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随着车辆引擎声的远去,空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红笔男上下打量张燕铎,笑道:“我还是喜欢看到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因为你的眼睛就像抹布一样,它告诉我,你跟我一样是失败品,流星。”
“目的。”
“哈哈,没什么目的,就是在发现我还活着后,我想知道我的死对头是不是也活着,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厉害。”
“那你要失望了,我叫张燕铎。”
“这是你自己起的吗?还是你很久以前的名字?”
红笔男跳下车,在张燕铎身边轻佻地踱着步,手指不时转着笔花,说:“我还是喜欢叫你流星,因为它名副其实,不过……不知它现在是否还可以同样的名副其实?”
拳风突然射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男人的太阳穴。
不过张燕铎出拳快,红笔男躲得也快,跃身避开,同时将手里的红笔向张燕铎的肋下刺来,张燕铎身后是车,他没有躲避的空间,便直接撑住车身,凌空跃起,飞脚踢向红笔男的手腕,又不给红笔男收招的时机,身子再次一跃,掌刀狠狠劈向他的颈部。
攻势既快又凌厉,红笔男不得不双手撑住车身,在跃起时,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用膝盖撞击张燕铎的肋骨,趁着攻击,让自己的要害部位得以避开掌刀的击打。
张燕铎侧身让开对方的膝盖,闪到一边,红笔男的肩头被劈到,也向后栽了个跟头,一瞬间两人就过了数招,并且都以抢攻为主,但是从狼狈程度来看,第一回合是红笔男输了。
他站稳后,低头看看肩膀,又看向张燕铎,眼中的戾气一闪而过,随即笑起来,调侃道:“打得挺狠的,不过你别忘了,不管你打得多重,我都不会痛的。”
张燕铎不说话,反手一挥,甩棍从他手中挥出,变成两尺长的兵器,不过这次不同的是他拿了两柄甩棍,双棍同时甩出,顿时在气势上盖过了红笔男。
“看来你早有准备。”敌人不无揶揄地说:“你怕了吗?”
“那要看看你吴钩的名字是否也名副其实!”
话声落下之前,张燕铎已经攻击了过来,双手同时出棍,不再给对方躲避的机会。
看他势若猛虎,吴钩也不敢小觑,将红色笔管似的物体拉长,迎接张燕铎的进攻,他的武器拉长后,顶端柔韧尖锐,可当软剑用,也可随时改换为鞭子来甩,用一柄武器对抗双棍,完全不落败势。
没过多久,两人就从车的一边打到了另一边,跑车在双方的攻击下不时被砸出深痕,他们是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在同样的地方习武,又经历了无数次的相互殴斗,对对方的武功拳脚都了如指掌,所以斗了半天都不见高下,最后张燕铎的左臂被剑尖划伤,而吴钩的头部也被甩棍击到,他的礼帽掉落了,张燕铎趁他没站稳,按住他的胸口将他压在了跑车上,顺势用甩棍卡住他的颈部,控制了他的行动。
吴钩拿武器的手被反压在他跟车身之间,无法使上力气,他挣扎了两下,在发现徒劳无功后停止了反抗,他的额头被打得裂开了口子,血顺着他的一边眼角流下来,他眨眨眼,注视着张燕铎慢慢压近的脸庞,笑道:“你打得这么重有什么用?反正我都不会痛。”
张燕铎置若罔闻,盯住他的眼中露出浓浓的杀气,这让他混合着各种颜色的眼眸变得更诡异。吴钩跟他对视,完全没显出惧意,反而笑道:“你要杀我,那就动手喽,只要你不担心给你的朋友惹麻烦。”
张燕铎不说话,手上加劲,将压在他脖颈上的棍子卡得更重,吴钩开始喘息,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张燕铎漠视着他,两人的互斗掀起了沉淀在他心中的残忍画面,这个人让他憎恶,因为他的存在提醒着自己,那段往事,无论如何他都是无法毁掉的。
憎恨让张燕铎的双手发出颤抖,他知道只要再往下用几分力,就可以将敌人置于死地,但他偏偏做不到。
不是因为他答应过关琥,而是他不想做让关琥困扰的事情。
“你怎么会没死?”他不甘心地发问。
“像我们这种人是不容易死的,可能是手上沾了太多的血,连老天都不敢收。”
“老头子呢?”
“你说呢?”
男人的眼角上挑,充满了挑衅的态度,张燕铎的双手颤得更厉害,他知道这句话的含意——吴钩活着,那个老变态当然也活着。
他一直以为噩梦结束了,却没想到黑夜的帷帐才刚刚开启。
张燕铎狠狠地盯着吴钩,突然一撤手,放开了对他的压迫。随着短棍的收回,吴钩发出大声的喘息,趴在车身上大口呼吸着,还不忘发笑。
“想过回普通人的生活……别作梦了,咳咳,只要有老头子一天在……不,只要、只要你还活着,曾经的一切都将跟随着你……”
看到敌人这副模样,张燕铎厌恶地皱起眉,他跟吴钩搏斗过不下百次,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脸,跟想象中一样讨厌,他相信对吴钩来说,自己的存在也是惹嫌的,但他们都不得不保持眼下相互瞪视的状态,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习惯,那就是绝对不能把后背朝向对方。
看出了他的想法,吴钩在终于停止了咳嗽后,说:“别担心,我没把你的行踪告诉老头子。”
张燕铎的拳头再次攥紧了,“为什么?”
吴钩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谁让我们是朋友?我想,你应该很怕被他知道。”
“我可以杀你们一次,就可以杀第二次。”
“那我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吴钩收起了红笔,捡起落在一边的礼帽,回到车上,车开走了,卷起一路尘土。
张燕铎站在道边,默默低看着跑车走远,他不知道吴钩的话里有多少是真实的,但至少有一点他没撒谎——那个老变态还活着,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总会有办法的,因为他现在不再是一个人了。
张燕铎无视还在轻微发颤的拳头,将甩棍收回,有人听到响声,站在远处好奇地打量他,却怕惹到麻烦,不敢靠得太近。
张燕铎掸掸身上的灰尘,再转头去找刚才被自己丢在一边的眼镜,却发现在两人的恶斗中,眼镜已被踩得粉碎,眼镜框扭曲成诡异的形状,无法再戴了。
看来在去法庭之前,他得先去弄副眼镜才行。
关琥将车开到法院,随便找了个地方停下,就一口气往里面跑去,在门口冲法警亮出警证,叫道:“警察。”
法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关琥已经一阵风地跑远了,他冲去正在开审的刑事法庭门前,就听那里传来嘈杂声,门口拥挤着很多人,法警正在努力维护秩序,关琥举着警证亮给他们看,问:“出了什么事?”
“有人行凶,已经申请协助了……”
在法警的疏通下,关琥推开拥挤的人群冲进法庭,审判长跟陪审员的坐席上早已空了,事发突然,里面的状态很混乱,大家挤成一团,人群中有人在求救,还有人在叫不要开枪,愈发加重了紧张感,旁听席前方站着好几位举枪的法警,但由于混乱的现场,没人敢乱开枪。
关琥举着警证冲上前,终于看到了展台前的状况,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以向后弓腰的状态仰面朝上,他的脖颈上绞着手铐,手铐的那头还铐在犯人的双手上——不知杨雪妍用了什么手法,用手铐当武器成功地锁住被害人的喉咙,又半弓起身,将他整个人反背起来,把他当成自己的盾牌,让法警即使有枪在手,也无法开枪。
男人两眼翻白,四肢吊在半空中,周围太吵,关琥完全听不到他的叫声,不过他的状态相当危急,关琥冲上前,举枪瞄准他与凶手之间的缝隙,叫道:“杨雪妍,快松手,否则我开枪了!”
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关琥在下一秒扣下了扳机,犯人小腿中枪,向前扑地栽倒,关琥趁机冲了上去,将杨雪妍一把按住,其他法警配合着急忙松缓被害人脖子上的手铐,但被害人嘴角上布满血沫,四肢不断发出**,对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
由于手铐勒得太紧,为了救人,法警不得不先把手铐打开,杨雪妍暂时获得了自由,她却一动不动,任由法警将她按在地板上。
为了不妨碍法警做事,关琥向后退开,他看到杨雪妍的脸色跟以往一样苍白,眼神木然,既没有报仇后的喜悦,也没表现出对仇人的憎恶,只是嘴巴不时开合着,关琥隐约听到她在说:“专诸大人显灵了,杀掉他们,杀……”
这女人大概真是疯了吧,她已经不算是人了,她只是复仇的工具而已。
眼前闪过光亮,有人竟然在对着杨雪妍跟被害人拍照,而且不止一人,关琥急得转身大叫:“不要拍,快停下来!”
他的阻止不仅没被响应,反而起到了反效果,在状态稍微平息后,更多的人加入了拍摄的队伍,甚至有记者趁机混在人群里偷拍,法警只顾着控制凶犯跟救护被害人,根本无法阻止他们,等萧白夜带人赶到,状态逐渐平复下来,已经有不少照片跟视频通过手机流去了网上。
“真没想到这案子都开庭了,我们还有插手的机会。”萧白夜抹了把脸,无限懊恼地说。
“我也没想到我有再次为这起案件验尸的机会。”舒清滟在做完鉴证后,过来对他们说:“被害人陆元盛的颈部气管断裂,属窒息死亡,凶手好大的劲道。”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关琥也很难想象那么瘦弱的女人是怎么仅凭手铐的力量将人的喉咙勒断的。
刚才他向法警做了讯问笔录,大家一致证明当时的状况是陆元盛照程序向凶手提问时,被突然攻击的,杨雪妍先借着案台撞击被害人,又趁他向前踉跄时从后面反勒住他的脖子,由于两人的距离相当近,杨雪妍的行动又异常迅猛,他们营救不及时,最终导致惨案的发生。
这才是杨雪妍的真正目的,不仅要让陆元盛死,还要让整个陆家都为之陪葬。
穿过在现场忙碌的人群,关琥走出法庭,法庭外拉了警戒线,外面站了不少刚才参与旁听的观众,很多人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簇拥在一起,惊疑不定地看向法庭。
关琥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许枫,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许枫会来旁听,可见他对杨雪妍是有感情的,但这份感情换来的是更大的打击,他眼神飘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向外挪去,脊背佝偻着,每一步都挪得那么艰难,跟前不久见面时意气风发的男人判若两人。
关琥跟在后面,许枫的状态让他有些担心,但这种状况下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跟着他一前一后走出法院,就听吵嚷声传来,法院外围了一大群闻讯赶来的记者们。
案犯在法庭上行凶,这样的恶性事件闻所未闻,再加上那些流去网上的照片跟视频,关琥想接下来不仅杨雪妍的杀人案要重审,就连陆家也会被卷入风波中,杨雪妍最终将会被怎么判决他无从得知,但经过这次的事件,陆家以往经手的案子会被好事者全部翻出来讨论,为了维护司法界的颜面,他们很可能会被推出来当替死鬼。
利用对许善陵的报复引出陆家,杨雪妍将这一切都算计得很巧妙,可是看着许枫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关琥又忍不住想,杨雪妍没有杀许善陵,会不会也有一部分是出于对许枫的在意?
“关琥!”
随着叫声,叶菲菲跑了过来,她身边还跟着张燕铎,叶菲菲看到他,立刻将他拉到角落里,小声问:“出了什么事?又有人被干掉了?”
“姑奶奶我拜托你,你的乌鸦嘴可以有一次不要这么灵验吗?”
这样说就证明自己猜对了,叶菲菲吐吐舌头,又问:“那是谁死了?检控官?法官?”
关琥没理她,转去打量张燕铎,张燕铎的打扮跟刚才不一样,衣服换过了,眼镜也换过了,他问:“你受伤了?”
“老板不是跟你在一起吗?怎么会受伤?”
叶菲菲是刚刚在法院门口跟张燕铎会合的,她不了解情况,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打转,张燕铎托托眼镜,微笑说:“没有,我跟那个人聊了一会儿,发现是误会,他只是认错人了,后来他就走了。”
“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关琥心情正不好,毫不客气地问:“没打架,那你为什么换衣服?”
“有吗?”
“眼镜也换了!”
“有吗?”
“张燕铎你不要逼我打你。”
就算他在许多细节上很粗心,但还不至于连金边眼镜跟墨镜的不同分不出来,关琥上前抓住张燕铎的衣领,后者也不反抗,笑嘻嘻地任由他揪起来。
叶菲菲在旁边看不过眼,上前踹了关琥一脚。
“你不要总欺负老板,他身体不好,你就不能体谅他一下?”
关琥相信,假如叶菲菲看到张燕铎打架时的彪悍模样,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谢凌云呢?”张燕铎及时把话题岔开了,问叶菲菲,“你们不是一起来的?”
“哦对,她去停车,我就先过来了,这么久了,她去哪里了?不会是混进去搞消息了吧?真是太不够义气了。”
叶菲菲气呼呼地又踹了关琥一脚,这才转去人群里找谢凌云,关琥在后面捂着被踹痛的腿,不爽地问:“不讲义气的是谢凌云,为什么她踹我?”
“打情骂俏?”
关琥本来握紧拳头想给张燕铎来一下,听了这话,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他不得不又将拳头缩了回来。
他是现代文明人,不会乱打人的。
几分钟后,三人在法庭大楼的一侧找到了谢凌云,谢凌云站在道边左右张望,脸上露出焦急又恍惚的神色。
“出了什么事?”
问这话时,关琥在心里万分祈祷千万不要是又发现了什么伤害事件,不要是跟鱼藏剑有关的事件。
还好,他的担心没成为现实,看到他们来,谢凌云回过神,说:“刚才我在法院门口看到围观的人当中有一个很像我父亲,可是等我追过来时,他就不见了。”
“你确信你没看错?”叶菲菲表示怀疑。
最近谢凌云一直在追鱼藏剑跟她父亲的案子,她担心谢凌云是不是考虑得太多,出现幻觉了。
“这是我刚才拍的,你们看。”
谢凌云将相机打开,给他们看自己拍的照片,由于拍得匆忙,第一张花掉了,后面两张被其他人遮住了大半边脸,最后一张勉强照到了背影,但因为逆光,很难确定是谁。
“如果凭个背影就可以确定身分,那我觉得这位先生像是国际通缉犯。”
关琥故意用眼神瞥张燕铎。
张燕铎不动如山,“那看你的背影,我可以断定你是国际通缉犯的弟弟。”
谢凌云叉起腰瞪他们,“你们别这样,我现在在很认真地讨论这个可能性。”
“凌云,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认真考虑的是怎么追踪杨雪妍一案的后续,”叶菲菲伸手搭住她的肩膀,说:“事件又有新进展了,你一定要赶超在别人前面,做最新的报道,问问这位警官先生,也许可以拿到爆料哦。”
“别打我的主意,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为了防止被纠缠,关琥说完后转身就跑,叶菲菲跟张燕铎在后面紧追,谢凌云转头看看周围,在没有什么发现后只好选择离开。
四个人都走远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高个男人从树后走出来,他一脸络腮胡子,帽子压得很低,手里还拿着一个傻瓜相机,相机电源开着,萤幕上的是属于谢凌云微笑的侧脸。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男人将帽檐再次往下压了压,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入夜,下了一天的雨完全没有停歇的迹象,淅淅沥沥地打着地面,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车匆匆经过,卷起地上的雨水溅向路边,呼啸而去。
今晚关琥难得的没有加班,他出了警局,举了柄透明雨伞匆匆跑进雨中,在回家的途中拐了个弯,来到道边的一栋商业楼前,楼梯口旁边没有像平时那样竖着招牌,让他的脚步一顿。
“不是吧?又休业?”
说到这家涅槃酒吧的营业时间,它休业的次数应该比营业多,多到关琥都担心它随时会倒闭的程度,一家酒吧倒了,关琥不在意,但他在意今后自己的晚餐该怎么解决——要知道,要找到一间美味又便宜,并且时刻为他打开大门的餐厅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抱着侥幸的心理,关琥下了楼梯,来到楼下一层的酒吧门前,门上挂着休息的牌子,但里面隐约有灯光透出来,他试着推推门,大门里面挂的铜铃响了起来,门被推开了。
酒吧里没有放音乐,只听到女孩子的说话声,关琥把雨伞插进门口的伞架上,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吧台附近的座位上坐的两个女生同时看过来,叶菲菲率先跟他打招呼。
“唷!”
关琥举手回了礼,转头看周围,“老板呢?”
“你是来帮忙的吗?”谢凌云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杯,说:“不过不凑巧,老板有事出去了,今天不营业。”
看看两个女生桌上放的丰盛的晚餐跟水果拼盘,关琥摸摸肚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是来蹭饭吃的。
“这么晚了,他没说去哪里?”
“没有,我们来的时候他就不在,还好有小魏。”
“关警官好。”
小魏从吧台里抬起头来,他面前还放着笔记本电脑,看样子他又在趁着老板离开摸鱼,说:“你要吃饭吗?老板有帮你留晚餐,说如果你来了,热一下就能吃了。”
“那我要是不来呢?”
“那就便宜我了,可以打包回宿舍,我帮你去热饭。”
小魏跑去厨房没多久,就将烤好的热气腾腾的小牛排跟面包端到了吧台上,另外还搭配了迷你酱肉三明治、浆果饮料跟芝士蛋糕,最后是番茄菜汤。
“老板太偏心了,我们都没有三明治跟蛋糕。”
叶菲菲在旁边看到了,跑过来,拿了两块三明治,一块给谢凌云,一块塞到自己嘴里。
为了不让最后那块三明治也被抢走,关琥及时拿了起来,说:“你就吃吧,吃到你肥胖,被航空公司炒鱿鱼。”
叶菲菲冲他努努嘴,又拿了两块芝士蛋糕作为回应。
关琥没跟她计较,低头开始吃饭,谢凌云跟叶菲菲在对面聊了一会儿,问他,“你是来跟老板算账的吗?”
“算什么账?”关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上次你怀疑老板知道杨雪妍的目的,却不告诉你的事。”
“喔……看在免费的晚餐份上,算了。”关琥头也不抬,随口说。
“是嘛,我就说老板是被关琥冤枉的,那女人心理变态的,谁能想到她会在法庭上行凶对吧?关琥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时,喜欢把问题推到别人身上。”
“这位小姐,我可以以诽谤他人声誉的罪名起诉你的。”
“你去啊,你有钱就去啊。”
“现在再加你一条教唆罪。”
“其实这件事我也有错,”打断两人的斗嘴,谢凌云说:“我真没想到杨雪妍利用我做报道,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自己继续杀人做铺垫。”
“别想太多了,你的报道又没有问题,做贼心虚的是检控官,杀人的是杨雪妍,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就算没有你的报道,她想杀人的话,还是会千方百计地去实行的,说不定会连阻止她的人一起杀,所以对于最后她被判监外执行,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听到这里,关琥心里一动,他隐约明白了张燕铎沉默的原因。
鱼藏剑一案已经过去了很久,案件最终判决也下来了,杨雪妍被证实精神状态有问题,所以法庭判决她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之后她会被移交到相关的精神病院重点治疗,不过以她的犯罪经历,今后应该没有被放出来的可能。
对她来说,这该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没办法啊,她脑子有问题,把她放监狱里,她再继续杀杀杀,怎么办?”小魏插话说:“事情都过去了,你们都别往心里去,不过我比较好奇,这个案子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鱼藏剑?”
“没有吧,都是杨雪妍为了杀人杜撰出来的,否则那剑可以炒出天价,到时说不定又有人为了剑相互残杀了……小魏,为什么你对鱼藏剑这么感兴趣?”
“老板答应让我把这个案子写到书里,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有关它的秘密。”
“那记得一定要多写写我,你看在警花杀人未遂案中,假如关键时刻没有我撒胡椒粉,警察也无法通过这条线索怀疑警花,不怀疑她,就不会怀疑鱼藏剑的凶手,所以归根结底,在这起案件中我立了大功,小魏你要把我写得更聪明一点更帅一点,还有更福尔摩斯一点。”
“还有,再更漂亮一点。”
“我已经很漂亮了,这里就不用再添加了,会失真的,对了,还要多写写凌云,要不是她第一个提到鱼藏剑的线索,那些警察也不会这么快锁定目标。”
“可是这篇小说主要是讲警察办案。”
“那就随便提一下关琥就行了,他不重要的。”
关琥吃着丰盛的晚餐,听着三人的对话,心想,他的确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张燕铎,他到底是谁?跟那个神秘的红笔男是什么关系?他那么了解变态者的心理,是不是他也曾经历过这种变态事件?
而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张燕铎究竟有什么急事,一定要在雨夜里出门?
看守所探监房的墙壁很厚,张燕铎进来后,完全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他坐下没多久,对面传来响声,门被推开,戴着手铐脚镣的女犯被看守押送了进来。
很久不见,杨雪妍看上去又瘦了很多,她表情木然,唯一吸引人的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彩,进来后,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挪动脚步,走到玻璃隔板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脚镣太重,导致她的行动不方便,几步的路她都走得很迟缓,再加上憔悴的面容,让人很难将一次次举起屠刀杀人的凶犯跟这样一个削瘦柔弱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杨雪妍坐下后眼帘半垂,看她没有先开口的意思,张燕铎说:“听说许枫来过几次都被拒见了,我以为我也会被拒绝。”
稍微沉默后,僵直的话声打破了寂静,杨雪妍保持垂着眼帘的状态,说:“专诸大人说不用理他。”
她说得很缓慢,与其说在回答,倒不如说是在重复别人说过的话。
“你好像很听专诸亡灵的话?”
理解这句话似乎花了杨雪妍一些时间,然后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他为什么要让你见我?”
“不知道,反正听他的就对了。”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不是他让你来见我,而是你自己想见。”
杨雪妍抬起了眼帘,两人的眼神对上,她微微皱起眉头。
张燕铎将眼镜摘了,看着她,问:“下一次,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动手?”
“专诸大人……”
“从来都没有什么专诸的鬼魂,那只是你杜撰出来的假象,你需要一个假象支撑自己去行凶,就像你每次杀人都一定会带鱼藏剑一样,不是你相信这世上有先人的亡灵,而是你必须要让自己相信,这样你才能做得心安理得。”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久,杨雪妍把眼神瞥去一边,等她再重新看向张燕铎时,她木然的表情不见了,双目炯炯,里面充满了生气。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道,语速也变回了正常的状态。
“在你杀许善陵没成功的那次,因为你没带鱼藏剑,对于视鱼藏剑为生命的人来说,你之后几次都没出剑太不寻常,所以我想鱼藏剑这个故事还没完结,你去了疯人院后,或早或晚,都还会再出手的。”
杨雪妍低头看自己的手。
“有没有人对你说,杀人是一种习惯?”
“有。”
“我也有,是专诸大人告诉我的,”她抬头看着张燕铎,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见到过专诸的亡灵,是他告诉我鱼藏剑的仿制品埋在哪里,告诉我该怎么报仇,还有,该怎么杀才能让他们品尝到最大的痛苦。”
说话时,她的眼神投向张燕铎的后方,目光有些缥缈,张燕铎不知道她是真看到了亡灵的存在,还是在做戏,或者只是强迫自己相信,因为信仰本身虽然荒谬,但它却跟幸福紧密相连。
至少在当事人的心中,那是一种幸福。
“真正的鱼藏剑在哪里?”
“从来都没有真正的鱼藏剑,那只是许善陵那些人的妄想罢了。”
“不,它存在着,只是被你调换了,你在杀前三个人的时候随身带的正是鱼藏剑。”
张燕铎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三年前你在跟踪许善陵时,看到了他跟谢凌云的父亲换剑,你将计就计,找机会偷偷用你的仿造品从谢凌云的父亲手中将真品换了下来,所以谢凌云现在拿的是仿造品,而且是当年许善陵杀死助理的那柄仿造品。”
“你有什么证据?”
“我感觉得出谢凌云的剑杀过人,但她父亲不会做这种事,而你又知道他们换剑,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你用当年陷害你父亲的凶器调换了剑,那时候你就开始计划怎么对付他们了,而真正的鱼藏剑最终还是回到了你们专氏家族的手里。”
听到这里,杨雪妍笑了,“你特意跑来揭穿我的秘密,是想要鱼藏剑?还是为了防止我今后再杀人?”
“都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猜测对不对,假如我说错了,那证明我还是正常人。”
“但讽刺的是你都说中了,”杨雪妍微笑看他,“我们是同一类的人,都可以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任何手段。”
“不,不一样,我不会为了复仇伤害我的家人,甚至连自己的养母都不放过。”
杨雪妍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的反应证明张燕铎又说对了,对于杨雪妍所犯的罪行,他都没有任何证据去证明,但偏偏直觉告诉他杨雪妍会怎样做,这种冷酷的人心跟人性比任何实质证据都更可怕。
许久,杨雪妍轻声问:“你是怎么猜到的?”
“因为她过世的时间跟你和许枫确定感情的时间太接近了,你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换取另一个人的同情心跟共鸣,然后再利用他接近许善陵。”
“你都说对了,我很感激养母的抚养,正因为感激,我才要杀了她——她得了老年痴呆,我要复仇,不管会不会成功,今后都无法照顾她了,与其过得很辛苦,不如开心地死去,所以我这样做了。”
杨雪妍说完,坦然地看向张燕铎,“要想成功,就要舍得放弃,专诸不也是这样吗?他可以为了刺杀不惜自己的生命,我也一样。很多年前,在我父亲被冤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是个玩法律的世界,我玩不过他们,我能玩的只有自己一条命,赢了固然好,输了,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很合算不是吗?哦对了,不知道许善陵什么时候会觉察到他中了慢性毒。”
张燕铎一怔。
许善陵在被劫持恐吓后,精神状况日趋直下,再加上丑闻视屏的流出,他遭受的打击很大,有关鱼藏剑凶杀案的庭审他都没有参加,新闻报道都推测他是在故意装病,以逃避刑事责任,张燕铎没想到原因最终还是出在杨雪妍身上。
见张燕铎皱起眉,杨雪妍又微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定要做护士的原因。”
“是什么毒?”
“是什么毒呢?我不记得了,不过应该会让他很痛苦的,很痛苦却死不了,就像我现在这样。”
她笑道:“这次你有猜对吗?也许许枫到现在还以为我不杀许善陵,是因为爱他,其实不是的,我只是要让许善陵更痛苦而已,他的罪孽太深了,只是用鱼藏剑杀死他,根本无法弥补他所犯下的罪行,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见许枫的原因,因为看到了他,我会忍不住把秘密告诉他的,要是许善陵因此得救,那就糟糕了。”
她的目光疯狂而执着,看着她,张燕铎感到不寒而栗。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被关进疯人院的判决没错,因为她是彻头彻尾的疯子,甚至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
“不,你不见许枫不是怕说出秘密,而是怕自己会忍不住后悔,你一生凄惨,唯一的一次幸福,也因为报仇而放弃了。”
想起那夜在天台她对许枫说过的话,张燕铎忍不住纠正道:“你不是不懂爱,只是你心里的仇恨远远超过了爱。”
杨雪妍的笑容僵住了,头低下,过了好久,才低声说:“这样挺好的,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要说有抱憾,也是对那个孩子,希望他不要怪我……”
张燕铎不知道杨雪妍口中的‘他’指的许枫还是孩子,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一切疑惑都解释清楚了,他站起来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手在按住门把时,杨雪妍在他身后说:“不要再试图去找鱼藏剑了,没人可以得到它,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
张燕铎没说话,开门走了出去,远远的,走廊那头传来哭声,起先是压抑的低声,后面变成大声痛哭,哭声凄惨,让他不忍再多听下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来到看守所外面,雨声响起,盖过了萦绕在耳边的哭泣,心情仿佛被雨水洗涤了,变得轻松起来,张燕铎重新戴上眼镜,抬步向前走去,他想对于杨雪妍的想法,他其实不是不理解,却无法认同。
这说明他还算是正常人,虽然他也有过许多不甘心的过往,但他不会像杨雪妍那样,为了过去而葬送将来。
张燕铎回到酒吧,时间已经很晚了,在这里聚会的朋友都离开了,张燕铎拿钥匙开了门,摸黑走进去,正要脱掉沾了雨水的外衣,里面的房间突然传来响声,本能之下,他迅速抄起吧台上的一支笔,将笔帽弹开,露出里面突出的笔尖。
这东西虽然不能跟吴钩的红笔相比,但要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谁知就在他做好备战姿势后,里面的门打开了,灯光射出来,照亮了关琥的脸庞。
觉察到张燕铎身上凝起的杀气,再看看他手里握的笔,关琥临时把打招呼改为——“你要干什么?”
“喔,笔掉了,我差点踩到。”
看到关琥讶异的表情,张燕铎急忙收起笔,又低头寻找不知被他弹去了哪里的笔帽,敷衍道:“都是小魏把笔乱扔,那家伙做事一向都这么马虎。”
“大哥,我觉得你每次都把问题赖到小魏身上,这样不太好。”
张燕铎差点把刚捡到的笔帽捏碎,不是因为关琥戳穿了他的谎言,而是那声‘大哥。’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调整好心绪后问。
“等你呗,吃了你的爱心晚餐,我觉得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太好,所以我帮你把酒吧打扫了,水也烧好了,你要洗澡吗?”
关琥将干毛巾递过来,示意张燕铎擦脸。
普通的对话,平常的动作,却让张燕铎的心跳再次失去了正常的频率,他想他没有变成杨雪妍那样的人,是因为他有关心自己的家人,而杨雪妍没有。
他接过毛巾擦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来而不是直接回家?”
“这是身为警察的直觉。”关琥敲敲自己的脑袋自赞,又问:“下这么大的雨,你去哪里了?”
“请用你身为警察的直觉猜。”
张燕铎说着话,去了里面的小浴室,关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什么都能猜中,那就不是警察,是神仙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当然……不是。”
“还是你要跟我共浴?”
张燕铎靠在浴室门上,看着他那只接下来准备迈进来的脚。
关琥立刻把腿缩了回去,结结巴巴地说:“当然……也不是。”
“谢谢。”
张燕铎冲他一笑,在关琥要说话之前将门关上了。
隔着毛玻璃,他看到关琥走了,但没多久又走了回来,在门前来回转着,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
张燕铎没开口发问,我知道反正以关琥的脾气,不会忍很久的。
果然,他刚脱下上衣,关琥就开了口,斟酌着问:“你是不是去见杨雪妍了?”
看来他弟弟的智商也没有那么低嘛。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去见杨雪妍,也不会去查你的身分、你帮我查案的目的、还有你跟那个转红笔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有关你的秘密,你不想说,我就不会问,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你没有说出杨雪妍的真正目的是为了保护我,那是个疯子,假如有人妨碍到她,她会想尽办法干掉对方,你担心我会被她算计到对吧?”
张燕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知道关琥说对了。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被害人的好坏不能作为无视犯罪的理由,我希望自己做一名好警察,所以下次请不要这样了,你如果担心我,我允许你的保护,但不希望你对我有所隐瞒……”
啪。
张燕铎把门打开了,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拼命查案,挂了的话,谁来帮忙找你大哥?”
“你怎么知……”
“还有,请不要自作多情,‘你允许我保护’?开什么玩笑,你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知道……”
啪的响声再次传来,在关琥把话问出之前,张燕铎已经把门关上了,并且在里面上了锁,他只好在外面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寻找我大哥的事?张燕铎,你是不是在暗中调查我?”
“你刚才还说我不想说的秘密,你不会问的。”
“这不是你的秘密,是我的!我以警察的身分命令你,坦白从宽,否则……”
“关王虎你很吵,你这样的话,很难找到老婆的。”
“我找不找得到与你何干?请张先生你也不要自作多情……啊对了,那个红笔男叫你流星,是天上飞的流星,还是刘关张的刘星?”
“快九点了,关琥你最爱的动物世界开始了。”
“我没有最爱动物世界!张燕铎你不要总把话题岔开,你到底是哪个名字?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大哥的事?你是我大哥吗?你今年多大,还有……”
“关琥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中餐还是西餐?”
“你不要岔开话题啊我跟你讲!那个……”
不过……刘关张这个创意他挺喜欢的,看来不管他是姓刘还是姓张,这辈子都注定了他跟关琥是兄弟的命运。
所以,那个老混蛋最好不要出现,他不会无视,更不允许任何人再次毁掉他们兄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