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额,她果然是技术型人才
冯言陪了邵音音一夜。
能锦上添花的不一定是朋友,但会雪中送炭就一定是。邵音音对冯言非常感激,因为她不知道没有冯言的陪伴,那一个晚上她该如何度过。
在邵音音的小**,垫着竹篾片凉席的床,空调口徐徐送着冷风,每次启动时都发出有节奏的噪音。窗帘没有拉上,月色透进来。
邵音音与冯言讲了一晚的季凡。讲着讲着,想睡了,突然一个惊悸,便再度清醒。
月光弱了下去,继而是黑暗,黎明前的黑暗,未过多久,朝日映红天边。
新的一天来到了……
冯言指着窗外红霞,对邵音音道,“看,光芒与黑暗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交替着,所以不要在黑暗中哭泣,因为哭坏了眼睛就看不见明天的光芒了……”
邵音音喃喃的,“这不是我要的光……”
“音音,还记得么?”冯言道,“昨天我问你,要是你是佩蓉,发现王生爱上了小唯你会怎么办……”
会很痛苦,会离开,会找个地方自己疗伤,会复原过自己的生活……
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冯言在银行上班,没特殊情况很难请到假,所以早早便起来。邵音音跟着一起,冯言拦住她,劝她补一个觉。她脸色白得可怕,但却摇头拒绝。
她亦有工作要忙,她的生活还要继续。
她,和季凡,还没有结束……
昨天那场不期而遇的邂逅,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算是结束。
两人一起出门,冯言拦了出租车,先送邵音音到公司。离去时谆谆叮嘱,提醒邵音音少瞎想,多做事,要记得吃东西,喝水……要是难过,或者闷了,就给她打电话……
邵音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冯言的工作地点是银行的对外窗口,怎么可能在上班时间接电话?但,她终究是一番好意。
如游魂一般步入大堂,进了电梯,一开始还惧怕会遇见季凡。突然想到,他今天休假。
休假去度假……他们想去哪?乌镇?西地?还是周庄?
不得而知……
十点多的时候,乔公子进了公司,如往常一般先巡视公司。看见邵音音的时候面露惊讶,问道,“小邵,你怎么还在这?”
邵音音一愣。
乔公子再道,“你今天不是去量别墅的么?”
这是昨天乔公子安排的工作,居然忘记了。邵音音忙站起,向乔公子表示歉意。收拾东西准备立刻便去。
乔公子喊住了她,道,“你面色怎么这样差?眼睛也肿得很。怎么了?”
“没事,我,挺好……”邵音音深吸一口气,回。
“你要是不舒服,就换个人去吧……”乔公子道,眼神边往王薇的座位飘去。王薇忙低头,做认真工作状。
这么热的天,去现场量尺寸,十足十苦差事一件!
“还是我去吧!”邵音音好大一声,拉回乔公子视线。她不想呆在幽闭的空间,想着让她心痛的人和事。
“那好吧……”见她真心坚持,乔公子没再多言,只是不放心的叮嘱一句,“多喝水啊,热,小心中暑!”
安东尼有别墅的备用钥匙,看来他和这位叫胡不周的业主果然是很好的朋友。
邵音音坐着出租车到达地点。一开车门,门外热浪滚滚而来。付钱下车。置身炎热的空气里,邵音音只觉自己浑身冰凉,头也晕晕的。
可别真的中了暑……想着,便去便利店买冰水。
冰柜里一溜的矿泉水,各种品牌,手在瓶身上一一划过,赌气的选了红瓶盖的农夫山泉。
出门来,喝一口,农夫山泉哪里甜了?
又是一个酷热的艳阳天……
乌镇那样的地方,想必比S城要凉快许多……
邵音音甩甩头,可不可以不要想起?
别墅的外观并不如它的实际年龄那样老,临着主马路的墙尤其的新,应该亦是新翻修过。S城处处都是市政府主持下的城市改造工程,曰美化环境,打造人文历史名城。
另一侧则没那么幸运……或者说,更幸运……
爬山虎爬了满墙。
正是盛夏枝叶疯长的季节,绿油油的叶子丝毫不惧炎热的空气,在风中肆意翻飞着,亮晶晶的折射着夏日阳光,闪烁着金属质地的光芒。
入口,就在爬山虎那老藤边上。小小一扇红漆门。
邵音音拧开门,推门而入。
好似进入时光的隧道。
家具都已搬空,但地面,墙面,墙角,整个宅子里处处遗留着生活的痕迹……
六、七公分宽的木制铺地,看得出是近代的产品。那外层涂抹的红色油漆斑驳着,磨损得快露出木制本色的,是走廊、厅道等这些人常来常往的地方;靠墙的长方形应当曾经放着矮脚橱柜,老式的家具,又笨又厚实,四只马蹄脚稳当的落在地板上,圈囿出一片小天地,虽然挡不住灰尘的入侵,却将油漆完好保存下来;同样的,可以轻易辨识出沙发、小几、电话架、茶具斗橱等……
靠窗还有贵妃榻,是否有体态优美的妇人在秋日的午后斜倚在上,半卧半躺,读一本书,饮一杯茶,消磨一下午时光……
墙面贴着灰底银线花鸟图案的墙纸,虽破败却如落难的贵族,难以掩饰的精致和矜持;接近地面的地方,有顽童的脚印,小小几只,沾着污迹,横竖在墙面,脏了鸟的头,染了花的叶;刮擦的痕迹比比皆是,想来是搬运家具所造成……
通高的窗,西棱格子,垂重的硬布窗帘,拉开,扬起一屋子尘……
但阳光终究还是透了进来,一线一线,如舞台上强力探照灯,清晰投影出灰尘的舞蹈,空无轻灵,无需伴奏……
百多年的时光静缓流动,不急不躁,却是人非物亦非。
邵音音脚步游弋,从一楼到三楼,再从三楼到一楼,小小卡片机记录着这座老宅的一角一落,一点一滴;将纸铺在地上,铅笔勾勒几下,画出大致平面结构,测量,记录……
她认真的工作着,一丝不苟的核对着每一间房的尺寸,每一扇门和窗的位置,渐渐忘我。
最后一个尺寸标记完后,她看了一下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没有人给她打电话,她似是被人遗忘在这个老宅子里……
喝一口水,倦意突然袭来。
或许是一夜未眠之故,或许只是不愿意离开。邵音音抱膝蹲下,脑海中突然响起一句台词。《阮玲玉》中,梁家辉对张曼玉温柔的笑说,“你有多久没试过蹲着的感觉?”
生活节奏如此之快,每天都在追着季凡的脚步,她真的很久很久,很久没有尝试停一停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泪布满脸。
魏径庭就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从别墅外的窗户看见了邵音音。
空旷的大厅内,灰尘漫天飞舞,束束平行阳光射进室内,在地上描绘着倾斜的窗影。
一个女孩,一身素花衣裙,长发如墨,披散在肩。她屈膝蹲在大厅的正中央,全然不顾裙角扫地。
周遭一片黑灰,唯独她是彩色的。
胡不周正在掏钥匙准备开门,被魏径庭制止。这是一副极好的画,他不忍破坏。
胡不周顺势望去,略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道,“这女孩应当是我朋友公司的,我请他们帮我做室内设计。”
“哦?”魏径庭表示好奇。
胡不周就是之前将魏径庭的画送去拍卖行的鲁莽人,但他性格爽直,倒也不曾与魏径庭因此事生下罅隙。此时因欲将祖传老宅装修成红酒坊,便向魏径庭求画装点。
魏径庭素来好酒,尤其是红酒,有此雅事岂有不应之理?今日是突然起了兴致想来一探老宅风貌,以便寻获些灵感,不料竟有这样收获。
他举起手中相机,选好角度,连拍几张。“咔嚓”几下连声响,惊动了邵音音。
她扶脚站起身,转头看去,带动长发轻甩,裙角如喇叭花初开乍合。
妙极!魏径庭连续按着快门。
邵音音被窗外人古怪行径惊到,不由拭去颊边泪痕低头拾捡物品,图纸笔尺等物,通通塞进大包。
将包背上肩,她准备开门出去。却听见钥匙转动门锁,门自外被人打开,两个男子站在门口。
一个个子稍高,浅灰色长裤,淡青色丝质短袖上衣,手里捧着只镜头夸张单反相机,正是那个给自己拍照的。另一个个子稍矮,精致利落短发,五官看上去虽是普通,却亲和。
邵音音疑惑的扬起眉,尚未发问,胡不周已经先行开口做了自我介绍。
邵音音伸出手想和他握手,却发现自己手上乌糟一片,有泪,有灰,突想起刚才曾以手拭泪,想必脸上一定不会比手上干净多少。
她尴尬的抿嘴笑一笑,道,“不好意思,胡先生,我的手太脏。”
可是后面那人先胡先生开口,做起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魏径庭。”边说边伸手过来相握。邵音音忍不住将手一缩,却没躲过去,被他正正抓在手里,然后轻轻摇了两下,再放开。耳听对方续问道,“不敢请问小姐芳名?”
“邵音音。”她答。
“音乐的音?”魏径庭猜,满意看见邵音音略显惊讶的表情。他续问,“擅长音乐么?”
邵音音摇头叹,“七窍通了六窍……”见魏胡二人面露不解,遂微笑解释,“一窍不通……”
那两人便都笑了起来。
胡不周步入老宅,向邵音音道,“你是安东尼的同事吧?他跟我说过会有人过来测量这个房子,想不到派了个女孩子来。”
“是,”邵音音回,“不过我已经差不多量完,正要离去。”
胡不周尚未发话,魏径庭再度抢道,“我们一来你就要走?”他四下里望望,道,“先不忙走,来,跟我说说,你在这座宅子里看到了什么?”
见魏径庭兴致盎然,胡不周不好驳了他的面子,遂笑着看看邵音音,以示鼓励,其实心中亦起了好奇。
邵音音略觉奇怪,迟疑片刻,惊觉两个男子四只眼睛都转向自己,只得开口应道,“其实……也没看见什么……在我眼里,只有尺寸。”
“哦?”魏径庭好奇心大盛,他本以为会听见一些关于风月与爱情之类的言论,比如说旧时光,比如说张爱玲。
“对,尺寸。”邵音音继续,“你们看这里……”她指着落地窗下缘,“窗并没有直接落在地面,另外还留了大约15公分的踢脚,这是为了保护玻璃的缘故;还有楼梯,”她快步来到承接上下空间的木楼梯边,伸脚踏了踏起步台阶,“梯段太窄,并不方便人行走,还有,”她蹬蹬爬了几步,“转弯部分都是扇形梯,若是按照现在的建筑设计规范,这里的踏步宽度是不够的,有安全隐患……”她果然是技术型人才。
邵音音滔滔不绝的,说着些让魏径庭一头雾水的理论。
“就没有其他?”魏径庭不死心追问。
邵音音想了一想,再道,“还有就是,胡先生您要将这座宅子改成酒坊,说实话,我心里为它鸣不平。”
听此一言,莫说魏径庭,胡不周也将眉毛挑起老高。
邵音音道,“我不擅酒,不知道您想做的红酒坊是怎样的……但是,”她缓缓环顾一下四周,“我在这里上下走了两趟,我感觉到极浓厚的生活气息……”
对嘛,这才是魏径庭想听到的,他眼睛渐渐发亮。
“日常生活或许是琐碎且平淡的,但却是真实的,人们依赖这座宅子,宅子亦是人们生活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如家庭里一个重要成员一般。可是,如今要改成酒坊,往来都是客,没有人会真心停留。他们的眼光只会落在彼此身上,虚以委蛇的应酬,强颜欢笑,勾心斗角……太多太多贬义形容词可以用在这里……哎,一座见证过真实的老宅子,一个沉默的长者,就要成为一处欢情场所,不悲哀么?”说到这里,邵音音突然回神,转而道,“但是,这就是生活……不是么?”她只不过随心而论,不想让业主不快,也不想毁了乔公子的生意。
“哗,你们设计师都是如此感性的么?”胡不周却浑不在意一般,叹道,“安东尼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转头看向魏径庭,问,“魏兄,你身为画家,又有何感慨?”
他竟然是个画家!邵音音不由肃然起敬。
魏径庭却一笑,道,“吐故纳新是常态,往来是酒客亦是朋友。何况,酒后方有真言听!所以,真假都是依人而定,与酒无关……”说到此处,他略微一顿,看着邵音音道,“音音,我说的对么?”
听到如此亲昵称呼,邵音音面色一僵,继而露出微微一笑,道,“魏先生这么说当然有道理。只是我关心的是宅子,您偏爱酒,关注点不同,共识想必是很难达到。”
电话突至,是冯言来问候,邵音音几句简短应付。挂了电话后向魏胡二人辞行。
魏径庭不肯就此轻易放过她,向她索要名片。
邵音音推辞道,“我本公司无名小卒,尚无资格配备名片,若是关于别墅案子有事联络,请联系安总或者乔总就是。”
告别后转头走了两步,突然记起,邵音音回身看向魏径庭,道,“不知魏先生刚才是否拍了我的照片?”
“有几张。”魏径庭大方承认,“怎样?”
邵音音略作一想,便道,“算了,我也不是大牌明星,能入您相机焦距,是我的荣幸。”说完转身离去。
房门轻轻掩上后,魏径庭忍不住瞧了胡不周一眼。胡不周笑道,“怎么,魏兄对她起了兴趣?”
魏径庭不答,转而举起相机四下望,取相框呈现的景象都不另人满意。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死气沉沉。他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退后好几步,指着楼梯对胡不周道,“来,你站那。”
胡不周虽然不解其意,但也乖觉老实。依着魏径庭所指方向站定。
魏径庭再看向取相框,果然,有了一个小小人儿在风景里,效果立时出现。他连拍几张。
放下相机他心中了然差异何在,无他,唯“生机”二字而已。
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