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不如离去

茫茫雪原,他与她并驾齐驱,打马狂奔。

一年一度的校场围鹿,是苏慕遮必会参加的豪赌——他既然把自己的库房取名“问鼎楼”,自然不会忽视“逐鹿中原”这样的项目。

别人参赛都会组织一支马队,这样才有君有臣,有主猎亦有帮猎,有冲锋陷阵的,也有不求有功但求干扰对方的辅骑,所谓丢卒保车,围魏救赵。

然而苏慕遮却从来都是单枪匹马。

在他眼中,向来只有对手,没有伙伴。所有的人都是配角,要么输给他,要么远离他。

他不屑与任何人为伍,或者为友。

但今年与往年不同,他带了一个娇媚如花的同伴,雪冰蝉。

是冰蝉自告奋勇请缨而来的,她说,她可以为他暖酒。

骑手在打猎的时候一定会喝酒,而喝热酒当然比喝冷酒好。在大雪天里,喝一壶热热的花雕,简直比参汤还更有效,补充体力。

所以,他难得地点了头,说,跟上吧。

“跟上吧。”就像他第一次在六博上赢了她之后说过的。

那次,她跟上了他;而这次,他差一点就丢下了她。

她在奔跑中坠马。

在众马伙的围追堵截中坠马。

虽然他们的目标其实是苏慕遮而不是她,但她难免池鱼之殃。

有暗箭破空而来,直奔向他的背心。他身后长眼,背使长剑一一格开,并不回头。

江湖人猎鹿,明修栈道是赢,暗渡陈仓也是赢,并不讲求公平。

她跟在他身边,左右支绌,柔弱的她,不可能是整票训练有素的马队的对手。眼见一箭飞向他,她不顾一切,猛扑上去,挡在他身前。

箭射中了她,她翻身落马,血染红了雪地,就在他的脚下。

然而他看也不看她,打马自她身上跃过,一路前行。

纷沓的马蹄溅起落雪,将天与地连成一片,骑手们在雪中呼啸奔猎,而他的身影,永远是最矫健出色的。

逐鹿中原,谁主沉浮?

所有的男人都有帝王欲,称霸武林,和九五至尊,是一样的英雄。

他们视荣誉为生命。在胜利面前,自己的生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何况他人?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她丝毫不怪他,即使匍匐在地,血洒在雪地上,溅开万朵梅花,她也不会怨怪,也不会觉得疼,她的心里只有公子,没有自己。她拼力地仰起半身,向着骏马奔去的方向,热切地喊:“公子,快呀!”

公子很快,公子射出了那致命的一箭,同时,他自己也像是一枝最锋锐最迅捷的箭,排众而出。他盔甲上的银钉比雪光更亮,而他的眼睛比枪尖更锋锐。

他猎到了那头鹿,将它高高地叉在他的枪尖上,招摇炫众。

所有的人都围着他欢呼庆贺,她扶着一枝随手砍的树枝,艰难地走向他,怯怯地叫:“公子。”

然而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人群中,他的眼睛从来都看不见她的存在,他甚至没有问一句他那可怜的小婢女是否还活着,便高高地骑在马上,一路呼啸奔回了……

冬天的第一场雪。

冰蝉和苏牧并肩徜徉在古城墙上,徜徉在天地之间,古代与现代的交界点。

不远的钟楼上有人在敲钟祈福,清越的钟声穿过尘嚣与雪幕,铿锵而来。

晨钟暮鼓,还有哪一个城市会比西安更具有历史的壮美?

然而冰蝉的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的美妙,想起的,都是比雪更加冰冷的记忆。校场围鹿,雪中坠马……那一次,她整整爬了三天,才穿过那片广阔得教人绝望的雪野,回到山村里,然后苦苦哀求一位好心人将她送回苏慕遮的身边。而他,竟然从未意识到曾经丢失了她……

雪冰蝉觉得恐怖,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爱情?充满了罪恶与残忍,极度的痴情和极度的负义,让一个现代人不能置信,不可理解。她几乎要拒绝相信,那个爱上一个毒药一样的男人的痴心女子,就是她!

她回头,看着身旁的苏牧,觉得他如此亲近又那样遥远。他们之间,相隔着上千年的历史沧桑,如何能再走到一起?江湖夜雨十年灯,相逢一笑泯恩仇,说起来轻松,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冰蝉,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苏牧看着冰蝉的脸上忽悲忽喜,关切地问。

冰蝉低下头,迟疑了一下,才轻轻答:“校场围鹿。”

苏牧忍不住叹息了,他当然也记得那一场无情的狩猎。当时的苏慕遮,可以打马跃过雪冰蝉的身体而不见;今世的苏牧,却清楚地记得每一点每一滴。

世间事,一饮一啄,莫非前报。他们之间的那笔账,岂是一句原谅可以偿清?

他觉得心灰,不忍看到往日神采飞扬的女经理雪冰蝉自从和他在一起后,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悲苦。“冰蝉,如果和我在一起只能让你痛苦,”他看着冰蝉,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苏牧,我昨晚梦见你了。”雪冰蝉顾左右而言他。她真怕苏牧再来一次失踪,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见到他,可她是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怎能让他轻易言去?

她挽着他的手,踏过城头薄薄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我梦见你,在一个绿色的湖畔,我们踏着黄叶散步,你对我吟诗……”

“是范仲淹的《苏慕遮》。”

“是《苏慕遮》。”冰蝉微微一愣,忽然省起来,“曾经有人每天给我送花,卡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句诗,合起来,组成一首词,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我给你写着:麻将赛场见。我就是因为知道你要参加麻雀赛,才去报名的。”

“原来是你。”冰蝉唏嘘。原来是他。

“你原来以为是谁?钟来?”苏牧问。

冰蝉惊奇地瞪大眼睛。

苏牧说:“我听说他一直在追求你。”

“他向我求婚。”冰蝉承认,“我还没有回答他。”

“钟来是个好归宿。”苏牧居然这样建议。

冰蝉再次瞪大眼睛:“你说我应该接受?”

“当然。失去这个机会,你很难再遇到更好的选择。”

冰蝉愣愣地看着苏牧,一时气恼过度,竟不晓得反应。只听他侃侃而谈:“冰蝉公司和钟氏企业是房地产业的两大巨子,如果两家能够联手,无异于如虎添翼。以经济合作为基础,是这个时代最稳定的一种婚姻模式。而且从那天赛场上就可以看到,钟来对你小心翼翼,追求你绝对不是为了单纯的企业合作,而出自一片真心。无论从外形到本质,他都是整个西安甚至全世界可以找得到的最适合你的天生佳偶。”

每一句都是真理。再正确不过。他分析得如此冷静而有条理,好像在一心为她着想。可是一个人能够如此理智地对待感情,那么他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吗?

“你,你劝我答应他?”冰蝉又羞又气,“那么你呢?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我早就想和你说这句话,我们其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交往太近并不是好事。”苏牧转过身,背对着雪冰蝉说,“冰蝉,我们分手吧,不要再见面了。”

“什么?”

“我觉得累了,不想再跟你一起回忆过去,就到此为止吧。”苏牧望着远处,只觉得心里一阵紧一阵地疼着,可是因为爱,他不得不这样抉择,“冰蝉,忘记我,只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

“不!”冰蝉扑进他的怀里,迫使他面对她,“苏牧,你不会离开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是苏牧,不是苏慕遮,你不会舍得离开我!”

“但是我们在一起,两个人都觉得痛苦,又何必呢?”苏牧狠心地说,“以前我虽然运气坏,却知天乐命,得过且过。现在被迫面对自己的历史,活得这么清醒,这么清醒地痛苦着……我不想再面对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你是认真的?”冰蝉猛地退后一步,愣愣地看着苏牧,震惊过度,反而使她不晓得愤怒。苏牧拒绝她!苏牧居然告诉她不要再见面!感情和自尊同时受创,使她一时之间竟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那么无辜,那么无助,仿佛在这一刻忽然回到千年前,那个静翠湖边彷徨的小女孩。

“你要和我分手?”她喃喃地重复,不能置信地。

“是。”苏牧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不后悔?”

苏牧再次背转了身,不肯回答。

“分手……”冰蝉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却仍然不甘心地再问一次:“你说的是真心话?”她忽然愤怒起来,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你看着我。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是不是真地要分手?”

苏牧咬了咬牙,猛回身,再一次答:“是!”

“好。分手就分手!”冰蝉转身便走。走到台阶边,却忍不住停下来,伏在城头,哭了。

苏牧本能地追上去,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心中忽然又有了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他知道,是心底的那颗珠在作怪。然而,谁又能说清,他与冰蝉,究竟是前世的恩怨纠缠还是今生的真心相爱呢?眼前的路那么蜿蜒漫长,不知道前面究竟有几个拐弯,又拐向何处。然而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他除了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又有什么选择?

他从身后紧紧地抱住冰蝉,将脸埋在她的长发里,只希望一生一世不要松开。可是,他的心留着她的泪,他的怀抱,可留得住她的人么?

“还要我离开你吗?”她在他的怀中问他,冷着声音。

苏牧不答,却忍不住深深叹息。

冰蝉闭了闭眼睛,心头也掠过一阵痛楚,感受到他的爱情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她知道,他的放弃是为了她,他的心里,是愿意她留下的,留在他身边。她轻轻咬了咬牙,问他:“是不是我说一声原谅你,你就可以不要这样总是长吁短叹了?”

“我长吁短叹了吗?”苏牧苦笑,“在前世,你也总喜欢这么说。”

“说什么?”

“说我老是皱着眉呀,长吁短叹呀。”苏牧想起前世,又不禁叹息了,“冰蝉,是我欠你太多。”

“你已经说了一百遍了。”冰蝉幽怨地推开他,但是一语未了,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因为她也想起来了,想起来那些关于亏欠与付出的往事……

苏慕遮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开心。

因为他怕输。越赢,就越怕输。

一个总是怕输的人是不会开心的。

大比之期日近,他的担忧也就越强烈。雪冰蝉见他眉宇间时时有抑郁之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天下人都只会觉得他无情,恨他,怕他。她也怕,然而她的怕,却是因为爱。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惧。她惧怕,是因为怕离开,怕失去,怕不能取悦于他。

只有她看出他其实寂寞。

“公子,不要这么不开心吧。”她婉转地央求,一心想为他做些什么,只要能博他展眉一笑,有什么是她不可以付出的呢?“公子,让我给你弹支曲子好不好?”

“弹曲?”苏慕遮不耐烦地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恼怒促狭,忽然说,“好,你要弹就一直弹下去,我不发话就不准停。”

“是。”冰蝉搬出琴来,调柱拨弦,款款弹了起来,边弹边唱: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丙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从一张机弹到了九张机,苏慕遮仍不叫停,她只得又从头再弹一遍,采桑的女子遇到心头爱,捐弃一生,未老白头,落得一场空。

偷眼看苏慕遮,仍然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冰蝉无奈,又唱起九章来。

九章名为九章,其实有十一段,每段又往复三次,婉转回复。一曲九章唱完,冰蝉的嗓子已经嘶哑,莺声燕语变成了杜鹃泣血,两臂也累得抬不起来,十根手指都泛白磨破,微微渗血。

然而苏慕遮一边啜着茶,一边听曲赏竹,对冰蝉的痛苦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冰蝉终于忍不住停下手:“公子……”

“我叫你停了吗?”苏慕遮皱眉,“不是你自己要唱曲给我听的吗?既然怕累,又出来讨什么嫌?”

冰蝉咬咬嘴唇,一声不响,重又归坐正身,再次弹拨起来,十个指尖都已裂开,每一个音符里都渗着一滴血。

苏慕遮背着身子,良久,终于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弹了,弹得那么难听。”

雪冰蝉如蒙大赦,停下手来,顾不得十指如刀割,只期盼地问:“公子的心情好点了吗?”

苏慕遮心里微有所感,却仍是刻薄地说:“听你弹得这么难听,好得了吗?”拂袖便去。

冰蝉身子微微一颤,这次,不禁是流血,连泪也流了下来。

“我不想回忆,我不想记起,如果记起过去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我宁愿再喝一碗孟婆汤,把所有的一切再次忘记!”冰蝉痛苦地叫起来,同时忍不住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抱住头。

“好好好,不要想不要想,要是记忆让你这么痛苦的话,那就忘记好了。”苏牧连声安慰着,心疼得无以复加。原来,爱一个人,就是如果她开心,你也会跟着一起开心;她痛苦,你会比她更加痛苦。

他终于明白了前世的雪冰蝉为他弹琴至十指滴血的心境。那样深情忘我的爱,在前世,他怎么竟会不懂得珍惜?罪孽啊,那样深重的罪孽,要他今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为过。可是,他怎么忍心再连累冰蝉?

“苏牧,抱紧我!”冰蝉痛楚地喊,痛得扭曲。

“苏牧,抱紧我!”时间忽然就静止了,天地无声,他的眼泪缓缓地,缓缓地流了下来。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他等了她这么久,想得她这样深,现在,她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中,抱紧和失去,只在他一念之间。然而,如果一个男人,不能为她心爱的女人做任何事,除了伤心和痛苦之外,不能带给她任何益处。他该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除却离开。

只有离开!

面对冰蝉的眼泪与痛苦,苏牧再一次下定离开的决心。

“我说过,我们在一起,只有痛苦,没有快乐,你还是走吧。”

“你,你又……”冰蝉气苦至极,却头疼得说不出话来。

苏牧心痛如绞,他抱着她,努力地忍住夺眶欲出的眼泪。他不能哭,不能让他看出他的不舍,他的感情,不能再给她一丝一毫的留情。他要让她死心,让她放弃,让她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将他忘记。

伤害她,从而保护她。

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抱紧她,就像抱着自己的心,然后,推开。

他推开她。

推开她。

推开她!

他推开她,推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至爱,自己的心!

她的眼泪留在他的心底,他的心,却再也承担不起她。

“冰蝉,我们缘尽了!”他冷漠地说,不再是今世随和的苏牧,而变成了前世无情的苏慕遮,“我本来以为和你在一起会从此转运,可是现在才发现于事无补,我们是不相关的两个人。我决定和你分手,你还是走吧!”

“不!你说的不是真话,你是违心的!”雪冰蝉虚弱地抓住苏牧,不知道在对他说话还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心是那样地疼痛哦,犹如万箭攒射。

然而苏牧硬着心肠,在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撒了一把盐:“冰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你的记忆只到喝下忘情散为止,你知不知道,在前世,你是怎么死的?”

冰蝉恐惧地睁大眼睛,求助地看着苏牧,想求他不要说出来。她已经预感到那答案是多么地残酷而冰冷,想阻止,可是愈来愈烈的头疼使她欲言又止。

而他已经冰冷地一字一句地说出答案:“是烧死的!苏府起了一场大火,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只有你,没有知觉,没有能力,我指挥家人忙着救火,保护财物,可是我忘了你,任由你被大火活活地烧死!”

“不!不!不……”冰蝉终于惨烈地痛呼出声。太残忍!太灭绝人性!太不堪承受!冰蝉仆倒在城楼上,整个人疼得蜷曲起来。

“如果你不想再一次引火烧身,不得好死,你就跟着来吧!”

苏牧的心已经在滴血,他好想扶起她,抱紧她,一生一世都不松手。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再看她一眼,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样子牢牢烙印,然后掉转身,离开!

他,苏牧,抛下哭泣的爱人,大踏步地走了开去,再也不肯回头。

“苏牧……”冰蝉无力地叫,张开口,却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向苏牧凄苦地伸出双手,想抓紧他,然而心疼得使不出一点力气来。

忘记,也许真的是最好的选择,既然爱得如此痛苦,不如从此绝情弃爱。

她放弃地闭上眼泪,把脸朝向城墙,任泪水汩汩地流淌下来。在雪中。

就这样,冻僵了一场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