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东五所

1

顺治六年春天,建福花园的桃树第一次开花。风在树梢上绕来绕去,阳光也追着风的脚踪在枝间穿来穿去,虽然枝条纤瘦,却已有花香阵阵,透露着春的消息。

这些日子,长平每天做一点功夫,已经将花园慢慢整理出来,搬开碎石,锄尽杂草,刨松土质,去年种下的几十株桃树苗如今花团锦簇,沿着女墙芬芳馥郁地围出一道桃花篱,围起来的地方也刚刚翻过土,有的地方已经洒下花种,有的还张着大口等待种下新花苗。园子朝南正中几盆从万寿山移栽过来的海棠花,更是堆云簇雪,开得动声动色。

长平亲自操作这些,做得很辛苦,但是从不让建宁和香浮帮忙,说是金枝玉叶须得好好保护自己的一双手。

建宁觉得好奇:“仙姑从前也是金枝玉叶,大明朝廷的规矩比我们满洲人更多,怎么倒不用保护好一双手么?仙姑是同什么人学的种树?”

长平脸上微微一红,喟然道:“那是许多年前,有个从小在乡间长大的朋友教给我的。”

建宁更加奇怪,心想你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这宫殿半步,又到哪里去认识什么在乡间长大的朋友呢?何况学种树又不是什么坏事,怎么说一说便要脸红?

长平带着香浮和建宁,将两坛花雕深埋在桃花树下,款款地说:“这是新酿的桃花酒,这桃树是没结过果子的,所以这桃花是女儿花,这绍酒是女儿红,这埋酒的地方只有你们两个知道,也就只有这么两坛,你们俩一人一坛,留到将来成亲的时候再挖出来喝。”

“女儿红?”香浮嘻嘻笑,“桃花酒,这名字真好听,香香的。”

建宁也喜得不住点头,虽然从没喝过酒,可是光听这名字,已经好像闻到一股花香酒香。而且长平埋下两坛酒,亲口说送给她们两个一人一坛,那是对香浮和自己一视同仁,把自己看作女儿一般,这比得到那坛桃花酒还叫她觉得喜欢满足。

香浮问:“为什么没有结过果子的桃花就叫女儿花?结过果子的花,就不能再酿桃花酒了吗?”

长平微喟道:“是桃花便都可以酿酒,也都叫桃花酒,可是不再是女儿酒。因为那花已经不是女儿花了。这便好像一个女子,嫁了人生过孩子之后,便不再是处女,不干净了。”

建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不是处女便不干净了?香浮是仙姑的女儿,仙姑是生过孩子的,那不是说仙姑已经不是处女,不干净了么?”

香浮叫道:“娘亲是最干净的。”

建宁道:“又不是我说仙姑不干净,是仙姑自己说的,嫁了人生过孩子,便不再是处女,不干净了。”

香浮急得眼圈儿红起来,直着嗓子叫道:“娘亲最干净,娘亲就是干净的,娘亲生一百个孩子也是最干净的!”香浮很少发脾气,难得这样激动,却也毫无威慑,倒是泪光莹莹楚楚可怜的。

长平忙用那只独臂将女儿揽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蛋说:“香浮不哭,娘亲有你这个女儿,便不干净也是不后悔的。”

风从树枝间穿来穿去,花香一阵浓似一阵,是个阳光明媚的桃花天。建宁刚得到一坛桃花酒,心情好得很,可不想为了干不干净的事和香浮吵架,何况她也决不相信仙姑会不干净,便笑嘻嘻地说:“算我说错了,仙姑是世界上最干净最好看的人。”

建宁脾气倔犟骄傲,难得肯主动认错,这使香浮觉得满足,立刻便原谅了她,却在母亲的怀里仰起头来,泪汪汪地问:“可是孩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建宁说:“我猜一定是位大明的贵族,或者是位大将军,誓死保卫公主安全,公主感谢他的恩,就以身相许。戏里都是这么演的,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然后就有了一个孩儿。有出戏叫《宝莲灯》,那个沉香还劈山救母呢;还有《雷峰塔》,也是等到那孩子许翰林长大后,中了状元来祭塔,才将白娘子从塔下救了出来。三圣母和白娘子都是神仙,仙姑也是神仙,又都是住在庙里,一定不会错。不过,戏里的孩子可都是男孩儿呀。”

恰时阿瑟打了水来,长平洗过手,便坐在桃树下,缓缓地说:“格格知道的戏目还不少呢。不过真实的故事和戏里面总是不大一样的。”

香浮央求:“娘亲说给我听好不好?”

长平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好吧,本来想等你长大一些再告诉你的,不过大概没多少时间好等了,今天便给你讲个故事吧。”

建宁最喜欢听长平讲故事,拍手说:“好啊好啊,仙姑讲故事。”

长平说:“这要从我这只断臂说起……”

建宁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仙姑的胳膊是那个人砍的吗?啊不对,记得皇帝哥哥说过,仙姑这只胳膊是被她父皇亲手斩断的。难道那个人是个神医,是他救了仙姑,治好了她的剑伤?也不对,他要果然是神医,应该替仙姑把断臂接回去才是。仙姑这样美丽高贵,却只有一只胳膊,多么可惜可怜。想着,眼中露出怜惜之意,轻轻抚摸着长平那只空置的衣袖。

长平恍若未觉,轻轻地说道:“记得从前我同你们说过,我这条胳膊是我父皇砍的。我被砍昏过去,朦胧中听见父皇疯了一样大喊大叫,听见我的小妹妹只哭了一声就断气了,听见后宫的嫔妃们哭成一团,后来,一切都安静下来,大概就是没死的宫女也都吓昏了吧。再后来,忽然又吵嚷起来,有许多人闯进宫里来,又听到有人喊什么‘皇上万岁万万岁’。我心里想,是我父皇回来了吗?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彪形大汉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铠甲,很威武雄壮的样子,接着,我的身子忽然一轻,飞到了半空,原来竟是被他抱了起来,他说他叫李自成,是大顺军的领袖,又说他决不会伤害我的,叫我安心。我怎么会安心呢,这个是我们大明朝的仇人呀。我一急,又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自己的寝殿里,太医替我包扎好了伤口,煎好了药。”

虽然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可是长平说起时,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建宁和香浮甚至仿佛闻到那股弥漫在宫中的血腥味,长平说到那个彪形大汉时,建宁只觉得要窒息一样,长平说到自己晕了过去,建宁也觉得要晕过去了,直听到她安全被救,方放下心来,轻轻地“哦”一声。

长平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没死,可是父皇母后还有我的小妹子昭仁公主却都死在这次劫难中,不禁万念俱灰,恨不得这便死了,跟他们一起去。可是那李自成不许我死,他派了好多太医每天看着我,叫我吃药,还说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把殿内所有的太医和宫女都杀了。阿琴她们每天跪在榻边哭着求我吃药,太医们不住地磕头,老泪纵横。那些人太无辜,我想不能够连累了他们,只得勉强答应喝药。我在心里已经是死过无数回的了,可是我的身子却偏偏一天天好起来……”

建宁打断说:“幸亏仙姑肯喝药,不然果真死了,我到哪里认识仙姑呢?这样说来,那李自成也不坏。”

香浮也在心里说:好险,要是娘亲那时候死了,便没有我了。想到自己这个人很可能会不存在,不禁觉得后怕,悄悄儿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疼得一哆嗦,知道这个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才放下心来。

只听长平接着往下说:“他为人好不好,我也不便评价。不过他在我面前,倒是斯文和气的,收起所有的霸气,从来不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他每次来看我,我都闭着眼睛装睡,不肯同他说话。他也不恼,就坐在那里自说自话,给我讲乡间的故事,他说他父亲是养马的,他很小的时候已经在帮家里做农活了,闲时便往树上扔石子玩儿。一颗石子出手,飞上去的是鸟,掉下来的是果子;再大一点,学会做弹弓,到处寻好牛筋,亲自选了硬木杈在石头上打磨光滑,仍然用石子做武器,可是鸟儿已经不再往天上飞,也跟着果子一齐掉落地了;再后来,学会了使弓箭,成为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射的便不再是果子或鸟儿,而是敌人,想射谁便射谁,从未失过手,只有一次在承天门前……”

长平的声音停下来,眼神忽然凝住,仿佛想起了什么。

香浮急道:“说下去呀,他学会了射箭便怎样?又在什么时候失过手?”

长平说:“当时,他也是在这里停下来,我也是和你现在这样,觉得好奇,就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着他,却不肯问他。可是他看见我抬头,已经很高兴,眉开眼笑地,问我是不是喜欢听,还说要多说些故事给我听,可是他又叹气说:杀伐生涯实在乏善足陈,他的一生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故事,又说:我给你吹个曲子吧,是我们家乡独有的玩意儿呢。然后,他便拿出了一只圆球样的乐器来……”

建宁叫道:“我知道了,是埙,我和皇帝哥哥第一次来雨花阁时,仙姑吹奏过的。”

长平点点头,说:“正是埙。那是我第一次亲近那天籁之声,觉得那种悠扬前所未闻,回肠**气。从前我会弹奏很多种乐器,琴、瑟、筝、笛、琵琶都不在话下,可是这只胳膊断了,只剩下一只手,那是什么乐器也弹不成了。他说:我教你吹埙吧。我看看那埙,上面有七个洞洞,要两只手十只手指轮换着捏住那些气孔才吹得出抑扬顿挫来,我又怎么学得会呢?他说:不怕,我替你另做一个。他每天要处理那么多政事,可是一闲下来,就开始捣腾泥土,研究一只特制的埙,居然真被他发明了新的四孔埙出来,别看只有四个孔,可是宫商角徵羽一样不少,照旧吹得出好曲调来。能够重新吹奏一种新乐器的**太大了,我忘记了对他的仇恨,认真地跟他学会了吹埙……”

建宁又插嘴说:“还有种树。”长平说:“你真是聪明,种植这些事情我原来是不懂得的,也是他教给我。他每天跟我谈的就是这样,怎么种树,怎么吹埙,怎么做弹弓……”

建宁摩拳擦掌地说:“仙姑教给我好不好?我也要做一只弹弓出来,专门打乌鸦。”

香浮惊讶:“你们不是奉乌鸦为祖先,叫作神鸦,不许伤害的吗?”

建宁恨恨说:“我最恨乌鸦,黑漆漆的难看死了,叫得又难听,又像哭又像笑,我们的祖先怎么会是乌鸦呢?是凤凰或者孔雀多好,或者像土尔扈特人那样,奉天鹅当祖先,至少也该是一只鸽子呀。如果有一天我能做得了主,就下令把天下的乌鸦全杀了。”

长平正想说话,忽然阿笛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通报,高喊着“太后娘娘驾到”。接着琴、筝、瑟也都围拢来,匍伏在地,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位权倾后宫兼及朝政的太后娘娘突然驾临究竟是福是祸,而世外桃源的建福花园从今往后又将会发生些什么不可预料的大改变。连建宁也坠坠不安,不知道太后看到自己在这里会不会见怪,紧紧拉住香浮的手,手心里微微地沁出汗来。香浮从未见过太后,而且她自出生以来也没什么人呵斥过她,便是顺治皇帝也都是常来常往情同兄妹的,便以为这宫里人人对她都很好,反而毫无惧意。

稍顷,只见大太监吴良辅引着太后大玉儿凤冠黄袍地姗姗走来,随行只有两个近身宫女,都穿着红袄绿裙,梳着辫子,耳旁戴两朵花,手上各自捧着托盘锦囊等物。长平缓缓起身,带着香浮和建宁迎上前来,不卑不亢,仿佛对太后的驾临早在意料之中似的。

2

她们终于见面了——大明最后一位公主,和大清第一位太后。

她与她之间,不知道谁才应该是这紫禁城真正的主人。

她们静静地对视着,并没有马上寒暄见礼,好像被对方的风仪所惊羡。

在大玉儿眼中,长平公主是神秘的,高贵的,也是伤感的,落寞的,她代表着一整个逝去的朝代,是这朝代留在紫禁城里的活动标本,是时代的鉴证,也是大清军队最珍贵的战利品。她穿着单薄的尼袍,一只袖子空垂着,仿佛笼着看不见的血腥。因为那残缺,使她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凄迷哀艳的气质。然而她仍然是美丽的,即使不施粉黛,即使荆衣麻鞋,即使废为庶民,她仍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令人不敢逼视。大玉儿不得不避开眼神,含笑问候。

长平也非常谦恭地还了礼,以一位禅师的身份而非臣民。她知道真正的对手来了,这太后才是紫禁城里真正的权力核心,既是后宫的掌权人,也是前廷的干政者。这位科尔沁草原上的格格微笑的唇角微抿着,鼻梁高挺,有着中原女子罕见的刚毅英姿,肌肤是一种羊脂般透明细腻的白皙光洁,使她看不上去年龄模糊。婀娜的身材即使笼罩在长可掩足的宽大旗服下也仍然不掩玲珑,袍子是鹅黄缎面常服,领口、袖端、襟摆、衣裾都大镶大滚,刺金绣银,外面罩一件墨绿琵琶襟,也是绣满四季花鸟,色彩明丽;梳着一字头,插着翡翠钿子和大东珠,脚蹬一双三寸底的绣鞋,手指纤细,尾指戴着长长的金甲套。长平猜想那是可以打开紫禁城政治中心的钥匙,倘若用这样的一双手来指点江山,那江山必是锋锐而疼痛的吧。

赞仪高声唱出赏赐之物:“青玉佛像一尊,琉璃狮子香炉一个,上好的檀香九十束,南海沉香屑九盒,宫制尼袍三套,另有茶叶数筒,点心数盒。”

长平施礼谢赠,坦然接受,淡淡地命阿琴阿瑟接了送进雨花阁内,又引香浮出来给太后见礼。

太后仿佛这才看见建宁,略略惊讶,但也未加苛责,只淡淡说:“你在这里吗?素玛到处找你呢。”建宁垂头说:“刚来,这便要回去了。”太后点点头,随即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精致玲珑的玉佩来递在香浮手上,拉着手说:“这是小公主么,比我们大清的格格可秀气文静得多了。”

长平笑着说:“太后过奖。”亲自引着太后步入雨花阁内,命阿琴阿瑟焚香奉茶后,便教诸人都去外边守着。

琴、瑟、筝、笛面面相觑,都惊惶失色,坐立不安。便是跟随太后前来的忍冬和小宫女喜儿也都疑神疑鬼,百思不得其解,纷纷围着吴良辅请教太后临幸的缘故所在。

吴良辅也揣测不来,却不知强为知地随口说:“太后大婚,惠及朝野,当然不能独独漏过这建福花园啊。满人办喜事讲究四处给乡邻亲戚派送喜饼,太后娘娘这是给长公主送喜饼来了,亲自来,是显着对咱们公主格外看重的意思,到底是这皇宫里惟一的旧主人嘛。”

忍冬笑道:“怎么是惟一的旧主人呢?听说吴公公在这宫里的日子,比慧清禅师还要长呢。我听人家说,就算这宫里少了一块砖,公公也能知道它原来是在什么位置上。”

吴良辅叹道:“我算哪根葱哪根蒜,又怎么好算紫禁城里的老人儿呢?我根本也不算一个全乎人儿。虽然这些年来在宫里吃也吃过,见也见过,小心一辈子,只求死的时候可以落个全尸,也就算不枉到人世间走这一遭儿了。”

阿琴听他说得伤感,由不得红了眼圈,低下头去。众宫女也都不好再追问玩笑,并且因为他的感慨纷纷勾起自己的伤心事来,不由都低下头去。

风声依然在林梢间穿棱迤逗,然而太阳光已经厌倦了这追逐的游戏,悄悄躲到云层后歇息了,于是雾气一层层围拢来,挟着那些陈年旧怨,也挟着新生的风声雨意,潜潜冥冥地逼近了这大明的废墟,以及废园中几个身份各异命运多舛的清宫仆婢。

太监与宫女的命运,也同太后与公主的命运一样,都是上天注定的。如果说长平的过错是不该生于帝王家,那么瑟、瑟、筝、笛,以及吴良辅的过错,便是不该走进紫禁城。

这天,仆婢们等了许久,太后才从雨花阁里出来,满面笑容,春风和煦。慧清禅师一直将她送至建福花园门口,扶着门框一直看着仪仗队走远才转身回阁。没有人了解这次谈话的内容。然而,所有人都本能地意识到,这次见面的意味是不同寻常的。

这一次见面决定了明清两代最后的较量与合作,并直接影响了此后中国三百余年的宫廷历史的撰写。如果紫禁城的墙壁花木有灵性,它们会因为这两个卓越女子的对话而颤栗的。可惜的是,无论墙壁还是花木都不会说话,于是,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长平公主和太后娘娘在雨花阁里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

但是建福花园的宫女们情愿相信她们用整个生命来维护的公主是有法力的,因为她带着她们一次又一次地从历朝帝王手中出生入死,因为她那么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大清小皇帝顺治和他胞妹建宁格格的喜爱与亲近,如今,她又这样神奇地获得了先皇爱妃、当朝太后、摄政王新婚福晋的友谊。她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引诱着历朝的皇上、格格、甚至太后着了魔般地往这荒芜清寒的雨花阁跑。如果说这不是因为她有法力,那又有什么别的解释呢?

这些宫女都是跟着公主从前明死里逃生降了大顺,又从李自成的朝廷苟且偷生捱至大清,到底皈依了佛门方能保得性命安宁的。她们一向是这宫里最温顺谨慎、安分守己的,温顺得犹如一束供奉在清瓶中的无声无息的野花,安分得好像暗夜里在铜炉内静静焚烧的沉香屑,虽然朝廷一年四季都对雨花阁中有所赏赐,然而大多时候她们是自给自足、从不同这宫里任何部分发生联系的。她们孤悬宫外,与世无争,生恐发出一点响动引起人们的注意。她们惟一的心愿,只是这样平静安宁地一直活到老,活到死,到死的那一天,她们也将是无声无息的,是一种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死。

可是太后娘娘忽然来了,太后娘娘忽然来到了这与世隔绝的雨花阁,太后娘娘忽然来拜访雨花阁里的慧清禅师,太后娘娘忽然来拜访雨花阁里已经变成慧清禅师的前明公主长平,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太后每次驾临,都会带来大量的赏赐,并且由于她超乎常人的细心体贴,使所赐赠的每一件物品都师出有名,不容推拒。比如应时应令的花草种籽,专门为佛诞准备的全素席,或者崇祯从前赏赐汉大臣的某件遗物,如今又被这汉臣重新奉献出来孝敬当朝摄政王的。

长平每每见了这些父皇的旧物,虽然不至于涕泣流泪,却也都瞩目良久,然后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佛坛上,再三施礼膜拜。她从不在太后面前掩饰自己对前明以及崇祯皇帝的思念之情,甚至临写的那首李煜绝命词《浪淘沙》也就随意地插在青瓷画瓶里,同太后赏的名画搁在一起。

阿琴粗通文墨,从前原是长平的伴读丫环,对这些诗词典故略有所闻,十分担心忧虑道:“公主向来在我们面前也很少流露情绪的,怎么这些日子倒肯和太后亲近,推心置腹的呢?她当着太后的面对着那些海棠花拜祭赞礼,毫不避讳;前些日子我还亲眼看见太后拿着这首《浪淘沙》跟公主讨论书法,真是吓得心跳也停了。”说罢从画瓶里取出诗轴来,朗朗念诵: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阿笛阿筝等都道:“听你念得怪好听的,可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为什么害怕太后看见?”

阿琴解释道:“这诗背后有个典故,说的是那李后主被宋太祖赵匡胤所俘,委屈求全,写了这首诗抒发对故国的怀念之情,被人听到后密报给赵匡胤,于是赵匡胤知道他并不是诚心归顺,就下令叫人赐毒酒把他杀了。现在公主当着太后的面念这首诗,不是明白说她怀念大明不肯忘本的意思吗?太后是这么细心的一个人,不会体察不到公主的这份心思,倘若因此疑她有异心,忌惮于她,那不是对公主很不利吗?”

四个人中,阿筝最身高体大,性格也最豪放,开解众人说:“公主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她做事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们无论如何猜不来的,只好依照自己的本份,好好侍候着便是了。她贵为金枝玉叶都不怕死,我们要命一条,要头一颗,又有什么好怕的?”

阿瑟哭泣说:“我只怕公主已经看透生死,根本不在乎太后怎么看她,她说不定巴不得惹怒了太后,好赐她一死,一了百了呢。要不,为什么前些时叫吴良辅联系佟将军,说要把小公主偷偷送走呢,这不是想留她一条活路又是为什么?”

琴、筝、笛听见,都觉着越想越像,忍不住痛哭起来,阿筝便撺掇阿琴说:“你是先皇赐了给吴公公做对食儿夫妻的,别人不知道的事儿,他多少会知道些吧?你不如让他帮忙打听着,他不同别人说,难道还不肯同你说吗?”

阿琴变色道:“我也问过吴良辅,他说在公主面前立了死誓的,绝不告诉第二个人知道,连我也不能说。你们再别问我这件事,也千万别同人说出吴良辅的名字来,不然连他都落不是呢。你同裴将军还是远房兄妹呢,他替公主做事,会告诉你么?我们可敢跟别人说起他么?”

众人知道事态严重,况且这建福花园里秘密多,规矩大,发生过的重大变故远不止这一件两件,她们天天守着公主,可是就连她什么时候怀孕这样的生死大事都不清楚,也只得如清风拂面一样听其自然,更何况香浮还是小小幼女,她若失踪,而公主又不想让众人知道,那人们便是长了八只眼睛十六只耳朵也是打听不出来的。因此白白地犯了半日愁,终究也只是彼此抱头痛哭一回,互相安慰说:“反正咱们总是约好了的,公主活着一天,咱们侍候她一起念经诵佛;倘若公主不测,咱们也只好一条绳子吊死,到了阴间地府仍旧服侍她,不然,叫她一只胳可怎么活呢?”哭过之后,反觉心清气爽,反正想不穿,干脆不去多想,只管照旧过日子便是。

建福花园仍是那个只以种树栽花为乐的建福花园,雨花阁也仍然是这个每日焚香礼佛的雨花阁,风雨再大,也一样地阴晴圆缺,蝶飞草长,便如没事发生一样。

3

这以后,建福花园便成了太后的常来常往之地。这日太后再来时,携了一幅唐寅的裱画赠与长平,说是上面题有崇祯皇帝的亲笔御识。长平捧在手中,看了又看,仿佛想起了父皇生前教授自己吟诗作画的温馨往事,眼中泪光闪闪,半晌无语,临了儿却忽然说了一句:“这不是原画儿,是揭过的。”

太后回宫后,便告诉了摄政王,要他以后对那位汉大臣着意疏远,不可重用。顺治一旁听说,倒觉好奇,问道:“这样好画,为何说是揭过的?母后又何以因为这样一幅画而对那位大臣下了定论?”大玉儿正要趁机教诲儿子举一反三的帝王眼识,便不肯轻易说出答案,笑道:“你同慧清禅师是好朋友,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想到要去探访她。为什么你不自己当面问她,倒来问着我呢?”

顺治听了,再来建福花园时便果然向长平请教。长平道:“虽是好画,可惜不能独一无二,装潢再华丽也是投机取巧的媚俗求利之作,便好比女子失了德行,纵然再浓妆艳抹又如何?”

顺治不解:“仙姑以为这画是赝品么?我细细端详了半日,这纸、这墨、这印识落款,明明都是唐伯虎的风骨,不知哪里露出马脚,让仙姑断定是伪作?”

长平笑道:“皇上的眼光不错,这的确不是伪作,而是唐寅的真迹墨宝。真迹有限而人的贪念无限,有些人为了发财,往往会伪造名画卖真画的价钱。而揭画,就是造伪手艺中最高的一种,就是把画宣上面薄薄的一层用针挑开,揭出比蚕丝更薄的一层画皮出来,然后重新托墨装裱,便成了另一张名画。因此这张虽然的确是唐寅手笔,却只能算作半幅真迹。”

顺治吃惊道:“宣纸本身已经那么薄了,居然还可以再揭作两层吗?那这门学问的确很高明了。”

长平笑道:“这算什么?最厉害的揭画师傅,可以把一张画揭出三四层来呢。为了发财,古董商造伪的高明学问多得是。不过,再名贵的画,如果被揭过了,也就不值钱了,因为真品只能有一样,如果真品同时出现了三四件,那就同赝品无异了。只不过,揭画作伪的赝品比那些临摩作伪的还是要值一些钱,因为毕竟沾了真品的边儿,而且也最不容易判断。”

顺治点头道:“这位大臣想要给摄政王献名画做贡礼,却又舍不得,于是献画之前先揭过一层留存,也真是够有心计的。可见此人做事处处留有余地,首鼠两端,不是尽忠尽孝之人,难怪皇太后说不可再信任重用。没想到,从一幅贡画上也可以看出一个大臣的官品来。”

长平道:“德行一词,原有道理可循,藏迹显形于谈笑怒骂举手投足间,吃穿用度举止言谈无一不可见人德行。所以才有‘道德’一说,‘道’即是‘德’,‘德’即是‘道’,若能鉴人之‘德’,便知用人之‘道’。”

顺治笑道:“这样说来倒容易了,改日下一道旨,叫所有的大臣都献一幅名画上来,看谁的画是揭过的,谁便是不忠的臣子。”

长平道:“当然不可,一则不是每个大臣都喜欢珍藏名画,未必有佳作献上,强逼进贡,少不得又要巧取豪夺,盘剥百姓;二则他若不喜欢画,自然便不会想到要揭画留存,又或是他即便喜欢名画,也未必找得到高明的揭画师傅,所以便有真品献上,也不代表他是个忠臣;三则若是人人都想到揭画上贡,那世上的名画倒有一大半就此打了折扣,可不是暴殄天物。”

顺治听到长平一习话中竟关乎百姓安危、名画生存、以及臣子忠奸几个大题目,百姓又放在第一位,而且她随口道来,毫不迟疑,不禁衷心钦佩,站起身施礼说:“仙子兰心蕙质,慈悲为怀,倘若是个男子,再无我等须眉立足之地了。”

长平笑道:“皇上何须过谦?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如果真论到赏画鉴画的功夫,那真是贻笑方家。”

两人遂讲究起装裱修复古画的技艺,如何如何洗,又如何如何揭,以至补缀、衬边、托、全、式、攒、覆,直说到上壁、安轴,乃至囊函。

顺治喜不自胜,回到寝殿后,便命吴良辅将所藏古画卷轴尽皆取出,放在紫檀四面平螭纹的大画桌上,一一辨识哪幅是原作,哪幅是修复品,又有哪幅疑为赝品,哪幅有洗过或是补过的痕迹。忽想起长平所提洗画,一时心痒,特地选出一幅看起来晦暗蒙尘不辨年代的古画,将附衬的油纸铺在鸡翅木条案上,命吴良辅将案一侧支起,用一支毛刷蘸水淋洒。

或许是那画实在古老,浣洗数次,仍然色暗气沉,不能明净。顺治端详再三,向吴良辅计议道:“公主说过,如果画卷霉气重,积污深,就要用枇杷核锤浸滚水,冷定后再用来洗画;又或者用皂角亦可。可惜宫里并无此物,倒不知向何处去寻得枇杷、皂角这些东西。”

吴良辅陪笑禀道:“皇上,已经两更了,画儿又不会飞,不如明儿再洗吧。枇杷、皂角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只要下一道旨,少不得寻了来,那时再洗,可好?”

催请了三四次,顺治方恋恋不舍地洗了手,解衣就寝,犹自感慨说:“大明公主才华出众,且知仙机,这才是真正的皇家后裔。咱们大清的格格,无论长幼妍丑,总没一个及得上她。”

吴良辅正要探些消息,趁机道:“我听雨花阁的宫女说,这些日子,太后隔三岔五便去建福花园探访慧清禅师,有时候说些风花雪月,有时候却是关起门来一个人也不叫,自己喝茶吃点心,一说大半晌儿呢。”

顺治笑道:“公主于太后大婚这件事上居功至伟,太后大概是谢她去了。论起来,她们俩一个冰雪聪明,一个城府深沉;一个卓尔不群,一个特立独行,的确也有很多话可说。母后在这紫禁城里也是寂寞得紧,没什么人可以说说真心话儿,倘若这大清的太后竟和大明的公主成了知己,倒也是难得的一段佳话。”

吴良辅更加听不明白,心想太后下嫁摄政王,群臣争相谄媚,而后宫褒贬不一,可这与长平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听说太后与摄政王早在盛京的时候就眉来眼去的,自然不是长平公主做的媒;到了这北京皇宫,摄政王以议政之名在慈宁宫来去自如,连哲哲太后都没话说,当然更用不着长平公主牵线;至于大婚,那是洪承畴上的折,汤若望圆的谎,要说他两个立了大功那是众所周知的,至于长平公主,她深居简出,又是个出家人,可立的哪门子功呢?然而身为近侍太监,第一条规矩就是不闻不问。皇上没问的事,他可以主动说;皇上没说的事,他可不能主动问。就算好奇心蓬勃疯长如春草,也得一把火烧得干净,埋种地下,等到合适的时候,春风吹又生。吴良辅好奇得满心里跑耗子,却只得忍耐着一声不问,甚至连表情里都不可以露出好奇来。

方点起安息香来,忽听帘外有吵闹声,竟似是建宁格格的声音,吴良辅急忙出去看过,不一会儿引着建宁进来,脸上犹有泪痕。顺治大吃一惊,急忙坐起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三更半夜地又跑出来和侍卫吵什么?”

建宁气急败坏地道:“皇帝哥哥,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见你一面,可侍卫却不许我进来,你明天把他们全杀了,替我出气,好不好?”顺治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他们拦阻你闯宫,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怎么能说杀就杀呢?”建宁听顺治这样说,更加委屈伤心,用手背擦着眼睛哭道:“皇帝哥哥,你不疼我了。倒是我来错了。我白走这一趟。不打搅你睡觉,我回去了。”

顺治顾不得夜寒侵骨,穿着单衣便连忙掀被下床,拉住建宁劝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哥哥怎么会不疼你呢?不过是看你这么晚跑出来,怕太后知道了会骂,又或者着了凉,那不是大饥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好吗?”

建宁哭道:“哪里还有明天?太后叫素玛姑姑送我走,以后不许我在慈宁宫里住了,要我去东五所跟别的格格们住,给别的嬷嬷管。皇帝哥哥,以后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日子了。”

顺治暗暗吃惊,心下十分不忍,却只得娓娓劝道:“太后新婚,皇父摄政王迁入慈宁宫,每天出出进进,也的确不方便让你再住在那儿。连皇太后也搬去寿康宫跟太妃们一同住了,你自然要去东五所和格格们住,从此听嬷嬷们统一教导,学些针黹礼仪,这也是正理,并不是太后不管你了。就是来我这里,虽然不像以前这样走动随意,可是也并不是从此就不见面了,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建宁虽然并不喜欢与太后同住,觉得束手束脚,可是忽然一下子要被送出慈宁宫,却又叫她本能地觉得羞耻失落,因为这明明一种“贬谪”,好比神仙降为凡人,京官贬为县官。偏偏遇见的每个人都说这是正理,甚至说是为了她好,可她明明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这一天,等着要对她不好。一腔郁闷无可发泄,不禁发脾气道:“你也是这样说,素玛姑姑也是这样说,人人都这样说,说太后这么做是为了我好。可是既是为我好,原来就不该把我带到慈宁宫里,现在要我走,那些格格平时见了我都要冷言冷语的,现在见我搬了去,还不得合起伙来欺负我?”哭哭啼啼,只是拉着顺治的手不肯放开。

吴良辅在旁暗暗着急,劝道:“格格,时间不早,让奴才送格格回宫吧,皇上也该安歇了,倘若明儿起晚了误了朝,老奴可就罪该万死了。”

话音未落,顺治忽地打了个喷嚏,倒笑起来,吴良辅更加焦虑,扑地跪下禀道:“皇上耶,老奴求您珍重龙体,快上炕躺着吧,要是着了凉,那老奴就万死莫赎了。”建宁大怒:“你左一个罪该万死,右一个万死莫赎,那是拿死来吓唬我,撵我走么?”可是终究也没理由赖在这里不去,哭闹半晌,到底走了。

建宁带着自己的寝具搬进东五所的第一天,便受到了众格格们的联手杯葛。

她们就好像提前约好了一样,对她的到来不理不睬,视而不见。可若说是没看见,却又不是的,因为她们的眼睛分明朝着建宁的方向一瞟一瞟,而且她们的谈话忽然变得热烈起来,话风里夹枪带棒的,又分明捎着建宁的边儿。后宫里长大的女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指桑骂槐的说话技巧,无论是唇枪舌箭还是冷嘲热讽都可以表达得抑扬顿挫,操纵自如。

建宁强忍着一腔委屈,不肯当众掉下泪来,惟恐落人耻笑。人家不理她,她便也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情不与人招呼,用一种虚无缥缈的坚强来伪装自己。倘若她不是这样地倔犟,那么假以时日,也许那些格格会放弃对她的戒备和敌意而渐渐缓和,因为她们对她毕竟也是好奇的。可是建宁太忧虑了,并因为这忧虑而益发决绝,把自己与别人严格地隔离开来,用孤独来捍卫孤独,用冷漠来装饰冷漠。她已经失了与格格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先机,现在又不肯正视自己的挫败与没落,画地为牢,从而再次失去了与姐妹们和平共处的机会。

用膳的时候,这种敌对的情绪更加明显起来,所有的格格都三五成组地聚在一起,只有建宁,看着分给她的那一份饭菜躲在角落里食不下咽;到了晚上,更是没有人肯捱着她睡,格格们甚至为此新发明了一种游戏方法,就是猜拳赌输赢,输的那个要睡在建宁的旁边,以此作为一种惩罚。

其实没有人在乎这个罚例,因为并不代表着任何实际的损失,可是那输的人却必定要大惊小怪地抱怨一番,仿佛遇到了天下最可怕悲惨的事情,并以此来表示对建宁的轻贱——也许这才是这个游戏的**以及最终目的,她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输赢,而是决出胜负后那一番装腔作势的夸张表演。她们就当着建宁的面来举行这个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赌赛,然后再当着她的面表现出近乎惨烈的追悔莫及,其实那个赌输了的女孩是兴奋的,因为她可以有一个充分的题目来发挥她的表演天份,而通常来说,一个格格是很难有机会来表露她们浅薄的喜怒哀乐的。

东五所的规矩是森严而刻板的,日程安排千篇一律,着装饮食千人一面。这里除了嬷嬷就是格格,嬷嬷的惟一职责就是服侍格格们长大,格格的惟一责任就是等着出嫁。她们难得有什么节目来娱人娱己,而建宁的到来无疑给她们刻板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种新的刺激,她们尚分不清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本能地兴奋着,敌对着,挖空心思地发挥创想象力与创造性,想着如何利用这个入侵者来制造新的刺激,并让那刺激维持得更持久一些。

这游戏中最受欢迎百玩不厌的一个是捉迷藏,这是每个朝代每个民族的孩子都会无师自通的一项游戏,但是这游戏在这会儿的东五所里改了玩法,加了佐料,这佐料便是建宁公主——不,也许形容她是药引子更为恰当,因为是她的到来引发了这游戏的再度繁荣,让格格们废寝忘食地醉心于这个游戏,甚至在睡梦中都要一次次重复,不住地呓语:“捉到了,哈。”

后来建宁一直过了很多年都很害怕听到这句“捉到了,哈!”总是她孤独地坐在某个角落,而其余的格格们装模作样兴高采烈地捉着迷藏,奇怪的是不论是轮着谁做那个被遮住了眼睛的捉迷人,她都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建宁所在的方向,在她背后这样子大叫一声“捉住了,哈!”无论建宁躲到哪里去,无论她怎么样地表现出对这游戏的厌恶和恼怒,那些格格们总之不会放过她,只要她们开始玩游戏,建宁就开始随时准备着那声恐怖的“捉到了,哈”将随时在她耳边响起。她有些怀疑那些格格们是串通好了的,她们之间一定有某种暗语,以此来泄露并指示建宁所在的方向,叫那个蒙目的人找到。她很想躲开她们,可是东五所寝殿就只有这么大地方,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令她讨厌却无法摆脱的,除了诸位格格之外,还有那些终日盘旋在紫禁城顶上聒噪不休的乌鸦。不知是不是因为东五所的阴气重,乌鸦好像比别处更多似的,而且也更坏,专门在建宁独自出门的时候在她的头顶上飞,甚至在她晾晒的衣裳上屙屎。好像连它们也知道建宁搬出了慈宁宫,没有人会再护着她一样。

建宁跟长平学会了做弹弓,眼瞅人看不见,便用石子做弹药射乌鸦。有两次被教引嬷嬷们看见,集合了所有的格格们好一顿罗嗦,引得那些格格益发排斥建宁,而建宁也更加痛恨所有的格格和乌鸦,变尽了法儿和那些格格及乌鸦作对。格格们常常会在早晨偷偷藏起建宁的鞋,故意叫她在早请安的时候会因为穿衣而迟到,而建宁明知即使自己不在请安队伍里出现也不会见责于太后,就干脆装病躲懒,却在格格们都离宫的时候弄湿她们的寝褥;又或者格格们故意在做游戏时假装无意将乌鸦毛撒在建宁的身上招她忌恨,而她则会立刻反击,变本加厉地将鸦屎装到从格格的脂粉盒里。

那日建宁又对着树枝射弹弓,一只乌鸦也没打中,悻悻然转过身准备回屋。忽然只听得背后“哈”一声清楚的冷笑,阴森乖戾,教人寒毛直竖。建宁心说不好,转身欲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阵风声,几十只乌鸦呼啦啦地自树枝间飞出,张开翅膀拉成一张巨网,冲着建宁铺天盖地地袭来。建宁惨叫一声,便如被一柄铁扇扇起一样,整个身子直飞出去,脸面朝下,重重地摔在澄泥砖地上。

那些乌鸦一袭得手,立刻呼啦啦飞起,就如同它们来的时候那般迅疾而飘忽,毫无预兆。建宁又怕又疼,魂飞魄散,“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教引嬷嬷们闻声出来,看见她斜坐在地上痛哭,一张小脸红白不定的,又是土又是泪,都不禁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忙拉起来问道:“格格好好儿的怎么哭起来?是不是不留神跌跤了?”建宁哭哭啼啼地指着头顶说:“乌鸦打我。”胡嬷嬷笑道:“是有神鸦啄了你吧?你是不是抢它们的食物了,还是又淘气扔石子儿了?一定是的,看这一地的鸦毛。”

建宁哭诉不清,明知便是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她,益发委屈郁闷。当晚抽抽咽咽,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便有些头疼发烧起来,而且背部疼痛如火烧。胡嬷嬷走来拉起她的衣裳一看,只见背部淤紫青肿,仿佛被重物抽打过一般,不禁惊得大叫起来,问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暗伤格格?”建宁有气无力地道:“我都说了是乌鸦打我。”

胡嬷嬷听了,仍是不信,心说这位格格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儿了,可是也不得不呈报给太后娘娘,传令请御医来诊治。太医自然也问不出个子午卯丑,不过随便开了几味惊风祛热、活血散淤的方子叫太医院照方煎药。

然而这样一番惊动,传至位育宫,被顺治听见,想起这位妹妹久不见面,倒是着实挂念,专程往东五所来探望。建宁听见皇帝哥哥亲临探访,并不觉得喜悦亲热,脸上淡淡的殊无喜色。顺治知道她是记恨自己不肯带她离开东五所,可是太后已然下令,自己总不能将她带到位育宫同住吧,惟一可做的,只是下令东五所的主管嬷嬷们,说是建宁是有封号的和硕公主,应该拥有自己的配殿,不必与诸格格们同住。又坐着说了几句宽心的话儿,便起驾回宫了。建宁益发孤苦,又后悔不来,恨方才任性,有许多要紧的话不曾对顺治提前。眼巴巴儿地指望皇帝哥哥改日再来,却哪里等得到呢?

这样将养了三五日,也就渐渐好起,却仍然病怏怏地不愿前往慈宁宫请安,便继续称病躲功课。一个人闲下来,便苦苦地想念起建福花园来,想桃花树下的两坛桃花酒,长平那天没有讲完的故事,还有香浮新发明的猜谜游戏。想着,便再忍不住,这日乘着众格格在绣房练习针线,便偷偷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往院外跑去。刚到院门口,却被胡嬷嬷逮了个正着,拦住笑道:“又是十四格格淘气,从前你在慈宁宫里有太后管着,就算上天入地我们也管不着,可是来在这东五所,可是教养格格们学规矩的地方,再不容你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的了。”

胡嬷嬷笑道:“你这样急着往外跑,不是去慈宁宫就是去位育宫,太后疼你,舍不得骂你,我这张老皮可就要被揭了去了。”

建宁道:“我只出去一小会儿,既不是去找太后也不是找皇帝哥哥,只要你不说出去,决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嬷嬷奇道:“那格格是要去哪里?宫里统共这么大,你总不成跑到外廷去吧?”

建宁笑道:“你若肯放我去,我就告诉你,说不定还带你一块儿去呢。”

胡嬷嬷只是拦着门不许走,建宁无法,逗她道:“要不我们打个赌,我让你猜三次,你要是猜得出我去哪里,我就不去了;你要是猜不出,却要放我走。”

胡嬷嬷仰着头想了半晌,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去慈宁宫,也不是去位育宫,那能去哪里?是了,一定是去御花园逛去,依我说也罢了,御花园里这会儿还没修葺好,荒秃秃有什么好看的?”

建宁笑道:“我要去的那个花园,也是修了半截子,没有御花园大,可是住着位仙姑,也就跟仙境差不多了。”

胡嬷嬷笑道:“格格又编故事呢,这儿皇宫内苑,姑姑倒多得是,仙姑可在哪儿呢?”

建宁道:“我若说得出来,你准不准我出去呢?”

胡嬷嬷被她歪缠半晌,倒也逗起好奇心来,况且绝不相信真会有一位仙姑住在宫中花园,便道:“你若说得出来,又说得有理,我便让你去。”

建宁道:“那你听准了。你也是这宫里的老人,我们没来你已经在这儿了的,大概不会不知道长平公主吧?”

胡嬷嬷一惊,肃然起敬说:“长公主她老人家已经遁入佛门,法名慧清禅师,这是宫里人人尽知的。不过摄政王有令,不许我们打扰她老人家清修,所以虽然同一个宫里住着,可是总没缘份再见她老人家。”

建宁见她动声动色,一口一个“她老人家”,显见对长平颇为敬重,便有了三分把握,笑笑说:“我已经认了公主做姑姑,可是她说这样称呼不合礼法;而皇帝哥哥又一直称她为仙子,所以我便叫她仙姑。她如今住在建福花园雨花阁,我正要去看她,这可没有骗你吧?”

胡嬷嬷惊讶道:“原来格格竟与长公主相熟,这倒是再想不到的缘法。”建宁问:“你还不放我去么?”胡嬷嬷一时语塞,而且建宁抬出长平来,引得她念起旧情,也不忍拦阻,遂勉强道:“那我便让你出去一个时辰,可要记着按时回来,见着公主,别忘了替我请安,说我在这里给她老人家磕头了。”说着用袖子拭泪,状甚哀戚。

建宁乘她感伤,哪肯再做讨论,早一溜烟飞跑出去,直奔了建福花园来。进了雨花阁,将手一拍说:“我可算活着进来了!”将正在抄经的长平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建宁,笑道:“格格好久不来了。”

长平面有戚色,欲言又止,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建宁急道:“香浮呢?她怎么不出来见我?我可是好容易才偷跑出来见她这一面,还得赶紧回去呢,不然那些嬷嬷别提有多罗嗦麻烦。”说着也不等长平答话,自个儿拉起帘子往里屋找去,因不见香浮,复又出来,笑嘻嘻地问长平:“仙姑把香浮藏哪儿了?东五所那些格格最无聊,成天只会玩捉迷藏,怎么香浮也要同我玩捉迷藏吗?”

长平无奈,只得拉住建宁手叹道:“你别找了,香浮不在这儿。”

“她不在这儿?那她在哪儿?她可从来没有离开过雨花阁呀。”建宁诧异,忽然背心一股凉气上升,便如那日被乌鸦袭击前的感觉一样,大觉不祥。她进门的时候一张脸还是桃红柳绿的宛如一张工笔花鸟画,此时却忽然蒙了一层黑气,氤氲蓊郁如同水墨山水,忽一回头看到在旁边侍奉抄经的阿瑟,一把上前拉住说:“你不是专管服侍香浮起居的吗?你一定知道香浮在哪里,快告诉我,告诉我呀!”

阿瑟连连后退,双手乱摇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格格别问我。”

建宁益发心惊,放了阿瑟,又转身拉住长平的手不住摇晃,变声道,“仙姑,香浮到底去哪儿了?连她也不再理我,不再要我了吗?”

长平拉着她坐在身边,缓缓说:“格格别急,香浮前些日子忽然生了急病,这在宫里是大忌,所以连夜送出宫去诊治了。过些日子治好了,还会回来的,到时候一定叫人通知格格。”

“急病?”建宁的脸上瞬时间水逝云飞,褪色成一张雪白的宣纸,喃喃道,“什么急症?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她送去了哪里治病?几时回来?”

阿瑟自香浮走后,日夜思念,六神无主的便如失了魂儿一般,长平怕她闷出病来,便叫她专管侍候自己抄经。这些日子里雨花阁诸人都绝口不提香浮小公主,只如石子投湖般接受了现实,别人犹可,惟独阿瑟心里却如油煎般难过,只苦于无人可谈,此时看到建宁,不禁又勾起对香浮的思念,哪禁得建宁一再追问,早泪汪汪地七情上面,哽咽道:“小公主她,前些日子患了天花,按照宫中的规矩要送去宫外避痘,已经走了好些日子了……”一语未了,“呜”地一声哭出声来。

建宁只觉仿佛兜头一阵炸雷轰响,直惊得噔噔噔连退几步,背后抵住佛案才没有跌倒,被乌鸦拍击的那一块背部却又火辣辣烧疼起来,直疼得椎心刺肺,彷徨无助地问着:“香浮得了天花?那,她还回不回来?”她那么热切地轮流看看长平又看看阿瑟,眼中满是乞求热望,似乎在恳请她们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告诉她香浮会得健康无碍地返回来,哪怕只是骗骗她也好。

建宁听到长平回答,却又不信了,喃喃说:“仙姑骗我,我听嬷嬷们说,天花是绝症,染上了,再治不好的。香浮她肯定是再回不来了。香浮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香浮没有了,她不回来了……”

雨花阁里仿佛忽然暗下来,暗如深夜,不,暗如深渊,好像有铺天盖地的乌鸦飞来,飞进雨花阁里,织成一张黑暗阴森的天罗地网,将建宁困在其中,冲突不出。而所有爱她的和她爱的人,都被那些乌鸦挡在翅膀之外,那里有她的母亲绮蕾,有皇帝哥哥,有莫须有的满洲少年巴图鲁,还有这位新结识的深宫惟一女伴香浮。哦,香浮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和母亲绮蕾还有那个射鸦的少年一样,毫不犹疑地放弃了建宁,将她独个儿抛掷在孤助无援的皇宫里,一去不回。

乌鸦无穷无尽地涌进来,占据了雨花阁的每一点空间,不论建宁躲在哪一个角落,它们都可以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并且一下又一下重击她的背部,一下又一下。建宁苦苦忍受着那拍击,一下又一下,只觉得天昏地暗,可是无处可逃,那些乌鸦是商量好了的,就像那些玩捉迷藏的格格们一样是商量好了的,不论建宁躲到哪里,她们总可以找到她,欺侮她,袭击她,一下又一下。

建宁承受着,承受着,乌鸦的翅膀掀起了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漩涡,将她深深地卷入其中,深深地卷入,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那一下重过一下的拍击,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