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魏径庭
程易之好不容易挨到最近的下环线出口,在高架上一堵就是一个多小时,爬行了数百米,他实在忍到极致。
本来他想约魏径庭一起吃晚饭,魏径庭却不给他面子,怅然的说,“唉,你来的太晚,我已经约了佳人。”
“推了!”程易之毫不客气下命令,魏径庭笑得很轻佻,“卿是佳人,伊亦是佳人,小生实在难以取舍。”
这副腔调让程易之改变主意,“你还是去跟你的佳人约会吧。”
魏径庭却不肯放过他,立刻接道,“这样吧,我吃过了饭再来找你。你打算去哪?”语调恢复常态。
程易之手放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道,“博知吧,你晚上来找我就是。”说完,方向盘一打,在十字路口大拐弯,朝S城虽然不是最大却是最中心的绿地广场公园驶去。
博知是一栋楼的名字,坐落在人民广场一侧。小小白楼,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风,藏匿于茂密绿树林中,圈囿在雕花栏杆内,外人轻易不得接近。
单看名字,博知楼真像是某大学图书馆——它确实也曾经是S城的城市藏书馆,不过那都是在解放前,当时管理S城的政府楼上还挂着青天白日旗。
1949年国军大溃败,带走了黄金和古董,博知楼的书也荣幸获得垂青,被搬走大半,余下的在乱世中流失。后来新政府成立,获中央最高领导指示,此楼被保护起来,且通过各种途径,将流失的书收回部分。但,终究不抵之前十中之一。
博知楼空了一大半,也寂静了数十年。改革春风吹遍大地,博知楼重获新生,被改造成了一家私人会所。
它的第一任主人,是当时S城的市长公子。装修和家具完全仿照法式宫廷的洛可可,金碧辉煌到夸张境地。里面设一百一十二张座位,暗喻市长公子生于1月12日。如今,该公子已经是知天命的年纪,不知在何处残喘,博知楼却风华正茂额外妖娆。
后来博知楼几经易手,价格连续翻番。唯一没变的是座位数。整个S城1000多万人口,拥有博知楼的VIP卡的,不到500人。程易之是其中之一。
程易之边开车边拨通博知楼预约中心电话,Vicky那悦耳女中音传来,“程先生,您好!。”
“你好,Vicky!”程易之回礼,“请帮我订两个位。”
“好的,程先生。”Vicky继续悦耳的回,“请问程先生是订今晚的位么?”
“是的。”程易之道,“我已在路上,等下便到。”
“好。”Vicky突然放轻了声音,“程先生,黄先生今晚也订了位。”
黄渤,程易之的老对头,见面就要掐一架……最近一次两人亦是在博知撞见,都喝了点酒,差点发生肢体冲突。Vicky担忧不是多余。
程易之不由脚下一顿,油门略松,突觉车身一震,被顶得朝前一滑。他朝观后镜看去,一辆出租车紧紧挨着自己。他不及多想,匆匆向Vicky确认后,便开门下车。
此时,的哥也已下了车,看着程易之座驾的屁股满脸懊恼。见到程易之,的哥率先开口,语带惶恐,“哎哟,先生,您看,这……这……追尾了……”
的哥的车是桑塔纳,厚实经撞。
见程易之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打量两车相撞部位,的哥继续惶恐,“哎,真是对不起,我赶着交车,已经迟了……”说着说着朝自己大腿重重拍了一巴掌,“我可真TM不长眼,撞也该撞一辆便宜点的车啊!”
程易之这才看了的哥一眼,一张老脸都是风霜。开出租车其实是很辛苦的一个职业,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油价见天涨,晚班司机还要面临被劫持的危险。
他叹口气,道,“算了,也不完全怪你……”
“您,哎,真是好人……”的哥惊讶的张大眼睛,快感激涕零了,“那您,要不要找交警来认定一下责任?”
还真是一个老实人!交警一来,怎么可能将事故责任判给这辆价值几百万的跑车的车主?程易之心想,不由笑了,反问道,“我看咱们俩的车都是擦了点儿漆而已,你的车要紧么?”
“哎哟,不要紧,不要紧!”司机连忙摆手,“您这车都不要紧了,我这破车打什么紧?”
“那就这样吧……”程易之回头朝车头走去。
进了博知楼,Vicky在前厅相候,一身水红色旗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体态高挑轻柔,态度不卑不亢。她算是在这里做得最长久接待小姐。以往几个,不是被富家公子哥儿包走去当金屋藏的那个“娇”,就是由于言行失当被辞退。
Vicky迎上来,微微鞠了一躬,接着右手做了个“请随我来”的姿态,便在前引路。程易之在她身后跟着,步入电梯。
电梯缓缓静静往上运行一层楼,门轻轻悄悄滑开,一支蓝调曲子低低响着。
七点十分,Floating Bridge…
Vicky把程易之带到入口附近角落的餐桌,挨着窗,避于照壁之后。待他坐定,Vicky再度微微弯腰,柔声询问道,“程先生是即刻便用餐呢,还是等一等您的朋友?”
“不用等他,”程易之答,“我要一客忌廉烩鸡。”
“好的。”Vicky续问,“先帮您上一杯勃艮第的白葡萄酒可以么?”
对于Vicky体贴细心的服务,程易之一贯满意。
边饮着酒边看着窗外,日光渐弱,夜幕拉开。城市里,街道上,夜行动物纷纷逃逸出巢穴,城市陷入别样喧嚣。
等了二十多分钟,一杯酒饮尽,香气四溢的晚餐由服务生端上。
程易之续了杯酒。
刀叉都是银质的,擦得锃亮,照得见人影。
于是,从刀的反照中,程易之看见Vicky又引了几个人进入餐厅。领头那个膘肥体壮神气活现的,正是黄渤,手里还挽着一个美女。
程易之叉了一块鸡肉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Vicky一直往里走着,想将黄渤等人带到餐厅中后位置,以免离程易之太近徒生事端。
可是黄渤不乐意了,驻足道,“Vicky,你把我带那个角落作甚?怕我跑单么?”他的同伴附和着笑起来,献媚夹杂着狐假虎威的嚣张,听起来极是刺耳。
“黄先生说笑了。”Vicky不急不忙,亦是笑道,“角落毕竟安静些,没有人来人往打扰黄先生您和您的朋友。”
黄渤闻言皱眉道,“我喜欢热闹,就喜欢坐中间,”边说边四下里望望,指了指附近一张桌子,道,“我们坐这里好了。”Vicky只得上前安排好众人入座。
一行人入座,点餐,喝酒,开始聊起来。
先是有人夸黄渤的女伴,听起来原来伊是个最近刚崭露头角的小明星,演了几部颇受欢迎的电视剧。女明星娇答答的享受着恭维,然后向黄渤大献殷勤。
黄渤家族涉足电影界,投资过不少大制作电影,想必对那个小明星极具吸引力。
听得片刻,程易之便有些不耐。一帮人,只会溜须拍马,全是**裸谄媚之词,一丝技巧都无,简直污人耳目!上次亦是如此,黄渤带一群溜须拍马之徒在此高谈阔论,程易之忍不住出言讥讽,惹来两人针锋相对,几乎拔拳相向。
有好事者将此事传给鑫之,鑫之知道后如获至宝,立刻上报给老爷子。老爷子气极,将易之好一顿臭骂,最后失望道,“易之,你几时才能长大?”
在老爷子眼里,小二程易之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看来程氏将来,全得依托程鑫之了。
这正是程鑫之想要的。
他推开餐盘,唤来服务生收拾整理。再续了一杯酒。
八点一刻,Vicky引着魏径庭走了进来。
魏径庭上身穿一件米底灰花的短袖衬衣,下身一条灰色丝麻无褶长裤,脚蹬一双米色休闲皮鞋。全身上下一水的Dunhill,一副花花少爷行头。他先是一巴掌击在程易之肩头,继而道,“你小子,最近忙啥呢!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边说边坐在程易之对面。
Vicky微笑着询问魏径庭,“请问魏先生想喝什么?”
魏径庭注意力被Vicky吸引住,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边道,“Vicky,你这么问我很伤心!你的心里难道一点都没有我么?你怎么能不知道我的爱好?”
Vicky继续笑着,边抽出自己的手来,说起话来语气一点没变,“上次程先生和魏先生存在这里的酒还有一瓶多,要不……”
程易之接道,“都拿来吧。”
Vicky应了声好,便款款离去。
待Vicky走远,魏径庭促狭的笑了,低声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心气高着呢。”
程易之苦笑,“你不是刚和佳人约会完么?怎么总是这么饥不择食?”
魏径庭跷起了二郎腿,斜着凤眼吊着眼角看着程易之,道,“你知道的,对于美丽的事物,我从来都不拒绝,从来都很好奇,从来都要亵玩一番。”说着,忍不住凑到近前,仔细端详着程易之的脸,真心叹道,“易之,你几时答应做我的模特?你知不知道你的脸有多完美?不用画笔记录下来,是对上帝的亵渎!”
“假如你同意让我穿着衣服的话……”程易之回。
“那怎么成?”魏径庭嚷起来,“你知道人体有多美么?”说着目光带钩将程易之从头顶看到脚底板,恨不得立时便把程易之剥个干净不可。
魏径庭是个画家。一个极有天赋的、出生豪门的,画家。他的画从来不对外出售,只在几个至交好友圈中流传。曾有好事者拿着魏径庭的画去拍卖行估价,鉴定师给了个八千块的起价,货币单位还是人民币。一时传为笑谈。
魏径庭初时不是不生气,转而便释然了,道,画家卖的是个名气,没有名气,任凭你是提香莫奈梵高投胎转世,也卖不出天价来。他画画素来就是爱好而已,从来不为名和财。因为这两样他都不缺。
对于这种超脱心态,程易之相当推崇。一来二往,便成好友。
服务生推来小小不锈钢餐架,搁着冰桶一只,程易之的酒就插在冰桶内。
撤去程易之之前饮过的白葡萄酒杯,换上水晶质地的红葡萄酒杯。服务生殷勤帮二人各斟了半杯。程易之道谢后再示意服务生退下。
举杯略抿了一口,魏径庭先问,“你的车怎么了?”大概是他停车时看见了程易之的车,屁股朝外停在停车场。
程易之这才记起这件倒霉事,边简短几句告知魏径庭,边摸出手机拨通4S店,通知车行现在就派人来将车开回,把漆补上。放下电话后,他对魏径庭道,“等下你可得送我回家了。我可以尽情,你可得悠着点!”
魏径庭哈哈一笑,道,“我的车技从来都是喝得越醉发挥得越好,今晚你有福……”
两人闲话几句,饮完一杯。程易之捉起酒瓶,先给魏径庭续酒,突道,“魏大师,我想请问一下,我哪里得罪你了?”
魏径庭闻言一愣,“此话怎讲?”
“这么快就忘记了?”程易之看了他一眼,道,“我家老爷子那个心爱的酒店——康迪兰度——两年前重新装修时,蒙大师厚爱,惠赠了一幅惊世名作……”
魏径庭嘿嘿一乐,道了句,“原来是这个啊……”
“是……就是这个……”程易之不满道,“就算你不知道我家老爷子有多保守,也该知道康迪兰度酒店对他老人家的意义有多大,你平白无故跟我开这么一个玩笑,是不是有点过分啊!”
“嗨,真对不起了……”魏径庭忙道歉,继而道,“挂了这么久都没被人发觉,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程易之突然面色一柔,脑中闪过邵音音的画面,不过几秒,他便回答道,“别管我是怎么看出来的,总之,你得给我想个办法弥补一下。我不想让我哥捉到把柄又去老爷子那告我的黑状!”
魏径庭突然再度凑近,压低声音缓缓逼问道,“说!刚才出现在你脑海中的是哪个女人?是她看出来的么?我认识她么?”
程易之惊异,不由道,“你怎知道?”
“你之前还说我饥不择食……”魏径庭得意笑了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刚才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表情有多渴望?多欲求不满?”人,若想成为艺术家,一定要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和敏锐强悍的观察力。这两样正好都是魏径庭的最擅长的。
被一语道破,程易之索性大方承认,将下午发生的那段邂逅告诉了魏径庭。
程易之先道,因与鑫之闹脾气,躲在酒店楼底抽烟,结果一个女孩刚好经过,斥责他不该乱丢烟头,再体贴告知吸烟不能解决问题。
魏径庭面露不屑之色插嘴,“只要是个女人遇见你程二公子就定是迈不开脚,一定要搭讪几句不可……”
程易之再道,“后来那个女孩走了……”
魏径庭惊讶,“她果真是自己走的?不是被你骂走的?”
程易之摇头,续道,过了一阵,他打算开车离去,在车里喝水的时候,看见那个女孩从酒店匆匆穿出,越过马路拿了纸笔不知在做什么。于是他便好奇,留意观察起来。
魏径庭笑,“或许她一直都有注意你,所以在你面前走来走去。”
程易之懒得搭理福尔摩斯附体的魏径庭,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女孩进了便利店买了一瓶水,坐在街边喝。边喝边发呆,直到一瓶水喝完。
魏径庭继续不屑,“果然,她知道你能看到她,故意在你面前做戏。”
程易之没有告知魏径庭,当他看见邵音音坐在街边喝水时,被她神情打动。那是一种极深刻的忧伤,说不清道不明。他很好奇。
见他沉默许久,魏径庭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程易之道,后来,她不知道想起什么来,急匆匆的又跑回酒店。可是没多久,就垂头丧气的出来,在酒店入口,盯着酒店大楼看了许久。
“在你车边上?”魏径庭问,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开始给邵音音行为下定义:“一定是不知从什么途径打听到了你程二少爷的大名,于是想来一段攀龙附凤。”
程易之否认魏径庭的定义,道,“我想去问问她究竟在做什么,又怕找不到借口,所以拿了瓶水,想去问她需要不需要。但她没有接受我的好意。”
魏径庭“哈”的笑了一声,道,“你若是拿一只卡地亚的手链去问她,必能得到相反答案。”
“原来她是晖叔请来的做酒店外立面改造的设计师,她想测量酒店的结构,以便回去画模型做图纸,可是找不到酒店内部人员协助,所以烦恼。知道后,我就想帮她一帮。”程易之自顾自继续叙述,“我带她去开房……”
“开房?”魏径庭讶异怪叫一声,“太快了吧?易少,你有多久没泄过火了?”
“你少瞎想!”程易之没好气瞪他一眼,“她要量客房窗高。”
“哦~~”魏径庭点了点头,然后不怀好意追问,“后来呢?芙蓉帐暖度春宵?”
程易之气笑,“你猜都猜不到她跟我进了房以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魏径庭果然认真猜测,“是不是头有些晕想躺一躺?还是扭了脚要你扶一下?或者直接宽衣解带投怀送抱?”连猜几个,见程易之都摇头,不由好奇问,“到底是什么?”
“她把窗帘拉开了……”
魏径庭一呆,眼睛连眨了几下,然后道,“欲擒故纵而已,这个女人道行不浅……”
“然后她便忙她要做的事,忙完后,我看时间还早,便想先多休息一下……”说到这里,程易之叹道,“可是她一副急于离去之态。”邵音音下午的表现,的确让程易之很受伤。他这还是第一次被女人当成洪水猛兽躲之惟恐不及。
“真的?”魏径庭将信将疑。
程易之一叹,“她后来大概也觉得她的态度冒犯了我,便将你的画当笑话讲给我听。一说酒店被坑了,二说坑得好坑得妙!”
“这又是为何?”魏径庭已经不知不觉转变态度,真切好奇起来。
“她出生应该一般,”程易之解释道,“所以痛恨酒店房价太高。”
“唔,这倒是可以理解的……”魏径庭道,转而道,“可是,难道不是你定的房?”
“是我,”程易之答,“但她同样痛恨!”
“这还……真有趣……”魏径庭回道,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连你也觉得有趣了……”程易之笑,“我带她去酒店餐厅吃饭,她又拒绝了……”
“哦?”魏径庭挑眉。
“我甚至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相求……”程易之道,“请她和我吃完这顿饭。”
“她还是拒绝?”魏径庭插道。
程易之缓缓点头。
“那她,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你是谁?”魏径庭问。
程易之缓缓摇头。
“也没跟你要个电话,或者留个电话给你?”魏径庭再问。
程易之再缓缓摇头。
“好吧,是我之前看错了她……”魏径庭抚掌叹道,“不过,话说回来,王子与灰姑娘,这样的桥段虽然老,但是滋味却是正好……”说着瞟了程易之一眼,再道,“正适合那些没有真正爱过的人……”
爱一个人,很多时候是从觉得那个人很有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