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晚的套餐也同样很美味,美味到关琥几乎要感激前女友为他介绍的这家酒吧了,以飞快的速度吃完饭,小魏过来将餐碟收拾了,又添酒,并换了新的热茶,没人打扰,关琥慢慢品着酒,靠在椅背上开始翻看那些照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是被忽略过去的。

翻到死者坠落草坪的那张照片时,关琥停了下来,他感觉这与其说是舞姿,倒不如说是死者想挣扎拿东西,但偏偏她的姿势很优美,让人无法体会她在死亡前挣扎时的恐惧感。

“她不是自杀。”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关琥没有防备,刚喝进口中的威士忌咕嘟一声咽了下去,那声音换做笑声,“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大哥,你不要像背后灵似的一声不响站在别人身后。”周围太安静,他看得太入神,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酒吧里,关琥不悦地转过头,就见张燕铎脸上的微笑僵住,有一瞬间的愣神。少了那种服务性质的笑容,关琥反而有点不太适应,打着哈哈说:“你应该从前面来看我,才能发现我的帅气。”

张燕铎回过神,像是被关琥的玩笑感染了,也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得没那么刻意,伸手托住眼镜框,将手中的盘子放到了关琥面前。

“今天的糕点做得有点多,要试吃吗?”

做工精致的杏仁芝士小蛋糕成功地勾起了关琥的食欲,他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放嘴里:“只要你不另算钱,我可以帮你包圆的。”

平心而论,张燕铎的厨艺不错,关琥吃完一块,不过瘾,又拿了第二块,顺便转头看周围,发现小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店里的音乐也关掉了,难怪会这么安静。

张燕铎重新去倒了两杯威士忌,又将凿的圆冰放进酒杯,走过来在关琥面前坐下,将其中一杯递给他,说:“请你,算是刚才的赔礼。”

“有这么好的事?那你要不要再多看我一会儿?”开着玩笑,关琥故作随意地摁灭手机屏幕,又看看挂钟,时间不早了,他想早点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张燕铎说:“外面大雨加冰雹,如果你不想被砸成筛子,最好还是等会儿。”

“我操。”关琥掏出烟想缓解下情绪,张燕铎没说话,伸手指指墙壁上面禁止吸烟的牌子,关琥只好把烟又收了回去,“你这是什么酒吧啊,连抽烟都不行。”

“看得出你有点烦躁。”没理会他的抱怨,张燕铎拿起酒杯,用手指转了下浮在酒上的冰球,优雅而自然的动作,带给人一种享受的美感,他没有多说什么,但沉静的气息成功地缓解了关琥烦躁的情绪,关琥拿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大口。

微笑地看着他的动作,张燕铎又起身去取了几碟小零食过来,算是下酒菜。关琥嚼着酱花生,问:“昨晚的事件你知道了?”

“看电视了,说是自杀。”

“那为什么你认为是他杀?”

“我没说是他杀,而是说她不是自杀。”

“这世上除了自杀跟他杀外还有其他死法吗?”

“也许她不是死亡。”

关琥开始揉额头,他好像酒喝多了,听不太懂……不,是完全听不懂张燕铎在说什么。

张燕铎笑了,似乎把看他的反应当做一种乐趣,接着说:“这世上不是非黑即白,至少还有灰色,比如在正常人眼中她是自杀,但从死者的角度来看,她只是达成一种……也许该说是进入梦想的愿望。”

关琥收起了散漫的态度,虽然张燕铎的话他还没有完全理解,但直觉告诉他张燕铎说对了。把照片调出来,死者面带微笑的表情的确可以解释为实现梦想后的满足感。

“如果我没猜错,她当时的精神状态非常兴奋欢愉,就像是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果你觉得这种形容太抽象,也可以把它看做是吸毒,吸毒者无法戒掉的不是毒品,而是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死者就是这样的——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将自己打扮成最满意的状态,站在自认为最高的地方,然后纵身一跳……”

略带嘶哑的嗓音别具一番味道,仿佛在讲述一段小说,在静夜里娓娓道来,关琥听得出了神,只觉得听着他的话,脑海里浮出陈小萍的影子,她把阳台窄小的边缘当做是自己的舞台,在上面尽情起舞。

瞬间,从昨晚到现在他所见到的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他弄懂了,为什么死者房间的空调设定会那么低,原来是为了降低亢奋的热量,他急忙拿起手机来回地检查,在仔细看过陈小萍获奖作品的照片后,又转回到她死亡的画面上,调出绘图工具,在她扬起的手臂之间飞快地画了几笔,然后点头道:“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张燕铎探头看去,就见关琥画的是个类似琵琶的长形乐器,有这个乐器配合,死者的动作便变得很正常了——她只是在跳舞,一曲她曾经获过奖的飞天舞。

“可是,尸检报告说她并没有吸毒。”

“那要看是什么毒,恋爱、追梦、幻想都是一种毒,都是可以杀人的。”张燕铎冷冷道,“尸检检查的是身体,检查不到人心。”

“但总得有什么东西刺激她吧,如果单靠自己幻想就能达到吸毒的快感,那毒贩就要失业了。”

关琥吐完槽,眼前突然掠过那张不知道是什么密码的纸张,他收起了笑容,急忙打电话给鉴证科,但那边没人接。他抬起头,见张燕铎的酒杯空了,起身去倒酒,关琥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只是种感觉,她住在六楼,运气好的话,也许不会死的。”

“这也能感觉?”

“不,这是有医学论据的,一个人在身心彻底放松的情况下,全身的柔韧性提高,可缓解相撞时带来的冲击力,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越挣扎,受创面也就越大。国外也曾有过类似报道,跳伞员在千米以上的高空中没能顺利打开伞包,当发现没有任何解决措施后,他放弃了挣扎,听任自己落地,结果反而捡回了一条命。”

所以死者才会除了颅骨损伤外,全身没有其他受创吗?假如不是着陆点太糟糕,或许她不会死呢。关琥在心里认可了张燕铎的发言,同时也对对方更好奇了,他侃侃而谈,仿佛对他人的死亡毫不在意,关琥感觉那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才可以这么冷漠。

“你好像对吸毒很了解,你也吸过?”关琥半开玩笑地问。

“我只知道戒掉是件痛苦得想要自残的事。”

“所以你在这里开酒吧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吗?”

“也许只是为了在你想不通的时候及时给予提示。”

面对关琥婉转的询问,张燕铎微笑着回答,笑容灿烂,让他分不清其中的真假;关琥也没有继续纠结下去,伸了个懒腰,叹道:“那谢谢了,至少我现在知道她自杀的原因。”

“那要为此干杯吗?”

关琥举起了酒杯:“请保佑我明天没有案子处理。”

或许是因为累了,关琥比平时更轻松地进入醉酒状态,等张燕铎端走空盘,再回来时,就看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歪在一边,露出头顶的两个旋。

人家说有两个旋的人都很犟,他应该也是吧?

张燕铎推推他,换来一连串意味不明的呓语,手里还握着手机。张燕铎轻轻将手机抽出来,想打开看,却发现上面设了密码。

还挺警惕的。瞅了一眼熟睡的人,张燕铎把关琥的生日输了进去,系统提示错误,他又试着输了另一组数字,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顺利进去了。

“看起来是个很有趣的案子。”翻看着里面的一张张照片,他颇感兴趣地说。

关琥是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的,他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关闹钟,但摸了半天没摸到,睁开眼睛,借着角落里橘黄的灯光,他看到了枕边的手机,这才真正从梦中醒过来——是手机铃声在响。

“喂……”宿醉未醒,他趴在枕头上随口应道,却听到电话那边江开急促的叫声:“立江桥下发生命案,我正在赶过去,你赶紧来。”

“命案?”

“据说是从桥上摔下导致死亡的。”

不会吧,又是高空坠落案?

在江开的吵嚷下,关琥成功地醒了过来,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坐起,自嘲道:“这两天跳楼案还真的……阿嚏!”

“跳楼案以外的案子也有,你要不要……”

“不必了,谢谢,就这桩吧。”打断江开的话,关琥问了具体地址,挂了电话正要下床,动作进行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等等,这好像不是自己的家吧?

摇摇昏沉的脑袋,关琥重新环视房间,他家没有这种玩情调的小脚灯,没有榻榻米,没有黄色的毛巾被,最重要的是他的房间没有这么小这么冷。

彻底迷糊了,关琥探身准备拉窗帘,却发现房间里没窗户,只有对面使劲吹着冷气的空调,难怪他会打喷嚏了,关琥摸摸鼻子,很快又发现自己只穿了条短裤在被窝里,他的外衣都不见了!

“昨晚我在哪里来着?对,酒吧,聊天喝酒……然后……阿嚏!”他抱着脑袋呻吟了没多久,鼻子又开始不舒服,仰头打起喷嚏来。

被他的声音惊动,门被推开了,张燕铎站在门口,问:“你醒了?”

“嗯……”习惯了张燕铎的制服形象,这蓝格衬衣加西裤的装束,关琥一瞬间没认出来,傻傻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这是我的酒吧,昨晚你喝醉了,雨又一直不停,我就让你睡这了。”

“那谢谢,我的衣服呢?”

“在洗衣机里,穿了两天又是被泼酒又是淋雨的衣服,你确定还要继续穿吗?”

不想,但他更不想穿一条短裤去现场查案。

看出了他的踌躇,张燕铎一笑,转身出去,很快拿来一套外衣,道:“这套衣服我买小了,如果你不在意的话,送你。”

有替换的衣服,关琥正要接过来准备道谢,一张嘴,先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等他擦了鼻涕,张燕铎已经出去了,只把衣服放在他身旁,包括新**跟袜子。

不愧是生意人,看不出这个笑眼狐狸样的家伙还挺贴心的。关琥在心里嘟囔着,将衣服匆忙换上,居然不大不小正合身,至于换下来的袜子跟**被他一边塞一个,硬是塞进了裤子的口袋里。

穿好衣服,关琥出了房间,发现隔壁就是厨房,看来房间是老板平时小憩的地方,昨晚被鸠占鹊巢了。去洗手间时被张燕铎叫住,将一次性牙刷递给他。关琥道了谢,飞快地洗漱完毕,又顺便用水简单冲了下头,胡子也顾不得刮,头发随便擦了擦就跑了出去,就见张燕铎坐在餐桌前,正在享用热气腾腾的早餐。

“要来一份吗?”他问。

“下次吧。”关琥赶时间,随口应了一声跑出几步,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转头问,“对了,昨晚我没妨碍到你休息吧?”

张燕铎停下吃饭的动作,嘴角上调十五度,做了个在他看来很刻意的微笑:“没有,我经常不睡,习惯了。”

“没有发酒疯?”

“你的酒品比你想象得要好。”

“衣裤都是你帮忙脱的?”

“有关这点请放心,我不会因此额外收你小费的。”

谁在乎这个了,他只想知道他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为什么被人脱光了竟一点知觉都没有。

“呵呵,那谢谢你的慷慨。”打着哈哈,关琥结束了对话,顺着楼梯跑到街道上,外面一辆车都没有,他看看腕表,发现才早上五点多。大雨过后,天空阴沉沉的,明明不冷,他却打了个哆嗦,揉揉鼻子,想打喷嚏的感觉更强烈了。

太阳穴开始跳痛,关琥懊悔昨晚不该喝那么多酒,还好警局就在附近,他正打算赶回警局调车,身后传来脚步声,原来是张燕铎跟了上来。

“我的车就在附近,要我送你吗?”张燕铎说完,不等关琥回应,就转过了身。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关琥只好跟上,在他快打第二个喷嚏时,张燕铎来到大楼旁边的露天停车场,打开一辆黑色奔驰的车门,示意他进去。

“看上去你挺有钱的。”

干警察这行的,往往是从对方的衣着气质来判定身份的,看得出张燕铎手头相当宽裕,绝对是个有钱人。

“我有依法交税的,警官。”开着玩笑,张燕铎上了车,顺手从顶棚上拿出一副墨镜,将眼镜摘下,换上了墨镜。

看着他的动作,关琥很想问:这么阴的天还戴墨镜,你确定不会翻车?可惜在他要开口之前,先打了个喷嚏。

张燕铎没看他,随口问:“你感冒了?”

“你搞错了,我有十年没感冒了,不会因为一点小雨就中招的。”关琥揉着不舒服的鼻子,不肯承认自己有那么弱。

“那也许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听你说话都带鼻音。”

这绝对是在说反话。

“吃这个,”一个纸包递了过来,“它不治感冒,不过可以治疗饥饿。”

关琥把纸包打开一看,是昨晚吃的芝士饼,为了赶时间去现场,他没打算吃早饭,本来做好了饿一天的准备,没想到张燕铎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关琥没跟他客气,嚼着糕点,说:“谢了。”

“不谢,隔夜的东西,本来是准备丢掉的,也算是资源再利用吧。”

张燕铎的语气平静正经,像是解释一件多么平常的事,关琥却被噎着了,很想说这敢情是把他当垃圾桶了吗?装作没听懂,他故意问:“你这么体贴,一定很受女生欢迎吧?”

“还好,至少没被泼过酒。”

再次有种自己无故躺枪的不适感,关琥打着哈哈,自嘲道:“被泼酒我也是第一次,不过被甩我有过很多次。”

“为什么?你看上去不像是很讨人厌的那种。”张燕铎转头打量他,像是在认真探讨这个问题,但他的询问在关琥听来很刺耳,几乎怀疑这是不是昨晚好心留他住宿的那个人。

“你知道干我们警察这行的,忙起来没个准数,就像那天你看到的,被爽约很多次,神仙也会发火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份其他的工作?”

“因为没得选择,”关琥往椅背上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懒洋洋地说,“可能……我喜欢这份工作更胜过喜欢女人。”

两人很快赶到了现场,时间还早,附近除了报案的目击者外只有勘查现场的几名警员,尸体侧卧在碎石间。关琥下了车,仰头看向上面的桥,桥只有三层楼左右那么高,但由于桥下碎石块很多,死者坠落时头部受到重创。四周遍布飞溅的血迹,死者脖子折成九十度的样子,作出偏头的姿势,双手一上一下搭在胸前,手指呈不同角度的弯曲状态,岁数目测在二十上下,当看到他眯起的眼睛跟微微上翘的嘴角时,关琥不由心头一紧。

尸体的面部表情也许是受重击导致的扭曲,但才出了一起坠楼事件,关琥不免将二者联系到一起,越看越觉得死者是笑着摔下来的,他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在完成梦想。想到这,他急忙摇摇头,将张燕铎灌输给自己的诡异言论抛开。

江开早已经到了,看到关琥便迎上前,将手套递给关琥,看到跟随而来的张燕铎,先是一愣,然后眉头挑了挑,道:“情侣衫?”

关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江开暧昧的表情,他才注意到自己跟张燕铎穿了同款衬衣,只不过张燕铎下面配的是西裤,而他穿的是牛仔裤;听到江开的话,张燕铎耸耸肩。

关琥一巴掌拍在江开的脑门上:“你不知道这是今年最流行的搭配吗?不撞衫才奇怪。”

“还流行大阴天的戴墨镜吗?”江开接着问道,“你朋友?”

“如果你能把打听八卦的热情放一半在查案上,现在该做督察了。”关琥将江开推开,转身对张燕铎道了谢,“我们要忙很久,你先回去吧,哦对,小心脚下。”他指指脚下的碎石块,又指指张燕铎的墨镜。

张燕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注视着关琥走向命案现场。

“报案的是来晨练的居民;除了附近的住户,这里很少有人经过,车流量也较少,初步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至五点之间,昨晚大雨给勘查工作带来一定的难度,现在我们只知道死者的姓名。”

今天舒清滟不在,负责现场勘查的是另一位鉴证人员,他将从死者身上找到的东西交给关琥,除了身份证跟月票外,还有一个瘪瘪的钱包,关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些硬币跟少许纸钞。

死者名叫许英杰,刚过十九岁生日,看他的身高、长相,生前该是很受欢迎的清秀男生,可是他接下来原本要迎接的灿烂人生在某个雨夜里悄悄画上了句号,他的表情像是在发笑,但这种笑容只会衬托得他的死亡愈发悲伤。

关琥做了个双手合十的手势,然后蹲下来仔细观察死者。他的衣着很普通,一块尖锐的石块扎进了脑壳里,导致半边脸变了形,凹凸不平的地面也让他的全身处于扭曲状态中,一条腿向前弓起作出奔跑状,关琥看向死者搭在胸前的双手,问:“他十指弯曲是挣扎造成的吗?”

“不,他在高空坠落后当场死亡,不存在挣扎的可能,他这样子倒更像是紧握了什么东西。”鉴证人员说:“不过我们暂时没发现周围有疑似的物品。”

关琥将死者及周围的状况用手机拍下来,在靠近死者手掌时,他注意到死者手上的老茧,十九岁还是上学的年纪,而死者的手却让他联想到常年做重活的人。

关琥站起来看向桥上的栏杆,栏杆高度齐腰,若说深夜大雨路滑导致失足坠落的可能性不大,再看死者坠落的地点跟桥上的距离,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人不会也是自己主动攀上栏杆,然后向前纵身跃下的吧?

“不要是系列案,拜托……”喷嚏打断了嘟囔声,嗅着空气里怪异的气味,关琥觉得身体的不适感更强烈了。

张燕铎在远处默默注视着关琥的举动,此前他已经把墨镜摘了,换上另一副无框眼镜。暴雨之后,附近的景物处于朦胧色调中,关琥也成功地融人了景物中,看着他的举动,张燕铎扶了扶眼镜。

此时的关琥多了份认真,表情绷紧,让他显得冷漠而难以接近,不同于他最初进酒吧被女友打时的狼狈,也不同于面对被自己讹诈时表现出的散漫——很会伪装的一个人——张燕铎饶有兴趣地看向对面,很想看到他面具之后的模样。

“咔嚓!”附近传来按动快门的响声,张燕铎循声看去,是一个穿着工作服戴着宽沿帽的女性鉴证员正在对着脚下的石块拍照,他挑挑眉,发现有趣的事情来了。

她拍完后弯下腰准备将东西捡起来,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映入眼帘,那只脚刚好把东西踩住,如此充满恶意的行为,让她忍不住气愤地仰头瞪过去。

“小姐,冒充司法人员可是违法的。”带着无框眼镜看似温雅的男人向她微笑道道。

被戳破伪装,女生本能地站起来向后退了两步,本来想发火,但看看周围,只好压低声音色厉内荏地反驳:“谁说我是假的?”

“不是假的,为什么你不敢大声说话?”

“我喉咙痛,不行吗?”

“行,不过我建议你如果想获得第一手资料,去桥上拍会更方便,看你的相机性能,这点距离不成问题。”

女生往桥上看了看,觉得他的提议不错,抬腿要走,又转头看向他脚下的东西,说:“让开,那东西是我的。”

“现在是我的了。”张燕铎将她刚才拍的东西拿起来,发现是一小片纸屑,上面画了些不知所谓的图画,跟关琥的手机的图很相似。原来以为女生只是来抢最新情报的普通记者,现在看来她对纸片的兴趣远多过现场报道。

“把它还我!”发现张燕铎盯着纸片出了神,女生冲过来想抢,就见他的手指转了转,纸片便不见了,快得就像变魔术。

“快把它还我,”她焦急地叫道,“带着它会死人的!”

“是那种死法吗?”张燕铎用头往现场那边偏了偏,“既然你知道内情,为什么不去提供消息?”

女生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那些警察,哼……”她还要再说,见对面有人看过来,怕被发现,只好掉头匆忙离开,又再三交代张燕铎,“如果你不是警察,那就不要多管闲事,别看那张纸,早点把它丢掉。”说完,她就一溜小跑奔远了,张燕铎盯着她的背影,就见她顺小路拐去了去大桥的台阶上,想来她是听从自己的建议,准备从桥上拍照了。

看来她不仅对案件感兴趣,而且明白这张纸跟案件的联系,可惜昨晚大雨,桥下积水,余下的纸屑多半都被水冲走了,张燕铎在附近仔细找了一遍,却什么都没发现。

女生刚走,关琥就过来了,他在现场看了一圈,收集完情报后,发现张燕铎还在原地站着,便摘了手套跑过来。

“那人是谁?”他看向女生离开的方向。

“你同事吧。”

“不是,我没见过这个人,奇怪……”

张燕铎发现关琥的眼睛很毒,那女生特意穿了鉴证科的制服,但他随便看一眼就看出不妥了,为了避免再被追问,他作出低头寻找的样子。

这个动作成功吸引了关琥的注意,问:“你有东西掉了吗?”

“嗯,我的金手链刚才不小心掉了,怎么都找不到。”张燕铎随口杜撰了个理由,“它又小又细,能请你的同事帮忙找一下吗?”

关琥狐疑地看向张燕铎的手腕,金手链?他怎么不记得这男人手上有戴链子?

“大哥,我们是在查案找线索,不是来寻宝的。”他粗声粗气地说完,看到张燕铎一脸无辜的表情,转头交待江开,“让同事再仔细找下这附近,有特殊东西出现记得通知我。”

张燕铎低头扶了扶眼镜框,嘴角上扬,很满意关琥对自己的顺从。不过再抬起头时,他脸上充满了真诚道:“谢谢。”

“谢就不用了,就当是你载我的回礼,你先回去吧,这里是凶案现场,普通人不要接触太多。”

“哦,确定是凶杀案了?”

关琥没有回答,而是像老熟人似的一把揽过张燕铎的肩膀,带着他往车那边走,笑嘻嘻地劝道:“别管这么多了,凶杀案也好,自杀案也好,都跟你没关系哈,走吧走吧。”

张燕铎握紧了拳头,如果不是强行克制住自己,他可能早在关琥的手伸过来的那一瞬间将拳头挥过去了。事实上,他不习惯跟他人有太近的接触,甚至讨厌这种靠近的感觉,究其原因,不是出于什么洁癖的心理,而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在眼前飞速闪过,周围雾蒙蒙得什么都看不清,只隐约看到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床单被褥,还有插在他身上的针管,输液管里面深红的**一滴滴输入他的身体里,可是他不知道那是药还是血浆。

周围的景物晃得更厉害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个苍白的东西猛地闯入了他的视线里,他看不清那是什么,或者说他怕看清那东西的真面目,本能地向后一退……

在张燕铎摔倒之前,关琥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耳畔的声音拉回了张燕铎的神智,那剧烈摇晃的白晃晃的画面逐渐从眼前褪去了,张燕铎站稳后,看到关琥投来的惊讶眼神,才惊觉自己不小心记起了那些不开心的过往,急忙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你的脸都白了,还说没事……阿嚏!”对此关琥表示十分怀疑,但接下来的喷嚏声打断了他的追问。

张燕铎很快恢复了过来,看着关琥这模样,说:“现在有事的好像是你,警官。”

“你……阿嚏!”紧接着又是两个喷嚏,关琥匆忙掏口袋找纸巾,掏出来的却是自己的小**,听到对面的忍笑声,他尴尬地将**又塞回去,最后还是张燕铎帮他解了围,回车上拿了纸巾递给他。

“看来你真的感冒了。”

“没有的事,只是这里太冷,阿嚏!阿嚏!”关琥边反驳边擦鼻涕,正手忙脚乱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的是舒清滟。

“关琥,你现在在哪里?”

“凶案现场。”

“我也在凶案现场,但是没见到你。”

关琥转头看了眼桥下:“这是正常的,因为我也没看到你,请问美女你是在二次元做事吗?”

“我在烟河里长亭街三十二弄长亭公寓二楼203号房,请你三十分钟内马上赶到。”

“等等!”察觉到舒清滟要挂电话,关琥急忙叫住她,“你说的不会是另一起案子吧?”

“江开没有跟你讲吗?”

好像提过还有其他案子,但被他打断了,关琥揉着鼻子看向对面:“可是这边也是凶杀案,我怕江开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如果你再啰嗦下去,我就要验两具尸体了,你的上司看起来很糟糕。”

萧白夜一向以晕血名震整个警察局,舒清滟这样说就等于说那边是实打实的杀人案了,关琥本来还奇怪一贯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的女法医今天怎么不见人,原来是这个原因。

电话挂断后,关琥哈哈了两声,自嘲道:“比发生命案更糟糕的是同时发生两起。”

“又有案子?”张燕铎担忧地看过来。

“没事没事。”关琥看了他一眼,脸色依旧苍白,纤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多了份病态,这人不会是有心脏病或是哮喘什么的吧?还是昨晚自己占了他的床,导致他没睡好而引发旧疾,总之看上去状况不太好。

“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关琥话没说完,张燕铎已经快步走向车前,坐上了车,等关琥把这边的事情都跟江开交代好返回时,他已发动了引擎,说:“把地址告诉我。”

“不用了,我……”

“别担心,我不会突发疾病死在路上,耽误你做事的。”张燕铎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重新换上了墨镜,微笑着对他说。

人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关琥也不好再坚持,耸耸肩坐上车,等车开了出去,他说:“比起突发疾病,我更担心墨镜会妨碍你开车。”

张燕铎不说话,听着旁边不时传来的喷嚏声,默默地将纸巾盒递了过去。

舒清滟提供的地址离立江桥很远,关琥老远就看到小公寓外的走廊上围了不少人,里面还夹杂了不少记者,难怪立江桥那边的案子没人追踪了,原来大家发现了更为轰动的案件。

公寓二楼最边上靠近安全楼梯的地方围了黄白警戒带,外面还有几名不断探头探脑的记者,警察在疏散围在楼梯附近的人群,从对应措施来看,关琥猜测这里的状况也不容乐观。

他让张燕铎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时看看张燕铎的脸色,见他精神好多了,便问:“你能一个人开回家吗?”

“比起这个,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张燕铎又抽了两张纸巾给关琥,关琥冲他摇摇手,转身跑开了。

看着关琥顺着楼梯一口气跑上楼,张燕铎发动车辆,却没有开走,而是将车转到对面的空车位停好,熄了火,将刚才在桥下捡到的纸片拿出来。那个女生说它会带来不幸,可是从被撕碎的小纸片来看,上面只是些看不出是什么意思的符号而已。

张燕铎将纸片来回转了几圈,仍旧看不出它在表达什么,想到关琥手机里的图片,他闭上眼睛,凭着当时的记忆在脑子里开始一笔笔描画那幅图片上的符号。

头两侧隐隐传来疼痛,尔后越来越强烈,记忆复杂的东西对张燕铎来说是件简单但又很痛苦的事情,曾经看过的画面可以根据他的意念清楚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同时也会导致他的不适。

疼痛让他的额头瞬间便冒出了汗珠,睫毛飞快颤动着,他很想马上睁眼,结束痛苦,但最终好胜心占了上风,他按下想要停止的念头,直到那幅图画完最后一笔,完整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早知道有用,昨晚就该拍下来才对。”图形全部想完,张燕铎觉得自己也虚脱了,懒得去抹额上的冷汗,靠在椅背上大口喘气,忍不住自嘲自己这种自虐行为。

休息了一会儿,他慢慢恢复了过来,探身拿出纸笔,将那幅图迅速画出来。图案繁琐复杂,完全看不出正确的排列方式,看起来像是古文字,但换个角度看,又像是某种图案。

就是这种东西可以让人自杀吗?张燕铎皱眉看了很久,不仅没有看出门道,反而开始犯困,索性将图折好,跟捡到的碎纸片一起放进口袋,然后靠在椅背上昏睡了过去。

关琥来到出事的楼层,就看到他的上司萧白夜在走廊附近给居民做笔录,又不时探头看看楼下,像是在寻找线索,但以他的经验来看,萧白夜避开那么远只说明了一个问题——现场非常血腥。

看到关琥,萧白夜的眼睛亮了,朝他做了个赶紧进去的动作,关琥无奈地点头,在外人面前,他要给上司留点面子。

案发现场比想象的还要血腥,关琥一进去就知道萧白夜退缩的原因了,他鼻子堵塞都能闻到房间里浓烈的血腥气,更别说是其他人了。

除了血腥气外,房间里还弥漫着其他呛鼻的气味,关琥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后,感觉又要流鼻涕,为了方便做事,他将纸巾撕成小片揉成团,塞进两个鼻孔,然后环视四周。

死者是一位衣着、发型都很时髦的女人,她头朝玄关趴在客厅地上,貌似属于她的名牌小皮包丢在她头顶不远处的地方,颈部冒出来的血液溢满了周围的地板,皮包也难以幸免,一大半都染成了红色,里面的钱包、化妆品等物品摔出来,散落在血泊里,死者张开的双手也在血泊里,随着闪光灯闪烁,她无名指上的钻戒不时发出亮光。

离死者不远的地上丢了把菜刀,从菜刀的样式跟死者脖颈上的伤口可以推测出她是被砍中了颈动脉,大量失血致死的。凶手力气很大,又十分残忍,砍到动脉后又在死者头部和两边的肩头以及胳膊连砍数刀,导致刀刃都翻卷了。死者偏头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没有太多恐惧的感觉,关琥想可能在她还没感到恐惧时,死亡就已经降临了。

照着伤口的形状,关琥模拟了几下凶手的动作后,有些疑惑。

从刀口来看,凶手的用力方向很奇怪,让人难以想象凶手为何单手持刀却作出左右砍人的费劲动作。

突然间他打了个寒颤,倒不是因为这过度残忍的画面,而是室温——客厅里的空调还开着,冷风呼呼地吹,他过去看了一下,温度设置在十五度。

“最近大家都喜欢在冷气下自杀或杀人吗?”他嘟囔道。

旁边的鉴证人员回他:“幸好发现及时,否则就不是冷气,而是爆炸了。”

“什么爆炸?”

“凶手杀人后打开瓦斯气自杀,还是同一楼的居民发现不对报了警。”

难怪他会闻到怪味了,原来是残留的瓦斯气。听着同事的讲述,关琥把现场一一拍了下来,在拍到血泊边缘时,他看到地板上有些用粉笔画的字,可惜字迹都被血盖过去了,只留下些意味不明的边角。

关琥停了停,还是把那里拍了下来,又转去拍其他地方。

从房间摆设来看,户主过得不宽裕,沙发皮磨得几乎看不到原有的颜色了,电视也是很旧的那种大脑壳样式的,电视机上面放了张合照,看上去应该是夫妻,两人互相依偎,显得很恩爱,不过死者比她老公要年轻很多,此时再看她的衣着跟名牌包,有种跟这个家格格不入之感。

关琥在客厅环视一遍后,转去隔壁的书房,那里的警员也很忙碌,看到关琥,给他让开路,让他的视线直接落到了书房正中扭曲得很诡异的尸体上。

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小时不到,看到了三具尸体。

关琥冲尸首合了下掌,舒清滟的眼神从尸体转到他身上,问:“你感冒了吗?”

“感冒是什么?长这么大我都不知道,”关琥继续往鼻子里塞纸巾,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花粉症犯了,阿嚏!”

舒清滟没再理他,低下头继续做事,关琥拿出手机拍摄着现场,就见死者穿着一身普通的居家服,衣服和脚上的人字拖都沾满了血迹,他的头发几乎都白了,面容苍老,乍看上去很难跟客厅照片里的男人联想到一起。

不过他的表情很安详,肤色红润,嘴巴微微咧开,作出类似发笑的表情,身体弓起,以半跪的方式蜷缩在地上,双手扭在左腰附近,这个异常扭曲的动作让人感觉到不适。

“粉笔吧。”

舒清滟将证物袋递给他,里面放了支几乎被染成红色的白粉笔。关琥看向死者的手,他的手沾满血迹,但隐约能看到指甲上残留的细微的白色粉末。

再看他身下的地板,上面像是幼儿涂鸦似的画满了各种毫无规则的波浪线,有些地方还勉强看得出是化学元素符号跟方程式,但更多的是曲线,绕在一起,看上去杂乱无章,让人不免怀疑他是临死前痛苦挣扎下乱画的。

“死者王焕成,曾是菁英大学化学系教授,这些化学方程式应该都是出自他之手。”

听着舒清滟的讲述,关琥的眼神掠过那些对他来说算是神符的方程式,问:“外面的女人是他杀的?”

“从目前的勘查结果来看,是这样的没错,”舒清滟继续说,“女性死者叫陈云珠,是王焕成的第二任妻子,这对老夫少妻目前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关系相当紧张,不排除夫妻发生口角导致凶手杀人,然后自杀的可能。”

“消息来得很快嘛。”关琥意外地看她。

“虽然萧警官在现场勘查方面表现不佳,不过他很擅长挖掘消息。”

“那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室温设定这么低?”

“死者可以告诉你。”看到关琥表情一僵,舒清滟冲他笑笑,“我会做份详细的尸检报告给你,看尸体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