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岁荣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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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盗妃出宫的计划还是败露了。

正月里节庆多,宫中不免有些赏赐,吴良辅带人托着盘颁至景仁宫时,见只有阿笛领着众宫女出来领旨谢恩,却不见容嫔、阿瑟,问时,只说容嫔病重不见客,看时,又见帘幕低垂,十分严密。心中便有些怀疑,却并不说破,只隔帘请了声安便又带人去了。

然而吴良辅不声张,那跟随的小大监们却多留了个心眼。尤其是小顺子,跟着吴良辅这许多年,耳濡目染,早已学到了万事留一手的自保绝技。皇上身边的太监,几乎各个都有靠山,为宫里不同的嫔妃作眼线,出卖皇上的行踪,收取额外的好处。

小顺子的买主,是钮钴禄远山。

当远山得知了景仁宫的古怪后,便猜测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大蹊跷,大秘密,只恨不能深晓底里,沉吟半日,想得一个主意,吩咐小顺子道:“这件事没凭没据,倒不好声张的。你听我的话,去太医院宣个太医,引着往景仁宫去一趟,就说太后娘娘听说容嫔病了,让太医去看看。料想太医院也好,景仁宫也好,都不会当真到太后娘娘跟前问个真假,就是问,我也自有办法应对。等咱们探明了景仁宫的虚实,抓个满错儿,再到太后跟前讨赏去。太后知道你这样忠心能干,说不定从今往后认你做心腹,你岂不飞黄腾达?”

一习话,喜得小顺子抓耳挠腮,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远山才好,不住点头说:“贵人想得真是稳妥周到。奴才若能得到贵人提携,定不负贵人的大恩大德。但有所命,刀山火海也为贵人去闯。”遂袖着手颠颠儿地去了。不出一个时辰,仍又回来,喜不自胜地告诉:“贵人的妙计果然妥当。这回探准了,容嫔娘娘果真不在景仁宫里。太医废了半日口舌,起初她们说什么也不肯给太医诊视,奴才再三说是太后的旨意,娘娘不让太医诊脉,奴才不好回禀的。阿笛听了,这才从帘子里请了一只手出来叫诊脉。待太医要看面色,就死也不肯答应了,这还不是有鬼?依奴才看,里面根本就是阿瑟在装神弄鬼,就是不知道佟妃娘娘去了哪里,做什么要唱这一出空城计。”

远山听了,也想不出来,且命小顺子回去,自己往太后处请安。昏省之后,众命妇奉承太后颜色说笑一回,一时众人散去,远山故意落在最后,先娉娉婷婷地行了个大礼,方犹犹豫豫地回道:“有件事,搁在臣妾心里,若不向太后说明,是对太后不忠;若说出来,又觉对姐妹不义……”如此惺惺作态一回,方向庄妃耳边将事情说了。

大玉儿略一思索,已经猜到平湖无端失踪,必与建宁有关,当下并不发作,只叮嘱远山且勿声张,却命小顺子次日早晨来见,当面吩咐:“你往神武门去守着,如果十四格格进宫,就说我的话,不必停轿,径直抬到慈宁宫来。她一日不来,你就一日守在神武门,连吃饭也不许离开,明白吗?”

小顺子不明所以,然而这是太后亲口所命,而且是下命给他一个人听的,那就不仅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别说只是少吃一顿午饭,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因此紧张得早起饭也不敢多吃,水也尽量少喝,生怕为内急误了大事。一大早便两手叉腰站在神武门前,自觉比师父吴良辅更加威风。

这些年来,他一直仰着师父的鼻息生活,早已觉得不甘心,生来就是奴才的命了,这也不怨什么,可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奴才,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是师父深得皇上信任,地位巩固不可动摇,他根本没有机会越过师父的头去,就只能靠给嫔妃们卖情报获取一点蝇头小利,说到出人头地,却从来都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回可好了,这回如果能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从此有了慈宁宫做靠山,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就算是坐稳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与师父吴良辅平起平坐呢。

如此守至第二天,终于看见十四格格的朱轮紫帷大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神武门口,格格携着一个侍女装扮的手一同下车登轿,命道:“去景仁宫。”

小顺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挺身拦住轿子:“传太后娘娘懿旨,请格格往慈宁宫一行。”

建宁一愣,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回慈宁宫复命,我随后就来。”

小顺子道:“太后娘娘请格格进了宫,直接就去慈宁宫谒见。特地叫奴才等在这里。”说着,喝起轿夫便叫开步。

建宁同平湖在车中面面相觑,忙问:“怎么办?我说肚子疼,让他们停轿,你趁机逃跑好不好?”

平湖摇头:“太后一定是都知道了,我们越是耍花样,就越多麻烦。还是实话实说好了。”

“实话实说?说什么?说我接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要撒谎。就说我思念玄烨,求你带我出宫见儿子最后一面,又求你把玄烨带回家里,请了一位治痘疹的名医给他看病,如今三阿哥已经大好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宫。或许太后看在三阿哥痊愈的份儿上,不会为难你。”

建宁道:“我才不怕太后为难我,横竖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犯的不是死罪,她最多骂我几句,不会拿我怎样的。我是怕她找你麻烦。”

平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怕呢还是说不必担心。建宁便也不再说话了。从神武门往慈宁宫不多远的路,两人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时到了门前,二人下轿进来,跪下请安。

太后大玉儿端坐在炕上,手肘支着炕几,只慢慢地啜茶,只当没听见。两人无奈,只得跪着垂头不语。足有一盏茶工夫,太后方慢慢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说了声:“起来吧。”

两人谢了起身,垂着手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太后并不理睬侍女打扮的平湖,却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建宁:“格格多久没进宫了?”

“没多久啊。”建宁胆颤心惊地回答,“上次进宫是三天前。”

太后微微一笑:“那就是佟妃失踪的那天喽?”

建宁一惊,正不知该作何答话,平湖已忙禀道:“谢太后惦记,臣妾在此给太后请安。”

大玉儿故作惊讶道:“原来佟妃也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你,好好在宫里养病,没事儿不用来慈宁宫请安的吗?”

平湖垂头道:“臣妾听说三阿哥患了痘疹,出宫治疗,惟恐遭遇不测,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因此一时情急,就趁十四格格进宫时,求格格带臣妾出宫见阿哥一面。请太后降罪。”

太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身为妃子,居然擅自出宫,原本罪无可恕,不过母子连心,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罚你禁足三个月,不许离开景仁宫半步,你服么?”

平湖道:“臣妾尊旨,谢太后开恩。”

太后又点一点头,继续道:“十四格格胆大妄为,扰乱后宫,我要是再任你出入宫帷,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再擅自进宫,凡在宫中走动,必要经我特别下旨,记住了么?”

建宁虽然难过,也只得苦着脸答应,暗想找机会求求皇帝哥哥,或许总有转寰之机的。

只听太后又往下说道:“但是妃嫔私自出宫,三阿哥又从住处失踪,这些事光凭你们两个是做不到的,必有奴婢内应。做奴婢的,不能安分守己,看见主子胡闹也不劝阻,反而欺君罔上,装神弄鬼,如果饶了她们,这后宫还有规矩可言吗?传我的旨:景仁宫、公主坟两处宫婢玩忽职守,看护不力,皆当处死,以儆效尤。”

平湖、建宁一齐大惊,忙又跪下苦苦哀求。大玉儿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求了半晌,便如赏花听戏一般,直待二人哭累说哑了,方将手轻轻一抬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这件事,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说。”

建宁还要再求,平湖却将她一拉,暗示不必再说。二人退出宫来,建宁哭道:“太后娘娘的样子好凶。我从小就怕她,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怕她。她说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要是再想不到办法,阿琴她们就没命了。而且,以后我们想见面也难了。我们去求求皇帝哥哥好不好?”

平湖摇头道:“皇上现在全心都在董鄂妃身上,连三阿哥出宫诊治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为了几个宫女的生死跟太后作对呢?太后这次大开杀戒,除了警告我们两个之外,多少也是拿着这件事向皇上示威,同时告知后宫,她仍然操纵生死大权,要使众人心存敬畏。这件事注定是无可挽回的了,是我害了阿琴她们。”

建宁讶道:“她们要死了,怎么你好像很平静似的?你不为她们难过吗?”

平湖道:“我当然难过。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多难过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玄烨知道与我相处的这三天时间是用很多人的性命换来的,也会更加珍惜,从而记住我的每一句话。那么,阿琴她们就死得不冤枉了。”

建宁愕然地望着平湖,忽然感到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在平湖的脸上,看到一种孤绝冷峭的神情,就好像她心中有一件极重大的事情,除了这件事,其余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所谓,都可牺牲,都不在意。那样的神情,建宁从前在长平公主的脸上见过,在孔四贞格格的脸上见过,而今天则在庄妃太后的脸上也见到,那是摒绝了正常的人伦感情后的一种果敢坚决,心无旁鹜,在她们眼中,除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之外,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棋枰上的一粒棋子罢了,讲究的是“落子无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的人,不能忽视每一颗棋子,但也不能太执著于每一颗棋子,既可拈起,便可放弃,必要时,丢卒保车亦在所不惜。建宁忽然觉得心寒,在平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只作为一颗棋子存在,随时皆可为了平湖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而放弃?她与阿琴阿瑟她们,对平湖来说有区别吗?

2

顺治十四年十月七日,董鄂妃于承乾宫产下一子,这是顺治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自此更加日夜留连于承乾宫内,不肯略分恩泽于诸宫。诸妃谋之于太后,晨昏定省之际,难免酸风醋雨,口沫横飞。

太后带笑听着,等她们说得口干舌燥了,方叹道:“我十二岁嫁给先皇,姑侄三人共事一君,什么事没经过?后宫里的这些心思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不过讨好皇上,要靠你们自己的本领,我这个做太后的,当然巴不得皇上雨露均沾,也好开枝散叶,子孙绵绵。我也不是没有劝过皇上,可是你们太不争气了,董鄂妃怀胎十月,你们都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诞下皇子,立了大功,皇上自然更加宠爱她了,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远山道:“皇贵妃怀胎十月,可是到了第九个月还是霸着皇上,十天半个月才轮到别的妃子一晚,匆匆聚一面就又背出宫去了,都难得见第二面,又怎么有机会表现呢?”

太后仍然带着那个慈祥而又无奈的微笑,很包容地问道:“那依你们说怎么样?”

众妃子纷纷献计,这个道:“最好找个错儿,把那个董鄂妃送出宫去,不许她见皇上的面。”那个说,“要是太后下旨,让皇上与董鄂妃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就好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却没一个主意可行。其中惟有远山若有所思,含而不语。

太后不置可否地听了半晌,遣散众人后,独留下远山与皇后如嫣两个,先向如嫣道:“皇上偏宠东宫,的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不利于广开皇嗣的,但是皇上已经大了,这些事我不便太多干预,倒是你这个皇后,统领六宫,是应该好好同皇上谈谈了。”

如嫣为难道:“太后不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跟我说话的,每次见了面,总是故意跟我说汉人的话,我又听不懂,怎么谈呢?”

大玉儿不耐烦道:“你进宫也这么多年了,听不懂,不会学吗?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学习汉话也是份内事,我听说你没事就往静妃那里去,慧敏脾气虽不好,学问也还不错,为什么不跟她好好学学呢?”

如嫣委屈道:“我是在学啊,可是皇上说的话好难懂啊,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不是成语就是典故,我哪里学得来呢?”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大玉儿更加心烦,斥道:“好了好了,我又没骂你,说几句就哭,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又转向远山道,“你平时最多话的,今儿怎么不声不响?所以我把你留下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人面儿说。现在人都散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远山喜不迭地跪下来说了一声“太后英明”,未及说明,却先请罪道:“远山虽然想到一个笨办法,可是冒犯太后威仪,故而不敢说。”

大玉儿道:“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

“远山斗胆,想请太后装几天病。”

“装病?”大玉儿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装病,然后传命后宫诸妃侍奉,再留下董妃不放她回去,好让皇上与她见不到面,可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远山垂头道:“我也是从容嫔娘娘患病这件事上想到的。佟佳娘娘从前何尝不是深得皇上欢心?然而自从生了三阿哥,得了一场大病,就再也不肯见皇上的面了。”

大玉儿暗暗心惊,这方察觉,原来远山的用意还不止是霸占皇上几天,更希望借自己之手除去董鄂。董妃刚刚生产,倘若以侍疾为名留在慈宁宫,失于调养,极有可能重蹈平湖的覆辙。这人的心思,又深又毒,竟是后宫里的一个厉害人物,虽然对自己不足为害,却不得不小心留意,防她惹事生非。当下并不表态,只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董妃刚刚生产,还未出月,论理晨昏定省一切礼仪皆免,不妨等些日子再做打算吧。”

当承乾宫里喜气洋洋,慈宁宫中云山雾罩的时候,景仁宫里却是香冷花残,一片惨淡之情。

是年春天,李定国几次设法谋与孙可望和好。五月,遣白文选入黔劝和,孙可望非但不从,反拘捕白文选而夺其兵;孙可望又派亲信张虎前往,手执永历帝金簪为质。不料那张虎对李定国久有异心,入黔后非但不思劝和,反谎称永历帝令其行刺。孙可望闻言大怒,决意发兵进犯云南。其部将十停倒有八停持不赞同意见,无奈孙可望主意已定,难以挽回。马进忠、马宝、马惟兴等人遂与白文选密谋,决意侍机暗助李定国。八月,孙可望举兵攻打云南,大西军公开破裂。九月,南明永历帝削孙可望秦王封号,命晋王李定国、蜀王刘文秀合师进讨,与孙可望战于交水,约白文选为内应,马进忠等皆率军相从李定国,冯双礼、马宝归降,张胜被擒处死。孙可望大败东逃,刘文秀、白文选追至贵州,孙可望走投无路,竟然一不做二不休,率兵丁家口五百余人于宝庆降清。

十一月二十八日,孙可望自宝庆赴长沙,抵湘江,经略大学士洪承畴率文武官相迎,随其归降者有总兵都督等官员二十二人、副将、参将、参将、游击等官一百余员。经此一役,大西军锐气大衰,诸将吏自知南明必败,皆动摇无固志。平湖一番苦心,终付东流。

消息辗转传至景仁宫,平湖叹息一句:“南明亡矣!”一口鲜血喷出,向后便倒。其后虽经太医百般延救,奈何沉疴难复,这一病,就再未好转过。

而建宁自从被太后再度禁足,除非宫中有大节庆,宣召诸福晋命妇入宫领宴,就难得见皇帝哥哥一面,至于平湖,更是一别经年。反是吴应熊每日入朝,又时常陪顺治围猎垂钓,俟机便替建宁道些思念之苦。

顺治许久不见妹妹,也十分想念,闻言一时起兴,便道:“其实自额驸府重建以来,我一直都想去看看,不如改日去你家吃腊八粥可好?常听十四妹吹嘘你家戏班子比宫里的还好,我也很想见识一下。”吴应熊自然满口说好。回家说与建宁知道,也自欢喜,遂一心一意张罗起来。

到了腊八这日,建宁一早亲自往厨房查看,只见各色红绿豆、长短米俱已备齐洗净,配菜也都荤素合宜,点头称赞,又问管家:“说起来,腊八吃粥的由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管家笑道:“难怪格格不知道,说起来,这是前朝的老规矩了。说是明太祖朱元璋小时候给地主放牛,冬天里又冷又饿,就挖了许多田鼠洞,找到许多豆粒、米粒,就把这些杂七杂八的豆米煮成了一锅粥。做了皇帝后,为了表示不忘本,就在腊月初八这天下令御厨仿照当年自己的做法煮了一大锅粥遍请群臣——这么着,上行下效,传至民间,就留了这个吃腊八粥的习俗。”

“是吗?跟明朝的皇帝有关?”建宁心里一动,不由想起平湖来,这位明朝的公主,今天可有腊八粥吃么?

一时顺治来到,建宁率府中上下叩头迎见,请至中堂,摆出四方雕漆大桌子来,一溜雁翅排开数十样荤素菜肴,当中一只明火小泥炉煮着锅粥,香气四溢。建宁亲自替哥哥布了菜,问道:“皇帝哥哥,我很久没见到佟妃娘娘了,她最近可好?”

顺治叹道:“说起佟妃,真是让朕头痛。听太医说,她近来常常呕血,十分憔悴。朕想去探望,她也拒不肯见,按说朕对她也不薄,可佟妃的个性就是这样固执倔犟,后宫里嫔妃众多,哪个不是天天巴望着朕能移驾前往,惟独她却这样古怪,既然不想见朕,当年又来选什么秀呢?幸好有董妃深知朕意,每每设言解劝,又常向太医询问佟妃的病情。”

吴应熊只得顺着皇上的心意赞了几句“董妃真是善解人意、大度周到”等语,建宁却听不入耳,讽刺道:“董妃自然是好的,做什么都合哥哥的意,生的儿子也特别得哥哥欢心。一样是阿哥,这位新四阿哥可比三阿哥来得隆重得多了。”

顺治笑道:“你又胡说了,什么新阿哥旧阿哥的,都是朕的儿子嘛。不过四阿哥的确天资聪颖,你可听说过有小孩子一出生就会笑的?四阿哥就是。他第一眼看见朕,就冲着朕笑,好像知道朕是他的阿玛似的。”

建宁忙问:“你这样赞他,是不是想立他为太子?”

顺治笑而不语,却谈起天下战事来,笑道:“朕听说,十四妹出生的时候,皇阿玛正在锦州跟明军作战,久围不下,可是十四妹一落草,阿玛就赢了,所以特别喜欢你,还称赞你的出生是‘勃兴之兆’,当即册封你为和硕公主。四阿哥这一点跟你还真是有点像,从他出生以来,南边捷报频传,打了多少个大胜仗。连孙可望也在宝庆递了降表,这可真是意想不到。”又向吴应熊道,“南明之亡,指日可待。我已决定任命平西王为平西大将军,带同固山额真李国翰率军西行,乘此贼党内乱,人心未定之际,由川入黔,相机攻取。俗话说:上阵父子兵。这个先锋之职,你可有兴趣?”

吴应熊心中黯然,推托道:“承蒙皇上青睐,原不当辞,不过微臣久居都中,弓马生疏……”建宁也推着哥哥的胳膊撒娇说:“朝中那么多大臣,为什么偏偏要他去冲锋陷阵嘛,皇帝哥哥,你另派一个人去好不好?”

顺治扣留吴应熊在京本来就是为了控制平西王吴三桂,最怕的就是他们父子合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谓请他出任先锋云云,纯为试探,闻言哈哈笑道:“你是想扣着额驸在京城陪你是吗?好,好,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放心。”遂不复提起。

一时戏班子递上水牌来,顺治便点了一出《红拂记》,听至得意处,不禁以手按板,向左右笑道:“《红拂》这出戏词是好的,只可惜道白不佳。不合用四六词,反觉头巾气,使人听之生趣索然矣。”

吴应熊向来不谙此道,既见皇上喜欢,便也只有屏息听之,不时附议一二。建宁难得有人陪她听戏,更是兴致盎然,意见不断,又自告奋勇说改天要替《红拂记》改道白。顺治笑道:“你能吗?”

建宁道:“皇帝哥哥小看人,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吴应熊也说:“若说改曲子词,或者有些难度;若只是四六道白,格格尽能的。”

顺治听了,倒也意外,不禁哈哈笑道:“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原来嫁妹三载,亦当刮目也。”

建宁听见丈夫维护自己,更加有意卖弄,笑吟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

顺治越发惊讶,不由问道:“这又是什么?”

建宁道:“是从前长平仙姑教我的,说是汉人摆宴席,最讲究环境幽雅,要‘春在花榭,夏在乔林,秋在高阁,冬在温室’,还要有丝竹助兴,这样,才是声、色、味俱佳。皇帝哥哥,今天我们在这花园里吃腊八粥,看红拂记,算不算声色俱全呢?”

顺治笑道:“我每日在宫里,拘手拘脚的,倒没你两个逍遥自在。果然好戏、好花、好酒、好朋友,这才真是‘醉酒当歌,人生几何’啊!”说罢哈哈大笑。然而吴应熊听见最后两句,却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祥。

是夜飞觞斗觚,吟花醉月,宾主尽欢而散。自此,每隔数月,顺治便往额驸府一行,与妹妹、妹夫饮酒听戏,以解愁闷。

3

转眼岁尽,除旧迎新,家家鸣竹换符,户户张灯结彩,宫中连日庆宴,太后高兴,未免多喝了几杯,一时触发旧症,犯起头疼病来。傅胤祖来诊了脉,说是酒后中风,是急症,可大可小的。

依照宫中旧例,凡太后抱恙,众嫔妃、命妇须当早晚请安,轮班照料,甚至留宿慈宁宫,朝夕伏侍。诸妃叫苦不迭,惟有董鄂妃最为细心,侍奉汤药,每每亲口品尝,亲手喂食,深得太后欢心。每到别的嫔妃侍药时,太后便挑三说四,百般不如意;直要到董鄂妃近前来,才会略展笑意。董鄂妃遂自告奋勇留在慈宁宫中,衣不解带,事必恭亲,以至于皇太后竟是一会儿也离不开她。

顺治原不舍得爱妃如此辛苦,然而太后凤体违和,非董鄂妃亲自喂食不肯吃药,做儿子的不能近身伏侍,岂能再怜惜妃子违逆母后,遂只得孝道为先,每晚胡乱翻张牌子,捱过漫漫长夜。众妃旷怨已久,难得承恩,无不极尽所能,俯仰承欢。远山自谓得计,更是变尽花招奉承皇上。

然而对于一国之君来说,什么样的风情才算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呢?当年佟佳平湖可以技压群芳,凭的是一个“才”字,可以投皇上所好,谈诗论词,出口成章。时至今天,既然平湖已经退出竞争,远山也就心平气和地承认:她的确是够特别,够高贵。

但是今天的董鄂凭的是什么呢?是美丽?贤惠?还是多才多艺?远山有点不愿承认,可是她也明白,要想获得皇上的心,就只能趁虚而入,出奇制胜,而无法与董妃展开公平的竞争。

这日皇上召了三五个妃子往绛雪轩赏梅花,远山亦在其中。一行人说说笑笑。迤逦行来,忽然听得隔墙一阵丝竹之声,悠扬悦耳,顺治不禁止步问道:“这是谁家的戏班子在排演声乐?”

众妃俱笑道:“这里是皇家内苑,寻常人家的丝竹声哪里传得到这里来?自然是宫中教坊在演奏。”

顺治一时兴起,笑道:“他们练习演奏怎么演到这里来了?也罢,不妨叫他们过来好好唱一出来听听。”

远山故意阻拦道:“罢哟,自从宫中裁去女乐,吹拉弹唱的都换成了太监,男人扮女人,有什么好看?说不定吓皇上一跳呢。”

顺治奇道:“朕每天在宫中见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又怎么会吓到?我记得你从前还送过十四格格一盒子偶戏,应该很喜欢听戏才是啊。叫他们过来就是了。”

远山笑着,亲自转过垂花门去,一时带了七八个人出来,无不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或吹笛,或抱琴,或摇扇,或挥帕,搔首弄姿,尽态极妍,本当是一幅趣意盎然的八美图,然而由太监妆扮出来,便显得十分丑怪突兀。众人见了,都不由哄然大笑。

顺治向远山道:“难怪你说会吓到朕,做了这许多花哨,原来藏着这些心思。不消说,这些人是你故意藏在门后边的了,是八仙过海还是什么?”

远山笑道:“这是秦淮八艳。皇上可听说过么?”

顺治心中一动,笑道:“秦淮八艳?朕从前倒听吴额驸说起过,记得有什么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各个都是锦心绣口,花容月貌,却被你扮成这副怪样子,可不荼毒?”

远山撇嘴道:“歌妓舞娘,多认识几个**文人,就被捧上了天,其实也不过是些庸脂俗粉罢了。会好得到哪里去?”

顺治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别的且不论,单只说这个陈圆圆,还是个身系明清两朝的关键人物呢,若是寻常脂粉,又怎么会有本事翻云覆雨,让刘宗敏、吴三桂这样的人物为之臣服?”

远山命太监扮歌妓只为取乐,对这些汉人典故哪里知晓,既见皇上对于太监扮丑不感兴趣,后面的节目也就不敢再拿出来,只得命他们随便唱了一段《冥判》作罢。她听说皇上近来常往吴府做客,同额驸、格格一起饮酒听戏,便有意投其所好,安排了这么别出心裁的一出,指望博顺治一笑,却不料话不投机,大为扫兴。心中暗暗另打主意,指望再出些新花招哄皇上欢心。

钮钴禄远山不是没有见识的女子。她深深明白,一个妃子想要获得皇上的心,光懂得千依百顺是没有用的,太监和宫女会比他们更加谦卑服从;单只是若即若离倒也不好用,因为皇上只在乎得到,只要得到过了,倒也不在乎“即”之后她是否会“离”。

真正想长久地独擅专宠,就得有独占鳌头的本领,独树一帜的个性,独出心裁的创意,甚至独断专行的气度。只有独一无二,才能百无禁忌。

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独出心裁”,却恰恰触犯了皇上的“心头大忌”。

原来,自从琴、瑟、筝、笛为了佟妃出宫的事被太后下旨缢死,吴良辅与远山的仇就算是结上了。只不过,远山在明而吴良辅在暗,所以丝毫不曾察觉罢了。

以吴良辅的老于世故与耳目众多,很快就弄清楚了佟妃出宫的事败露在哪一个环节上。太后一手遮天,他既然无力对抗,也就不去费那份心思;然而小顺子是他的徒弟,却可任他捏扁搓圆,当时虽不便声张,隔了半年待事态冷淡下来后,到底捏个错儿痛打了一顿板子,此后隔三岔五便找由头教训一顿,不是饿饭,就是罚跪,整得小顺子生不如死,这也不消说他;惟有远山贵人,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毕竟是个主子,等闲不易对付,只能慢慢地等待机会。

终于,在阿琴死后整整一年,这个机会由钮钴禄远山亲自送到了吴良辅手中——远山在绛雪轩花园里玩弄的小把戏,给吴良辅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藉口,让他终于可以为阿琴报仇了。

是晚,吴良辅照例托了水盘请皇上翻牌子,却没有像过往一年那样故意将写着钮钴禄的牌子藏在后面,而是有意搁在最显眼处。果然顺治一眼瞥到,随即翻起说:“今儿朕不想留在乾清宫里,不如往远山贵人那里去坐坐吧。”

吴良辅清咳一声,故作迟疑地说:“钮钴禄贵人……这个……”

顺治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做什么这样吞吞吐吐的?”

吴良辅道:“今天在花园里,老奴远远地跟着皇上和几位娘娘,看见教坊司来了八个人扮神扮鬼地唱曲子,老奴也听不懂,只听见些什么‘歌台,舞台’,‘秦台,楚台’,不知是什么意思。”

顺治不在意地道:“哦,那是远山贵人变的戏法儿,让教坊司的人扮‘秦淮八艳’逗朕开心罢了。唱的那段是《牡丹亭》里的‘冥判’,说杜丽娘到了阴间,阎王见了也惊艳,故事虽然荒唐,词儿却雅,所以你不懂。”

吴良辅点头道:“哦,或是老奴多心了。老奴听见那阎王拷问杜丽娘来处,还以为钮钴禄贵人这样做,是在暗示皇上,说皇贵妃来历不明呢。”

顺治听到“皇贵妃”三个字,登时着意,他本来心中有鬼,难免多疑,不禁问道:“依你说,远山贵人想暗示朕什么?”

吴良辅道:“贵人心思缜密,城府深沉,老奴也猜不透。不过皇上此前曾同老奴说过,对于皇贵妃进宫的事,朝野里议论纷纷,虽然没在皇上面前明白提起,却也每每风言风语,使皇上深觉烦恼。今天钮钴禄贵人唱的这一出,又是‘秦淮八艳’,又是‘秦台楚台’,岂不是在暗示秦淮歌妓已经入宫了么?”

顺治一惊,勃然变色,猛伸手打翻了水牌:“贱人,竟敢中伤皇贵妃!吴良辅,传朕旨意,钮钴禄氏性情尖刻,嫉妒成性,不如让她同静妃做伴,好好思过反省去吧。”

吴良辅忙阻止道:“皇上无故责罚远山贵人,倘若太后问起,知道又与皇贵妃有关,岂不又责怪皇上偏宠东宫,且令皇贵妃为难?”

顺治闻言有理,沉吟道:“依你说该当如何?若不治她之罪,朕实心意难平,且愧对皇贵妃。”

吴良辅早已成竹在胸,此时看见火候已到,遂更趋前一步,悄声献策道:“老奴听说,皇太后近日身体违和,诸宫嫔妃本当晨昏定省,侍奉汤药,其中尤以皇贵妃万事身体力行,最为辛苦;然而皇后与远山贵人却疏于礼节,难得往慈宁宫去一趟,有失孝道。不知皇上以为这个理由如何?”

这番话正中顺治下怀,不禁抚掌道:“好啊!朕一直都想废了皇后,只为太后一直阻拦才不能如愿。这次太后凤体欠安,皇贵妃事必躬亲,药必手进,不辞辛苦,何等恭谨?皇后却每天好吃懒坐,赖在坤宁宫里手足不动,只管招着这一班妒妇惹事生非,搬弄口舌,哪里还有一点国母的仪容?”

顺治早已对皇后不耐烦,如今一则要为皇贵妃出气,二则要借机寻皇后的晦气,三则自己多日不见董鄂,满心里正不自在,难得吴良辅献上了如此现成的一个题目,正可大做文章。当下心中暗暗计议,暂且隐忍不发。

隔了几日,太医上书,称太后痊愈。顺治得讯,一早先往慈宁宫请安贺喜,上朝之后,又郑而重之地与王公大臣们称喜一番,宣诏豁免顺治十年、十一年民间未完地亩人丁本折钱粮,以示庆祝。次日,又以皇太后病中皇后有失定省之仪为名,命群臣商议废后事宜。群臣闻言大惊,心想皇上三年之内,两度废后,这不摆明了与皇太后以及蒙古王公过不去呢。遂拼死力谏,陈明利害,终于劝得皇上松了口气,虽不再提废后的事,却下旨从今往后,暂停中宫笺奏,以示惩戒。

如此赏罚分明,先赏后罚,以示对太后得病这件事的极大重视,虽然小题大做,然而借了“孝顺”之名,太后大玉儿虽然明知知顺治是在借题发挥,却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可怜的博尔济吉特如嫣,就这样无缘无故被定了一个莫须有之罪,成了名存实亡的空头皇后。而钮祜禄远山更是俸禄减半,节庆赏赐全免,就同打入冷宫没什么分别了。可怜的是,一直到死,她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4

正月十八,为四阿哥百日庆典。顺治帝辍朝半日,于畅音阁大宴宾客,其声势之隆重热闹甚至远超过皇上寿诞。吴应熊与建宁也都受邀前往,分前后殿列席入座。

董鄂妃打扮得重冠绣锦,不同寻常,抱着四阿哥出来给太后、皇上行礼,大玉儿满心不喜,却也惟有和颜悦色地善祝善祷,递了红包在奶娘手中,余次懿靖太妃、皇后、宁妃、众命妇也都依次有赏。惟有建宁因一心惦记平湖,百般看董鄂不入眼,虽也照例打赏,却是绷着脸一丝笑容也没有。

一时台上唱起戏来,锣鼓震天,四阿哥吃了一惊,撇嘴欲哭,董鄂妃忙命奶妈抱四阿哥去后面睡觉。懿靖太妃娜木钟见情,离座走来笑道:“好个珠圆玉润的喜人孩儿,让懿奶奶抱抱。”

董鄂妃赔笑道:“谢太妃夸奖,四阿哥困了,该叫奶娘送他回去睡午觉了。”

娜木钟道:“那正好,我正有点肚子疼,就亲自送四阿哥回去,顺便借你屋子洗个手儿。”

董鄂妃正要说话,远山也凑过来道:“四阿哥长得这么可人疼,难怪人见人爱的,皇贵妃也忒小气,就连让人抱一下也不舍得。”说着顾自从奶妈怀里硬抱过孩子来,塞在娜木钟怀里,犹自道,“我坐了这半天,正觉得腰酸的,也陪懿太妃往后边逛逛去。”说罢挡在娜木钟身前转身下楼。

大玉儿看在眼里,心中一动,眼见董鄂也欲随后跟去,故意叫住说:“客人都是冲着四阿哥来的,四阿哥还小,做额娘的就是主角,要招呼客人的。皇贵妃若抬脚走了,客人们岂不笑我们拿大,不懂礼数?”

大玉儿端坐看戏,心里也是一样地不平静。她太了解娜木钟了,相处半生,她深知娜木钟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她的独子博穆博果尔是为了同顺治争夺董鄂妃失败而羞愤自杀的,今天皇上为了自己与董鄂所生的儿子摆百日宴,娜木钟触景生情,心里一定不痛快,又怎么会这么热情地抢着要抱四阿哥,又坚持陪他回宫午睡呢?她的举动中一定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阴谋。然而,大玉儿不打算阻止,后宫里的故事,从来都是大同小异,娜木钟即使做了什么,也决不是后宫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她可能会做的事情,在很久之前,自己也曾经做过。

仿佛有一扇古老的门被突然撞开,很多很多年前的记忆苏醒了,那已经尘封的往事,那情非得已的选择,那手足相残的惨剧——如果往事重来,时间倒流,她还会不会那么做?

那是崇德二年,大玉儿的亲姐姐海兰珠在盛京关睢宫里生下了一个皇子,这是皇上的第八个儿子。皇太极欣喜至极,特别颁发了大清朝第一道大赦令,所有的人都明白:宸妃海兰珠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而八阿哥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这孩子将来必会继承皇位无疑。

而这时大玉儿也已经身怀六甲,并且太医诊脉已经确定为皇子无疑。她从来都不怀疑,未来的大清帝位是属于自己的儿子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儿子争夺。她这做额娘的,必须在儿子出生之前,就为他铺平通往御座的道路,斩除一切障碍与对手。

因此,就在福临出生的前三天,八阿哥莫明地中毒夭逝了。皇太极为此诛杀了关睢宫里所有的奴婢,却最终也未能察出爱子的死因。而宸妃海兰珠,亦为了爱子的惨死一病不起,不久便香消玉殒了。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然而直到今天想起来,仍然还像发生在昨夜一般刻骨铭心。二十年来,大玉儿一直为了这件事内疚,自责,她不能忘记八阿哥惨死的一幕,不能忘记姐姐海兰珠心神俱散的眼神,也不能忘记关睢宫所有为海兰珠和八阿哥陪葬的宫女们。

她夜夜都听到哭声,那么凄厉,委屈,充满了怨恨与不甘心,那声音,有时候像是婴儿,有时候像是妇人,而闭上眼,她会看见姐姐海兰珠怀抱八阿哥来找她,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狠心?

那声音,从盛京宫殿跟到了北京宫殿,渗透在紫禁城每一道缝隙里。午夜辗转难眠之际,她也想过翻宫掘地把那个哭泣的冤魂野鬼揪出来挫骨扬灰。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到那哭声,这使她担心随意发威只会招惹口舌是非,于是只得暗自忍耐,甚至不能把自己的感觉说给任何人知道。

这宫里,已经没有她的亲人,就只有鬼魂与她做伴。有时候,大玉儿坐着坐着,会忽然自言自语,对着空中说:姐姐,你来看我吗?

尤其这些日子,看着儿子福临与自己越来越疏远,越来越隔阂,大玉儿就更加觉得孤单而悲凉——她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事,难道就是为了扶一个这样的儿子登基,就是为了让这个儿子再立一个不合她心意的太子继位吗?

大玉儿对顺治太失望了。她想,自己曾经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帮他登上这个皇位,又使他得以亲政的呀。若不是她当年用一碗参汤毒死了皇太极,又冒着生命危险夜探睿亲王府说服多尔衮,福临会以八岁之幼而在群虎争位之际异兵突起吗?若不是她忍心眼睁睁看着长平公主毒死多尔衮而不派医救治,福临能够亲政吗?

可他是怎么回报自己这个额娘的?他废了博尔济吉特家族的第一个皇后慧敏不算,现在又打算废掉博尔济吉特家族的第二个皇后如嫣;他还颁旨太庙牌匾停书蒙古字,破坏满蒙一家共坐天下的誓言;如果再任由他一意孤行下去,自己这个太后在宫中还有地位吗?

自从顺治亲政后,庄妃大玉儿的势力范围就一天天地被削减,起先虽交出了监听朝政的权杖,却依然母仪天下,掌管后宫,近年来,更连这个基本的权威也被一再挑衅。顺治几次三番想要废后另立,虽然终被阻止,却借着册封皇贵妃的名义搞什么颁诏大典,分明就是宣告天下:真正的皇后是董鄂妃。现在,又借口皇后在自己病中疏于看顾,停了中宫笺奏,那不是废后的前兆吗?若再不采取行动,如嫣势必就要被废了。废了一个如嫣不算什么,然而博尔济吉特家族在紫禁城里还有地位吗?如果容忍顺治立了那个来历不明的董鄂为皇后,大清颜面何存?

最重要的是,董鄂妃,会不会才是真正的香浮公主?大玉儿本来以为已经很确定佟佳平湖就是长平的女儿,然而现在却觉得动摇了,董鄂妃的到来比平湖更加蹊跷,而且来自南边,会不会是南明朝廷派进宫来的刺客?而且,平湖一直对皇上爱搭不理的,似乎对争宠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而董鄂却是用劲了风情手段,千方百计地笼络顺治,对自己也是小心奉承,忍辱负重,一副对皇后位志在必得的样子。福临已经明确地表示,打算立董鄂妃所生的四阿哥为太子,如果是那样,皇太极与多尔衮一手打下的江山,岂不就要毁在不孝子的手上?

先是停了皇后如嫣的中宫笺奏,接着选一个合适的时机立四阿哥为太子,然后再正式废掉如嫣改立董鄂妃为皇后——这是顺治显而易见的如意算盘。大玉儿身为太后,必须出手阻止。不然,大清的江山就要毁在那母子俩的手中了!但是,她要怎么做?

同样的难题,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然而,董鄂所生的四阿哥与当年海兰珠所生的八阿哥不同,毕竟是自己的亲孙子,她怎能忍心下手?那会遭天谴的。

就在她举棋不定,左右为难的时候,懿靖太妃娜木钟打算出手了。而大玉儿就在那一瞬间下定了决心:就让所有人去做她该做的事,让所有事按照它该有的方向发展吧。

她曾经把三阿哥玄烨送到公主坟去听天由命,但是天意让玄烨战胜了天花这样的绝症,完璧归来;那么现在,她是不是该将四阿哥再交给上天检验一次,由上天替她做一个英明的决定?

上天很快给了大玉儿一个答案——就在宴会的次日早晨,四阿哥忽然发了天花,病势汹汹。顺治颁谕天下,传命民间不许炒豆、燃灯、泼水,又命僧众入宫为皇子祈福。

然而这一切都未能保住四阿哥短暂而脆弱的生命,顺治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尚未取名的四阿哥不幸夭逝,三月二十七日追封为荣亲王。

——这堪称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亲王,存世仅仅只有一百零六天。

董鄂妃生产之后本来就身子虚弱,为太后侍疾时又受了些辛苦,未及调养,此番复遭此丧子之痛,登时大病。儿子的身体已经完凉了,她却仍然死死抱着他,不许任何人把他从自己的怀中夺走。她整晚都以同样的姿势紧紧地抱着儿子,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了一整夜的话。

宫中所有的人都想董鄂妃这次一定会崩溃了,四阿哥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未来太子,董鄂妃失去的可不只是儿子,还有唾手可得的后位。这一招釜底抽薪,可是连她的皇后梦也一并打破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董鄂妃第二天就又重新振作起来,再未当众掉过一滴眼泪。当皇太后命人前去安慰她时,她反而柔和地回答:“皇上并不只有我一个妃子,也不只是四阿哥一个儿子,无论是谁的儿女,只要是皇上的骨肉,我都会视如己出。又何必以四阿哥一人为念呢?也请太后与皇上节哀顺变,将疼爱四阿哥的心思分润在别的阿哥身上,便是臣妾的最大心愿了。”

但是,四阿哥死了,再也没有机会做太子,董鄂妃也就不足为忌,没有理由被立为皇后了。如嫣的地位可以保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仍然是后宫中最坚定的力量,这不正是大玉儿所希望看到的吗?

也许董鄂妃的确拥有一个皇后所应该具有的贤能豁达,但是上天不许她登上后位,所以才不以她的儿子为天子,让它幼年而逝,这是天意;福临曾为了董鄂逼死了博穆博果尔,懿靖太妃娜木钟惟一的儿子,如今娜木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计夺去了董鄂妃儿子的生命,又有什么不对?这也是天意。

自始至终,大玉儿不过是冷眼旁观,她没有出手伤害他们任何一个人,她没有害死自己的亲孙子。上天替她做出了最好的安排,她真应该感谢上苍。

大玉儿不禁仰首向天,喃喃着:天啊天,我相信你的存在了,我相信你决定的任何事都是最正确最英明的。福临是真正的天子,所以你会帮我除去海兰珠所生的八阿哥;但是董鄂妃的儿子不配做天子,所以,他被你假手于娜木钟除去。这一切,都是你的意旨,是吗?

没有一个生命的死去是偶然的。历史的重演,只是为了遵循上天的旨意。当年,并不是她大玉儿杀死了八阿哥,而是天,是老天不容八阿哥活下去,就像此时,也是老天不许四阿哥活下去,扰乱朝纲。

二十年来,她一直都在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现在知道了——她还会那么做,因为,那是天意。

大玉儿释然长叹,对着天空轻轻说:姐姐,我不后悔。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必为自己害死姐姐的孩儿而内疚,再也不会听见那恼人的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