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冬天只是一个童话

1

十一月中旬,星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无声地飘了一夜,清晨推开门,董叙阳便被眼前雪白梦幻的世界惊住了。

“妈妈,下雪了!”他惊喜地回头冲厨房里正准备早餐的妈妈喊道。

“是的,我看到了。”董妈妈抬起头问他,“大周末的,你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我等下要去同学家。”董叙阳举起手机拍了几张雪景,而后走进爸爸所在的房间,将手机伸到爸爸眼前,“老爸,给你看今年的第一场雪,漂亮吧?”

董爸爸“咿呀”乱语,因为发不出清晰的音节,最终只得颓丧地别过了头。

“你说‘很漂亮’?我听懂啦!”董叙阳笑着安慰爸爸,继而起身走到窗边,“我帮你把窗帘拉开,你就可以躺在**看雪了。”

“阳阳,过来吃早餐吧!”董妈妈的声音传来。

“来了!”董叙阳转身向外走去,董爸爸慈祥地望着董叙阳的背影,竟扯开嘴角,微微笑了。

吃过早饭走出家门已经九点半了,董叙阳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公交车站走去。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频繁传来微信消息的提示声,但天气太冷了,他实在不愿把手从温热的口袋里掏出来查看。

自从上周,他、姜河、程深雪在秦馨汀的建议下,一起将制作好的《孤独守望》游戏试玩网址发布到微信朋友圈之后,就引发了一阵不小的热议。凡是点进去试玩的同学、朋友甚至陌生人,无不开口称赞。因此,他们四个人的微信消息一夜之间暴增。分享前一天收取的试玩评价也成了他们每天必做的事,而根据大家给出的意见不断修正改进后,整个游戏越发成熟精美,这份成就感让董叙阳和姜河倍感满足,心情自然也好得不得了。

今天也不例外,董叙阳昨晚又收集到一个非常有用的建议,是一位正在读大一的中文系学长提出的,他说,既然游戏的最终目标是治愈,那游戏中的对话就应该更加具有人情味,现在的语气太冰冷、太像机器人了。董叙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公交车驶入车站,雪天出行的人不多,董叙阳找了个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刚掏出手机,还未来得及查看未读微信消息,姜河便打了电话过来。

“你在哪儿?”他语气急迫地问。

董叙阳微微皱眉,调侃他:“刚坐上去你家的公交车,你怎么了?火烧眉毛了?”

“你下一站下车,然后打车来市中心的星空大厦,我在一楼咖啡馆等你。”不等董叙阳问话,姜河便挂断了电话。

“神经兮兮。”董叙阳撇撇嘴,起身走到公交车后门,在等待下车的几分钟里,他猜想了好几种姜河行事奇怪的可能。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件天大的好事降临在了他们身上。

2

“你什么情况?”董叙阳在姜河面前坐定,“怎么跑这儿来了?”

“星空在线你知道吗?”姜河说着将一份合同往董叙阳的手边推了推,“他们的负责人无意间在别人发布的朋友圈里试玩了我们的游戏,然后通过微信和我取得了联系,打算出高价买下《孤独守望》的游戏版权。”

星空在线是当下游戏行业排在前五的知名公司,董叙阳玩过好几款星空在线研发的游戏,当然熟知,但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董叙阳望着面前摊开的《游戏版权转让合同》,对姜河说:“你快掐我一下,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喂!正经点儿!”姜河拍了下桌子,“他们老总还在等我答复呢,虽然我倾向于签约,但还是要听一下你的意见,毕竟你是我的合伙人嘛!”

“签啊!干吗不签!”董叙阳正色道,“我们现在只有一组游戏服务器,至多只能同时接纳一千多个玩家。仅凭我们两个人,是很难将《孤独守望》壮大起来的。毕竟,不论多么完美的游戏都需要不断维护推广,我们没有这个条件和精力,如果将它交给星空在线这样的大平台运营,前景不可估量。”

姜河听完董叙阳的话,愣怔了几秒钟,忽然笑了起来。董叙阳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真奇妙。”姜河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你居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嘁!快签字吧,别婆婆妈妈了。”董叙阳不屑地撇撇嘴,而后掏出手机,“我得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秦馨汀她们,好一起‘宰’你一顿。”

“要‘宰’也是‘宰’你好不好!”姜河不满地反驳,“你忘了,我们说好的,游戏的所有收益都归你。你马上就是富翁了,董大少。”

直到姜河拿着签好的合同走出咖啡馆,董叙阳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努力抑制着内心的狂喜,手指娴熟地在手机键盘上按下一串数字,他并不稀罕当什么富翁,他只是兴奋于现在终于有钱给馨蓝做骨髓移植的手术了。他要立刻告诉秦馨汀这个好消息,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可是,电话拨通后居然提示该号码是空号,是按错了吗?董叙阳奇怪地拿下手机,检视屏幕上的电话号码,这才发现自己按出的竟是梁筱唯从前用的手机号。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咖啡馆的暖气,心中的兴奋,身体的热度瞬时间全都消失了。董叙阳抿一口凉掉的咖啡,转头凝望窗外,雪花飘洒的迷蒙世界里,每一个女孩的背影都像极了梁筱唯。

但都不是她。因为世上独一无二的梁筱唯,已经决绝地将他赶出了她的世界。

董叙阳垂下眼睛,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3

游戏版权卖出的三天后,星空在线举办了《孤独守望》游戏发布会。姜河作为游戏制作人应邀参加,他向老师请了一下午假,离开教室时,他能感受到身后董叙阳的目光跟随了自己很久。

他想起上午董叙阳说的那句话:“姜河,明天你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你整个人都会变得不一样。”

“别故弄玄虚,你到底想说什么?”

董叙阳歪着头,笑容满面地说:“你治愈了自己。曾经的伤痛自明天起将全部结痂。”他的五指突然张开:“啪!灿烂的人生马上就会到来了。”

想到这里,姜河忍不住笑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燃暖了冬日,他放缓脚步,掏出手机,终于决定将那封昨夜就已写好存档的电子邮件发给远在国外的爸爸。

内容很短,只有一句话:爸爸,请务必收看今天下午四点星城财经频道播出的《财经商报》。

待姜河走远,董叙阳转过头,正看到秦馨汀和程深雪定睛望着窗外。他伸出两手在她们面前挥舞:“喂喂!眼珠子要掉出来了!”说着他打开姜河的课桌板,拿出一台iPad,冲满脸惊讶的秦馨汀和程深雪挤眉弄眼道:“姜河早就帮咱们准备好了,放学一起看重播吧!”

好不容易挨过一个下午,放学铃声一响,秦馨汀和程深雪就围到了董叙阳课桌边,点开节目,董叙阳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星空在线不愧是大公司,居然在《财经商报》上为《孤独守望》做了一期专题报道。

发布会正式开始后,一位年轻的男主持人先与台下各大媒体问好,接着,投影屏上开始播放《孤独守望》的宣传视频,董叙阳觉得惊叹,如此短暂的准备时间,星空在线居然将游戏的宣传视频做得如此精美,那些活灵活现、光彩艳丽的游戏角色,原本都是出自他的笔下,而此刻,他居然有点儿认不出他们了。所以,他再次确定,将游戏版权转卖给星空在线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视频播放结束后,姜河作为游戏制作人和星空在线的负责人一起上台接受媒体提问,他依旧穿着校服,并没有做任何特别的装扮,各媒体记者看到游戏制作人竟是个中学生,顿时提起了兴趣,不断向姜河发问。董叙阳心下明了,这或许正是星空在线邀请姜河参加发布会的用意——当下市场上的游戏种类繁多,如何让别人记住《孤独守望》?爆点正是姜河。

“请问姜河同学,你制作这款游戏的初衷是什么?”女记者将话筒对准台上看起来非常普通的少年。

“《孤独守望》的主题是治愈,相比较其他游戏,它的娱乐性、互动性都不强,确切地说,它更像是一场私密的自我疗伤,每个玩家的敌人不是别人、不是大boss(游戏中最强大的怪物),而是内心封闭的伤痛。我希望每位玩这款游戏的玩家,都能通过与NPC(游戏角色)对抗,稀释掉成长过程中的怯弱、悲伤和绝望,得到蜕变。”姜河没有丝毫怯意,他语速均匀,条理清晰,一字一句阐明内心的观点,整张脸上写满自信。

各媒体记者纷纷提问,姜河全都回答得滴水不漏,坐在姜河身旁的星空在线负责人也露出满意的微笑。秦馨汀忍不住感叹:“天哪!姜河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怎么回答得这么好,我好崇拜他!”

董叙阳微笑着说:“他为了成为如今优秀的模样,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程深雪吸吸鼻子,眼眶红了起来,曾经光芒闪耀的姜河终于回来了,他终于找到了当初自信温暖的自己,她真为他开心,开心得恨不能跳起来欢呼。

“我很好奇,促使姜河同学制作这款游戏的原因是什么呢?”有位男记者站了起来,问向姜河,“换句话说,这款游戏的制作灵感来自哪里?方便说一下吗?”

姜河垂眸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轻轻笑了:“原本这对我来说是秘密,但此刻我愿意与在座的各位分享,以表示我对《孤独守望》所有玩家的尊重。”他起身,面对镜头,说:“在这里,我要提及两个人,一个是我爸爸,如果十二岁那年,他没有因为我不够优秀而抛弃我,我就不会怀着一腔怒气,发誓一定要做出点儿成绩让他刮目相看;第二个是我的小学同学,是个女孩,有天傍晚她被班里的几个捣蛋鬼关进了学校存放体育器材的仓库,我将她解救了出来,她的无助给了我灵感,这便有了《孤独守望》中第一关‘黑暗仓库’的游戏场景。”

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姜河和星空在线的职员开始带领媒体记者体验游戏,这期间,每个人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致,这让不在现场的董叙阳也倍感激动振奋。如果他也能在现场接受称赞多好啊!后面几关的游戏角色和场景可全都是他画的呢!想到这儿,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

而这没有逃过秦馨汀的眼睛。

看完节目重播走出校门,程深雪先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秦馨汀和董叙阳继续站在公交站台等车,天已经黑了,董叙阳若有所思地倚靠站牌站着,一直没有说话。

“觉得不甘心吗?”秦馨汀轻声问他,“明明自己也努力了,却只能做无人知晓的幕后英雄,觉得很不甘心对不对?”

董叙阳愣了一下,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其实也不是不甘心,就是有点儿……失落。不过这本来就是我和姜河商量好的,他肯把所有收益都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等拿到那些钱,就可以筹备馨蓝的骨髓移植手术了。”

秦馨汀咬咬嘴唇,垂下了头:“苦瓜,对不起,为了我妹妹,让你……”

“好啦!”董叙阳打断她,“我去你家看看馨蓝方便吗?好几天没见她有点儿想她了。”

秦馨汀立刻点头:“方便呀,我爸爸今天值晚班,要凌晨才会回来,你不用担心撞到他尴尬。说起来,馨蓝昨天还吵着要见你呢!”

董叙阳释然地笑了,对比秦馨蓝的健康,舍弃一份荣誉又算得了什么。公交车进站,他拉了拉秦馨汀,语调轻松起来:“出发!”

4

一夜之间,姜河成了学校乃至整个星城津津乐道的名人,所有老师、同学都感慨着他的聪明、敏锐和睿智。正如董叙阳预想的那样,经过昨天的游戏发布会直播,姜河整个人仿佛被笼罩进了明亮的阳光里,变得灿烂夺目起来。

可姜河本人则对于别人的夸赞艳羡视而不见,仍顶着一副毫无表情的面瘫脸,没有任何改变。这反倒让董叙阳、秦馨汀和程深雪暗暗松了口气,他们都生怕姜河会因为突然出名而变得傲慢自负,现在看来,这份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周五放学时,姜河转头问董叙阳:“接下来没事吧?”

董叙阳点头:“你有事?”

姜河没有回答,起身分别走到秦馨汀和程深雪桌前问了同样的问题,在得到一致肯定的回答后,朝着教室门口扬了扬下巴,“跟我走吧,带你们去个地方。”

姜河带他们去的是位于星城市中心的银星商场,走进商场明亮宽敞的大厅,董叙阳蹙眉问道:“你不会是要买衣服给我们吧?”

听到这句话,姜河反倒显得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今晚七点半,星空在线举办《孤独守望》游戏上线宴会,邀请了我和我的朋友。”他咳嗽一声:“宴会嘛!当然要求穿正装,我猜想你们肯定跟我一样,没有正装,所以干脆每人买一套吧!不过……”他停顿一下,目光转向董叙阳,“钱要从游戏收益里出,就算是董叙阳送给大家的吧!”

董叙阳立即明白了姜河的用意,他不想让他们因为他家境富有而产生距离感,因此才故意“借花献佛”。因此,董叙阳当即通情达理地应道:“OK!大家不要客气,尽情选购吧!”

一个小时后,四个人都换上了不同以往的装束。

董叙阳选了一件深蓝色翻领休闲西装,搭配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裤和棕色雕花复古皮鞋,额前刘海抓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瞬间退去了少年的稚气,显现出几分成熟温雅。

姜河则用米咖色立领西装搭配黑色衬衫,深蓝色修身牛仔裤衬得双腿笔直修长,脚下是一双黑色休闲皮鞋,整个人越发冷峻干练起来。

从试衣间走出来的秦馨汀让众人眼前一亮。鹅黄色呢子背心裙里搭配咖啡色公主袖花瓣领衬衫,棕色竖条纹线袜突显出少女纤细的双腿,三厘米高的方跟丁字皮鞋为整个装扮又加了不少分。刚好她今天梳的是公主头,鬓角随意散落几缕卷发,优雅复古范儿十足。

而变化最大的当数程深雪。因为平常的她实在太不注重装扮了,所以一开始挑选的几件衣服都非常不合适。最后姜河急了,冲进女装区为她选了一条米色长裙,垂感极好的棉麻质地,胸前缀满精致繁复的白色蕾丝,花边高领丝毫不显臃肿,反将程深雪的巴掌小脸衬得更加楚楚动人,日系棕色踝靴搭配白色蕾丝花边袜,黑色齐眉长发柔顺地垂在背上,程深雪摇身一变,成了橱窗展示柜中娇俏可人的芭比娃娃。

晚上七点半,四个人准时赶到了宴会所在的豪华酒店,从未参加过这种宴会而一路忐忑不已的程深雪、秦馨汀,很快便放下了局促和无所适从。因为宴会上的自助餐实在太好吃了,她们手牵手穿梭在摆放着各式餐点的通道,边品尝边拍照,喜不自禁,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小情绪。

董叙阳轻轻抿了一口红酒,对面前的姜河说:“我一直觉得秦馨汀像只无忧无虑的小燕子,好像无论什么困境她都能笑着度过。我特别羡慕她这种性格。”

姜河仿佛没有听到,目光始终追随着程深雪,直到董叙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你说什么?”

董叙阳暗暗翻了个白眼:“没听到就算了!”

“老实说……”姜河又看了一眼程深雪,“我总觉得从前跟踪我的人是程深雪。”

“你怎么知道?”董叙阳脱口问道,说完才惊觉自己好像不打自招了。

“什么叫‘我怎么知道’?”姜河敏感地问,“这么说,跟踪我的人真是程深雪?”

隐瞒不下去了,董叙阳只好实话实说:“其实之前,秦馨汀拍夜景的时候恰好拍到了一张你的照片,一开始,我和秦馨汀都认定那个跟在你身后不远处的女孩就是程深雪,可后来,秦馨汀又否认了。我没有再追问,虽然直觉是程深雪没错,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程深雪干吗要跟踪你呢?”

姜河再度抬眼凝望程深雪娇柔的侧脸,跟踪自己的人会是她吗?而后,他突然被自己内心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居然希望是她。

5

从酒店出来,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天空又飘起零星雪花。秦馨汀和程深雪高兴地飞奔下台阶,站在路灯下,旋转着和雪花共舞。

董叙阳暗笑,果然女孩子都是喜欢雪的,当然,也包括梁筱唯。

“怎么走?我送程深雪,你送秦馨汀?”姜河转头问董叙阳。

董叙阳点头:“可以啊!去路边打车吧!”

秦馨汀停下旋转,笑嘻嘻地提议:“这么美丽的雪夜岂容辜负?我们两两散步回去吧?虽然方向相反,但距离差不多,深雪你觉得呢?”

程深雪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柔声道:“我也……想散散步,今晚吃得有点儿多。”

姜河和董叙阳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决定听从女孩子的提议。互相道别后,他们分别踏上相反方向的马路。

街边霓虹闪耀,雪花轻轻飘落,秦馨汀一蹦一跳地走在董叙阳前方,又时不时停下来,仰头专注地望着风中纷飞的白雪。

“你走慢点儿,当心脚下!”在她差点儿滑倒时,董叙阳蹙眉叮嘱。

秦馨汀耸耸肩:“苦瓜,人要输得起才会快乐。不能因为怕滑倒,就要像戴了镣铐一样小心翼翼地走路。来!”她跑过去,抓住董叙阳的手腕,拽着他向前狂奔。

一开始董叙阳还十分不情愿,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内心所有的阴霾都随着这样的奔跑释放了出来,痛快极了!于是他反手牵起秦馨汀,带着她加速奔跑。

雪花温柔地打在脸上,夜色朦胧,昏黄路灯下,寂静街道上,明朗笑声汇成了雪夜里欢快的旋律,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一同跌进路旁覆盖薄雪的柔软枯草地上。

两个人呈大字状躺在地上,微笑着凝望一片灰白的天空,任雪花打湿脸庞。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切美好得不像话,让董叙阳误以为自己正身处梦中。

而秦馨汀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打破了董叙阳的美梦。

“苦瓜。”她柔声叫他,踌躇片刻,才说,“看过我给你的那些信之后,你有联系筱唯吗?”

筱唯。董叙阳的心像是突然被揪了起来,他有多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他有多久没有开口叫过这个名字?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梁筱唯”犹如他藏在衣袖里的伤口,仿佛逃避和掩盖便能自欺欺人——其实我很好,一点儿也不痛。

可是此刻,秦馨汀突然卷起了他的袖管,让伤口暴露了出来,他不想面对,可又不得不面对。于是他长叹一口气,答道:“我联系不上她了,她从前的手机号变成了空号。”

“怎么会?”秦馨汀坐起身,“她不可能换掉手机号码呀!她明明在信中写过,一直在等你打电话给她……”

董叙阳苦笑:“或许她等烦了吧。”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头问秦馨汀:“你们现在还在通信吗?”

秦馨汀咬咬嘴唇,摇摇头:“说来也怪,上次我写信告诉她馨蓝生病住院后,她就再没有回信给我。后来我又寄了两封过去,仍是没有收到回应。我还以为……”她怯怯地望向董叙阳:“你告诉了她我故意隐瞒认识你的实情,她生我的气了。没想到,你也没能联系到她。”

“其实,我一直有打电话给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见秦馨汀不解,董叙阳继续说道,“在你给我看那些信之前,我每隔几天就会用街边的公用电话打给她,只不过,每次接通后,响一声我就挂断了。我拿不定她是否想要知道我的消息,也吃不准自己的窘迫现状是不是会让她失望,所以,我不敢打扰她,可又担心她会忘记我。这是一种悲哀又固执的骚扰,我跟自己打赌,如果她有一天受不了回电话过来,我就告诉她自己经历的一切,哪怕需要承担她可能对此嘲笑不屑的风险。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打回来。甚至……”董叙阳吸吸鼻子,声音里夹杂了鼻音,“她换掉了电话号码。”

“对不起……”秦馨汀懊恼地道歉,“如果我早点儿把那些信拿给你看就好了……”

董叙阳利索地起身:“好啦,都过去了。”他朝还坐在地上的秦馨汀伸出手,“快起来,我们回家。”说着他俯身压低声音,“我身上有卖掉游戏版权的收益银行卡,太晚了不安全。”

6

雪花依旧无声洒落着,灰色柏油路逐渐变白,姜河与程深雪并肩漫步在无人的宽阔街道上,谁也没有说话。走了很久很久,仍没有人提议停下来,仿佛一直、一直走下去,是两个人共同的期望。

“你冷吗?”姜河望了望程深雪紧缩的肩膀,伸手要脱西装外面的呢子外套,却被程深雪伸手制止了,“我不冷,真的。”

“瞎说!”姜河蹙眉,“说话都打战了。”虽然觉得这一刻太美好,心中极为不舍,但又担心程深雪冻感冒,他咳嗽一声,说:“要不……我们打车回去吧?”

程深雪突然顿住了脚步,垂着头小声问:“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单独相处?”

姜河一愣,面无表情,内心却偷笑了一下,他脱掉呢子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到程深雪身上,“只要你肯披着我的外套,今晚走多久都行。”

明明很冷,程深雪的脸颊却腾地烧了起来,她没再推托,亦步亦趋地跟在姜河身侧。

“深雪。”想了很久,姜河还是决定直接问她,“之前跟踪我的人,是不是你?”

程深雪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又惊慌地低下了头,嗫嚅半晌,才怯怯地说:“是的。”

姜河继续追问:“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对我……”他不好意思说下去,只得难为情地挠了挠后颈。

“不,不是的。”程深雪红着脸反驳,“其实,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哥哥。”

“哥哥?”姜河反问,“什么哥哥?”

程深雪仰起头,说:“是我的秘密。”继而,她娓娓道出了一段往事。

之前她告诉秦馨汀的并非全部,她刻意隐瞒了妈妈离过婚的事。而实际上,直到现在,父母也不知道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现在的父亲其实是继父的真相。

小时候,程深雪被忙于工作的父母寄养在奶奶家,后来回到父母身边读小学,仍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与陪伴。在长期被放逐的时间里,她学会了自娱自乐。

自己跟自己捉迷藏,自己给自己讲故事,自己陪自己玩游戏。她努力把自己看作两个人,因为这样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八岁那年的暑假,爸妈照例出门忙碌,将她关在家里,百无聊赖中,她发明了一个新的游戏——寻找宝藏。她小心翼翼地翻找了家里的衣柜、抽屉、铁盒,一边寻找好玩的东西一边又不断归回原位,怕被妈妈察觉挨骂。

正当她觉得无聊,想要放弃这个游戏时,却从一个破旧的铁皮箱里发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本。日记是妈妈写的,时间是七年前。但内容并非生活琐事,而是两个孩子的成长记录簿。是的,妈妈所记录的并不是只有她,还有一个大她两岁的男孩——她的哥哥,夏雨。

被好奇心支配着,程深雪藏起了那本日记本。而后经过三个晚上的偷偷阅读,她看完了日记本里的所有内容。也知道了一个惊人的真相——如今的爸爸其实是她的继父。

她的亲生父母在多年前离婚了。离婚时,她两岁,哥哥四岁,四岁的哥哥跟了爸爸,而她跟了妈妈。但因为他们年纪太小了,所以没有对这件事留下丝毫印象。可即便是毫不熟悉,甚至称得上陌生的哥哥,也让程深雪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妈妈在日记本里写了很多哥哥与她相处的细节:三岁的小男孩偷偷亲吻裹在襁褓中的妹妹;因为妹妹生病打针痛哭,哥哥也跟着号啕大哭;哥哥总喜欢跳奇怪的舞蹈逗妹妹笑;趁妈妈不注意,哥哥伸手去抱妹妹,结果害得两个人一起跌倒;妹妹生日时,哥哥为她唱不成调的生日快乐歌……

仅仅是想象那些画面,八岁的程深雪都觉得温暖极了。此后,每当独自在家时,她总是拿出那本日记本一遍遍翻看,然后忍不住设想,假设哥哥还在她身边,那该多好。可她连哥哥在哪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不敢问妈妈,她怕妈妈一怒之下没收那本日记,那样,她连幻想的权利都没有了。

因此,哥哥在她的脑海里,一直是个虚幻的温暖幻影。直到那个被关进学校仓库的傍晚,十岁的姜河出现,并解救了她,“哥哥”这个称呼突然变得有了实感。在程深雪看来,她素未谋面的哥哥一定和姜河一样勇敢善良、优秀夺目。换句话说,姜河成了“哥哥”这个幻影的实体。

“所以……”程深雪转头,迎上姜河的目光,“所以,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哥哥,小学毕业前,你因为没能跟你爸爸出国而被嘲笑时,我特别气愤,想替你出头,可弱小的自己又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我努力和你考入了同一所初中,下定决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陪着你。之前我跟踪你,也只是想偷偷陪在你身边而已。”

姜河震惊许久,鼻头突然酸了,他没想到,竟有人如此在乎自己。在那段被嘲笑讥讽的艰难时光里,竟有人默默与他站在一起。

“傻瓜!”他望着程深雪,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看在你告诉我这么多秘密的分上,我也告诉你两个秘密吧。”

“什么?”程深雪不解地问。

“我爸爸发邮件夸奖我了。他看了节目直播,他肯定了我。”

程深雪由衷地感叹:“真好!姜河,你做到了。”继而又问:“那第二个秘密是什么呢?”

姜河伸手弹了一下程深雪的额头,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哥哥。”

程深雪愣住了,可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这份温暖和感动,就被突然出现在姜河身后的持刀黑衣人吓得惊叫起来。

7

“不许叫!”黑衣人举着明晃晃的尖刀,低声朝程深雪呵斥。

酒气很重,姜河努力保持镇定,将程深雪护在身后小步向后退。

“把卖掉游戏版权的钱拿出来!”黑衣人沉声道,“我知道你是姜河,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从酒店那里就开始跟着你们,总算是找到机会下手了。”

“叔叔,钱不在我身上。”姜河边说边观察四周,想看看有没有路人可以求助,只可惜,因为夜深又飘雪,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不在你身上在谁身上?”黑衣人恼怒地低吼,“我都调查清楚了,星空在线今天给你结钱,你少耍花样!快点儿把钱交出来,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姜河心知不妙,因为银行卡他已经交给董叙阳了,现在身上只有几百块现金,而面前的劫匪明显不是善茬,又喝了很多酒,根本没办法讲道理,他要先想办法保住程深雪。这样想着,他赔着笑脸对黑衣人说:“叔叔,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去取钱,把这个女孩放了。省得她跟在我们身边大吼大叫惹人眼目。”

“呵!”黑衣人冷哼一声,“你小子以为我蠢啊,把她放了,她不是立刻就去报警了?再说了,我不需要你陪我去取钱,你把银行卡和密码交给我就行了!快点儿!别废话!”

“好好好!叔叔你别生气,我马上给你。”眼看没有退路,只能拼命一搏了。姜河转头对程深雪大吼一声:“快跑!”接着就冲上前去抢黑衣人手中的尖刀,只要把利器抢过来,他就不怕了。

尽管恐惧至极,但程深雪仍没有离开姜河半步,趁他和黑衣人纠缠在一起的空当,她立刻掏出手机,哭着报了警。刚说完地址,程深雪就看到黑衣人用力将姜河摁倒在了地上,他抬脚跨坐到姜河腿上,暴怒道:“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举起尖刀就要刺向姜河的胸口,危急时刻,程深雪箭一般地冲了上去,趴在了姜河身上。

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程深雪的米色连衣裙,在白色雪夜显得尤为触目惊心。黑衣人吓得酒醒了大半,丢了尖刀落荒而逃。姜河连忙坐起身,探头查看程深雪后背的伤势,整个尖刀都插进了她的身体里,鲜红的血不断向外涌。

姜河试图用双手捂住程深雪的伤口,而不过瞬间,他的手掌就变成了红色。

“深雪……深雪……”他愣愣地叫她的名字,声音抖得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深……深雪……”

“姜河……”程深雪虚弱地回应,“好疼……我……我害怕……”

姜河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一把抱起程深雪,呜咽着安抚她:“别怕,我送你去医院。别怕,深雪。”

雪变大了,少年悲痛的哀鸣久久回**在寂静的雪夜里,而他奔跑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红艳如玫瑰花般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