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忘了归途的你,在哪里

胖胖的小女孩伸着两手追着他,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

他怎么会有这种记忆?是幻觉吗?

温明使劲捶打自己的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

1

连续几场雨过后,楼道里的风吹过来,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燥热,终于有了秋天的感觉。

这也意味着离暑假结束越来越近了。

温明站在周叔租住过的那间房门外面,静静发呆。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当思绪混乱时,都会一个人站在这里思考。

周叔离开之后,这间房子一直空着,没有新的租客。说起来,他与周叔的交集当真是少可怜,除了吃烧烤那天的廖廖交谈,他对他的其他认知全都来源于自己的猜测。

在暑假进入倒计时之后,温明原本一直非常坚定的心理起了波动。倘若自己猜错了怎么办?倘若周叔根本不是拿那些钱去找女儿,而是贪图享乐,甚至做更加不堪的事情怎么办?那他和董叙阳以及梁筱唯的牺牲岂不是毫无意义?

最重要的是,他担心暑假之后,蔡恒会怎样对待他们。董叙阳要回到星城继续学业,梁筱唯要去英国开始崭新的生活。但这件事如果不解决,蔡恒会不会不放他们走?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方法应对?和蔡恒谈判,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撞伤别人逃逸的罪行,威胁他放掉梁筱唯和董叙阳是否可行?

温明在心里摇头,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这种威胁丝毫不具杀伤力。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可是究竟要去哪里寻找证据?一切都看起来万分渺茫,没有头绪。

旁边的门开了。梁筱唯探出头,望了望他,“饭做好了,吃饭吧。”

温明点点头。

看他没有动,梁筱唯走出去,把门带上,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沉默凝望周叔家紧闭的房门。风从背后的窗户吹过来,将她散在背上的长发扬起。许久之后,梁筱唯侧头问温明,“你没有把握对不对?”

温明叹口气算作回答。可是出乎意料地,梁筱唯轻轻说:“我也没有。但是帮助周叔是一方面,让蔡恒这帮坏人伏法也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换上强调的语气,“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离开之前,和你们共同完成一件事。”

让这件事消融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隔阂,重新拧紧我们的友谊。这样,重逢之后,还能够继续做朋友。

她没有说出后面这句话,但是她看到温明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就知道他懂得了自己的用意。

“我会尽力。”温明转头望着她,“尽力给这件事一个好的结果。”而后他又将目光移向眼前的房门,纵使有再多困难,但有梁筱唯和董叙阳同在,他就不该再动摇决心。

“喂!我说你俩,还要不要吃饭了?”董叙阳打开门,气急败坏地吼道,“我都要饿疯了。”

梁筱唯和温明相视一笑,一同转身回家。

浓郁的饭香飘浮在狭小的房间里,温明望了望放在饭桌上的豆角腊肉焖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们俩做的?”

董叙阳得意地拍拍胸脯,“没错!厉害吧?”

梁筱唯瞥他一眼,“某些人啊,只负责淘了米而已。不过说起来,深雪妈妈真的好厉害,腊肉做得比熟食店买的还要香。”

温明没说话,他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除了腊肉,冰箱里还有一沓肉饼,几罐酱牛肉。这些都是程深雪的妈妈用塞满冰袋的保温箱寄给他的。

是她亲手做的。

温明边嚼边在心里感叹,真的很劲道,真的很香,真的很好吃。是久违了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她会系着什么样的围裙做这些菜呢?做菜的时候,她会唱歌吗?她有没有自说自话,比如希望他会爱吃这些东西?又或者,做这些的时候她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

倘若一切都如他们所说,自己真的就是夏雨。那么,这么多年以来,她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送他离开?有没有担心过他的成长,他的生活?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清晨,吃着美味可口的焖饭,听着最好的朋友们在身边笑闹。温明突然想要臣服于命运在几经周折之后恩赐他的这一点点小小的恩惠,甚至幸福得想哭。

有时候,他觉得想不通,自己向命运索要得明明很少,可,为什么总是很难得到?

2

“咦?这是谁的?”

吃过饭,刚要出门,梁筱唯拉住温明,指了指从他口袋里掉出来的蝴蝶结。

董叙阳露出玩味的笑容,“是女生的哎!”

温明捡起来,放到书桌上,不理会董叙阳的话中话,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昨晚去蔡恒的房间,在客厅里发现的,也不知道是从外面带进去的,还是从里面带出来的,我怕被发现,就拿回来了。”

梁筱唯望了望那个搁在书桌上的蝴蝶结。蓝色锻布面,紫色波点,样式很常见,是几乎每个长发女生都会拥有的一款,“你们在蔡恒那里见过女孩吗?”

温明望向董叙阳,两个人一起摇头。

“会不会是他女朋友的?”梁筱唯猜测道,随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应该不会。这明显是小一些的女孩用的。”

“小一些的女生,你是指少女?”温明陷入了沉思。假如这个蝴蝶结真的是他从蔡恒的秘密房间里带出来的,那么蝴蝶结一开始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书房的书桌下面了,毕竟他是从书房里出来之后才发现的。可是,究竟是怎样身份的女孩,才有资格出入那里?他妹妹?

温明在心里暗暗记下,这的确是一条可以继续追踪的线索。

“别想了!仅凭这一点,很难找到答案。而且,这蝴蝶结是不是原本就存在于蔡恒的那个房间也有待考证。我们不能被错误的思维禁锢!”梁筱唯分别用两手拍拍董叙阳和温明的肩膀,“总之,不要掉以轻心,时刻保持警惕,再有新发现咱们再商量吧!”

三个人一起走出小区。梁筱唯上课的方向正好与他们相反,她摆手准备离开,董叙阳却忽然站了过去,“我还是把她送到学校里去吧,不然不放心。”

梁筱唯侧头望望他,“不用的。就这点距离,你去忙你自己的吧!”

董叙阳认真地说:“什么事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更何况,我要忙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老温你帮我在杨虎那里打个圆场,就说我拉肚子,等下过去。”

“好!”温明笑着应道。

梁筱唯无奈地笑起来,“真是受不了你。”随后,他们一起向着与温明相反的方向走去。

晨光铺洒,街边葱葱郁郁的银杏树叶在他们头顶落下温柔的暗影。梁筱唯撸下手腕上的发圈,两手拢起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清爽的高马尾。白色连帽T恤搭配深蓝色牛仔短裙,将她衬托得更显高挑。

董叙阳转过头,用手开玩笑般地来回挥打她的马尾,梁筱唯不乐意了,举起拳头就要打他。两个人追逐笑闹着跑远。

温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嘴角逸出一抹苦笑。他突然产生怀疑,孤单这种情绪,真的是无缘由滋生的吗?

并非如此吧。

明明是美好如画的初秋街景和亲密无间的男生女生所对比出的自身寂寥。

温明伸手接下一片缓缓坠落的银杏树叶,轻轻眨了眨眼睛。在这世上,他什么都不拥有。

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显示收到了新的微信消息,是秦馨汀通过手机号码查找,正在申请加他为微信好友。温明扬扬眉,突然感到一丝安慰。犹豫了几秒钟后,他点了接受。

接下来的一整天,温明都有些心不在焉,通常情况下,对方接受好友添加后,不是应该互相打招呼吗?为什么秦馨汀没了下文?

他一边气恼自己对这件事的在意,一边又不断地掏出手机查看,心情在一次次失望后跌入谷底。终于,他忍不住先发了一条消息给她。可是发出去之后,温明又觉得后悔了,他事先没有看表,不知道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这么晚了,影响到别人休息是不是不太好?

他点击撤回。哪知道刚刚提示撤回成功,秦馨汀就回了消息:咦?怎么撤回了?

温明尴尬地扶额,只能硬着头皮回:点错了。

这么晚还不睡?有事吗?

想了想,温明回复:我想问下,程深雪的生日是哪天。

你要送礼物给她吗?

看了看抽屉里之前没有送出去的那部新手机,温明心想,不知道程深雪会不会喜欢。等视线转回手机屏幕上,他才发现秦馨汀已经连发了好多条消息过来——

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啊,我会努力替你保密的!

还是给她惊喜比较好。

哎呀真期待看到她收到礼物的模样!

温明抿起嘴角笑了笑。秦馨汀真的拥有让人心情变好的能力,他突然懂得,在受到那么多打击之后,董叙阳之所以能够恢复如常,大概与秦馨汀的陪伴少不了关系吧。

“你怎么还没睡?”刚刚洗漱完的董叙阳从洗手间出来,好奇地望了望对着手机出神的温明,“在跟谁聊天?”

“没什么。”温明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按灭,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3

梁筱唯所参加的英语强化班已经接近尾声。距课程结束还有一个周时,他们的英语老师在中心公园安排了一个野餐派对。每个人都需要准备餐点,也可以带朋友一起参加,但要求全程交流必须说英文。

派对前一天,梁筱唯就和温明、董叙阳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务必想办法参加。

为了避免炎热,派对安排在下午四点开始,时间刚过十二点,董叙阳就有点儿按捺不住了。说来也怪,一向给他们充分自由的杨虎,今天却反常地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边。

“怎么办啊?他今天怎么不走了?”董叙阳不耐烦地小声咕哝道。

“再耐心等一会儿吧,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支开他。”温明耐着性子劝说董叙阳,唯恐他憋不住跟杨虎发脾气。平心而论,温明并不太想参加这样的派对,三个人绑在一起只会徒增别扭。但是,他又不想辜负梁筱唯的期待,一想到不久后她就会离开,他就恨不能帮她实现所有愿望。

当然,也包括蔡恒的事。

他抬头看了看漫不经心走在前方的杨虎,心想,或许可以试着从他身上套出点线索。这样想着,温明追上前去,亲昵地拍了拍杨虎的肩膀,“杨哥,你饿不饿,我们找地方吃个饭吧?你一直挺照顾我们的,我们也想表示表示。”

原本无精打采的杨虎立刻兴高采烈起来,他揉揉鼻子,露出笑容,“算你们这俩小子还有点良心,我看这天阴得很沉,别待会儿下雨,咱们就近选一家吧。”他环顾四周,而后指了指左前方一家装潢豪华的店面,“就吃那个海鲜自助怎么样?”

温明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158元一位”的横幅正在风中飘**。他暗暗咋舌,这个杨虎,明摆着故意宰他们。但是算了,寻找证据比什么都重要。

落座后,董叙阳起身去取餐。现在的他已经明了,温明对杨虎和蔡恒的每一次讨好都是为了套出真相,所以不会再因此乱生猜疑,而且会想方设法配合他达成目的。比如此刻,他深知杨虎不喜欢自己,或许独自面对温明,他更有可能放松警惕。

待董叙阳离开座位,温明就直奔主题,“杨哥,你跟蔡恒很多年了吧?看起来他很信任你,经常带你进去仓库对门的房间。”

杨虎边往嘴里塞蛋糕边点头,“可不是!从蔡恒刚开始干这个的时候,我俩就认识了。都快八年了。”

见他并不排斥谈及这个话题,温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怎么认识的?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好兄弟不打不相识吧?”

“哈!还真被你小子猜对了!”杨虎露出回忆往事的表情,“我当时也做着一点儿小生意,卖便宜的假烟。蔡恒非说我抢他的客户,我俩正要开打呢,警察就来了,架也没打成,一起跑了。之后一起吃了顿饭,蔡恒让我跟他干,就这么在一块了。”

温明捧场地笑起来:“果真戏剧化。这么多年,蔡恒都没有交过女朋友吗?我看他真是除了赚钱,什么都不在意,他是不是家庭负担很重啊?要不然谁这么拼命赚钱啊!”

杨虎赞同地点头:“你说得没错!别说交女朋友了,就是兄弟谁碍了他的钱路,也照样咔嚓!”说着他用手做了个斩脖的动作,继而又说,“不过有一点你猜错了,他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温明停顿了片刻,突然凑近杨虎,问道:“我觉得最近,蔡恒好像有意让你监视我和董叙阳?”

杨虎抬眼看了看他,像是内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低音量说:“跟你说实话吧,最近你俩要小心点,暑假快结束了,蔡恒怕你们逃跑。其实不光是你们,常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叫梁筱唯的,也被监视了。”

果然!温明的心重重一沉,趁机追问:“还记得你之前说放走了一个人质?咱们干这一行的还有人质?不会是蔡恒惹上什么案子了吧?”

杨虎的表情立刻变得警觉起来,“这句话也就我听到了,要是被蔡恒知道,你小子少不了挨一顿打,以后别再问了!”

话题无法继续,温明只能就此打住。好在吃过饭后,杨虎就大方地放他们离开了。但直到派对开始,温明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用手机备忘录整理着内心的疑惑——

倒卖盗版光盘的事情蔡恒已经做了八年,怪不得拥有庞大的客源,不知道他上面还有没有牵头人?

蔡恒是孤儿,而他也没有交过女朋友,倘若那个发圈真的是从蔡恒那个秘密房间里带出来的,那么,究竟什么身份的女生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蔡恒让杨虎监视他和董叙阳,除了怕他们逃跑之外,应该还担心他们会去报警吧?

关于人质,看杨虎的反应,撞伤人的事件确有无疑。幸好梁筱唯听到秘密的那天是夜雨天,光线昏暗,他们没能认出她。不过,现在他们都被监视了,当务之急是究竟怎样才能确保梁筱唯的安全。

……

天气阴沉,但没有下雨,气温刚刚好。高大的银杏树伸展枝叶,叶片在初秋的风中摇出悦耳的旋律。董叙阳、梁筱唯和其他人围坐在草坪上,边分享餐点边用英语流利地聊着天。

一片美好的氛围里,梁筱唯侧头望了望独自倚着树干坐在远处的温明,轻轻皱眉,低声问董叙阳:“温明怎么了?”

董叙阳朝她侧侧身子,说:“中午刚跟杨虎聊了半天,可能正在想事情。要不要我去叫他过来?”

梁筱唯又看了看正专注望着手机的温明,随后摇摇头,“不用,随他去吧。”

温明抬起头时,刚好看到梁筱唯和董叙阳亲昵地靠在一起。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原本不想来参加这场派对,就是担心会被这样的画面刺伤。

他垂下头,想继续将精力集中在刚才的推断中,心情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了。他将视线转向别处,年轻的妈妈蹲在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身前,正温柔地问道:“小雪,天快下雨了,我们明天再来玩好不好?”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而后被妈妈牵着走向公园出口。

温明看着小女孩摇摇晃晃的背影,一瞬间竟想起了程深雪哭着奔向售票处的场景。

思考片刻,他退出手机备忘录,点开微信,给秦馨汀发了一则信息:有妹妹的感觉是怎样的?

4

哥哥:

展信安!

我是程深雪,收到我的信有点儿惊讶吧?哎呀,第一次写信给你,我也很紧张,不瞒你说,这已经是我扯下的第十张信纸了。不知道它能不能幸运地存活到我把信写完。

星城又下雪了,你那里呢?今年冬天好像比起往年都要漫长,都二月底了还没有回暖。上周末,妈妈突发奇想,非要去商场买毛线给你织毛衣,被我坚决阻止了。现在哪还有人会穿妈妈织的毛衣呀,更何况,妈妈织毛衣的水平实在令人堪忧。

对了,妈妈想给你买件外套,她觉得上次在医院见你穿的那件外套太薄了,但是我们俩连续挑了好几天,都没有拿定主意,总是担心买的不合你心意。所以,最后,我给妈妈出主意,买了商场的购物券。我打电话问过客服了,是全国通用的,哥哥自己去挑一件暖和帅气的外套吧。如果能发照片给我和妈妈看就更好了。嘻嘻。

听董叙阳说哥哥学习很好,各方面都非常优秀,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演讲。我和妈妈都觉得很骄傲。也特别期待有朝一日能亲自坐在台下,看哥哥演讲。啊,想一想就觉得真美好啊!

另外,关于哥哥的事,我也从董叙阳那里听说了一些。一想起,在经历那么悲痛的打击时,哥哥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和妈妈既心疼又懊悔。如果我们早一点儿找到你,至少能帮你分担一些痛苦。妈妈还说,她从前总是祈祷,祈祷你能成长为累了会休息,痛了会喊痛,难过时希望有人安慰,孤单时会主动找人陪伴的男孩子。她唯独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的坚强。因为,太坚强预示着你得到的爱不够多。

所以哥哥,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脆弱,可以求助,可以哭了。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了,你还有妹妹和妈妈。

当然,我也知道,在哥哥眼里,我和妈妈都是陌生人,哥哥没有任何对于我们的记忆,但妈妈从前有记日记的习惯。只要你愿意听,我会事无巨细地告诉你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段时光,来填补分别多年造成的空白。

其实,我在现实中,并不是个开朗的女生,馨汀他们都觉得我反射弧很长,又过于害羞,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怯怯的。我承认,自己的确是这样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跟哥哥这样写信,让我觉得好像什么话都可以说。这就是亲情的力量吗?

眼泪打落在信纸上,温明再也读不下去了。担心吵醒已经睡着的董叙阳,他把信塞回抽屉,关掉台灯,起身走回卧室。

一束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打到**,像暗夜为他特意搭建的舞台。温明倚墙而坐,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尽管心中情绪汹涌,他依旧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感动击溃。

搁在**的手机不小心被碰亮了,屏幕还停留在晚上秦馨汀发来的微信上:像背后有依靠。任何痛苦的时刻,只要想到还有她,就有站起来的勇气。想保护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或许看到我说的这些,你会觉得很夸张。但是我相信,只要你看看程深雪写给你的信,你就会对我说的感同身受。

他后悔问了秦馨汀那个问题,更后悔自己大半夜不睡觉,而是遵照她的提议真的去看了程深雪寄来的信。

他抱着不屑一顾的心态,从满满一抽屉的信中挑选了寄达日期最早的那一封,他以为自己会毫无感觉,甚至毫无耐心地读一点儿就扔回抽屉。可最要命的是,他竟然哭了,并且从心底真的赞同秦馨汀所说的那些话。

想保护她,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

对待几乎陌生的人突然产生这种情绪,温明怀疑自己的脑子秀逗了。

而且,就像那张已经过期的商场购物券一样,这份已经过期多年的亲情,根本就不可能继续“使用”了!

于是,他抱着莫名恼怒的心情,不顾已经深夜,拿起手机气急败坏地给秦馨汀回了微信:我想,你说的我永远也感受不到。之前的问题,当我没有问过。

5

第二天晚上,董叙阳打开门,梁筱唯一脚迈进去,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不可思议地问向坐在书桌前的温明,“还不到八点,今天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

跟在他身后的董叙阳接话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街上的巡警特别多,怕被抓到,杨虎就提前把我们放回来了。”

“没吃饭吧?”梁筱唯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拿出两个西红柿,回头问他,“要吃西红柿鸡蛋面吗?”

“好啊!”董叙阳开心地坐到桌前,摆出了等候的架势。

温明则起身,边走向卧室边说:“我不吃了,不太饿。”

等到他将卧室房门关上,梁筱唯才小声问董叙阳:“他怎么了?今天不顺利?”

董叙阳耸耸肩,摇头,“我也不知道,从早上开始就情绪不高。刚刚回来的时候我看程深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都被他挂掉了。”

梁筱唯走进厨房前,转头望了望温明紧闭的房门,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明明是最需要陪伴和帮助的那一个,却偏偏倔强得不愿接受。不知道自己去英国之前还能不能看到他和深雪相认。恐怕……很难了吧!

“我要吃两个鸡蛋!”客厅里,董叙阳突然喊道,“别忘了放辣椒酱。”

梁筱唯收回思绪,回头瞪他一眼,“你倒是不客气!”

董叙阳挑挑眉,得意地笑了。梁筱唯不再理他,专心洗菜、切菜、烧水,为他准备晚饭。

客厅里的董叙阳换了个坐姿,让自己面向厨房,好将梁筱唯忙碌的身影尽收眼底。晚风吹进来,仿佛将昏黄的灯光都吹得温柔了起来,他望着她系着围裙的纤瘦背影,一瞬间竟幻想起她二十岁的模样。

二十岁时,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分别做着什么事,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吃到她做的面条?

仔细想想,离别总是悄无声息地隐藏在每一次重逢里,无论挽留的心情多么迫切,好像也无法改变早就注定的结果。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之前梁筱唯放在温明家里的画夹,取出画纸和铅笔,布局构图,画起素描。

灯光落在她的头顶,她穿一件米黄色拉链帽衫,牛仔短裤,脚上是一双浅蓝色的绑带凉鞋。她将长发全都掖到耳后,偶尔侧头取拿调味料时,可以看到柔和的脸部轮廓,浓眉和深邃的眼睛。

董叙阳手握铅笔的右手伴随着沙沙的声响不断移动,他要把这一幕画下来,永久,永久地珍藏进记忆的盒子里。

吃饭时,望着董叙阳狼吞虎咽的样子,梁筱唯忍不住轻笑出声:“你这副吃相,别人还以为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

董叙阳将一口面条吸溜到嘴巴里,漫不经心地说:“虽然不是山珍海味,但,是你做的!”

这应该是变相地告诉她,因为是她做的面,所以比山珍海味还美味的意思吧?梁筱唯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转移了话题,“调查蔡恒的事一直没太大进展,温明心里肯定很着急,他本来就自尊心强。最主要的是,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如果还不能给这件事一个结果,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只能交给警察处理吧!可如果报警了,不知道周叔拿走的那笔钱会怎么算。如果我们无法提供周叔的下落,恐怕警察也很难相信我们。”董叙阳烦躁地挠挠头,这其实是他最近一直避免想起的事,可是时间从不会停止推进。很快,他们就要被逼面对和蔡恒之间的战争,哪怕根本还没有准备好武器。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梁筱唯开心地打了个响指,“有了,反正补习马上结束了,接下来我也没什么事,我可以找时机带巧克力再去一次仓库,只要你们能带出蔡恒的贴身衣物给它嗅,它就一定能找到相关线索。”

“不可能!”董叙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梁筱唯,“你别想靠近蔡恒的仓库一步!他们现在说不定还在寻找之前偷听到秘密的女孩呢,万一杨虎看到你突然想起什么,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你好好在家待着,剩下的事交给我和温明。”

梁筱唯不满地噘起嘴巴,“你们未免把我想得太娇弱了吧,我一定可以顾全自己的!”

“打住!”董叙阳的表情立刻变得严厉起来,“蔡恒比我们想象中的危险多了!我绝对不会再让你以身犯险了!”见梁筱唯仍是一脸不情愿,他伸手用力捏住她的手腕,威胁道,“没有我的允许,绝对不能靠近榆林巷,听到没有?”

“咝……”梁筱唯疼得倒抽一口气,使劲挣脱董叙阳,没好气地回答,“听见啦!”

董叙阳满意地笑了笑,只是他没有注意到梁筱唯狡黠的笑容,更想不到有个计划已经在她心中悄悄酝酿。

6

初秋的午后,天空越发蓝得透彻。温明背着双肩包无精打采地走在街道上,昨晚没有睡好,现在觉得又困又累,终于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张空着的长椅,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坐下休息。

拧开矿泉水瓶盖,猛灌了几口水,这才觉得舒服多了。温明掏出手机看了看,又失望地装回了口袋。这两天,手机很安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之前深夜发给秦馨汀的微信吓到了她,她没有再联系自己。

正在思考要不要道歉时,手机振动了一下。温明赶忙掏出来,紧接着,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是秦馨汀发来的微信。他滑开屏幕,看到的内容却有些莫名其妙——我好像做错了事。

怎么了?他刚把消息发送过去,就看到对方一直呈现出正在输入的状态,好像打了很多字。这让温明忽然有些不安起来。于是他追问了一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又等了漫长的几分钟,秦馨汀终于发来了回复:前天晚上,深雪爸妈要加班到深夜,所以我就过去陪她,我们躺在**聊天的时候,你正好发来了微信。恰巧被深雪看到了,她问我怎么会跟你有联系,我不想说谎欺骗朋友,所以就把你要给她买生日礼物的事情说出来了。对不起,温明。真的对不起。

温明轻笑一声,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他误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现在听完反倒松了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安慰秦馨汀,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生日礼物”的鼓励,昨天一早,深雪突然决定要买大巴车票去看你。她说暑假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是想尽自己最大努力修复你们之间的亲情,她还说,这一次,无论你怎么赶她,她都不会轻易离开的。连他爸妈都劝不住,只好让她去了。大巴车应该是昨天傍晚七点到你们那里。七点多我和她还聊过微信,她说自己已经安全到达了,让我们不要担心,但是那之后到现在,我就再也联络不上她了。我没敢告诉她爸妈,他们应该也还没有察觉。但我现在非常担心,深雪到底有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温明猛地起身,昨天傍晚七点左右,他确实有收到过程深雪的电话,但当时自己还沉浸在“不愿接受有妹妹”这件事的倔强里,所以故意一再地挂断了她的电话。现在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了,她没有和任何人再联系,究竟去了哪里?

暑假频发的“大学生莫名失联”的新闻瞬间涌进脑海,温明不敢再耽搁,立刻拿起书包跑到路边打车,前往长途汽车站。

路上,他找秦馨汀问清了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辆大巴车的具体发车时间,并嘱咐她先不要把联络不上程深雪的事告诉她父母,免得他们担心又无法前来寻找。必要时,他会帮她一起跟程深雪的父母撒谎,说程深雪的手机被偷了,所以暂时无法跟家里联络。

随后他又打电话给董叙阳,让他帮自己在杨虎面前想办法圆场,他有急事要处理。董叙阳追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时,他没再多说,径自挂断了电话。

没有心情解释了,只想快点找到程深雪。上次他就差点把她弄丢,这才过了多久,没想到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早知道昨天应该接听她的电话的,哪怕接了一个也好啊。温明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懊恼地捶了捶额头。明知道现在着急已经晚了,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催促司机:“师傅,麻烦再开快一点儿。”

到达长途汽车站后,温明立刻奔向售票处,还好排队等候买票的人不多,他向大家解释着自己着急找人,所以插队到了最前面,向售票员询问昨天程深雪所坐的那辆汽车的具体到达时间。

售票员不耐烦地帮他查了一下,随后却说:“这辆车昨天没有进站。”

怎么可能呢?温明核对了下记在手心的发车时间,赔着笑脸对售票员说:“我有同学昨天乘过这辆车,我现在联系不到她,麻烦您帮我再查一下吧!”

售票员头也不抬地回道:“你要查的那辆车本来终点就不是这里,人家怎么可能会停到这里来?快走吧,别耽误后面的人买票。”

温明彻底傻眼了。终点不是这里?难道说程深雪坐错了班次?不可能啊,如果不是这班,售票员也不会卖票给她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明努力维持镇静,发微信给秦馨汀,让她帮忙去星城的长途汽车站核实情况,他自己也在这边找站务人员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站内咨询台经过查询,温明终于找到了程深雪所乘坐的那辆车的终点站。的确不是这里,是距这里很远的鹿城。只是,令温明不解的是,既然目的地不是这里,司机怎么会准许程深雪上车?

车站工作人员支支吾吾,不愿再回答温明的问题,最后索性接着电话离开了座位。

这时,一直在旁边候车的一位中年乘客拍了拍温明的肩膀,低声告诉他:“小伙子,你可能不常坐汽车,所以不知道,有时候,小地方的司机为了多赚点钱,在客源少的时候会偷偷拉过路客。正好有些乘客着急,也就不会怎么计较。这样他们就不用走正规买票手续,一般都是让要坐车的人去一个加油站等着,直接上车补票。”

温明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也太没有安全保障了。即使不走正规程序,也会把人拉到事先说好的目的地吧?”

中年人笑了笑,“说是拉到目的地,但有时候为了节省油钱,过路客又不多的话,司机基本上都会把人直接丢在高速路口,让乘客自己想办法进城。我看你还是赶紧到咱们这跟鹿城交界的高速路口找你同学去吧。那里有一段监控监测不到的地方,司机通常会在那里让乘客下车。”

听完这些,温明只觉得荒唐,他相信,程深雪绝对不会坐上这样的车的。她自己也在信中说过,她是个非常胆小的人。胆小的人怎么可能敢冒这样的险?一定是秦馨汀搞错了发车时间。

杨虎已经给他打了好几次电话催他立刻回去,最近他对他们的行踪监视得越发严密了。证据还没有拿到手,当然不能打草惊蛇。

权衡了几分钟后,温明决定先回去应付杨虎,而后等秦馨汀联络自己,了解到真实情况再做打算。不然盲目寻找,也是徒劳无功。现在他只能祈求程深雪没有打通他的电话之后先找地方住下了。至于为什么联络不上她,应该是她的手机又没电了吧?被人偷走了也不是没可能。总之,他坚信,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7

可惜温明的祈求没有灵验。刚刚结束和杨虎的周旋,他就接到了秦馨汀的电话。

“出事了!”秦馨汀的声音里少了以往的明朗,颤抖中夹杂着哭腔。

温明拧紧眉头,竭力镇静地安抚她,“别着急,慢慢说。”

“我和姜河去车站问过了,深雪那天乘坐的那辆车目的地根本不是你们那里,那天发往你们那里的那趟车取消了,她大概是太心急了,所以坐了一辆过路车。我在车站问到了那个司机的电话,姜河打电话过去威胁他不说实话就报警,他才说明,当天的确有一个身材样貌很像程深雪的乘客坐过车,但因为整辆车上只有她一个人要求去你们那边,所以就没有把她送到汽车站,而是直接丢在了下高速的路口。”

温明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程深雪连一天都不能等吗?为什么要坐这种一点儿安全保障都没有的大巴车!

“怎么办啊温明?高速路一般都修在郊区,深雪不会迷路了吧?不会被坏人掳走了吧?这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秦馨汀说着说着,小声抽泣起来。

温明使劲搓了搓额头,试图唤回思维,思考了几秒钟后,他说:“你和姜河还是先不要表现出什么,我怕程深雪的父母担心。我和董叙阳先去高速路口问问,看情况再定。你别哭了,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安心等我的消息。”

挂断电话,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就算立刻打车前往郊区,到达时也是晚上了。虽然明知道晚上在郊外连个路人都很难遇到,根本无从寻找,但温明一刻也等不及了。他打电话给董叙阳,简要说明了情况,正准备招手拦出租车,却被循着声音找过来的董叙阳死死拽住了。

温明颓丧地蹲到路边,双眼通红地问向董叙阳,“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干等着吗?你知不知道,多等一会儿她就多一分危险?高速路口那里连个住户都没有,离城里又远,她一个女孩子,又那么胆小,肯定害怕极了。”

董叙阳蹲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多担心,我也很担心,但理智地想想,即使今天晚上不去寻找也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今天晚上我们肯定会空手而归,甚至还会因此让蔡恒怀疑上我们,那我们这一个多月的努力就都白费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找程深雪,我们肯定会找到她的。”

温明沉默了,董叙阳说得对,所有的担心都于事无补,今晚只能等。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漫长煎熬的一晚上。

从回去到深夜,温明一直在书桌前坐着。其间董叙阳跟梁筱唯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又一起安慰了他很久,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上一次,程深雪没有按时到达星城,说实话,他并没有这么不安,或许是能够确定她人在城里,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不太大,所以当时,他心中更多的只是担心会承担责任。但这一次,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细数起来,他也不过是看了一封她写的信而已。这封信居然神奇地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心境。甚至让他记忆中对于“程深雪”三个字的虚幻解读突然变成了实像:她是他的妹妹。

温明抬起头,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乌云在悄悄聚集,阴天了。倘若,此时此刻,她还在郊外游**……温明攥紧拳头,他真的不敢想象。

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大约五点钟,天就会亮了。他早就约好了出租车,争取一刻也不再耽搁地赶去郊外。

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儿,希望时间过得再快一点儿。温明不断地在心中祈求着。可时钟的转动却显得那么那么缓慢,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拆开,却在看到娟秀的“哥哥”两个字时,被瞬间涌来的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握紧信纸趴到书桌上,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幅奇怪的画面:

胖胖的小女孩伸着两手追着他,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哥哥”。

他怎么会有这种记忆?是幻觉吗?

温明使劲捶打自己的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失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