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逢
“天才型的演员很少,所谓好演员,人们大多只见过两种。”
温暖而宽敞的休息室内,落地窗前挂着厚重的帘子,隔绝了一切纷杂喧嚣,柔软而绚丽的地毯裹住了冰冷的地砖,男子的声音沉稳地落在上面,清朗微寒。
屋内并没有人搭话,那个男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种是演什么像什么,观众记住了角色,却记不住演员;一种是演什么都像自己,稳稳当当无可挑剔,只是演来演去都是那个样子。”
说话的人语气并不友善,有些高高在上,仿佛今晚到场的所有演员都只是他手边的一件花器,任他评说。
他将那花器摆弄了一会儿,指尖与瓷瓶摩擦,发出一种沙哑而通透的声音,然后,又重重地放下。
“唯独你左轶,不属于任何一种。你的自我让你无法进入角色,而你的高傲又不允许你演出内心的真实。”
真皮沙发上有了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有人终于给了他一点儿反应。
他显然对刚才那句话的效果很满意,话音里甚至带了一点儿挑衅:“外行人或许觉得你会演戏,但要我说,你只是懂得矫饰而已。如果明年的获奖名单上有你,我保证刚才那些话会被写进颁奖词。”
地毯上响起沉闷的脚步声。仿佛有预感一般,他在回答声响起前就停住了脚步。
“等等。”
回应他的是一个女声。正如她拍过的所有电影一样,她的声音淡漠而节制,带有一种天生的冷漠感,让人觉得与这个声音相配的面容应当也是清淡的。
“南嘉木,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宣告你作为评委的权威,还是想向我施压,好让我赶紧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离嘉宾入场还有不到一小时,后台忙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执行导演的脸上挂着黑眼圈,手里抓着几张A4纸疯狂地喊:“人呢?左轶的经纪人呢?”周围不断有人快速地走过,几次撞到她,于是她更加火大,“瞎蹿什么?给我找人去啊!今儿可是左轶复出后第一次出镜,记者都排着队等着呢,都给我仔细着点儿!出了错就别想在这圈子里混啦!”
话没说完,肩上被人轻轻一拍,她回头,看见一张稚嫩的学生脸,短发素颜:“抱歉李导,您找我?”
被叫作李导的人脸色立刻一换,声音也变了:“哎哟,是小文啊。左轶姐呢?是不是对哪个流程还不满意?”手里的A4纸被她抚平递出,“不满意就说,我们都配合!”
文筱筱扶了扶眼镜,接过流程表,青涩地一笑:“左轶姐刚到,我这就拿给她。”
后台的忙乱愈盛,即便隔着厚重的门,依旧隐约能听到嘈杂纷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原来你还记得。真不知该佩服你哪一点儿,有涵养,还是虚伪?”南嘉木冷笑一声。即便语气有了寒意,他清朗的声音却还是好听,“那些照片也被你收买了吗?”
“什么照片?”尽管圈内人都说左轶乖张易怒,但眼下她似乎并没有感觉被冒犯,语气仍旧冷静而自持。
“就是你和男模被拍到的那种照片。”南嘉木的声音有些不怀好意,“怎么,老外玩腻了,又不想离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我面前还要演戏?”南嘉木咬紧牙关,不屑的态度越发露骨,“你连那些照片都可以容忍,显然是不在乎与我的这段关系。事到如今又何必死撑着不放手?”
南嘉木并没有得到料想中的回应,对方的回答甚至可以说是好声好气:“容我提醒你一下,我与乐家的代言合约还有一年,合约不到期,我们就不能离婚。”
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有人猛地逼近了一步:“左轶,你想钱想疯了才会把我们的婚姻写进合同里。”
从正面近距离看,才能确切地感受到左轶的魅力。她不算特别漂亮,如果不带妆,说不定还不如后天修饰过的人出色。但她胜在五官小巧而精致,脸型窄而立体,加上接近一百七十厘米的身高,站在人群中自然而然便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气质。难怪即便她成名后绯闻缠身,大导演们仍然喜欢用她当女主角,这样为电影而生的坯子,不用着实可惜。
只可惜南嘉木已经看厌了这张脸:“嗬,让我看看,最近动了刀子?”他总觉得她哪里长得不一样了。
没有人回答他。沙发上忽然一空,纤长的身影站了起来,她侧过身避开南嘉木,朝门口快步走去。
“今晚,你在台上说什么都可以,但红毯必须牵着我的手一起走。”尽管语气强势,她的神情却不似以往那般咄咄逼人,“别忘了,你也是合约的受益人。”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
南嘉木大踏步追上来,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你以为我在乎你的钱?”
被扣住的人开始挣扎,但似乎没什么用。
“快松手。”在别人口中是个不定时炸弹的左轶竟然还是不生气,只是声音有些焦急,像一只急于逃离牢笼的鸟。
“怎么,怕待会儿别人看到你的手腕有红印,又爆料我对你家暴?”南嘉木并不怜香惜玉。他把力度放轻,却越缠越紧,“你不是最喜欢绯闻吗,大明星?话题越多,对你复出不是越有好处?要不我帮帮你,想要假孕,还是吻痕……”
话未说完,门锁处传来咔嗒一声,门开了一条缝儿,外面的喧闹哗的一下闯了进来。
“你在这儿哪,左轶姐!”青涩的少女既不掩饰惊喜,也不掩饰诧异,“南、南……嘉木哥?”
文筱筱仔细地把流程表放在文件夹里,快步穿过人群,心里万马奔腾。
她刚刚入行,尚未适应娱乐圈痴迷八卦的氛围,不小心听到几句就吃惊得不得了。比如今早在电视台的化妆间里,就有两个化妆师在热烈地讨论左轶的复出,当然,也包括左轶的绯闻。
“她神出鬼没这么久,南嘉木的头上可以开草场了吧?”
“你呀,消息太落后了。他俩早离了,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夜夜笙歌,玩得开心着哪!”
文筱筱自知资历浅,还没资格对别人说三道四,但刚一进公司,Bella姐就把左轶这么重要的艺人交到自己手上,再不上点儿心,那就是傻。所以尽管到目前为止,文筱筱连南嘉木的面都没见过,但对左轶的这位“背后的男人”早已是如雷贯耳,对那些传闻也如数家珍。
左轶年少成名,心气儿不是一般的高,圈里圈外的追求者数不胜数,最后她却看上了当时毫不起眼的新人演员南嘉木,并且在二十五岁风头正盛的巅峰时期宣布与他结婚,轰动一时。虽然婚后一直有二人不和的传言传出,最近一年甚至因为左轶前往澳洲“度假”,大家几乎没有再见过二人同时出镜,但这对最引人关注的明星夫妇再次出现在镜头前时,还是甜蜜恩爱,羡煞旁人。
当然,文筱筱也知道艺人的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儿。家居行业的大牌乐家与左轶的合约一签就是十年,无非就是看中她的人妻形象。如果南嘉木与左轶的婚姻出现丑闻,无论对艺人还是对品牌,都是灾难。
她心里有了一点儿底,自觉地做好了假象被戳破的心理准备,不过当她打开休息室的门,看到二人以那样奇怪又暧昧的姿态出现时,还是怔住了。
“南、南……嘉木哥?”
尽管南嘉木已经不接戏,一门心思排他的话剧,但当戏剧性的状况发生时,身体里的演员本能还是会瞬间苏醒。
“南、南……嘉木哥?”
门口站着一个学生气十足的女孩,面生。
只是交换一下眼神的时间,南嘉木就把掐住左轶后腰的手往前滑动,温柔地抱住了她。
“左轶,介绍一下,这位是?”
如果没有听到他刚才对左轶那些露骨的威胁,在场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清朗的嗓音配上这种语气时最为相得益彰,让人听来只觉得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新助理。”左轶的声音从他的桎梏中闷闷地传来,“文筱筱,小文。”
左轶说话时,南嘉木一直低头含笑看着她,像是眼里只有她一样。听她说完了,他才似是而非地抬起头:“Bella不干了?我家左轶太烦人了,被经纪人炒鱿鱼了吧?”一边说着,他一边靠近,鼻尖几乎贴到她的脸颊上,好像在故意挑战某种底线。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南嘉木的目光开始游移。一年未见,左轶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不管是微翘的鼻尖,还是纤薄的嘴唇,都和上一次分离时无甚分别。但他又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奇怪,或许是休息室的光线太暗,他总觉得她的五官蒙了一层薄纱……她好像换了香水?
与在镜头前的表现不同,左轶窈窕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僵硬,似乎不习惯这种突然的亲密:“找我什么事儿?”
文筱筱露出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哦哦,这是流程表,左轶姐你看……”
“给我吧。”南嘉木侧过脸,噙着笑,伸出一只手接过来,温柔有礼,但不容拒绝。
他笑起来很好看,很容易让人回想起他还没有退出娱乐圈时的样子,风雅少年,白衣胜雪。文筱筱没来由地有点儿害羞,微微低下头,知趣地关上了门。
她没有看到,在南嘉木的身后,左轶的双手被他紧紧禁锢着,骨节发白。
休息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地毯上那波斯风格的花纹被一道纤长的影子划开,几乎要人以为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文筱筱的出现提醒了南嘉木,这里并不是适合争吵的地方。甩了几句狠话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关上门,左轶低下头,开始四处张望。
礼裙的价格与脆弱程度成正比。她与南嘉木拉扯几个来回,裙子上镶嵌的宝石就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她背部的线条很美。纤长的脖颈优雅而白皙,背后深V的设计让她纤瘦的脊背一览无余,光滑的曲线延伸而下,诱发让人触摸的欲望。
当年左轶出道的时候,年仅十六岁的她饰演落入凡尘的仙子。雅鲁藏布江边,少女只披着一条薄纱,玲珑纤细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是尘世间一个不可触摸的梦。那个侧脸露背的身影成就了那部电影的票房,也成就了左轶自己。
“你掉的东西在这儿。”房间的深处突然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左轶猛地站起来,差点儿撞倒了墙边的花瓶,瓷器在地毯上无声地摇晃半晌才停下。
窗边有一张老气的欧式沙发,它仿佛知道自己的老旧配不上这里的星光璀璨,只是扭扭捏捏地背对大门,藏在角落里。声音就是从沙发后面传来的。
一只手从高高的靠背后懒洋洋地伸出来,那人伸了个懒腰,举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左轶克制了片刻开口道。
“难道这里是离婚的地方?”那个声音毫不退让地反唇相讥,听上去甚至有点儿嘲讽的笑意。
“是谁?出来。”左轶的声音十分冷静,不怒自威。
一双手从靠背后面举起来,随后,一个男人从沙发后面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她,歪嘴一笑,样子乖顺又无赖。
左轶从未见过他。他似乎不是艺人,没有刻意做发型,也没有穿礼服,自然也没有化妆。但他的气质又和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太一样,半长不短的头发几乎盖过了眼睛,表情玩世不恭,好像是某个市井深处的浪**子不知从哪条大街上晃**进来了。
他一步步地逼近,而她步步后退。直到靠近窗边,她略微回头,从七楼的窗户里往下望了望,停住脚步。
“你听了多少?”
“大概……从他说要帮你留个吻痕开始。”他笑得很无辜,但看起来绝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左轶的唇抿紧,她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应对。
男人的眼神更加轻佻。他将插在屁股兜里的黑色鸭舌帽拿出来,随意地戴在头上。
“听说你现在是话题人物?”他把玩着那颗炫目的宝石,仿佛在炫耀自己手中的筹码,“乖乖,这回我可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