几筷子菜,端起饭碗,干脆回房间吃了。

她瞥见蓝恺眼里闪过的一丝嘲讽——自从出院之后,他就一直与蓝瑛保持着距离,两个人在家里也是大眼瞪小眼,互不干扰。

回到房间,蓝瑛扒了几口饭,就坐在**哭起来。

泪水沿着脸颊滴落,视线模糊了,墙上的邓丽君那张微笑的脸也模糊了。她不知自己这么固执究竟为了什么。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怨恨过。明明弟弟蓝恺才是那个应该被忽略被排挤的人,可为什么峰回路转之后,她反倒成了被囚禁在狭小铁笼里的人?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不公平,不公平的沮丧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她用手背擦干眼泪,强忍着告诉自己,不哭,不准哭。

和天底下大多数的父亲一样,蓝瑛的父亲也是一个“禁止”多于“允许”的人。他的话就是禁令,但这道禁令是蓝瑛所抵触的,她执意要打破它,她不知自己哪来的这种勇气。蓝瑛瘫坐在**,把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回忆了一遍。她闭着眼睛,听见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在用一种不可置疑的声音告诉她:只要穿越这道迷雾,世界就会更宽广一些。

冷战的情况并没有因此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了。母亲几次要蓝瑛向父亲认错,都被蓝瑛顶了回去:“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认错?”母亲急了,语气急促:“你怎么那么固执?认个错有什么难的?他是你爸啊!”这下子蓝瑛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咄咄相逼了:“那弟弟呢?事是他起的头,你怎么不叫他道歉,谁叫他跑去戏院丢人现眼的?爸难道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他的吗?”

这几句戳到了母亲的死穴,她眼里噙满泪,看着蓝瑛,说不出话来。

蓝瑛受不了母亲落泪,转过头,自己跟自己赌气。

沉默被拉得很长。

六月的夜晚,天气燥热得很。

蓝瑛想走出门口去透透气,才迈出大门,蓝瑛就看到门口站了几个陌生人,手电筒的光照得蓝瑛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光束晃了晃,最后停在地上。一个戴着袖套的年轻人对另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说:“就是这里!”

中年男人径直走到蓝瑛眼前,问她:“你叔叔呢,在不在家?”

蓝瑛不明所以,皱着眉头看他们。

她正要转身回家,戴袖套的年轻人粗暴地拉住她的肩膀,态度恶劣地重复道:“问你话呢,叫你叔出来!”

蓝瑛父母在屋子里听见了动静,急急忙忙赶出来。一看到门口这架势,他们都呆住了。蓝瑛父亲认出来了,领头那个戴眼镜的是戏院的负责人老黄。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以为这帮人是因为上次的事来找蓝恺算账的,他正思忖着要怎么应对,老黄便粗声粗气地说:“叫蓝东杰滚出来!”

蓝瑛父亲一肚子火,强忍着怒气:“有什么事好好说,我们家楼上还有住客……”

话还未说完,老黄便冷笑一声,阴声阴气地说:“蓝东杰强奸了文工团的女演员!跑了!”

这句话像炸弹一样,在蓝瑛家人中间炸了开来。

蓝瑛父母的脸色一下子惨白惨白的,蓝瑛怎么也不敢相信,叔叔会做出这种事。她想都没想就说:“你们乱说!我叔叔不是这种人!”

老黄指着蓝瑛,哼了一声:“别说废话,我们要进去搜人!”

蓝瑛父亲逼视着老黄,语气强硬:“你什么意思?!我说了他不在,你们请回!”

看到对方一伙人气势汹汹的样子,蓝瑛怕极了。她和母亲并肩站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们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她的手心在冒汗,母亲的手心也是湿的。最近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为什么不好的事情还是一件接着一件涌过来?她看着眼前的人,不知道现在叔叔究竟在哪里,安不安全……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天空中好像布满了厚厚的乌云,雷声滚滚,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他们争执不下。这时街上忽然传来叫嚷声:“着火了着火了!”喊声一阵接着一阵,街坊邻里都跑出来一探究竟。不一会儿,街上就站满了人。蓝瑛猛地抬起头,她惊呆了——东边腾起了一片红光,滚滚浓烟把半边天空映照得如此骇人,蓝瑛的一双眼闪耀着红光。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火光腾腾地照得天空发亮,空气中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半个西樵镇都被惊动了,街上脚步杂沓……

这时有人跑到蓝瑛家门口,扯着嗓子喊了句:“蓝恺出事了!”

大家本能地将大火和蓝恺联系起来了。一拨人慌慌张张地朝着戏院的方向跑去。蓝瑛还没有缓过神来,她跟在人群后面没命地跑。夜晚的西樵镇从未像此刻这样令人恐惧和绝望。空气散发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就连掠过耳边的风声,听起来也那么可怕。蓝瑛跑着跑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掉下来。她伸手去抹,但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只想着赶紧跑,赶紧跑过去看个明白,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祈祷……

从戏院门前的位置望去,可以推断最先起火的是舞台部分。那里的幕布最容易烧起来,接着大火蔓延到棚顶,再烧到了戏院其他地方。蓝瑛他们跑到戏院门口的时候,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火势烧得太旺,火舌吞没了棚顶,浓烟升腾上来,眼前的一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之中,石墙和柱子倒塌了,轰隆一声,整个火灾现场鬼哭狼嚎。

赶来救火的人将一桶又一桶的水泼过去。但是火烧得太大太突然了,即使整个西樵镇的人都出动,也无法阻止这场大火将戏院吞没。

戏院门口的空地上,蓝恺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脸朝下贴着沙石路面,他扯着嗓子不停地喊:“放开我!”但是围观的群众怎么会放过他呢?他们高声喊着:“打死他!打死他!”义愤填膺的怒骂不绝于耳,盖过了蓝恺一声又一声的辩解。父亲吓得脸色苍白,他冲过去奋力地掰开围在一起的人群,趴下来护住蓝恺。他孤军一人,挡不住那群愤怒得几乎要将人啃了的群众,很快他就被人拉了出来。

有人朝他吐口水,骂道:“再来连你也一起打!”

蓝瑛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蓝恺被当成了纵火犯,老鼠一样遭人踩在脚下。

母亲被蓝瑛死死地拉住,她经受不住这样的场面,脚下一软,晕过去了。

整个场面失控了,人们的愤怒盖过了一切。

父亲抱着晕过去的母亲痛哭流涕。

风声、火声、呼喊声、痛骂声、哭声……愤怒、疯狂、求饶、痛恨……蓝瑛从来没有像这一晚一样如此绝望,她像被人扔进了一片荒芜之中,呼号没有回响,挣扎亦无出路。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可以这样蛮不讲理,为什么不给蓝恺一个辩解的机会,为什么这个世界和她所看到的不一样了?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目之所及,尽是这些刺痛皮肤和内脏的场景,荒诞可笑,它们接踵摩肩地涌过来,淹没了蓝瑛生命图景中有关“人性善”的最后残像。

——世界,就这样在蓝瑛眼前一帧一帧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