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感

一只迷茫的鬼,在七月十四的晚上,因为尘缘未了游至人间,六神无主,随风飘**,追着一阵熟悉的故衣气息盘旋而来,将缥缈精魂寄托在一件戏衣上——这样的故事,是现实生活中会发生的吗?

可是她真实地发生了,发生在水小宛平淡如碗中水的生活里,不只是风吹皱一池涟漪那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一只水碗里也会翻起滔天巨浪。

是人生如戏,亦或戏弄人生?

小宛摊开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掌纹。都说人一生的命运都写在手心里了,可是,谁能明白,纵横的掌纹里,到底写着怎样的玄机?

张之也将她的肩搂了一搂,柔声问:“还在害怕?”

“有一点。”小宛低声答,将头靠在张之也臂弯里,满足地叹一口气,“现在不怕了。”

他们现在正一起坐在地铁站口的栏杆上,就像当初她和阿陶所做的那样,并肩看人流不息。

两张阳光灿烂的青春的脸,谈论的却是关于死亡的话题。

“你相信我吗?我真地看到了胡伯死的全过程,也看到了胡伯所‘看见’的一切,看到了那只手,那么美,又那么可怖……”小宛打了个寒颤。

张之也觉得了,将她搂得更紧些。

多么感激,他没有怀疑她胡言乱语,而是认真地帮她做出分析:“通灵的经历很多人都有过,但又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你是个敏感的女孩,很容易受到暗示,尤其阴气重的地方,像是戏院故衣堆里啊,电影院,火葬场之类,就会同冥界沟通。”

有了之乎者也这样一位盟军,小宛的感觉好多了,天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独自挣扎在鬼域里,她会不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精神崩溃而发疯。

隐忍得太久,恐惧得太久,孤独得太久,她终于向他缴械,将所有的心事合盘托出。

而他,也终于在举棋不定中,下定决心接住她伸来的双手,接住她隐秘的心事,接住她纯洁的感情。

“宛儿,任何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没什么可怕的,不管什么事,我会帮你承担。”

他将她带出殡仪馆,走在马路上人群最拥挤阳光最灿烂的地方,鼓励她:“通灵并不是一件坏事,只能证明你比常人多出一个接收信息的频道,也算是特异功能的一种啊。如果这样想,不是很好吗?”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走在大太阳底下,说着笑着,上车下车,不知怎么,就又来到了这熟悉的地铁口。

也许,是天意注定她的每一次爱情都要从这里开始?

当一个女孩肯对一个男人交托心事的时候,往往同时交托的,还有自己的感情。

爱情是在那样不经意间发生的。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有了这种第六感,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见鬼。我真恨死了这种突然而来的能力,又不敢对人说,怕大家笑我发神经。”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躲不掉,就只有迎上去,设法揭开秘密的真相。通常来说,冤魂不散多半是因为有什么心事,如果你可以同鬼正面交流,帮她了结心事,也许她就不会再缠你了。”

“到底是做记者的,分析什么都井井有条。”小宛掰着张之也的手指,满心里都被温柔和喜悦涨满了,这会儿,她倒真是有些感谢那只鬼了。

“若梅英在最当红的时候洗净铅华,退隐嫁人,还嫁了个司令。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张之也继续分析着,“你知不知道若梅英为什么会退隐?按说她不可能会喜欢一个粗莽武夫的,难道是被逼婚?”

“这个……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好像听说过,她因为倒仓,没法再唱了。”

“倒仓?”

小宛耐心地解释,倒仓,是梨园术语,又谓之“倒嗓”。戏行里有句俗语:“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人的声音才是最美的。然而美的声音,需要练。

那时候的梨园子弟,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要戴着星星起床,跑到城郊河边喊嗓子,还要跟着师父的胡琴吊嗓子。随着胡琴的调门儿高低,把嗓子一点点拉高拉宽,宛转自如。

但是再好的嗓子,也终究是肉嗓子,有无尽的变数。无论男孩女孩,慢慢长大时都会经历一个变声期,大多人都会毫无察觉地很自然就经历了那个时期,然而有些人却会发嘶发哑,嗓子变粗。

对于学戏的孩子来说,唱武生花脸的还好说,然而唱旦角尤其青衣就全凭一把好嗓子,要是嗓子倒了,就等于废了武功。梨园行多少色艺双绝的前辈,就是毁在了这“倒仓”上,从挂头牌的名伶沦为跑龙套的杂末甚至干粗活的仆役。

好比京剧世家余叔岩三代唱戏,他大哥余伯清原是工老生的,就因为倒了嗓子,改行拉二胡做琴师了;余叔岩自己也没有逃脱这个噩运,13岁登台,18岁倒仓,一边调嗓休养,一边揣摩新腔,足足蛰伏了十年才重新登台。

还有“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天生一把好嗓子,柔亮清澈,然而登台不久就倒了仓,并且一生都没有真正恢复过来。但是他很聪明,遍寻名师,另辟蹊径,竟被他发明了一种“脑后音”,创立了独特的“程派”唱腔。

张之也轻轻鼓掌,温柔地说:“你知道当你说起这些故事时,有多美吗?”

小宛的脸又红了,别转头打岔地问:“你还没告诉我,调查会计嬷嬷的事怎么样了?我还急着听故事呢。”

“你不是讨厌挖人隐私吗?怎么也这么八卦?”

小宛分辩:“这件事同若梅英有关嘛。”她将那天与赵嬷嬷的谈话告诉了张之也,问,“你猜,赵嬷嬷到底为什么会去做自梳女?”

“你考我?”张之也笑,“这宗个案,咱们缓一步再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请你带我去拜见一下你奶奶。”

“我奶奶?”

“当然了。要问梅英的事儿,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去问你奶奶。而且,我也很想拜见一位真正的梨园行前辈,做个采访呢。”

小宛忍不住又说一遍:“到底是记者,什么都想到‘采访’两个字。”

“那么,不是采访,是见家长么?”张之也的眼睛亮亮地,面孔逼近水小宛。

小宛又惊又羞:“你干什么?”

“你不是怕自己阴气太重吗?”张之也坏坏地笑着,将小宛搂得更紧了,“我要过点阳气给你。”

他们的唇紧紧贴在一起,小宛只觉脑子“轰”一下,所有的思想都静止了……

张之也的到来,使小宛妈颇为紧张,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带男孩子上门呢,可是件大事。不禁跑前跑后地忙碌,借着送茶送水果,闲闲地问起人家祖宗八代。

张之也规规矩矩地坐着,恭敬地一一做答:“我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教书,都已经退休了……他们四十多岁才生的我,但是并不娇惯,我什么活都会干的……毕业三年多了,从上大学时我就在外面兼职,现在做记者,主要是采访,偶尔也拉广告,收入还可以……”

小宛渐渐有些坐不住,撒娇地:“妈,您这是干什么呀?”

“啊,你们谈你们谈,我不打扰你们。”妈妈也有些不好意思,收拾了毛线竹针要回避。临行又特意留意了一下张之也的脚——这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在进门处换了拖鞋,现在他的脚上是一双雪白的棉袜。一个袜子雪白的年轻人是有教养而注重细节的,学坏都坏不到哪里去。

这时,那个有教养的年轻人站了起来:“阿姨,您忙您的。我来,是想拜访一下奶奶,做个采访,可以吗?”

“你去你去,我不打扰。”妈妈笑眯眯地走开,很显然,她对这个白袜子青年十分满意。

小宛皱眉:“我妈平时没这么八卦的。”

张之也笑嘻嘻:“看来我这伯母路线走得挺成功。”

小宛假装听不见,一手拉起他便往奶奶房里走。

比起妈妈来,奶奶反而显得落落大方,处变不惊的样子,很庄严地坐着,由着张之也鞠躬问好,只抬抬眼皮,说声“坐吧”,一副慈禧接待李莲英的架势。衬着身后的紫檀香味,就更加幽远华贵。

张之也忍不住对小宛眨眨眼,意思是说:你家老祖母恁好派头。

小宛暗暗好笑,对他皱皱鼻子做答。

于是采访开始。

张之也的提问开门见山:“若梅英是哪一年来的北京?”

“那可说不准。若小姐是名角儿,有一年唱北京,有一年唱上海,哪里请就去哪里,两地跑着,没定准儿的。老北京、上海人,没有不知道若小姐的。”

“那些戏迷中,是不是有位姓胡的?”

“那谁记得?”奶奶颇为骄矜地答,“赵钱孙李,周武郑王,那么多戏迷,谁耐烦记着他们姓什么?”

小宛暗笑,奶奶答记者问时远不像回答自己孙女儿那样爽利,讲究个迂回宛转,拿腔拿调地颇有几分做秀的味道。她忍不住帮着张之也提醒:“他是胡伯的爹。”

奶奶一翻眼皮,不屑地答:“胡伯的爹又是哪个?”

“他今年大约九十岁,长短腿,是个瘸子。”小宛提醒着,一边想,也不知道胡老头的瘸是先天还是后天,如果也是在“文革”中打瘸的,那与胡伯可堪称“父子英雄”了。

“胡瘸子?”奶奶愣了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那个胡瘸子。”

“哪个胡瘸子?”得到答案,反而让小宛不敢相信了,“您真认识一个胡瘸子?”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给小姐做衣裳的裁缝店老板。有一次小姐开菊宴……”

“菊宴?”

“是啊。那时候的伶人多半喜欢莳弄花草,好像荀慧生爱玉簪,金少山爱腊梅……”奶奶一说起这些繁华旧事就来精神,眯起眼睛,又望回那遥远的四十年代,“我们小姐,最喜欢的就是**。有两句诗,小姐常挂在嘴边的,我到现在也还记得……”奶奶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拖长声音曼吟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当她念诗的时候,脸上忽然现出一种罕见的柔媚忧伤,迷茫的眼神也忽然空灵起来,仿佛望进远方。

小宛无由地觉得背上一阵发凉,回头看看张之也,他却毫无所察,只是附和地点头赞叹:“好诗,真是咏菊绝唱!词好,意思好,奶奶念得更好。”

奶奶微微点头,继续回忆:“我们小姐养的**,品种又多又稀罕,在整个京城都是很有名的,‘醉贵妃’也有,‘罗裳舞’也有,‘柳浪闻莺’也有,‘淡扫蛾眉’也有,还有什么‘柳线’、‘大笑’、‘念奴娇’、‘武陵春色’、‘霜里婵娟’、‘明月照积雪’……足足有一百多种呢,每到秋天,摆得满园子都是,用白玉盆盛着,装点些假石山水,打点得要多别致有多别致。仲秋节下,园子里设宴唱堂会,达官贵人都以能参加咱们小姐的菊宴为荣呢。”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小宛低下头,细细玩味着这两句诗,诗里有傲气,却也有无奈。也许,这便是梅英的心声?

张之也却不会跟着跑题,只追准一条线儿问到底:“奶奶还记得胡瘸子开的店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呢,叫‘胭脂坊’。”

店招牌叫做“胭脂坊”。

胭脂坊不卖胭脂,却卖布。

暗花,织锦,平纹,斜纹,纺绸,绉缎,烫绒,丝棉……卷在尺板上,平整地排列在一起,汇成色彩的河流。既华丽,又谦恭,像待嫁的秀女,等待客人挑选。

一旦经了刀尺,丝线,捆边,刺绣,变成一件件衣裳,就有了独立的生命,固定的前程。

胭脂坊的老板站在那色彩的河前,手里的拐像是撑船的桨,唇角噙着买卖人特有的谄媚的笑,眼睛里却含着恨意。他的舌头底下,久久地压着一个名字:若梅英!

压得牙酸。

若梅英昨天又给他吃钉子,这已经不知是第几百几十回了。他为了捧若梅英的场,从上海跟到北京来,大银钱白花花地扔出去,成篮的花往台上送,可是,她连个笑脸儿也没给过。

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出门来,口里犹不饶人,冷语戏弄:“就这些冠戴也好送给我若梅英?赏人都嫌寒酸。青儿去哪里了?还不打水来给我洗脸。”

不过是个戏子,凭什么这么糟践人?在戏台上扮久了公主皇妃,就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胡瘸子恨哪,恨得牙龈痒痒,他好歹也算是有头有脸有家底儿的人物儿,在上海滩说句话也落地有声的,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

那一日,探准了若梅英府上开赏菊宴,便千里迢迢地,托个伙计辗转将只锦盒送过去,假托某高官厚礼,嘱咐面呈若小姐。门房不知有诈,兴头头送到厅里,报说送礼人在门外立等回信儿呢。若梅英当众打开,见用锦袱裹着,触手绵软,不知何物,随手一抖,满堂人都尖叫起来,乱成一团——

那包袱里滚落出来的,竟是一只被敲碎脑壳剖腹挖心的雪色猫尸!

“这人太龌龉了!”小宛愤愤。她终于明白,不是胡伯,而是胡伯的爹与若梅英有过一段渊源,祸及子孙。那,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后来呢?若梅英有没有报复胡瘸子?”

“没有。这些闲人多不胜数,个个计较起来,哪里还有得闲?”奶奶叹口气,余怒未息,“要说胡瘸子巴结小姐,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没少费心思,那花篮衣料送得海里去了。起初在他店里做衣裳,他每次都巴巴儿地亲自捧了送上门来,说是送小姐的礼物,不敢收钱的。小姐怎么看得上呢?反而多给一倍手工,让我打发了他去。出了那件事儿后,就再不去他店里了。”

“若梅英这么骄傲,不是会得罪很多人?”

“那也难免。达官贵人们开堂会叫局,多半不规矩,普通的伶人惹不起,总要稍微兜揽些,可是小姐竟是天生的傲性儿,从不肯假以辞色的。那时候有个营长,三天两头来送礼,还不是被小姐连摔带骂地撵出去……”

“若梅英最后嫁给了一个什么人呢?”

“一个司令,广东人。当时,属他追小姐追得最凶,天天来捧场,每次来带着十几个勤务兵,拿刀拿枪的,看完戏就往后台闯,不管收不收,一声‘赏’,金银头面就往台子上撂,嚷着说是给小姐的聘礼,要娶小姐回家做五姨太,小姐当然不答应,可是怎么犟得过刀枪呢?后来逼得紧了,私下里跟我说想逃跑。可是有一晚,不知怎么着,忽然就应了。”

“应了?”小宛意外,“她自己答应的?不是人家逼的?”

奶奶摇摇头,一脸困惑,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至今想起,还让她纳闷儿:“那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那嗓子亮的呀,全场打雷似的叫好,棚顶都要掀掉了。可小姐的嗓子还是一节拔一节地高,不是唱,简直是喊,可是后来就都喊不出来了,你看我我看你的,小姐的声音拔得太高了,从没有行家那样唱戏的,往死里唱。结果,没到终场,小姐的嗓子就破了,等于再也没法吃戏饭……”

“她是存心的?”小宛喃喃,“原来她是这样倒嗓的。”

奶奶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对伶人来说,‘倒嗓’是件多可怕的事。有些名角儿最当红的时候忽然倒了嗓子,报上立刻会传出各种消息,说是同行嫉妒下药毒哑的,可是小姐‘倒嗓’却是自己唱哑的,连记者都惊动了,当时报上传得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可是事隔这么多年,也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我,整天贴身服侍着,对这件事也是云里雾里,一知半解。”

“那您还记不记得‘倒嗓’前都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儿呢?”

“只记得前一晚小姐没回戏院来睡,大家都以为她跑了,还紧着盘问我。我吓得光知道哭。可到了晚上,小姐自个儿穿戴好回来了,戏院老板那个乐呀。谁知道竟会是小姐最后一次登台呢……”

那是若梅英最后一次登台。

艳妆,盛服,美得惊人。眼睛里像有一团火,一直在烧,烧得人干涸。仍是唱《倩女离魂》,声音比往时高出一倍不止,连锣鼓声都压不住。

接着是《长生殿》里的《冥追》,自缢而死的杨玉环身披大红斗篷,颈缠一条白练,凄绝艳绝。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做了鬼魂,可怜痴心一片,还要去追唐明皇的车马,身形摇曳,脚下趑趄,裂帛断玉喊一声:“好苦啊!”

“暗蒙蒙烟障林阿,杳沉沉雾塞山河,闪摇摇不住徘徊,悄冥冥怎样腾挪?”

舞台上一盏追影灯照着她的长帔,如血般震撼,益发惊心动魄,

再接下来,是《牡丹亭》里的《冥判》,是《义侠记》里的《活捉》,是《红梅记》里的《鬼辩》,是《窦娥冤》,是《王魁负桂英》……

观众们起初还叫好碰彩,后来便嘘声四起,再后来便都哑了。琴师们早已停了弦,青儿上来劝姑娘休息,班头也催了五六次,戏院的老板已经开始往外撵观众,可是梅英只是恁谁不理,仍然声嘶力竭地唱、作、念、打,毫不欺场。

记者们被惊动了,连夜赶来拍照采访,梅英对着镁光灯妖娆作态,脸上却冷冷地没一丝表情,对记者们的诸多提问更是置之不理。班头对着老板嘀嘀咕咕:“她是不是疯了?又不像啊。”……

最后是何司令派人上台硬把她拉下来。

下了戏,嗓子已经哑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摇头和点头。

司令便问:“要你嫁给我,到底答不答应?”

谁也没想到,若梅英会点头。

她亲自带着司令去酒店开房,说是订好的,被褥摆设都准备下了,很新,很漂亮,**甚至还洒着花瓣,是不折不扣的婚房。

不久,随司令回了广东。

从此,若梅英的名字就从戏行里消失了。

“她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顶轿子抬着,离了戏院,借着嗓子哑了,一声儿也不出,跟谁也不告别,也不哭,也不嘱咐我几句,就那么走了。我追在轿子后面哭着跑,想让她带我走,她也不说话,光是摇头,平时那么疼我的,那天连头也不回,任我哭她喊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事隔半个多世纪,奶奶回忆起当年的分别,仍然又是委屈又是伤心,流下两行老泪。梅英唱腔已成绝响,却仍留在老北京戏迷的记忆里,留在青儿的伤心处。

少女青儿并没有随梅英进司令府,她仍然留在戏院洒扫打杂,不久迎来了解放,翻身做主人,成了政府职工。可是,她忘不了她的若小姐,忘不了半世前的伤心绝别。

什么叫“虽死犹生”,什么叫“音容宛在”,小宛今日算明白了。她觉得恻然,忍不住陪着奶奶流泪。

张之也却不会感情用事,低头写了几行什么,忽然问:“《牡丹亭》、《长生殿》、《窦娥冤》、《红梅记》……怎么这么巧,那天唱的全是鬼戏?”

“很简单,因为那天是七月十四嘛。”

“七月十四?”小宛蓦地一惊,不禁暗暗佩服张之也的细心。

“对,那天是七月十四,剧团里按规矩要演鬼戏,所以有这些固定节目,我到现在,还记得小姐一身缟素扮李慧娘喊冤的‘魂旦’扮相,套句老话儿,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哪。”

“混蛋?”张之也一时不解。

“比方《冥判》里的杜丽娘,《埋玉》里的杨贵妃,《活捉》里的阎婆惜,还有李慧娘,敫桂英,窦娥,倩女……”奶奶如数家珍。

张之也恍然大悟:“就是女鬼嘛。”

奶奶蹙蹙眉头,嗔怪地说:“在青衣戏里,就叫‘魂旦’。”

张之也自知失言,连忙补救:“是的是的,这个名目真好听。”不愿再在术语上纠缠,换过话题问,“奶奶知道张朝天吗?”

“张朝天?就是那个记者喽。给小姐写过好多吹捧文章的。”

小宛了然,难怪觉得耳熟,上次奶奶也提过的。

“他和若梅英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吗?”

“故事?”奶奶又犯难了,“没有吧?他虽然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可是从不到后台来,很斯文守礼的。小姐倒是提过他几次,好像还同他出去吃过饭,但也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而且那人后来也失踪了,从小姐嫁人后,他就再没在戏院里出现过……”

小宛有些明白了,奶奶说的,绝不是故事的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真相。六十年前,青儿还只是小孩子,虽然是梅英的心腹,也只是贴身服侍她的起居穿戴,小姐的私密心事,她还是无缘参与的。对于真正的隐私,她知道的可能还没有胡瘸子多。

在这故事的后面,一定隐藏着更多的秘密。那些,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