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与伦比的美丽
高三那年春天,学校里举办合唱比赛,由高一、高二学生参加,分成八组,再从中选出最好的一组送省电视台。高三学生因为学习紧张没有参加名额,不过仍然阻挡不住一些“积极分子”想方设法混进高一、高二学生里。当时尹欢歌是乐队指挥,只要能混进去,就可以有足足十天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许慕杨觉得,就算接触不上,能静静地看她站在那儿指挥,自己也足够幸福了。
许慕杨通过小恩小惠“贿赂”了一个高二学生,顶替他进入了八组初选队伍中的一组。夏初一记得许慕杨当时兴奋得在课堂上向温墨耕取经:“师母是怎么看上你的?”
温墨耕正讲着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听他问完直接将书撂桌子上,视死如归地说:“很简单,听话。”
这句话给了许慕杨很多灵感,让他觉得这肯定是温墨耕想通过反例来点播他。女孩怎么可能会喜欢听话的书呆子,她们当然更喜欢坏坏的非主流男孩。
第二天,染着半脑袋红头发的许慕杨早早站在国旗下,等着尹欢歌过来。
晨读刚过,尹欢歌穿着校服,里面穿一件樱花色T恤,长发的发尖儿正好垂在锁骨两侧,迎着太阳,清纯婉约。她和一位年轻老师正向许慕杨的方向走来,几分钟后许慕杨扯着喉咙一脸陶醉地开唱。
天上风筝在天上飞
地上人儿在地上追
我有你的草原
hey ya~ hey ya
你形容我是这个世界上
无与伦比的美丽
hey ya~ hey ya
我知道你才是这世界上
无与伦比的美丽
整首歌一句都没在调上,儿化音更严重,基本全是由许慕杨喊出来的。此时教学楼上围观的人密密麻麻,都扶着栅栏兴致盎然地看着他,甚至还有几个兄弟鼓掌叫好,给完全没调的他打拍子。
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尹欢歌一脸惊讶,倒是她身边的年轻老师很镇定。
那是负责合唱比赛的音乐老师,只见他意味深长地指点道:“第一句只有一个音高,最后一句破音了。中间有几句唱的还行,如果不带口音的话。还有,这首歌你中间唱漏了,顺序不对。”
他说完忽然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尹欢歌:“他在咱们合唱团吗?”
尹欢歌十分尴尬地点点头。
音乐老师对着许慕杨十分温柔地笑了笑:“踢出去吧。”
八年未见,如今在江南饭庄再次遇到尹欢歌,气氛还如当年一样尴尬。
许慕杨表白失败后成为学校的笑柄,不过他丝毫不介意,依旧我行我素,插科打诨。再后来,许慕杨一声不吭地离开学校出了国,彼此再也没有见过。
尹欢歌似乎对许慕杨印象很深,看到他和夏初一时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许慕杨插兜上前,正好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泊好车赶过来,疾步站到尹欢歌身边。
“想必你就是许总吧?听说杨总把一半产业都给了儿子,真羡慕你们这种富二代,就算不学无术也照样能继承富爹的衣钵。”
夏初一怎么听都觉得这句话像在损人。
没想到许慕杨哈哈笑了几声,特别无所谓地对那个男人说道:“还不是我爹太努力,老子争气儿混蛋呗。”
男人愣了愣,动了几下嘴唇,却什么都没再说。
夏初一这一瞬间很佩服许慕杨:骂自己比别人骂得还狠,让别人无言以对。
尹欢歌向他们介绍:“这是我朋友,在政府工作,过来一起吃个饭。”
许慕杨又笑了几声:“叫几个最好的菜,我请。”
尹欢歌的脸一下红了一片,夏初一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等他们进去这才看向许慕杨:“尹欢歌喜欢你?不会吧?”
许慕杨勾了勾嘴角:“很难说。”
“哈哈哈。”夏初一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也可能是她想起了当年的事,觉得太丢人了。”
许慕杨本还有些别扭的感觉被夏初一几声干笑扫**干净,两人进入饭庄,从上到下、从前厅到后厨观察一遍。这家饭庄是这两年来本市最好的馆子,菜品正、口碑好,客流量也大,就算现在还没到饭点,人已来了不少,收入已经很稳定了,要想短时间内提高销售额还真不是易事。
夏初一也很担心,许慕杨当了总经理,搞不好销售额下降反倒是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许慕杨手半插着兜仰头看着饭庄的招牌,叹气道:“这个行业是有多不堪才想拥有我,费尽心机让我回来赚点菜钱。”
明明是最赚钱的饭庄了,好不好!
夏初一暗暗腹诽,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道:“我当你的秘书算是降级了吧?以后谁顶替我做董事长秘书?”
“牧晨。”
他淡淡的声音如惊雷一样在夏初一心底炸开。
“凭什么啊?她现在可是我的手下。”
许慕杨斜睨她:“你最近老不在公司,我要是不收你,你照样降级。”
“哪有不在!只是消失一小会儿而已!”夏初一辩驳,她都会飞了,来去神速,能耽误什么事儿。
许慕杨这才转过身子正视她,小眼睛半眯着,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半晌他道:“你不是刚分手嘛,肯定有很多事,就跟着我干吧,我还能护着你。”
夏初一张了张嘴,这句话倒是说得很有道理。身在汉州时确实有很多事情无法及时处理,有他这么个老同学在,她多少轻松些。
“那……好吧。”夏初一撇撇嘴,还是有些不甘心,“你知道吗,当时我和牧晨竞争董事长秘书一职,我好不容易才打败她晋级的。”
许慕杨眉心一挑,忽地笑起来:“那你再打败她一次。”
“什么?”
“提高销售额啊。做这么一件大事,就算牧晨升职了,也是明升暗降,哪有你这个总经理秘书厉害。”
夏初一果然上当,若有所思:“也是哈。那我想想办法!”
许慕杨眉心又一挑,这女人真是好骗哪。
陆斐然确实被银行的事情缠住了,业务分析会的时候有一笔数据搞错了,导致他一整天都在解决善后。等他从银行出来时天已经大黑,这才看到夏初一的短信。
他打过去电话,对方一直没接,这才体会到当时夏初一给自己那么多电话而被自己故意不理睬时是怎样的心情。
夏天的夜,暑气蒸腾,带着浓浓的市井的味道。
他还是很想她,即便是自己先说的分手。
就像以前没恋爱时他偷偷地想她。在马路的路口,在下雨天,在起床刷牙的时候,在睡梦里。
夏初一在江南饭庄实地考察两天之后,给了许慕杨一个测评结果。
“不高级。”
许慕杨本还优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硬生生被这三个字拽到饭庄现场。
直觉告诉他,夏初一有惊人的发现。
夏初一带着许慕杨将整个二层包间逛了一遍,最后很严肃地说道:“包间都太小了,虽然装修精致,隔音也好,但是空间不大,特色不足。”
“特色?”
夏初一点点头,带着他往里走:“在这儿搞一条通道,往里走柳暗花明。里面做一个特别大的包间,淮城虽然不大,但是有钱有势的人并不少,这样的包间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许慕杨来了兴趣:“接着说。”
夏初一思考了一会儿,道:“最大的包间要足具江南特色,通道尽头就先做个月拱门,穿过月拱门,里面是一片池塘。池塘不用太大,摆些最好看的荷花和莲叶,养一兜锦鲤进去。然后在池塘后面摆道屏风,隔开饭桌和花梨木椅。那边……”
她右手指转了个方向,继续给许慕杨讲她的构想:“饭桌右侧放个台子,专门请人弹奏音乐。然后天花板上垂些花藤柳枝下来,做得逼真些,给人返璞归真的感觉。夏天池塘外放冰,不要用空调;冬天台前落碎雪,摆白釉银边玉壶,插最好看的蜡梅。还有这个音乐台子,顶要重檐四披,攒尖宝顶,四翼角边远伸高翘,饰五彩金云龙纹。四角点缀明月星辰,覆绿色琉璃筒瓦,和那边的饭桌遥相呼应。”
许慕杨听得一脸震惊,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夏初一继续说道:“桌子用八仙寿桌,正对一双金鹤,脚下铺几方白石,长年熏松竹香。桌上置珐琅墨玉盘,盛蜜果糕点,窗下一角掌明灯,铺笺纸,摆些砚墨,是不是惬意极了?”
许慕杨吸了半天凉气,重重点了点头。
“另外,得在饭桌上面搭个亭子,仿最好看的江南建筑。亭前池塘碧绿如玉,枫红如丹,天光云影,一片金灿灿的繁华。哦对,还要给亭子起个名字。”夏初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流翠’怎么样。”
许慕杨变得无比认真,点头道:“不仅要给亭子起名,还要给包间起个相得益彰的好名字。”
“一期一会或者月洗高梧。”夏初一靠近他,“我早想好了,你选一个。”
许慕杨猛地觉得这些年来夏初一有了本质的变化,十分惊异,半咳道:“就一期一会吧。”
“也好。难得一面,世当珍惜。”夏初一点头,她也更喜欢“一期一会”的含义。
“夏初一,”许慕杨脸上满是欣赏的神色,“你长大了。”
夏初一好像没有发现他异样的神情,连连点头:“对,我更喜欢钱了。就这个包间,必须三千八百八十八一桌。那么精致,连屏风都得用缂丝双面绣来做,越是细节精致,越体现高级感。”
许慕杨刚刚涌起来的骄傲和欣赏瞬间熄灭。
“屏风上绣什么?”他百无聊赖地接茬。
夏初一皱眉想了想淮城这地方大部分人的喜好。
“百子图吧。”
在中文系的学习给予了夏初一开脑洞的能力,她想象的包间就像让人无意闯入桃花源,竹坞亭榭,临水照花,更重要的是营造出了一种私密感和优越感。事实证明,后来频繁进入包间的大多是些高级知识分子和一些体面的儒商,他们不喜欢高声喧哗,更享受包间里轻声细语、言笑斯文有度的氛围。仿若在尘嚣的生活中找到一隅净地,得到片刻的清宁。
那一晚夏初一再次给陆斐然打电话打不通的时候才忽然回味起许慕杨的那句“你长大了”。
八年前,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八年后她已可以独当一面,成为董事长最得力的助手。她有能力、有眼光,甚至具有温柔待人的习惯,然而这些都是陆斐然在这八年里教给她的。
她能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都要感谢陆斐然。
上大一的时候,她还是学生会默默无闻的小干事,组织校园十佳歌手大赛,她跟着策划和选拔。当时请了三位有名的歌手前来做初选赛的评委,摆一条桌子,辟出一片场地,置好音响设备以及条幅就开始了。
夏初一坐在三位评委边上,拿着话筒喊“请×××上台”,等×××上来唱几句之后某个评委觉得差不多了,就会给夏初一一个眼神,这时她就拿起话筒喊“可以了”。
十分机械的工作,唯一能让她提神的是大学生的热情和各种搞笑的唱腔。因为十佳歌手初选赛的海报早就张贴和分发出去,当天下午前来参加的人很多,初选赛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什么人都有,什么歌都能选,常常引得周围参观的人捧腹大笑。
直到有个胖胖的、长头发的女孩上台。
她唱了第一句之后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实在是太难听了。
然而胖胖的女孩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在高声歌唱,毫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评委很是厌烦,皱眉向夏初一递了个不行的眼神,夏初一连忙喊道:“可以了。”
“可以了。”
“……”
夏初一喊了四五声,胖胖的女孩依然没有停止,一直在昂着头闭着眼大声歌唱,即便背景音乐都给她停了,她还在唱。
评委不停地给夏初一递眼神,夏初一哽着喉咙,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场下的观众热切的目光都聚拢在夏初一身上,她喊停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可是没有一点作用。
就在这时,陆斐然穿过熙攘的人群上台,轻轻坐在夏初一身边,握着她的手,温热的气息从指尖传递给她。
她一瞬间明白陆斐然的意图,他要让那个女孩唱下去。
五分钟后,胖胖的女孩一曲唱完,流着眼泪向他们鞠躬说谢谢。
那是夏初一经久不忘的一幕,每每想到便热血沸腾。胖胖的女孩只是想要一个机会,然而评委甚至是自己连一个让她唱完一首歌的机会都没想给她。十佳歌手大赛的初衷并不仅仅是选拔最优秀的选手,海报上明明写着:让每个人都可以展示自我,相信歌声的力量。
夏初一的尴尬和胖女孩的勇气比起来显得那样羞怯和不堪。
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夏初一深刻地反省自己,要常常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事情,要宽厚地对待每一个人,要做好每一件她可以做好的事情。
夜里时钟敲响,整整十二声。躺在**的夏初一此时就像灰姑娘惊醒后仓皇逃脱时丢下的那只孤零零的水晶鞋。
异地恋真的很难熬,只能靠这些回忆来取暖。
夏初一连忙拿出手机给陆斐然发短信:“后天就是校庆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陆斐然回复她:“明天傍晚。”
夏初一抱着手机卷着被子兴奋地打滚儿,再之后她连忙半跪起来,打着手电筒往墙上照。
那上面画满了“正”字,有一排是六个“正”字,有一排是十个“正”字,还有一排更长,足有三十一个“正”字。
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夏初一在计算陆斐然回来的日子。
夏初一从桌子上拿过马克笔,在最近的“正”字下面添了一个新横。
还有一天,夏初一在心里倒数。她决心忘掉他提过的“分手”两个字,想象它从未出现过,他们还会和从前一样好。她挺身吸了口气,硕大的笑容绽放在脸上。陆斐然,你终于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