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游园惊梦
琉璃厂淘来的古董留声机在口齿不清地唱一支戏曲,杜丽娘游园伤春的《皂罗袍》。
说是古董,其实顶多也就六十来岁,年龄还没有奶奶老呢。与留声机同龄的旧物件,小宛家里不知有多少,旧相簿,小人书,主席像章,还有樟木箱子,只是同龄不同命罢了。留声机是古董,小马扎却是废物,而缺嘴壶搪瓷缸腌菜坛子就更惨,只能算垃圾。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金针一圈圈地转着,同样的曲调,唱了半个多世纪,良辰美景早已成断井颓垣,然而断井颓垣处,又演绎发生着多少新的赏心乐事?
“梨园瓦舍同消没,燕乐清商共渺然。”小宛忍不住又想起爸爸的诗,这时候才觉得,那真是一首好诗。
周末,不必上班,小宛一直睡到日上三杆。
醒来的时候,听到隔壁在唱《游园》,知道老爸又熬了个通宵。
这是老爸水溶的工作习惯,在编剧前总是要用留声机放旧唱片,说是制造气氛,寻找灵感。
雪茄烟、黑咖啡、旧唱片,合为水溶写作的三大道具,缺一不可。因此小宛常常开玩笑说,爸爸的剧本都不是用笔写的,而是雪茄和咖啡倒在留声机上磨出来的。
但是你别说,这方法虽然有些做秀,却的确管用。每当老爸在大白天拉紧窗帘扭开台灯,放着旧唱片奋笔疾书,小宛就觉得自己进了时光隧道,脑子昏昏噩噩地有些不清楚。她绝对相信三大道具有催眠作用,却只是想不通老爸怎么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写剧本。换了是她,一遍曲子没听完就已经寻周公对戏去了。
小宛伸个懒腰准备起床,一翻身,头发被悬在帐顶的风铃勾住了,立即哀号起来。
风铃是铜的,过去人家系在屋檐下避邪用的,久经风雨,长满了青绿的铜锈,被爸爸捡来当宝贝,挂在女儿的蚊帐上充当装饰品。小宛说挂在这儿也行,把锈擦干净了。可是爸爸不让,说那样才有韵味,有古意,有灵气。结果,灵得天天勾头发。
老妈救火车一样冲进来,连声叫着:“哎呀,这是怎么了?又勾到头发了?说过多少次了,起床的时候小心点,次次都忘,吃一百个豆不知道豆腥味儿。你爸也是,捡个破铜烂铁就当宝贝,搞得家里危机四伏,提心吊胆的。”
小宛歪着脑袋,觉得头发一缕缕地在老妈手指下理顺,搔得很舒服,哼哼叽叽地问:“我爸昨晚又没睡?”
“可不是,都成了《日出》里的陈白露了。”老妈仰起头,学着话剧里陈白露的语调唉声叹气地念台词,“天亮了,我们要睡了。”
小宛笑起来,倒在**拍手踢腿地撒娇。
很少有像老妈那样宽容的家庭主妇,既不阻止丈夫开夜车,也不干涉女儿睡懒觉。除了有点唠叨和小洁癖之外,实在称得上慈爱完美。
小宛每次看到爸爸,总觉得他该娶的太太应该是那样一个女人:穿真丝绣花睡袍躺在织锦长沙发上慵懒地抽烟喝红酒,一边听徐小凤或者汪明荃唱《南屏晚钟》和《京华春梦》,一边在青瓷雕花碟子里轻轻地弹掉烟灰;可是看到妈妈时,却又觉得她该嫁的男人,也就是爸爸那样子。
似乎女人的风情有很多种,但是可嫁的男人,却只有爸爸一种。
妈妈也笑着,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这铃铛上怎么有血?”
“血?”小宛惊讶地凑过来,看到暗绿的铜铃上果然印着斑斑点点黑红的血痕,阴森触目,犹自缠着她自己的一根长发。
老妈紧张起来:“宛儿,你是不是哪里碰破了?伤着没?让妈看看。”
“没有。”小宛伸伸胳膊踢踢腿,“我全身上下哪儿都没破。妈,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血都干透了,也许是铃铛上本来就有的,平时不注意罢了。”
“要不怎么说你爸胡闹呢,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挂在你房里,吓人巴拉的。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它摘下来。”
“行,我还给爸爸去。”
小狗东东已经在门外等了半天了,看到小主人起床,立刻摇着尾巴迎上来,没等走近,却又像被谁烧了屁股似的,“欧”地一声,掉头就跑。
小宛奇怪:“东东,过来!过来!”没想到,越是叫,东东就跑得越远,汪汪惨叫着,像是捱了一顿暴打。小宛更加奇怪,一路追出来,却被爸爸叫住了:“小宛,进来。”
水溶加了一夜班,剧本刚刚告一段落,精神还好得很,听到女儿声音,推开门招呼着:“看看我这段写得怎么样?昨晚你给我的意见太好了,把《游园惊梦》的意境加在《倩女离魂》里,梦游与魂游相呼应,加重迷幻的色彩,果然很有感觉,我写得很顺手呢。”
“我给你的意见?”小宛怔忡,也就忘了追狗,呆呆地站在爸爸门前,“我什么时候给你意见了?”
“昨天晚上啊。你半夜过来给我送唱片,让我听听这张《游园惊梦》找感觉,真不错,很有味道。从前人们学京戏之前,都会先从昆曲学起,有几套昆曲打底子,再学京戏,就会事半功倍,如虎添翼。我只是没想到,若梅英的昆曲唱得这么好。”
若梅英?小宛把铃铛搁下,取出唱片来翻看着,看到封套上印着若梅英的字样,更加发愣:“这张唱片从哪儿来的?”
“你怎么了?”水溶惊讶地看着女儿,“你给我的呀,说是从你奶奶那些古董堆里翻出来的。”
“奶奶?”小宛愣愣地拿着那张唱片,感觉一股冷气自踵至顶突袭而来。昨晚,自己明明很早就上床了,临睡前还听了盘流行歌曲,什么时候到过老爸的房间?又怎么会给他这样一张旧唱片?况且,自己也从不知道奶奶有过一张若梅英的《游园惊梦》呀。难道,自己在梦游?
水溶看到女儿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不安地站起来:“小宛,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而小宛一扭头,已经转身走了,匆匆丢下一句话:“我问奶奶去。”
手按在奶奶房门的把手上,小宛的心里有很深的寒意,自从开启了“梅英衣箱”,穿上了那套重重叠叠的“离魂衣”,她就好像同若梅英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做每件事都身不由己,仿佛在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陷阱。平日里熟悉的人与事忽然都陌生而遥远起来——会计嬷嬷原来是自梳女出身,瞎子琴师竟然“看见”了人影,避雨避出个莫名其妙的“之乎者也”,而奶奶居然是梅英的包衣。
每件事和每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各不相关,却偏偏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串连在一起,合成一个圈套,等着小宛往里钻。
不,她不愿意,她希望自己仍是一周前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天真少女水小宛,看到一件新衣裳会欢喜得跳起来,被雨淋一场也只当游戏。而不要像现在这样,多愁善感,疑神疑鬼,这可不像小宛的性格!
她对自己说:停止!停止这一切!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像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没有戏衣,没有唱片,没有风铃上的血迹,也没有《游园惊梦》,什么都不要追究,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可是,怎么忍得住?
门开了,奶奶正在给爷爷的灵位上香,屋子里氤氲着迷蒙的檀烟,有种腥甜的香气,像是席子上摆满了新剖的鱼。听到房门响,奶奶缓慢地回过头来:“小宛,又睡懒觉了。”
小宛有丝恍惚,她平时很少进奶奶的房间,因为讨厌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儿。尤其在大白天,这香烟显得格外缭绕,仿佛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闷闷地坐下来,一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是奶奶却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问我若梅英的事儿?”
“是呀,您怎么知道?”小宛抬起头,“奶奶,您跟我说说,梅英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美女。”奶奶赞叹,一脸崇仰留恋,“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那举手投足,风度身段,真是漂亮。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漂亮,说话的声音又好听,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哪里像现在那些自称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笔口红涂两下就上台选美,呸,给若小姐提鞋也不配!”
小宛再闷也忍不住笑起来,奶奶评价美女的口气就像个有心无力的老男人,颇有几分色迷迷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个真理——原来一个真正的美女,不仅可以迷男人,也是会迷女人的。
奶奶却一脸认真,定睛端详小宛:“说起来,你的模样儿,眉眼神情,和若小姐还有几分像呢。”
“真的?”小宛顿觉亲切,“那我不是也可以做明星了?梅英那时有多红?”
“梅英有多红?那时候有句话,叫作‘武听天、文听梅’。这‘天’指盖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个意思是说,看武戏要看盖叫天的,看文戏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则指的是观众,是说那些粗鄙武夫喜欢看盖叫天的戏,斯文人却多半喜欢若梅英。”
奶奶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了,往事牵牵绊绊地相跟着涌出,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记忆亲切。
从前的梨园规矩讲究“傍角儿”,有了角儿,就有了台柱,有了班底,其余的人全都靠这个人吃饭,梳头的,操琴的,管衣箱头面的,写本子编曲儿的,账房,跟包儿,以及所有的龙套和打杂,都是惟角儿马首是瞻,又叫作“抓龙尾巴”。角儿倒了,班子就垮了,宛如树倒猢狲散。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行规,才会有“四大名旦”、“四大须生”,有了不同的门派、唱腔,因为角儿就代表着戏曲的审美方向。一般伶人都是唱什么戏,穿什么衣裳,一部戏一个戏箱,上面只写着戏名,谁穿了帔谁就是王宝钏,谁扎了靠谁就是穆桂英;但是角儿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独立的衣箱,箱盖上贴的是自己的名儿,非但量身订作,而且独家设计。越红的角儿,头面就越闪亮、名贵,那是他们的身家、风范、命根儿,收着这位角儿的魂儿。
而奶奶,就是专门负责打点收拾若梅英所有的衣箱头面的,所以这工作说轻贱也轻贱,说重要却也是相当的重要。到今天说起来,奶奶脸上还有一种眉飞色舞的得色。
“北大、清华的学生够斯文吧?若梅英的戏迷不知有多少!有个故事,说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礼拜日首场演出《贵妃醉酒》,可是那天大学里请了位著名教授来开讲座,学生们急的呀,到底是听教授的呢,还是听若梅英?你猜结果怎么着?”
小宛看到奶奶一脸神秘,暗暗好笑,附和地说:“那还用问?一定是都跑来听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
奶奶笑着摇头:“到底是大学生,哪有那么不知轻重的?”
“那……还是听教授讲座,没来看戏?”
奶奶仍然摇头:“如果是那样,怎么见得我们若小姐红呢?”
小宛不懂了:“难道一半人听讲座一半人听戏?”
奶奶笑了:“都不是。原来呀,到了周六那天,学校突然宣布说教授临时有要事在身,讲座改在下周一举行了。”
“是这样啊。”小宛也笑了,“那学生们不是正中下怀?”
“故事还没完呢——那些学生当时也在想,这可太巧了,就像你说的,正中下怀。到了礼拜日早晨,一个个梳洗了,油头粉面长袍青衫的,齐刷刷跑到戏园子里来,打扮得比上课还齐整。谁知道坐下来一看哪,你猜怎么着?原来第一排贵宾席上坐着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临时改了讲座日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这太戏剧化了!奶奶,不是您瞎编的吧?”
“咦,我怎么会瞎编?这都写了文章登在报上的。”
“还写了文章?”
“是啊,当时有个名记者,叫做张朝天的,天天来捧小姐的场,写了好多锦绣文章来赞小姐,其中一篇,就写的这件事呢。”
万事经过了记者的笔,可就不那么十足实了。小宛猜奶奶对事情的真相其实并不清楚,大凡人总喜欢记住风光的一面,宁可把经了夸张演绎的故事当作本来面目,却把自己亲身经历怀疑起来,时日久了,便干脆忘记本原,只记得那演绎过的野史了。
“那个张朝天,文采交关地好哟!”奶奶忍不住说了一句上海话,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钦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临了还理直气壮地补充一句,“连小姐都赞他好呢!”仿佛小姐赞好就是天大的保证。
小宛有点不服气。一个写“鳝稿”的瘟生罢了,能好到哪里去?左不过那些虚词应付。只不过被写的那个人是若梅英,奶奶就认为是顶好的。其实,对那个时代的梨园故事自己并不陌生,奶奶虽不大讲,可是剧团里的老人可各个都是话篓子,一篓子的实料。
比如“鳝稿”的典故,就是那些剧团老人说给自己的: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宰“鳝皇”是件大事,当时有一间“南园”酒家在宰鳝前会通知传媒朋友并请客,记者们吃饱喝足后,就会在报纸上登载文章做宣传。后来,人们便把那些鼓吹鸡毛蒜皮毫无内涵的宣传稿叫做“鳝稿”了。褒贬戏子的花边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好的时候赞得一朵花儿似,云里雾里的,稍一不睦,就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等着那戏子认了错摆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写一篇稿出来澄清,反而替戏子炒作一把;若那戏子竟不识相,不肯就范,便索性由暗转明,口诛笔伐,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自然,戏子背后有靠山的除外。
说起来,有一点像是今天的小明星与狗仔队。不同的是,那时的戏子与文人的关系更为亲密——凡是戏子,多半是某个落魄文人的红颜知己;而小报记者,也往往成为某个当红名伶的入幕佳宾。其间滋味,苦辣酸甜,比一出戏还好看。至于详情内里,可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然而当局者迷,再老套的常规戏路,在当事人眼中看来,也总觉得自己的那一位与众不同,是最特别的一个,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贵。这就像时下爱上已婚男人的无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骗小女孩的例子,却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禁,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纯,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问起那个最重要的问题:“奶奶,您是不是有一张若梅英《游园惊梦》的昆曲唱片?”
“有啊。”奶奶神气地说,“若小姐不但京戏绝,昆曲也绝。都说大师无派系,真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马,样样来得,有时候要救场,连小生也敢串,一个人顶得起一个戏班子。她唱《游园》,正经的昆剧名伶也说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儿了。人老了,就记不住事儿。”
小宛又愣住了,那么,自己是怎么拿到那张唱片又把它交给爸爸的?
奶奶沉浸在回忆中,对孙女儿的不安并不在意,只眯着眼细说当年:“梅英梳头的时候,可讲究了。她的梳妆台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铜的,烙着花纹,又洋派,又贵气,镜子上有镜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织锦绣花的。化妆箱和桌子配套,头面匣子摆开来足有十几个。哪个匣子里放着哪些头面,都是有讲究儿的,从来错不得。有时候她自己放忘了,就会问我:‘青儿,我那只凤头钗子在哪儿呢?’我找给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赞地,说,‘青儿,要是没有你,可怎么办呢?’”
小宛听奶奶捏细嗓子拿腔拿调地学若梅英有气无力的说话,忽然觉得辛酸。已经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奶奶的脸上还写着那么深的留恋不舍,也许,那不仅仅是梅英一生中最春光灿烂的日子,也是奶奶最难忘的百合岁月吧?
“原来奶奶的小名叫青儿。”
“是若小姐给取的。”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眯起眼睛,望进老远的过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边要饭,那年遇到若小姐来杭州演出,也是投缘,不知怎么她一眼看上了我,问我,愿意跟她不?我哪有不愿的,当即就给她磕了头。小姐说,你在西湖边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青儿吧。这么着,我就叫了青儿。”
白娘子和青儿相遇了,那么许仙也就不远了。
小宛瞠目,原来每个人的过去说起来都是一本折子戏,她可从没想过,奶奶的身世,竟是如此酸楚传奇。
“奶奶,那时候您多大,记得这么多事儿?”
“九岁。”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我九岁跟的若小姐。开始什么也不懂,要她耐着性子一点点教,到了十一岁,已经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了,半刻儿离不开。她开始什么事都同我商量,拿我当大人一样,有时候也说些知己话儿。可是每次出堂会,又把我当小孩子,记着带吃的玩的回来给我。有一次一个广东客人请堂会时开了盒有两个鸭蛋黄的月饼,我站在旁边看得眼馋,直吞口水。小姐走的时候特意要了一块包起来好让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谁压扁了,皮儿馅儿的都粘在一起,小姐连叫可惜,说尝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着还是觉得很好吃,从来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月饼。”
奶奶的声音里渐渐充满感情,也充满了泪意,微微哽咽:“若小姐比我大不了三岁,可是心智经验都比我成熟得多,对我既像是老板也像是姐姐,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就饿死病死,丢在西湖里喂鱼了。”
小宛暗暗计算着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该有高寿几何,一边问:“您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那可说不准了,只记得那时北京城刚刚通火车,从城墙里穿进来,一直通到前门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别提多兴奋了。为了通车,城墙开了缺口,很多人半夜里偷着挖城砖。城砖是好东西呢,放在屋里可以镇邪降妖的,取土之后,得九翻九晒,去霸气,要三年的功夫才成……”
小宛见奶奶扯得远了,忙拉回来:“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离魂’的戏衣是谁设计的?”
“还能是谁?若小姐自己呗。小姐可能干了,又会描花又会绣样儿,自己画了尺寸花样儿交给裁缝照做——多半衣服都是在上海那会儿做的,有个相熟的布庄又卖料子又裁衣裳,老板姓胡,是个瘸子,坏东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狠追过小姐一阵子呢,别提小姐有多烦他了——他们布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上面倒着贴个‘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说,那两个福字贴倒像膏药呢。”
“当时追求梅英的人多吗?”
“那还能不多?”奶奶用一种“这也要问”的口吻说,“多得不得了呢。所以小姐不但是戏装的行头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戏,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顶好,穿一尺来高的鞋子,缎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转身,裙面半米多宽。跳完舞,就去‘会福楼’吃蟹。会福楼的蟹八毛钱一只,用金托盘盛着……”
“您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小宛奇怪地问。
奶奶不以为然地答:“我常常回忆这些事儿。”
小宛不说话了。记忆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样,不会更亮,只会更旧。一尺多高的鞋子,半米多宽的裙摆,金托盘盛着的蟹……她并不相信奶奶说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现出来,只做出恭敬的样子继续聆听。
奶奶又说:“若小姐的车子是……”
这次小宛忍不住打断了:“不要总是说这些吃穿玩乐的细节好不好?说些感性的,故事性强的,比如,梅英的爱情。”
“爱情?”奶奶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顾自摇摇头,似乎不能确定的样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来,还从来没看出奶奶是如此追慕虚荣的一个人呢,单只爱捡这些奢华浮夸的小事来回忆,对于真正的梅英的喜怒爱憎,反而并不关切。奶奶,可爱的奶奶,真是十足十的一个红尘中物质女子。
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老妈扬着声音在客厅里喊:“小宛,找你的。”
小宛跑出来接电话,问一声:“喂?”忽然想起奶奶方才的教诲,于是把声音放得温软,捏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水小宛,哪位找?”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声音也温柔得滴出水来:“我是张之也,曾借你屋檐避过雨的那个记者。还记得吗?”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来,忍不住笑,刚才的斯文作态一转眼又丢到爪哇国了,凶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
“问赵自和嬷嬷要的。”那个“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经采访过会计嬷嬷了?”
“采访很顺利……不过中间的故事好像还应该更传奇,我还要再查些资料,说不定要去一趟肇庆观音堂。”
“怎么说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兴趣来了,“说给我听。”
“见了面再慢慢说给你好不好?”
“见面?”小宛愣了一愣。
张之也的声音更加温柔:“见个面,可以吗?我有两张电影展的票,今天放映的是《游园惊梦》。”
“游园惊梦?”小宛一愣,这么巧,又是《游园惊梦》?
“虽然是老片,可是因为只演两场,票子很难买呢。出来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欲迎还拒那一套把戏。她越来越肯定,有一桩神秘莫测的事情发生了,她分明已经徘徊在那事件的门前,却偏偏不得其门而入,而《游园惊梦》的巧合让她觉得张之也就是打开那扇门的钥匙,忍不住想迎上去看个究竟。
而且,她并不反感那个“之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