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再睁开眼睛时,夏初一站在马路边上看见建商银行已经锁了门。汉州没有淮城的天气好,薄暮未昏,云朵已经与天色融为一体,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她提着淡紫色裙摆疯狂地向陆斐然的小区跑,任周遭许多人看她。现在夏初一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当面告诉陆斐然,她比萧意映好,比萧意映更适合他。她允许他犯错误,允许他有被蒙蔽的时候,她要让他知道,她对他的爱会比萧意映强烈千万倍。
她要将他从萧意映的手中抢过来。
她要重新得到他。
华灯初上,夏初一穿着高跟鞋,脚背因为剧烈的摩擦而成嫩红色。她跑到陆斐然公寓楼下,夜在枝梢上变成了浓墨一样的稠度,路灯透过漆黑的树叶投下橙黄的光晕,照着她坚定的眼神。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刚要迈步走进去,忽然听到楼梯口传来嗒嗒的声音。
夏初一透过楼门缝隙依稀看到一个清丽的身影,来不及逃掉,赶紧躲在黑暗的阴影中。
几秒后萧意映从楼梯口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身后有陆斐然唤她的声音。
“扔掉快上来吃饭。”
萧意映的笑娇媚而灵动。
“别急嘛,马上就好。”
她顺手将垃圾丢进门口的垃圾桶里,拍了拍手,这才转身上楼。
夏初一喉头像被卡住,倚在墙壁上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退身出来,抬头看向三楼。她知道那间最明亮的屋子是陆斐然的家,正对窗户的客厅桌子上应该摆满了刚刚做好的饭菜。
她不敢上去,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垃圾桶里的一片碎屑。
夏初一从萧意映刚刚丢掉的垃圾袋里抽出被撕碎的一片宣纸。
宣纸上还残留着一些字迹:朝暮。
热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在果皮残渣里扒来扒去,终于将余下的纸片全部拼出来。
是她那天亲手写的一行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眼泪一滴一滴掉在毛笔字上,洇出一小片不规则形状的墨。“朝朝暮暮”几个字在眼泪里浸泡着,最后全部变形,长出丑陋的毛边。
夏初一心尖密密麻麻地痛,她抬头盯着三楼的亮光看。妒忌、恨意和歇斯底里的情绪分不清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一齐充胀在嗓子眼。
她准备好了千万句要对他说的话,可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它们在夏初一的心里沸腾弥漫,最后腐朽融化,烧得舌头又麻又疼。
不知站了多久,夏初一从哭泣中回神,三楼的灯光已经熄灭。
萧意映没有下来。
夏初一缓缓将拼起来的纸片重新丢回肮脏的垃圾桶,空****的手抓了一把冷风。
她打开自己随身带的钱包,掏出里面的一张纸签,上面是陆斐然写的极好看的一行字:惜取此时心。彼时她看到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偷偷把它藏在自己身上,不承想这句话根本不是陆斐然写给她的。
惜取眼前人,惜取此时心。原来惜取的都不是她,而是萧意映。
夏初一将纸签一起丢进垃圾桶,号啕不止,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她想起这么多年她和陆斐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哭得腿开始发软,手撑在墙上失控地战抖。
小区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走过来,扶住夏初一,关切地问:“姑娘,你怎么了?”
夏初一被惊了一记,直起身子看着她。灯光下阿姨带着皱纹的眼角和清瘦的身体让她很愧疚地低头,抱歉打扰到她。
夏初一抹了一把眼泪,强撑着笑:“我没事。”
可是话还没说完,眼泪再次掉下来,她抽了口气,一边擦泪一边咧嘴:“我没事阿姨,对不起吵到你了。”
嘴角没有完全张开,又无法抗拒地耷拉下去。眼泪没有擦完,又不可控制地涌出来。夏初一双手拍着自己的脸,眼睛像火炭一样红,假装没事地对她道:“我走错路了,风迷了眼睛。”
阿姨没有多说话,静静地看着不停抽噎的夏初一。
夏初一知道自己演技拙劣,剧烈的哭泣让她浑身发抖。她对阿姨报以最后的微笑,随即转身离开小区,高跟鞋歪歪扭扭地支撑着她往前走。
月亮已经不圆了,骨鲠似的挂在天边,光色浑浊。
夏初一抬头看,热泪再次涌出来,混着嘴里的话散在这个寡淡的夜里。
“我不要了,不要了。”
之后几天,夏初一都在浑浑噩噩里度过。
她一会儿闭着眼睛回到淮城,一会儿睁开眼睛又来到了汉州。一会儿在办公室里,一会儿又在陆斐然家门口。
她已经无数次看见陆斐然和萧意映一起下班、一起出入小区的样子。她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尾随他们进楼,隔着防盗门都能听见房间里萧意映放肆而快乐的笑。
夏初一终于确认了陆斐然的变心。
每当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要向陆斐然当面质问的时候,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都是曾经他对她的好。大一那年炎夏,他穿着布袋熊一样的衣服拽着上百只氢气球为自己过生日,热得头发都贴在脑门上却依旧映着他唇红齿白的笑;大二他牵着她的手登楼看山,给她绵长而又深情的吻,风为云朵裁出脸红的剪影;大三晚秋,他们在公园下棋下到路灯一齐熄灭、公园关门,头顶银河浩瀚,陆斐然看她的眼睛里落满天边的星光;还有毕业那年的短期旅行,他们一同泛舟湖上,当湖对歌,陆斐然赤脚勾着她的脚心腼腆而满足地微笑。
当又一个晨曦到来,阳光缓缓从窗户一侧转移到窗前正中的位置时,夏初一将家里有关陆斐然的所有照片、书籍、情书和衣服统统收起来,毫不犹豫地丢到了杂物间。
她的决心犹如杂物间厚重冰冷的墙壁,任有万箭穿来也不会再有丝毫的动摇。
家里瞬间空了一半。她拢了拢前额的头发,拨通了陆斐然的手机。
墙上的钟表时针指向中午十一点。
电话那边传来疑惑又清冷的声音:“初一?”
夏初一张了张口,声音喑哑黯淡:“中午一起吃顿饭吧。”
“你在汉州?”
“就去上次你带我去的那家主题餐厅。”
对面沉默了几秒钟:“好。”
夏初一想起那时他执意摘掉自己戒指的样子,长睫闪烁:“十二点,不见不散。”
“好。”
夏初一对着镜子扎起马尾,换了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高腰线显得她清瘦窈窕,只是眼下一团淡青还是出卖了她的气色。
她原本想好好化个妆,想起陆斐然手机里应该有很多自己的丑照,索性又将乱七八糟的化妆笔和粉扑扔掉。她在这一刻忽然想到“女为悦己者容”,终于明白当下倦怠又厌弃的心情。
她再也没有动力为了让他开心而刻意打扮自己了。曾经无数个等待他从异地回来的日子里,她刻意减肥,刻意化妆,刻意穿好看的衣服,现在都不再需要了。
一切收拾妥当,夏初一检查自己钱包里的东西,能保证她安全感的东西都在,这才满意地进入自己的卧室。
窗外阳光透过叶子间隙筛下来金色的光晕,明晃晃得如同那些旧时光。
她挺身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来到餐厅门前时,她看到陆斐然背着背包一动不动地站在穿梭的人流中。耀眼如他,总是很好辨认。夏初一抬头看汉州的云,没有淮城的云冰激凌一样的颜色,只是淡淡的发紫,将正午的阳光遮去了大半。
陆斐然看到她走过来,上前迎了几步,眼中情绪涌动,只是最后什么都没说。
夏初一低了低头,说:“进去吧。”
陆斐然早就订了位子,即便餐厅已经满员他们也有茶座。夏初一坐在陆斐然对面,见他穿着干净的休闲衬衫,领口有些褶皱,露出半寸喉结和白皙的脖颈。她笑了笑,问他想吃什么。
陆斐然沉默半晌,声音比接电话时疲惫很多:“都好。”
夏初一最终什么都没点,只请服务员上一杯白酒,什么牌子的白酒都可以,价钱按一瓶结算。
服务员见她脸色不好,没有多问便撤身离开。
夏初一一直看着陆斐然。等一大杯白酒放在右臂一侧时,她低头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拿出一厚沓火车票对他说:“这是异地三年的所有证据。”
陆斐然沉静的眼瞳再次流露出辨认不明的情绪,他轻声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夏初一没想到他还有心思提出这样无关痛痒的问题,错开他的视线:“我不想隔着电波和你说这些话,否则对不起异地恋这样艰难又珍贵的感情。”
陆斐然紧紧攥着拳头,修长的指尖微微颤动。
夏初一将所有火车票搁在桌子上,从中抽出一张,上面写着淮城到汉州的字眼:“逛超市的时候看见一个男孩子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搂着他女朋友的肩膀,当时羡慕的不得了,羡慕完了才想起我也是有男朋友的,只是远在天边。”
她说完刺啦一声将那张火车票撕成两半,顺手放到桌子中间。
她又从一厚沓车票中拿了一张,站次和时刻表都有些旧了:“有次低血糖晕在公司,被男同事背着送医院。当时医院病**就我自己,其他病人都有家属陪着,别人有多热闹,我就有多难过。”
话音未落,她又刺啦一声将火车票撕掉。
重新抽了一张。
“我在家做了拿手的菜,煮了好喝的汤,特别想和你分享。可惜每次做了饭都是我自己吃,每次都吃不完,然后倒掉。”
她刺啦一声将手中的火车票撕成两半甩到他面前,再抽一张。
“太多没办法预计的事情,太多需要陪伴的时刻孤独一人。”
刺啦。
“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也会逢人就说你的好。困极了趴在桌子上撑着头也要等你平安回家的电话,工作中遇到沮丧的事情也要假装没事,和你说我很好。”
刺啦。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搬家,一个人跟人扯皮,一个人办各种手续。”
刺啦。
“天气预报默认你在的城市,收货地址默认你工作的银行。没有享受到恋爱的甜蜜,却担负着恋爱的责任。”
刺啦。
“有名无实,遥不可及,忍耐,等待,坚持,坚守。”
刺啦。
“撑不住的时候哭的枕头都湿了还要怕你担心,撒谎说鼻音重是因为感冒。异地给了我很多撒谎的机会,你都不知道。”
刺啦,刺啦,刺啦……
夏初一将一厚沓火车票全部撕成两半铺在桌子上,手里拿着最后一张看着陆斐然。
她眉梢微挑,脸上没有任何笑意,一字一句对他说:“你不知道,所以你全不在乎。”
刺啦。
她重重地将淮城到汉州之间的路线撕裂,火车票瞬间变成没有任何意义的废纸。
陆斐然终于肯正视她,眼角带着细碎的痛。
“对不起。”
夏初一现在最讨厌这三个字,听进耳朵里也只化成了轻轻的一声冷哼。
“有时候做梦还会梦见高中你教我做数学题时的样子。”回忆起旧事让夏初一目光迷离,呼吸变浅,“补习班里燥热的蝉鸣,主席台上你一边发言一边看我的样子,做完操你偷偷递给我的水,穿着短袖第一次和你的拥抱。这些我都不会忘,即便以后不再见面了,它们也会在我的血液里反复沸腾。”
她说完将所有撕掉的火车票都堆在一起,然后扫进腿边的垃圾桶。垃圾桶是铁皮的,全无缝隙,上次她来时就看见了,所以这次专程来这家餐厅。
手边的白酒还没动,夏初一拿起杯子时见陆斐然表情有些异样,淡声安抚。
“我不会为了你喝醉出丑,别怕。”
她将酒杯高高举起,对着垃圾桶倾斜倒出,所有的酒全部落在被撕碎的火车票上,缓慢地渗透。
夏初一呼出一口气,以十二分认真的姿态看着不言一字的陆斐然。
“我答应和你分手。但不是因为你要分,而是我不要你了。”
没等他说话,她从钱包里拿出一盒火柴,声音平缓坚定:“陆斐然,我不要你了。”
她划开火柴丢进垃圾桶,刹那间火苗升腾,喷薄溢出,又迅速被垃圾桶的边缘罩住,犹如灿烂一瞬的烟花。阴暗的天色衬得室内火光荧荧,引来周边人的观看。橙色火苗在酒精的助燃下奋力向上,在铁皮垃圾桶肚腹里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火光之间她与他沉默地对视,所有的不平和愤恨都通过烧热的空气传达出来。餐厅里的客人对着他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仿若这一刻她和他是整个世界的主角,所有人都自动沦为分手故事的背景。她一笑,苦涩在唇角化开。
他们长达一千五百公里的爱情最终什么都没剩下。铁皮垃圾桶被烧得漆黑。
她唤来服务员,将钱包里的钱全部拿出来当作赔偿。多出的钱用来答谢他,谢谢他刚才站在一边没有上前,留给她体面的任性。
服务员走了之后,夏初一看着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陆斐然,终于再次笑起来,声音透着疏离。
“再见。”
她站起身错过他大步向门外走去。余光瞥到他的眉眼像深沉的海,用无声与她道别。
原来分手是这样。多年时光竟练不出一句话一个字,转首已是路人。
打开门,风吹着夏初一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异地恋让她习惯了对着空气说话。她昂首阔步地离开,后背挺直,脚下带风。
“再见。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