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英雄
1
烛影摇红,龙涎香细,夜里的慈宁宫暖阁与白天是两个样子,夜里的庄妃大玉儿与白天也是两个样子。
脱去了凤冠锦袍的皇太后是名副其实的玉儿——真正如花解语,比玉生香。她凝脂冻玉般白皙的肌肤上滚动着晶莹的烛光,清辉流转,娇喘细细,每一寸都令人心动,每一声都叫人魂销,而她杏眸半张樱唇微启的媚态,更是压过了天下所有的脂粉红颜,直叫多尔衮血气沸腾,不能自已。
他凝视着大玉儿熟透樱桃一般的身体,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相识了二十多年,这个身子也不知温存亲近过几百回了,为什么每一次见到,都还像是洞房**般神魂颠倒留连忘返呢?这一具女体,仿佛拥有地母般的无穷无尽而又博大宏阔的能力,让醉眠其间的男子心甘情愿为之耽精竭力,而又可以迅速地在她的拥裹中重新鼓舞斗志,重战沙场。
多尔衮一生中征战无数,也拥有女子无数,可是这么多年来,总没一个人能比大玉儿更赢得他的心。
不,也许有过一个。
曾经有过一个女子,以一种不可模仿的姿态经过多尔衮的生命,打动过多尔衮的心,她的名字,叫绮蕾。
绮蕾,那个察哈尔部的俘虏,那建宁公主的生母,那追殉皇太极而死的妃子,曾与多尔衮结下生死同盟,共谋行刺大计。她进宫的目的,不是邀宠,不是攀龙,而是为了死难的察哈尔亲人复仇,向皇太极讨还察哈尔数万性命;然而,后来却为了同样的理由,为了逃亡青海的察哈尔余部不再被清廷追杀,不得已委身皇太极,做了他恭顺的妃子,并生下建宁公主。
她从没爱过他,或者说,她从没爱过任何人。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多尔衮,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一生中鲜少笑容,不动声色,就好像一尊精美却无情的雕饰,拒绝与任何凡人发生联系。
可她毕竟曾经嫁与皇太极为妃,而且为他生,为他死。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好,历史已经将她当作了一个皇太极的附属,而她的姓氏所以能列进皇室宗谱,则仅仅是因为她曾经为皇太极生下了一位公主,十四格格建宁。她从此成为一个面目模糊徒有生育经历没有个性形象的女子,皇太极的众多妃嫔之一,世世代代被收录于大清史档中。
她的一生,再不与多尔衮相关。可是多尔衮却从未能忘情于她,每每在看到建宁时,都会在心中重温一遍绮蕾的花容月貌,甚至常常幻想着建宁是自己与绮蕾的女儿。
但是实际上,他惟一的骨血就是当今皇上福临。福临是他和大玉儿私通所生,这就是他肯于让出皇位、甘以摄政王自居的根本原因。当年皇太极离奇暴毙,八旗将领为了争夺帝位斗得你死我活,他与肃亲王豪格势均力敌,并没有必胜的把握。大玉儿夜访睿亲王府,及时地向他提出了福临继位、亲王辅政的权宜之计。他听从了庄妃的建议,顺利地战胜大阿格豪格,而将六岁的九阿哥福临推上了大清帝王的宝座。然而,真正的执政大权,却是在自己手上;天下大计,也都在自己掌中。翻手云,覆手雨,天下的人与事,有什么是多尔衮想要得到而不可得到的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清太宗皇太极死了,他的妃子成了自己的情妇;肃亲王豪格死了,他的福晋也成了自己的侧妃。杀其夫,夺其妇,大丈夫看中哪个女子便是哪个,何等痛快?做不做皇上,又有什么区别呢?根本这个大好江山就是自己一手打下,一手掌握的。就好比此时,自己身居慈宁宫,临幸皇太后,可不是如假包换的太上皇么?
一卷珍藏本的《金瓶梅春宫》翻开来落在榻下,笔触细腻,栩栩如生。这是多尔衮从汉大臣手中新得的,特地带进来给大玉儿看,调情助兴。画中的两个人肱股交错,榻上的两个人也如胶似漆,却比画中人更热、更急、更加放浪形骸、活色生香,一时间画里春宫,画外春生,竟分不清云里雾里,孰真孰幻。
多尔衮一只手不时翻动一下春宫画册,另一只手揉搓着大玉儿软玉温香的身子,十分动情。然而大玉儿一条蛇般缠绕亲昵,厮磨得他欲火中烧,却偏不许他随心所欲,只将双手抚摸着他颔下的胡须闲话家常:“有人说你每次打仗受伤后,不急着请医治疗,却要先找个处女出火,是不是真的?”
多尔衮嘿嘿一笑:“你的消息倒灵通,怎么这样的事也有人跟你密报?”
大玉儿不理,却问他:“那到底是什么缘故?难道处女可以止疼不成?”
“这都不明白?”多尔衮笑得更邪了,“干那事儿必然会牵动伤口,我跟她干事,她舒服了,我疼得死去活来,岂不冤枉?所以要找个处女**,我疼,她也疼,这才扯平嘛。”
大玉儿听了,一口茶喷出来,笑道:“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多尔衮本已血气沸腾,哪堪再说起这些**情艳事,更是欲火中烧,心痒难挠,恨不得将大玉儿扯翻身下,这便畅所欲为,却枉有拔山的力气,终究不能动粗,直被惹逗得面红耳赤,气哼哼笑道:“你又同我捣乱!总不肯好好顺我的意!只管说这些做什么?”
大玉儿一翻身贴在多尔衮的背后,更紧地缠绕着他,却不许他转身,笑道:“我再问你,听说你娶了肃亲王的福晋嘉腊氏,这又是不是真的?”
多尔衮一愣,这才知道她此前说话全是虚幌,真正要兴师问罪的却在这宗,涎笑道:“怎么,吃起醋来了?”
大玉儿哼一声,趴在多尔衮背上,将嘴唇贴在他耳边丝丝地吹气,软绵绵地笑道:“你睿亲王府佳丽三千,夜夜笙歌,比咱们这孤儿寡母的后宫不知热闹多少倍,我什么时候同你计较过?不过白问一声,叫你保重身子罢了。”
多尔衮浑不在意,只将手翻着书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就也嫁了我,咱们长长久久地做夫妻,好过这么偷偷摸摸的。”
大玉儿乍一听原不会意,倒愣了一愣,忽见他笑嘻嘻看着地上的春宫图,这才猛省他原来是模仿《金瓶梅》故事里西门庆向潘金莲的说话,其实并无多少诚意。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恼火,又羞又气,“呸”了一声,恨道:“好好的一个摄政王,好的不学,专门学那起短命鬼的调皮。”
多尔衮见她羞红了脸,三十多岁的人竟如少女般娇羞,益发动情,调笑道:“西门庆不算差劲,能有手段让潘金莲这等天下第一**妇俯首贴耳,不惜为他鸩杀亲夫,也就算好男儿了。”
大玉儿听了,大为犯忌,她当年与多尔衮**,不慎被皇太极识破,为了自保,竟然一不做二不休,进了一碗参汤将皇上毒杀,其作为正与潘金莲一般无二。然而她贵为太后,母仪天下,又岂肯与贱民**妇等同而论呢?这件事除了她与多尔衮两个,天底下再没第三个人知道,然而午夜梦回,有时想起皇太极生前对她种种恩遇,终究不能问心无愧。何况福临登基后,龙袍御带,临朝听政,群臣跪拜朝贺之际都说是俨如先帝再世,而福临也着实奇怪,明明是多尔衮的嫡血,栽赃给皇太极的,却好像是连老天爷也遮瞒了过去,竟然将错就错般越长越像皇太极起来,那神情语气,举止做派,竟与皇太极如出一辙,连大玉儿自己都疑惑起来:莫非是自己弄错了日子,福临竟不是多尔衮的骨肉,倒是皇太极亲生的儿子么?有时又疑神疑鬼:或者是皇太极死不瞑目,竟要托生在福临身上向自己报仇索恨不成?每每胡思乱想,心神不安。此时听到多尔衮再三再四地将自己比作药杀亲夫的**妇潘金莲,不禁大怒,赤条条地起来,一言不发,抄起那卷春宫便向烛台火头上凑去,刹时间点着,烧作一团。
多尔衮见她说翻脸便翻脸,倒不好意思,拿起棉袍替她披在身上,哄劝说:“一句玩笑话,不犯着生这么大气。皇太后了不得,竟然效仿秦始皇焚书坑儒起来。”
大玉儿怕火苗儿烧手,又怕多尔衮来抢,早将画卷扔在地下,冷笑说:“我倒不敢学秦嬴政焚书坑儒,只怕摄政王要学他大义灭亲,给太后治罪。”
多尔衮笑道:“你嫌我拿你比潘金莲,你自己倒把我比佞臣男宠,不是更坏?好,我就治你的罪,罚你一个吊打葡萄架。”
大玉儿听他口口声声,仍在引用金瓶梅故事,倒有些哭笑不得,使劲将身子拧了一拧,嗔骂:“冤家,跟谁学得这样油腔滑调?是那个嘉腊氏教的你?”
多尔衮笑道:“刚还说不吃醋,就又提她!”
大玉儿觑着他脸色微微含酸:“提都不许提?你对豪格那般无情,对他的遗孀倒好得很。”
多尔衮翻起心事,也不再拉大玉儿上炕,自顾自倒了一杯茶喝下,冷笑道:“当初皇太极当权,所有最危险最难打的战役都派我去,巴不得我死在战场上,这还不够,豪格还要屡屡设局陷害,黑山之役,青海一战,几次让我差点丢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福大命大,九死一生,现在,终于轮到我父子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
1620年,努尔哈赤驾崩,本来遗诏自己最宠爱的乌拉大福晋之子、十四阿哥多尔衮继位,然而皇太极矫诏另立,不但夺了弟弟的皇位,还逼死了乌拉大福晋。这一段仇恨深藏在多尔衮心中,无时或忘。他可以成为满洲第一武士,征战无数,除了是为皇太极所迫逼不得已之外,也是因为他要用战功来保全性命,同时想早日拿下京城,而后自立为王,反攻盛京。不料,因为他与庄妃的奸情为皇太极窥破,逼得大玉儿下毒,倒使得他的复仇计划提前实现了。
多尔衮不知多少次设想自己杀死皇太极的情形与方式,却怎么也没有料到滔天大仇竟要假一个女人之手为之,庆幸之余,又不能不觉得茫然若失。皇太极再怎么恶毒也好,毕竟是他的皇兄,是堂堂正正的阿哥,是文功武略的皇上,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家炕头上、死在一介妇辈之手呢?
其后,庄妃扶九阿哥福临做了皇上,多尔衮仍然继续他搏杀疆场、直捣黄龙的使命,内心之中,不无愧疚之意。他仍然要坚持自己原来的计划,仍要凭自己的本事打进北京,打进紫禁城,打进金銮殿,打上龙椅。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问心无愧光明正大地取得皇权,拥立天下。如今,他终于推倒了皇太极的政权,成功地进入北京紫禁城,完全地掌控了大清的朝政——不仅是皇权,还有他心爱的女人——绮蕾和大玉儿,都是多尔衮所深爱的,却都成了皇太极的妃子。现在,绮蕾虽死,大玉儿可终于是还归他的怀抱了。还有豪格,他当年帮着皇太极陷害自己,现在可也终于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福晋,也终于躺在自己的炕上了!
想及此,多尔衮扬声大笑:“皇太极的皇位本来就是抢了我的,他和豪格父子俩狼狈为奸,一直想我丧命。却没想到,他们父子俩,到底是斗不过我们父子俩。这是天意!天地做证:我才是真命天子!”
大玉儿听他提及福临,心中一动,将身子抵着炕沿,斜披了棉袍,半裸半盖,且不上炕,只斜睨着多尔衮说:“你刚才说要娶我,是说着玩儿的呢,还是真心话?”多尔衮看到她这半真半假忽嗔忽喜的调调儿,早已意乱情迷,连声答应:“当然是真。只要你点头,我明儿就叫礼部准备仪仗。”大玉儿笑道:“你怎么同礼部说呢?难不成召集了大臣们,直言宣旨说:我要娶太后,你们准备一下吧。那不成了笑话儿?”
多尔衮说:“这种事情,哪里用我自己开口?如今我每每上朝,那些大臣们都会拜伏在地,夹道欢迎。只要我略透些儿口风,范大学士自会主动上折子请求太后与皇叔父凤鸾和鸣的。”
这些情形,大玉儿原本早已熟知,此时闻言却故作惊讶说:“他们见了你就要跪拜称臣吗?那不是大臣见了皇上才要行的大礼吗?”多尔衮笑道:“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把摄政王视为皇上的?我早就说过,要与你称皇称后,坐拥天下,如今不是都做到了吗?”大玉儿点头笑道:“我知道大臣们上了折子,让皇上免了你的跪拜之礼。这倒也是正事,普天下还没听说过有老子跪儿子的,只怕福儿担不起。我本来也为这个一直犯忌呢,如此甚好。”
多尔衮拿了罩衣替大玉儿披在身上,冷笑道:“那日济尔哈朗同我道贺,说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可不知道,就这‘一人’,也还是我的骨血后代呢。”
大玉儿暗暗心惊,却轻描淡写地笑道:“要想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难,你是福儿的亲生阿玛,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让他给你行礼,那也是容易的。”
2
慈宁宫东配殿,迎春侍候着哲哲太后梳洗,一边在耳边悄悄说:“昨儿晚上摄政王来后,又是到临天亮才走的。奴婢早起,想赶在天亮前到后花园给娘娘采花露水沏茶,恰好看见十四爷在那儿拔门栓,便没敢吱声,悄悄儿躲在帘子后面,等他走了才敢出来的。”
哲哲听见,愣了半晌,叹道:“便是这么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来去么?”
迎春道:“可不是大摇大摆?别说大清早没什么人见到,就算有人见着,难道谁还敢说什么?王爷哪次来不是明目张胆地叫太监进来传旨,说是要向庄妃太后禀告朝廷大事,其实就是约会见面。要真是朝廷大事,为什么倒不与太后娘娘禀报,反叫娘娘早些歇着呢?分明是支会娘娘,叫娘娘回避的意思。”
哲哲叹道:“你当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么?但我如今能怎么样呢?他们一个是摄政王,一个是皇上的亲生额娘,我虽然是太后,又有什么实际权威?他们肯避着我,已经算好的了,要真是明刀明枪起来,我还不是干瞪眼生气?怕只怕她糊涂油蒙了心,恋奸情热,把亲生儿子的皇位也让给摄政王,那时我才真叫没名没份,连立足之地也没了。难怪我一直提醒她说多尔衮有野心,她木头木脸的一点也不在乎,原来做了太后还不甘心,还指望多尔衮称了帝,她好做皇后呢。”
迎春大惊道:“总不会有这么严重吧?娘娘是先皇大妃,正宫皇后,凭谁做皇上,也越不过这个礼去,娘娘的太后总是做定了的。”
哲哲摇头道:“傻丫头,要是多尔衮做了皇上,我又不是他的娘,又不是她的妃,怎么还能继续做太后呢?还不是要给打发到后面寿安宫去,跟那些老太后们一起混吃等死。”
迎春虽然精明,到底只是一个侍女,再没想过前朝的政治变幻竟有可能将后宫的局面做出如此大的改变,更没想过有一天皇后娘娘可能会失去所有的地位与尊崇,而变成没名没份的后宫摆设。倘若果然有那么一天,自己又是怎么样呢?
自从十二岁进宫来服侍皇后,她的一生轨迹就已经定了型,只是侍候皇后的眉梢眼角,喜怒哀乐,只要侍候得好,便可以风调雨顺过日子,长长久久地高居后宫群侍之首,除了两位太后娘娘,便是阿哥和格格们也都要给自己三分面子,尊称一声“迎姑姑”,那些宫女太监们,见了自己更是点头哈腰,惟命是从。她早已习惯了这些,以为可以这样一直小心得意地活到老,甚至到了年龄也不愿意出宫嫁人,宁可侍奉太后一辈子。然而现在她突然想到,原来这富贵日子并不可靠,也有可能随时塌灭成灰,那时候太后无名无份,自己更成了无主孤魂,任人践踏。不,太后再沦落也还是皇族,不至于受罪,连前明公主尚且有独自的配殿呢,何况先皇正宫。可是自己就不一样了,自己只是一个婢女,做掌事姑姑时没少作威作福得罪人,一旦落了势,叫那起小人报起仇来,便有一百条命也都交待了。
迎春手里捧着热毛巾,越想越怕,连太后洗完了脸也没注意到。哲哲嗔道:“你这丫头发的什么呆?”迎春这才如梦初醒,赶紧递上毛巾,旋开装着羊脂球的盒盖子,用棉花蘸着绵羊油让太后擦拭嘴唇以防皴裂,又启开一匣十几盒口脂,这方是点唇的胭脂。
哲哲摇头不用,迎春劝道:“还是略搽上一点颜色吧。这算什么呢?那日奴婢帮着素玛整理庄妃太后的妆匣子,光是唇脂就有几十种呢,什么燕脂晕、大红春、小红春、半边娇、万金红、石榴娇、嫩吴香、露珠儿、圣檀心、天宫巧、猩猩晕、格双唐、媚花奴……还有好些记不住名儿的,别提多花哨了。”
哲哲悻悻道:“我虽是太后,毕竟居孀,浓妆艳抹的成何体统?她是搽给多尔衮看,我却搽来做什么?从前只道贵妃娜木钟妖妖调调的,最好摆弄这些花花粉粉,以为大玉儿是我看着长大的,端庄安静,现在看来,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比娜木钟还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才是好叫的狗不咬,好咬的狗不叫呢。”
迎春“哼”了一声说道:“还提贵妃娘娘呢,听说皇上刚登基那会儿,贵妃娘娘和辅政大臣郑亲王济尔哈朗走得别提多亲近,打量是瞧着庄妃太后有睿亲王做接应,她也指望给十阿哥找靠山呢。可是后来两位辅政王势力相差越来越远,郑亲王渐渐落了下风,不但不能和睿亲王平起平坐,听说见了睿亲王还要下跪行礼,那仪式就和君臣见面差不多呢。贵妃娘娘知道不是对手,没了盼头,这才安静下来,也再不敢同郑亲王那么光明正大地往来了。”
哲哲呆了半晌,叹道:“原来贵妃也有过这如意算盘么?这样说来,倒是我没儿子的没想头,也不必打这些龌龊主意。”
一时妆裹方毕,宫女来报说皇上已在永康左门下轿,这便要来给两位太后请安了。接着又有西殿宫女来报庄妃太后已经到了正殿。哲哲这方起身,由迎春扶着慢慢走到正殿上来。大玉儿果然已在等候,见姑姑进来,赶紧站起,两人见了礼,分位次并肩坐定,这方宣皇上进见。
顺治身穿朝服正步进来,依次见礼,禀道:“因吴三桂将赴汉中戍守,礼部已更定平西王仪仗,并定于今日赐宴位育宫,儿子不能陪两位太后用膳了。”哲哲笑问:“赐宴通常不是在太和殿吗?”福临道:“是摄政王叔的意思,说这次宴会是单为平西王办的,规模不大,摆在太和殿反而显得寒酸;中和殿面积小,召见更见亲切,而且寝殿赐宴,也有视平西王为自己人,有家宴的意思。”
哲哲与大玉儿都点头说:“这想得周到。”大玉儿又额外叮嘱:“我听说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少年英雄,人才了得,皇上赐宴时,可对他格外开恩,加强笼络。”
顺治俯首应了,道:“等下我叫内务总管把菜谱呈来与额娘看。”见大玉儿含笑点头,这方躬身退出。
哲哲忍不住讥讽道:“你和我一样呆在深宫里,可是对前朝的事却是明察秋毫,不但所有满汉大臣的事情了如指掌,就连他们儿子的底细也是一清二楚,这可真成了诸葛孔明,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了。”
大玉儿笑而不答,却回身命素玛拿自己的朝服凤冠出来备着,向哲哲说:“今儿皇上赏宴,畅音阁少不得要唱一天的戏,姑姑要不要去看看呢?”哲哲果然兴头起来,说:“我倒忘了这个茬儿了,可不是,封赏平西王,当然少不了歌舞助兴,倒不知今儿请的是哪个班子?”便也命迎春准备起来。
3
畅音阁飞檐斗角,雕龙绘凤,十分华丽壮观。台子分为福、禄、寿上下三层,以天井相通,戏子在台上忽隐忽现,飞上飞下,时而海市蜃楼,时而大闹天宫,光怪陆离,热闹非凡。
对面阅是楼上,皇上与摄政王居中端坐,右手隔着一道屏风是太后们带着诸宫阿哥、格格,左边则是平西王吴三桂与世子吴应熊的特别赐座,着范文程、洪承畴等陪坐,君臣同席,其乐融融。另有蒙恩一同观戏的王公大臣们盘坐在回廊下,品茶听戏,窃窃私语。这些满州贵族向来不谙此道,先看到那热闹华丽的武戏仙戏还可勉强欣赏,及至轮到雅部生旦对唱,却不能领略那些红男绿女咿咿哎呀说的是些什么,纷纷向汉大臣请教。
原来此时台上锦屏翠羽,箫管齐鸣,正演出昆曲的著名剧目《惊梦》,杜丽娘水袖翻覆,眼波流转,婉转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那旦角唱着,身半转,扇轻摇,将那一种妩媚风流哀怨多情的态度描画得入木三分,**刻骨。台下有爱戏的汉大臣忍不住便叫出一声“好”来,八旗贵族虽是不懂,然而天生豪爽,最喜欢起哄凑热闹,遂不问端的,也跟着哄天价叫一声“好”,直喊得豪气干云,气壮山河!
哲哲也是不懂,一边轻轻按着拍子,向庄妃笑道:“我虽不大懂,可是听这词儿怪好听的,可见做戏的人里面也有学问深的。”庄妃笑道:“这是南曲里最有名的,叫《牡丹亭》。听说通常戏本子都是伶人口口相传,可是这《牡丹亭》却不同,是有本子的,那写本子的还是个明朝进士,叫汤显祖,号茧翁,二十一岁便中举的,因为弹赅朝廷命官,被免了职,倒成就了他,从此不再为官,每日里只管种茶做戏,写了《玉茗堂四梦》,分别是《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再就是正演着的这个《牡丹亭》,这一出,是‘四梦’里最有名儿的。”哲哲点头叹息:“好好儿的一个进士,不去做官,倒搬弄这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就难怪明朝要亡国了。”
建宁坐在庄妃皇太后旁边脚凳上,早已看得呆了,她虽然听不懂曲子词,也不能完全领略少女思春的情韵,可是敏感多情的天性却叫她本能地觉察到了那一份伤感与盼望。因为,她也寂寞,她也渴望,她也有一种孤助无援的自怜自艾。而且,台上的女子只用一把扇子,一双水袖,一开一合,一收一放之间,便做出千般变化,万种风情,也真叫她大开眼界——原来女子的美,可以美到这种地步;戏剧的美,可以美得这样惊心动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建宁心上一动,这几句话却是听得明白,只为她常去的建福花园,可也正是一片“断井颓垣”呀,想当初那里必然也有过“姹紫嫣红开遍”的美好辰光吧?她低下头默默背诵这两句,想着改天要念给大明公主听,却又怕误了看戏,又忙忙抬起头来,只觉得满目缤纷,应接不暇。因听到太后说“种茶做戏”,便想起长平公主的“雨花茶”来,顺口说:“皇帝哥哥说‘茶禅一味’,喝茶同参禅是一样的,难道种茶和演戏也是一道的么?”
庄妃一愣:“皇上什么时候说的‘茶禅一味’,平白无故怎么说起这个?”建宁不敢提起长平公主的秘密,只好支吾说:“皇帝哥哥叫我多学汉文,给我讲解典故时,随便说起的。”庄妃信以为真,不再深究,却仍皱眉说:“皇上崇尚汉学原没有错,不过若是一味迷惑于这些玄学禅机,却到底不是帝王正道。”
建宁自悔失言,生怕太后娘娘还要追问,撒谎说:“太后娘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一会儿,可不可以先走?”庄妃无可无不可,点头说:“去吧。”建宁如蒙大赦,转身便走,却又留恋戏台故事,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庄妃冷笑一声,低低抱怨:“站无站相,坐无坐相。”
哲哲看了一眼,并不说话。她知道大玉儿管教自己亲生的几个格格十分严格,对于福临更是言传身教,毫无懈怠,即便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规定分寸,每每告诫:“凡人行住坐卧,不可回顾斜视。不但关乎德容,且有犯忌讳。”然而对这绮蕾临终托孤的十四格格建宁,却十分放任自流,虽然带在身边加以礼遇,却从不教导她人生道理、宫中规矩,就只像是对待一只小猫小狗那样,只管让她吃饱穿暖,表面上纵容溺爱,实际上却是把这株不加删斫的幼树养荒了。眼看着建宁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越来越不像个格格,倒像是大漠牧民的女儿,随心所欲,任性张扬,将来赐嫁成婚,只怕难得幸福。想及此,不禁微微摇头。
庄妃却早已转了心思,向素玛道:“传我的令,请吴世子过来坐坐,你再快走两步,回宫去替我预备几件像样的见面礼,尽快送来。”哲哲赶紧拦住说:“我那里有刚进贡的玲珑撒袋一副,还有小孩子用的镶宝小弓箭,赏赐世子最好,不如叫迎春去取了来就是。”庄妃说:“也好。”因传令下去。
建宁从畅音阁下来,走在后廊下,犹可听到穿云度雨的唱曲声: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得先?”
一声声莺声软语,唱得风也醉了,仿佛声音里也可以有色彩,有芬芳,只是抑扬顿挫,就已是鸟语花香。建宁心中向往,不由学着戏子的模样儿,翘一个兰花指,将左手搭着右腕,脚底下横拖几步,扭捏做势,自娱自乐。一边心下懊恼,撒什么谎不好,非说困了要睡,宫里一年也难得放一场戏,又偏偏误了。正玩得兴起,顾盼回头,不提防脚下一滑,与转角处迎面走来的一个少年撞了个满怀。
建宁只当是哪宫的小太监乱闯,因自己的窘态落在对方眼中,大为羞涩,先发制人骂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撞我?你是哪宫的奴才,告诉你主子,好好惩治你!”那少年轻裘小帽,气宇不凡,吃这一撞一骂,并无怒气,亦无惧意,从建宁装扮中知道是位格格,拱手抱拳道:“在下吴应熊,无意冲撞格格,还望格格恕罪。”建宁微微愣了愣,有些吃不透来人的身份,却也不愿多想,只由着性子发作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格格,还不赶紧跪下?”
那吴应熊见这位格格年纪幼小,却如此粗野无礼,十分反感,只是不愿惹事生非,遂压抑怒气,仍然抱拳道:“吴应熊给公主赔礼!”深深施礼下去。建宁看他不肯跪,更加恼怒,乘他作揖低头之际,猛地一掌掴去,满心想重重地掴他一个耳光泄愤。不料那吴应熊反应甚是机敏,听到耳边风声,早已眼明手快,横空拦住建宁粉拳,冷冷哼道:“公主自重!”他自幼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少年老成,行动举止早有大将之风,沉声低喝有如军令,不怒自威。
建宁吃这一吓,心怯松手,忽然醒悟过来,饶是人没打到,还被惊吓,这一番羞辱非同小可,不禁又羞又气,指着吴应熊恐吓道:“你马上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响头,说一百遍‘格格恕罪’,不然,我叫皇帝哥哥砍了你的头!”
吴应熊贵为世子,自小文武双全,所识之人无不对他赞赏有加,以礼相待,从不曾受过这般无礼折辱,不愿再同这小女孩纠缠,举手冷冷挡开建宁,径往前走。建宁何曾见过这样倨傲不驯的人,登时又急又怒,顾不得身份,死抓住吴应熊腰带,叫道:“我命令你不许走!”
正闹个不休,恰逢迎春取了玲珑撒袋及弓箭过来,见状笑道:“我的格格,怎么竟同吴世子打起来了?太后正急着召见呢,你还不放手?呢”
建宁听到太后二字,不敢再闹,只得放手,眼睁睁看着吴应熊随迎春走上楼去,又是气恼又是委屈,眼见他已经走到楼梯尽头,忍不住叫道:“你等等!”吴应熊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冷冷问:“格格还有何见教?”建宁眼睛瞪得溜圆,指着吴应熊一字一句地说:“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
吴应熊嘴角露出轻蔑的一笑,更不答话,转身消失在拐弯处。建宁愣愣地看着他人影儿不见,羞愤恼交加,不禁流下泪来,蹲在台阶上哭哭啼啼,伤心不已。偶有太监宫女经过,都早已领教惯了这位格格的喜怒无常,岂肯惹事生非,都只做看不见,远远地绕路走过,生怕撞在她气头上做了替死鬼。因此建宁呜呜咽咽,在阅是楼后廊下直哭了半个时辰,偌大皇宫中,竟没一个人过问。
隔了许久,吴应熊见过太后,领了赏赐下楼,看到建宁仍旧坐在原地哭泣,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风中雏菊一般哭得微微颤栗,倒不过意,心软下来,走过去蹲在身旁央告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呢,都是我的不是,我跟你赔罪好不好?”
建宁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来,见是吴应熊,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掌。
吴应熊蹲在地上,毫无料想这小格格哭得那般可怜,竟然说动手便动手,这次全无准备,竟然被她打了个正着,结结实实掴在脸上。虽然并不甚疼,却是大大有损英雄志气,不禁火辣辣地胀红了脸,一怒之下,本能地扬起手来便要以牙还牙,以掌还掌。
建宁也没想到这回会掴得这样准,反而愣住,后怕起来,转身要跑,却又明知不是吴应熊对手,他如果要打,自己是怎么也跑不过的,索性站在原地不动,高高地扬起头来,做出一个“你敢打我就跟你拼了”的架势,死死瞪着这天字头一号大敌,小脸绷得通红。
吴应熊见她眼中泪花滚滚,明明惧怕却偏偏不肯示弱,心里登时软了,收了手笑笑说:“好了,你打也打了,总该消气了吧。”
建宁见他相让,反而眼睛一眨,落下泪来,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伤心委屈,抽抽咽咽地道:“你欺负我,我告诉皇帝哥哥,砍你的头。”她自己也知道这两句话说得甚是勉强,可是除了这两句,却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吴应熊看她小小年纪如此倔犟激烈,倒觉不忍心,坐下来款款说道:“刚才太后娘娘赏赐了我一副弓箭,你要不要看?”说着拿出镶宝小弓来。
建宁到底是小孩子,口里说:“我才不稀罕。”眼睛却早已溜圆地望过去。见那弓上镶着红绿松石,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好奇,夺过来用力拉了两拉,却无论如何拉不开,撇嘴说:“是假的。”
吴应熊笑笑,拿过来随手一拉,形如满月,向建宁说:“当然是真的。”建宁看那少年比皇帝哥哥也大不了两岁,臂力却如此了得,不禁刮目相看,心里钦佩,嘴上却故意抬杠说:“如果是真的,你射一只乌鸦下来给我看看。”吴应熊道:“如果我射给你,你是不是就不再生我气了?”建宁板着脸不答。吴应熊微微一笑,搭箭上弓,瞄得准准地一箭射去。乌鸦应声落地。
建宁跳起来拍手叫道:“哈,你敢射乌鸦!乌鸦是我们满人的神鸟,杀乌鸦是死罪!你犯了死罪,皇帝哥哥一定会砍你的头的!”
话音未落,专管喂养神鸦的侍卫早已看到有乌鸦自天而降,不知何人如此大胆触犯神灵,飞奔过来将吴应熊团团围住,虽认得他是世子,却也知射死神鸦是大罪,不敢怠慢,施礼道:“世子莫怪,保护神鸦是小的们职责所在,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吴应熊自知中计,再没想到这格格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沉歹毒,不禁定定地望住她,仿佛要重新把这小女孩看清楚。建宁心中害怕,却仍强硬地说:“我说过要惩罚你的。你跪下来给我磕一百个头,说格格饶命,我就叫皇帝哥哥饶了你。”吴应熊冷冷一笑,背了手说:“是在下鲁莽,各位侍卫大哥不必为难。”束手就擒,再也不看建宁一眼。
建宁眼看着众侍卫将吴应熊押送离去,意识到这少年有可能真会被杀头,反觉怅惘,心中空落落地一阵发冷,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不禁又哭起来。
4
镇辽大将军吴三桂自从引清入关、剿灭李闯后,一路屡建军功,官运亨通,很快擢升为平西王,仪仗礼遇犹厚于“三顺王”。这还罢了,尤其清军与李闯交战之际,竟意外俘得陈圆圆。多尔衮向以好色闻名,见到陈圆圆倾国倾城的容貌,竟可以不动心,派护军专乘送与吴三桂,使他夫妻团聚。
如果说吴三桂在降清之初还有些犹豫惭愧之意的话,那么在他见到陈圆圆的那一刻起,已是对大清朝廷死心塌地、对摄政王多尔衮誓死效忠的了。大明朝于他有什么好呢?崇祯亏了他那么多年军饷,还把一个进退两难的烂摊子丢给他做一道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错的无解谜题;大顺军更不消说了,那李自成言行不一,出尔反尔,前头刚说了要对他厚遇礼待,后边就端了他的老窝,鞭其父,夺其妾,真是粉身碎骨不足惜;至于南明小朝廷,已经是抱残守缺的强弩之末了,居然还要派别林立,祸起萧墙,不住地窝里反,不忙着兴政复国,倒急着同室操戈,即使清军不去赶尽杀绝,他们自己也会把自己逼上绝路的。
吴三桂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为自己的明智感到庆幸。他少年时便以武举出身,承父荫授都督指挥,其后官居钦差镇守宁远中左中右等处地方团练总兵,右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统精兵四万,抗清多年,杀敌无数。直到大明去势,崇祯自缢,他才被迫降了满清,他并不欠大明什么。倘若历史重来一次,他仍然会做同样的抉择,并且会起事得更早一些,那样,便不会与陈圆圆经历那差点天涯永隔之险。
只可惜陈圆圆与他重逢后,殊无喜悦之色,反而浑身缟素、不施脂粉,哭泣说:“臣妾出身烟花,复落贼手,早无贞操可言,却也懂得失身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从前仰慕将军高风亮节,得侍枕席,自以为终身有靠;没想到将军居然贪慕虚荣,叛明投清,是比臣妾更无德行。妾一路行来,所经茶馆饭庄,听到众人议论,都说将军本是英雄男儿,却为了一个女人甘作清狗,叛国投敌,是天下第一大汉奸。妾本无行,累及将军,原该以死谢罪,只为不信传言,才要留着这条命来见将军一面,不料将军果然败德至此。妾对红尘再无留恋,惟愿出家为尼,洗尽风尘,还请将军成全。”
为了陈圆圆,从来不信缘法报应的吴三桂大结善缘,捐资建庵,请其收容陈圆圆,名为出家,实为软禁。陈圆圆虽然霞帔星冠,素面朝天,不过是换了一套行头名号,其真正身份仍然只是吴三桂的一名禁脔而已。三桂原本想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出家与跳河如出一辙,都不过是一时使性子耍花枪而已,假以时日,总会哄得她回心转意。不料陈圆圆竟然言出必践,虽然不能剃度,却抱定禅心,摒弃声色,可怜一代尤物竟然泯灭尘心,敛尽风情,终日只以药垆经卷为伴,只如朽木死灰一般。
每每三桂前往探访,那圆圆虽然依约相见,却面冷心冷,问十句不见得答一句,全不是从前那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若是吴三桂稍露亲近之意,则更是立即以死相逼;然而有时三桂带儿子应熊同往,那圆圆态度倒反好些,肯对小孩子温言软语,面上也有些声色。于是吴三桂后来每每想念陈圆圆,便找个藉口哄儿子与自己同去,也不过是喝杯茶,见个面,过过眼瘾而已。
这件事成了吴三桂的一块心病,当初一怒揭竿、借清伐闯本是为了陈圆圆,然而如今大功告成、加官进爵,却不能与至爱分享成功喜悦,从此牛郎织女,可望不可及、见人不见心,纵然春风得意,荣华富贵,又有何乐趣?此时看着台上的昆班演唱,不禁又想起陈圆圆的谪仙姿容、天籁纶音,心说这些昆伶无论扮相唱功,又有哪一个及得上我圆圆之万一?
一念及此,得意之情尽扫而空,倒平空生起一种说不出的苍凉落寞,正所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不知不觉,便有了三分醉意。
便在这时,忽见几个侍卫押着儿子吴应熊走来,不禁将酒吓醒了大半,离座问道:“有劳侍卫大哥,是不是小儿不懂规矩,乱走乱动,闯了什么祸么?”
侍卫知道平西王是当朝红人,不便怠慢,只得抱拳道一声“得罪”,仍旧押着吴应熊来至顺治与多尔衮座前,跪地禀报:“启禀皇上、皇叔父王:小的刚才巡逻,恰遇到吴世子射下神鸦,不敢隐瞒,特将世子带来,请皇上、皇叔父王发落。”
吴三桂大惊,忙向顺治座前跪倒,老泪纵横道:“皇上、皇叔父王恕罪,小儿村野莽夫,寡闻少识,不通教理,今日误伤神鸦,罪本当诛。但求皇上、皇叔父王体谅他无心之失,饶他一命。”说罢磕头不止。洪承畴、范文程见状,也都一同离座为他求情。
吴应熊方才听建宁口口声声说要砍他的头,只当作小孩子恫吓之言,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养乌鸦不过是八旗皇室的古怪爱好,就算自己无意中误杀一只半只,得罪了皇上,也不过责骂几句,罪不至死。如今见到父亲惧怕至此,方知闯下大祸,罪过非轻,也有些怕了,却仍不愿说出建宁公主陷害一节,怕人笑他被小女孩捉弄,况且建宁是位格格,他便说出她来,她如不肯认,又能怎的?遂上前跪倒,从容伏罪道:“小的初来京城,并不知乌鸦为宫中神明,误杀神鸦,并非有意为之,请皇上、皇叔父王赐罪。”
福临见他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可是英气勃勃,不卑不亢,即使大难临头亦能镇定自若,颇有好感,有心要他,因问:“刚才不是太后要召见你吗?怎么又射神鸦去了?”
吴应熊禀道:“小的方才蒙太后见召,赏赐玲珑撒袋及宝弓一副,因见弓箭精致,忍不住随手试发一箭,不料竟误杀神鸦,实非存心,请皇上明鉴。”多尔衮笑道:“我说宫里哪来的兵器呢,原来是太后赏你的弓箭。拿来我看。”侍卫早将吴应熊所持弓箭恭敬呈上,多尔衮翻覆看了,赞道:“果然好弓。”又递与顺治道:“皇上要不要试一试?”
福临知皇叔父是要当众试他武艺,拿起弓来,掂了一掂,笑道:“好精致的弓箭,却拿什么做靶子呢?”因看到对面畅音阁台上正在演出《奔月》,那蓝绿丝绸做的布景浪翻卷起伏,圆盘大的一轮冰月冉冉升起,因奋力一箭,正中那月。
众侍卫凑趣,都大喝一声:“好箭法!”廊下诸大臣不知楼上发生什么事,但闻有人叫“好”,也都跟着暴喝一声:“好!”反使台上诸戏子暗暗发愣,心道嫦娥尚未出场,如何却有这许多喝彩声?
多尔衮还了吴应熊弓箭,笑道:“这么说,倒是太后赏你这副弓箭的不是了,早不赏晚不赏,偏在这会儿赏;又或者赏什么不好,偏赏了你这个,倒叫你犯下大过。”
洪承畴与吴三桂原是军中旧识,在大明便曾同朝为官的,如今共事清廷,更加亲近,交情与众不同。见吴应熊闯祸,自己也觉面上无光,便一心想替他开罪,但知道满人视乌鸦为祖先,杀鸦乃是大忌,纵不至死,也是活罪难饶,因此搜肠刮肚,苦无良策。顺治射月的一箭,倒叫他忽然有了主意,遂离座奏道:“启禀皇上、皇叔父王,依臣浅见,世子射乌是有典故的,非为大过,倒是大吉之兆。”
“是吉兆么?”多尔衮知他善辩,既出此言,必有怪论,倒存心要听他如何能将一个射杀神鸦的大罪开脱成吉兆,何况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刚封了吴三桂做平西王,也实不想将他儿子治罪,因笑问道,“洪先生有何高见?”
多尔衮哈哈大笑:“好一个奉旨射日!这么说,太后就是王母娘娘,我岂不成了玉皇大帝了?”
此言一出,洪承畴、范文程心中俱是一凛,心说皇叔父王自比玉皇大帝,而将太后比作王母娘娘,岂非以夫妇自居?早就听说他叔嫂过从甚密,素有不轨之举,如今看来,竟是明铺暗盖,坦承无讳了。莫非,摄政王有纳嫂为妃之心?暗暗偷看顺治圣颜,却是面无表情,若无所闻。
范文程虽是汉人,却已是清廷三朝元老,自努尔哈赤起便为大内辅臣的,而且最奇的是,太宗时,他是皇太极跟前第一红人;到了顺治朝,他又成了多尔衮的心腹。此时揣摩摄政王意思,是存心要宽免吴应熊,便也越前一步禀道:“臣闻逆贼李自成闯宫之际,曾向承天门射了一箭,口出狂言,妄称要把天射下来。然而他终究不是真命天子,因此枉有神箭手之名,那金箭方才触及承天匾额,竟然不折而断,分明预示着顺朝据宫不久的意思。果然不到一个月,李贼便为我大清所败,紫禁城两易其主。如今,李闯残部已剩无几,遗明却还偏居南地,为我大清心腹所患。今日太后赏弓,吴世子奉旨射日;而皇上方才随手一箭,又射中明月;这日月两个字合起来,不就是个‘明’字吗?可见南明注定要为我大清所亡,是为天意。依臣预见,我朝伐明大业,必将仰赖平西王建树奇功。”
吴三桂闻言,赶紧磕头禀道:“范先生所言极是,若蒙皇上、皇叔父王法外开恩,微臣必当效犬马之劳,讨伐南明,以永历首级叩谢皇上、皇叔父王。”
多尔衮听了大喜,笑道:“果然如此,则是我大清之幸也。”复向福临道,“既然洪、范两位大学士都引经据典,以为天意如此,咱们倒不好定世子的罪了,皇上看如何发落?”
福临淡然道:“两位爱卿既以为世子射乌是吉兆,乃应天命而为,则非但无罪,还当奖赏才是。来人啊!”因命左右另取赏赐之物。
吴三桂、吴应熊父子有惊无险,本来以为这次不死也要获重罪,没想到皇上竟说“非但无罪,还当奖赏”,都惊出一身冷汗,谢恩不迭。诸大臣眼见洪承畴、范文程硬生生将一段重罪说成良功,都又是稀奇又是佩服,又暗暗瞒怨自己怎无这般口才,这时候都纷纷离座道贺,鹦鹉学舌地说些吉祥话儿讨皇上、摄政王开心,君臣仍饮酒看戏,言笑宴宴。
吴三桂心里一寒,知道多尔衮话说得宛转,意思却狠毒,明明是扣子为质、要胁自己的意思。这大清的摄政王,对自己这个前明降将到底还是不信任啊。然而,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自己便不愿意,又能怎样呢?如果自己坚持不同意让儿子留在京中,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另有谋图,作贼心虚了吗?遂只得匍伏跪倒,称谢蒙恩,饶是丢了儿子,还得做出无限感激状,又重新叫吴应熊来给皇上磕头。
顺治虽然意外,倒也愿意得一玩伴,遂含笑离座,亲自扶起道:“从今就是同窗了,不必多礼。”
多尔衮吩咐道:“这便说给礼部,立即为世子择一良第,建造世子府,一应用度,报与太后知道即可。”
吴三桂只得再次谢恩,范文程等也都再次拱手称贺,君臣觥筹交错,互道寒暄,虽然心中各怀鬼胎,面子上却是一团和气,言谈甚欢。
惟有吴应熊,却是满腔愤懑,无可宣泄,他知道,从今天起,自由和尊严便将远离于他,在这个异族人的皇宫里,他的身份,说好听了是皇上的伴读,说不好听便是奴才,与太监无异。不知怎的,建宁公主骄横的面容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他仿佛又听到那刁蛮的声音:“你记着,我一定会惩罚你的!”对于吴应熊而言,囚禁京中,也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附注:
1、《清史编年》载:顺治五年闰四月二十一日乙卯(1648年6月11日),吴三桂赴汉中戍守,顺治帝于位育宫赐宴并赐衣物鞍马等。清廷更定平西王仪仗,厚于“三顺王”。《紫禁城全景实录》中则详细记述所赐物品为:蟒袍一袭、凉帽一顶、黄金带一围、玲珑撒袋一副、弓矢一套、鞍马一匹。
2、畅音阁为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座戏台,乾隆三十七年建。此前皇室于何处听戏,未见记载,此处为提前借用。
另,明末清初,时人崇尚昆剧;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进京后,京剧始盛于京,八旗贵族一时争习皮黄,玩票成风,遂有“同光十三绝”、梅兰芳进宫、慈禧学戏等典故传出,此已是后话,读者且勿以书中畅音阁所演何故为昆曲而非京剧见疑。
3、关于多尔衮杀豪格而娶其妻故事,史中多有记载,而版本不同,有说在盛京时已为之,亦有说进京后事,还有说是与太后下嫁同时期事,此处含混记之,不做详述。
4、陈圆圆出家之事,多见于野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钮秀所做《圆圆曲》,叙述陈圆圆追随吴三桂至云南,吴三桂欲举兵反叛,陈圆圆遂请命独居别院,洗尽铅华,离开王府到山中静休。关于她出家的地方,则有两种说法,一是云南昆明商山寺,二是贵州岑巩乡。《平滇始末》中则载,陈圆圆在云南城破后上吊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