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选秀

1

孔四贞迷上了刺绣。她的长期舞刀弄剑的手一旦拿起绣花针来,立刻就被它的纤细轻巧征服了。在那绵绵密密连续不断的穿针引线中,所有的回忆和思想都被挤了出去。刺绣一定要气定神闲,容不下半点尘心杂念,这是自我救赎的一剂良方。

然而四贞的心不静。闭上眼,就听到父亲的匕首刺进母亲胸膛的声音,并不响亮,“扑”的一声,却刺骨钻心——同时刺穿了母亲和四贞两个人的心;睁开眼,就好像又站在城头之上,回首看见定南王府的熊熊之火照亮了夜空;每一天早晨醒来,她都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浴血厮杀,刚从重围中逃出命来,护送她的一百精兵纷纷倒在她的身后,有被砍掉了肩膀的,有被刺穿插了大腿的,有的扑在地上肠子流出来血糊了一身,犹自高仰着头向她嘶叫:“小姐,记得为我们报仇啊!”她忘不了这些声音,她不能辜负这些生命,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着更多的负担与责任,她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要努力抑制这些,惟一的方法就是刺绣。

她是绣房里最刻苦的学生,虽然粗手笨脚,毫无天分,时时被绣针扎伤,可是一直坚忍不拔地练习着,风雨不辍,绝不叫疼。入宫以前,她把报仇想得很简单,以为自己只要可以杀出重围,进京告状,便可以为父亲讨还公道——父亲的死,不仅仅是因为大西军李定国部兵强马壮,更是因为继顺公沈永忠明明接到告急却按兵不动,不肯救援,陷父亲于孤军重围之中,以至全军覆没,阖家自焚。此仇不报,为人子女者安能苟活?

然而皇太后表面上对她百般体恤宠爱,议政时却避重就轻,只是表彰定南王满门忠烈,以身殉国,对于继顺公不肯发兵救援的事实却只字不提。而她做了格格,长居在重门深院的东五所里,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行动自由,除了仰瞻天威之外,也别无他法可想。

她很快发觉,在后宫里,惟一的求生准则就是邀宠。她也知道,皇上很看重她,如果她肯施一点手段,不难封妃称嫔。然而,英雄儿女,耻于以色事君,那样,不是忠孝,倒是有辱家教了。再者,四贞猜测那并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太后心思缜密,明察秋毫,既然愿意收留她在后宫,不可能没有考虑过封嫔的方式。然而她一见面即认她为义女,封为格格——其实四贞本来就是定南王郡主,太后的抬举只是在称呼上拉近了关系,在地位上却并没有实质性的提高——其目的,不过是坐实她与皇上的兄妹之名,提醒她不要有非份之想罢了。

四贞猜想,那是因为她是汉人的缘故。太后对于皇上的亲汉倾向已经很不满了,虽然答应旗籍汉女可以参加选秀,却绝不会愿意选一个像孔四贞这样有政治主见的汉女为妃子,免得她左右了皇上的意见。如果太后不愿意皇上娶她,那么就算她用手段笼络皇上,强行得到一个赐封,宫中的日子也是艰难的。而且做了后宫女子,就更要尊太后为长,晨昏定省,惟命是从,那时再提报仇之事,便成了妃子干政,罪名匪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饮盗泉之水。孔四贞虽然不能逆太后之意走出宫去,却不愿意做出任何会让人误解她想攀龙附凤的举止。为了表明心念,入宫以来,她一直以守孝为名,简衣素服,不施脂粉,并且主动禀明太后:儿时父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夫家孙延龄,情愿三年孝满后出宫相从。太后欣然允诺,笑道:“那时,你就以格格的身份从宫中出嫁,我必叫礼部办得风风光光的。”从此,名份就这样定了,前途也这样定了。她为她自己和顺治之间,划下了一道银河,不可逾越。后宫东五所,成了她的锦绣牢笼,她惟一可以做的就是隐忍,一边恭谨地侍奉太后,一边刻苦地练习针黹,静待时机。每日里最主要的功课,就是在绣房中锦上添花。

宫里的绣架分为大绷、中绷、和小绷。大绷是宫女们刺绣被面披毡这些大件绣花制品的,张起来,要五六个宫女同时分工合作,半个月的功夫才能绣好一幅活计;中绷是绣龙袍凤袄的地方,功夫最考究,但也最常用,选的是一流的绣女侍候;小绷则是做些小玩件儿,诸如丝帕、盖头之类,同时也是格格们学习针黹的课堂。

那些绣女大多是从前明遗留下来的宫女,来自江南苏杭一带,针黹功夫一流。虽然背井离乡已久,然而吴侬软语,腰细手巧,一望可知是南国佳丽。只是年纪略大,多半已经过了二十岁,邀恩争宠已是没什么希望,只好凭着一流的针黹功夫在宫中获个三餐一宿,平稳安静地等老。

宫女服侍过十年而未被皇上临幸过的便可出宫嫁人,然而这些宫女在明清更替时原有许多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却只因无处可去而不得不留在宫中听天由命。不论是崇祯当朝也好,李自成篡位也好,多尔衮辅国也好,顺治亲政也好,她们总之是绣花度日,单是针短线长便已穿过四季风雨,余景残年。盛世,她们凭一双手吃饭;乱世,也不过是一条命交托。在这个世上,她们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期翼的事情,也便没有畏惧忧虑。

她们都是一些最平和不过的人,除了刺绣,便心无挂碍,因而技艺与日精进。她们是入世的尼姑,未嫁的寡妇,用黯淡的人生绣出绚丽的绸缎,将紫禁城装点得更加花团锦簇。

四贞身处那些宫女之中,在绣艺日渐稔熟之余,心态也益发平和,虽然还只会些平针、铺针的基本针法,然而当她拿着小绷端坐刺绣的时候,当真是风清云淡,波澜不惊,已经再也看不出刚进宫时那种刚烈激昂的样子。

太后将她的种种努力与变化看在眼中,颇为满意。后宫女眷们照规矩要轮班侍候太后,但是太后并不喜欢太多人奉承,大多时候都是叫人在偏殿休息,有事时才传唤;但是有时也会留下中意的女眷陪自己聊天下棋,赏花作画。四贞阅历非凡,见识过人,时常有惊人之语,想人所未能想,道人所未能道,每每令太后有意外之喜,因此是最常被留下来侍候的。有时顺治来请安,也陪在太后身边聊天说话,每与四贞相谈,她亦有问有答,却安静从容,绝无搔首弄姿之举,媚笑谄言之声。时日久了,太后更看重四贞,而皇上亦十分敬重,反常常将些时事与她讨论,听听她的意见。

四贞心中,颇向往唐时女相上官婉儿,然而她心里很明白这宫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弹颏朝政,那就是太后。而在精明过人的太后面前,女子的聪明,最好只限于浅见微识,趣语轶闻即可。真正的大智慧,则只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尽管太后留她陪侍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与她聊天的内容也越来越深,大到朝廷的新举措,深到皇上与格格们的婚事,都常常会拿来同她讨论,然而她却恪守本份,只分析利弊,而绝不代策代决,提供任何建议。因为她知道,太后与她商讨的根本目的,并不是要听她的意见,而只是在自己跟自己梳理思绪。她要做的,只是扮演一个最好的听众,在适当的时候接一两句话帮太后镇定情绪,理清思路,然后等待太后自己得出最终的路径。

这天,她们谈起的是建宁格格。

“听说你和建宁格格相处得不错。”大玉儿这样开腔,用着十分赞许的慈爱的口吻,“这真是不容易。建宁这孩子自小跟着我长大,被惯坏了,万人都看不进眼里去,你能收服她,可见难得。”

四贞忙赔笑道:“是十四格格不嫌弃四贞出身蛮武之家,宽和体下才是。”

太后点点头,却恍若未闻,仍接着方才的感叹说下去:“这孩子生性倔犟傲慢,万人看不上,觉得谁都不配做她的朋友;将来只怕也看不上男人,觉得谁也不配做她的丈夫。她的这个额驸人选,倒是几个格格中最让我头疼的。你也知道咱们满蒙两族的男人,都是粗莽武夫,马背上长大的,哪里懂得什么温存体贴。将来建宁嫁过去,还不得三天吵两天闹的。”

四贞不明所指,只得继续赔笑道:“怎么会呢。格格金枝玉叶,无论谁做了额驸,自然都是加倍小心怜惜的,哪里会吵嘴?”

太后摇头叹道:“那也说不定,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其实那不过是老百姓心里的揣想罢了。远的不比,单说这宫里,咱们的皇后娘娘,按理一个大清皇上,一个蒙古公主,这婚事也算天造地设了吧,两个人该是恩爱互敬的才对。可是你看看他们,倒像前世仇人一样,连面儿也不见,哪里还像是夫妻,真是日夜叫我操心。我因此特地下令要在秋天举办一次选秀,允许汉人女子入宫。就为着汉人的礼教周到,或者倒还会找到皇上满意的人选。”

皇上选妃,已涉及国策,而自己又恰恰是汉女,倒叫四贞不好答话,却又不能无所表示,否则更显心虚,只得仍绕回到建宁头上道:“皇上三宫六院,一个不合意还有第二个;格格择夫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太后是打算在满洲八旗子弟中选呢,还是也指给一位蒙古王子为婚?”

大玉儿慢慢地道:“满蒙联姻虽是我大清皇室的传统国策,然而也不必各个公主都嫁蒙古王子。我在想,或者招一个汉人驸马,也许更合格格的意,也更见得我大清视满汉为一家的诚意可不光是口头上说说的,而是身体力行。你是汉人,你说呢?”

四贞大吃一惊,格格出嫁非同寻常,这不仅是一宗婚姻,更是一项政策,皇上娶汉女为妃尚被视为混淆血统,格格嫁汉人为妻岂非更是奇耻大辱?然而这句话由皇太后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就好像在议论要赏给某人一件什么玩意儿般稀松平常。她第一次在皇太后面前感到不寒而栗,也是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了向来所误以为的皇太后对建宁另眼相看的恩宠其实全是假象,她一直都觉得皇太后的仁慈后面还藏着另一张脸,却一直都想不透是什么,然而今天被她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却觉得害怕了。她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太后的意思,是看中了某位汉人王爷,要为十四格格指婚么?”

大玉儿微笑道:“我也是突发奇想。不过,建宁的性子是选谁都不会高兴的,到了那一天,你要劝劝她,还有……”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孔四贞,慢慢吐出两个字,“皇上。”

2

顺治十年春,乾清宫与坤宁宫的重建终于正式动工了。同时修复的,还有宫殿西侧的储秀宫,那是为了秋天的选秀在做准备。

这年春天建福花园的桃花就好像疯了一样,开了一茬又一茬,直开到三月底柳叶都肥了还不肯谢。建宁与四贞在桃花林中散步,略一动肩回首,树上的桃花就飞落下来,洒在两人的肩头襟上。建宁忽然很想念很想念长平仙姑,当她走在桃花树下,她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四年前这桃林第一次开花的情形。

长平仙姑亲自劳作,却轻易不肯叫她和香浮帮忙,说是金枝玉叶要好好保护自己的一双手。是她求了好久,长平才应允她在已经挖好的坑里栽下桃花的,然后再自己亲手培土,这样子一连栽了七八株,直到她玩得尽兴了才罢。从没有人待她像长平那样好,那样迁就,那样温和,那样恰到好处地纵容着她又管束着她。长平仙姑是建宁今生遇到的最像母亲的人。

建宁对自己的亲生母亲绮蕾记忆不深,而庄妃皇太后更是高高在上,可敬可畏不可亲,惟有长平,对她才是真心怜宠的。长平是连酿制桃花酒,都要给她和香浮一人一坛的。她把自己看成她的女儿一样。如今,桃花一年一度地又开了,可是,长平仙姑在哪儿呢?香浮小公主又在哪儿呢?仙姑明明在梦里告诉自己说香浮会回来的,可是,为什么她至今都还见不到她?桃花都开了,香浮却还没有回来,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呢?当她回来的时候,自己还认得她吗?

建宁长喟一声,有些感伤地告诉四贞:“这园子里的桃花,有几棵还是我亲手种的呢。”

“真的?”四贞有点意外,刁蛮骄傲作威作福的十四格格连绣花针都不愿拈起,竟肯泥手种桃花?她不由微笑,“多半是叫太监帮忙,你自己做监工吧?”

“哼,我才不愿看见那些臭太监呢。真是我亲手种的,你不信?”建宁认真地说,“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仙姑,还有香浮,还有琴、瑟、筝、笛帮忙,我们大家一起种的。”

于是,建宁给四贞讲起了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的故事,讲起了桃花与海棠,讲起了茶禅一味,也讲起了香浮的失踪和长平的暴毙,讲到后来,她的眼圈儿红了,眼泪掉下来。

四贞怦然心动。长平公主,大明的最后一个公主,断臂的公主。那也是她的主子啊,真正的主子。她在这一刻的心情极其复杂,既为了骨子里本能的忠义而激**,又为了现实中的改节而难堪,毕竟,她是背叛了她的大明主子,而投靠了清廷的,并且,做了清朝后宫的格格。但不管怎么说,她和长平,是仅有的在改朝换代后依然走进了这后宫建福花园里的两个大明贵族。就凭这一点,她与长平,便是有缘的。

她将手轻轻抚弄着那桃花的树干,也有了某种流泪的冲动。然而她把那泪咽下去了。这一点点感动,比起眼看亲生父母死在熊熊烈火中的悲壮又算得了什么呢?她进宫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忠君,为了感动,为了同情或者怀念,而是为了复仇。她不能行差踏错哪怕半步路。她看着建宁,想起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那任务与沙场征战没有半点相似,可是,却不容出错,不能失败。

自从四贞知道太后要将建宁指给汉人为妻,就觉得心中坠坠不安。倒不是为了建宁担心,而是怕自己卷在这场是非中,不知道将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太后要她劝劝建宁与皇上,自然是明知无论建宁本人还是皇上都不会赞成这门亲事,太后尚不肯面对,却要自己来摆平,可见这任务的艰难,而且,她用的还是命令的口吻。

是的,太后的态度很温和,仿佛唠家常时随口提起的闲话。然而这更可怕。因为她甚至不是郑重地拜托,如果是那样还可以有婉辞的可能,她就是那么顺口一说,便是定论。四贞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不能对太后说“不”,就只有向建宁游说了。

“你对汉人,好像特别有好感。”四贞发出了自己怀柔剑势的第一招,做说客,注定是一个长久而艰难的工作,不可能一招制敌,甚至不可以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是在出招。她必须学会庄妃皇太后的谈判技巧,将一件大事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唠家常,而后出招于无形。

此刻,四贞便是这样很随意自然地说着一句闲话,“比如长平公主,香浮,还有我,甚至绿腰和琴、瑟、筝、笛,你对我们汉人,比别的格格好多了。”

“咦,真的。”建宁好像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嘻笑着说,“真是的,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有这么多汉人朋友呢。”然而她的笑容很快又黯淡下来,她的汉人朋友,都不久长,比如长平,比如香浮。谁知道四贞同她做朋友又会做多久呢?她有些依恋地问:“你不会离开我吧?”

“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宫里呀,我原又不是这里的人。”四贞微笑,很顺利地使出第二招,直奔主题,“况且就是这宫里的,也不会一辈子呆在这儿,总要出嫁的,你看你的几位姐姐,不是都嫁出去了么?你总也要嫁人的。”

“嫁……”建宁的天性里一向缺少平常少女的羞涩窘缩,闻言并不觉得不妥,只是有些新鲜,有些怔忡,有些朦胧的感慨,“嫁人真可怕。都不认得他是谁,说声嫁,就跟着人走了。我每次看到格格们出嫁,她们都是哭得死去活来的。不过,总算可以出宫了,也许是件好事。”

“是呀,嫁了人,就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了,其实嫁谁倒没什么相干,反正太后和皇上为你选的,一定是最好的。”四贞多少有些违心地说。“格格的婚事,都是要太后指婚的吧?”

“是吧?”建宁有些不确定地说,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说到“指婚”,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那个一去不回的射鸦少年来,不由抬起头,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乌鸦叫得真难听。”

四贞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不准建宁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自己,可是她的确很难堪地觉得,自己的声音比乌鸦的叫声更加难听,并且开始越来越痛恨自己这个说客的身份了——尤其是,在建宁将她与长平公主相提并论之后。

慈宁宫里,太后大玉儿同皇帝儿子福临谈的,也是同一件事。

“这些年来,你给平西王的赏赐越来越厚,他的权势也就越来越大,有人对我说,他在西南独霸一方,其排场威风连南明小王朝都比不上呢。如果他有一天起了什么异心,倒是不好控制的。”大玉儿若有深意地聊着这些朝廷大事,却不等顺治回答,轻轻地话锋一转,又说,“上次为了南明反间计的事,你给了吴三桂一道安抚御旨,说‘朕与王情同父子’,处理得很好,是做大事的态度。然而那究竟是句空话,做不得准,一半次说说安抚人心还管用,事情过了也就过了,终究落不到实处。”

顺治已经习惯了母后的说话方式,一句话里往往藏着至少两三种玄机,表面上谈的是一件事,实际里指的却是另一件事,而最终的目的则是第三件事,因此不便轻易接招,只笑问:“额娘以为怎么样才算是落到实处?”

太玉儿仍然用一种轻飘平淡的口吻似乎很随意地说:“除非两家结了亲,长长久久地做亲戚,在这君臣之上再坐实一个姻亲的名份,那才会让人心落稳,名至实归,让吴家世世代代为我大清效忠。你不是一直夸奖吴应熊好吗?那么给他一个额驸做做,倒也不算便宜他。”

顺治一愣:“额娘的意思是要给吴应熊赐婚?那额娘打算把哪位郡主指给吴应熊呢?只怕王爷们未必乐意。”

大玉儿笑道:“要是随便指一位郡主,那是王爷跟吴三桂结亲,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两边都是王爷,只不过一位是满洲的王爷,另一位是汉人的王爷罢了,终究是旗鼓相当,也见不出我们的皇恩浩**啊。”

顺治更加震动:“额娘难道想指一位格格给吴应熊?可是如今宫里未出阁的格格中并没有适龄的呀。”

“怎么没有,十四格格就很合适呀。他们俩郎才女貌,一个是金枝玉叶,一个是少年英雄,一个未娶,一个未嫁,现成儿的天赐良缘。”

“十四格格?”顺治呆住了,“十四妹才十二岁。”

“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做了你父皇的妃子了。”大玉儿理所当然地说,“你娶慧敏的时候,她也不过才十三岁嘛。十二岁不算小了,民间多少姑娘十二岁已经生儿育女了,何况皇家嫁女,为的是体统政策,又不要她当家理事,管年龄做什么?届时宫中自然会陪送24个男女跟她过府,一应大小事务,出入礼节,他们自会指点她的。你还怕她受委屈不成?”

说来说去,只是选定了十四格格。顺治心里十分难过,半晌方道:“可是十四妹的性情刚烈,又心比天高,怎么会肯嫁呢?从咱们大清建朝至今,还从未有过一位格格赐婚给汉人的呢。”

“那更好,更显示了皇上对于‘满汉一家’的决心。把建宁指婚给平西王之子,一则是与平西王结亲,让他永远效忠我们;二则也是公告天下,让天下人知道,在皇上眼里,满人和汉人并无贵贱之分,亲疏之隔,那是比做多少表面文章,颁什么功勋赏赐都更管用的。”

顺治听母后口口声声国家社稷,更无一言半语替建宁着想,不禁心中难过。垂头道:“我想同十四妹谈一谈,看看她的意思。吴应熊虽好,未必合十四妹的意,如果她心里实在不愿意……”

不待顺治说完,大玉儿已经沉下脸来,喝道:“那怎么好由得她?小老百姓家里还讲究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我们皇家御苑倒没规矩了不成?为格格们挑选额驸,是我这个太后的职责所在,总不成为着疼爱她们,就把她们养在宫里一辈子,误人青春吧?我看这门亲事甚好,明儿就颁谕礼部,叫他们择吉纳彩。”

顺治听了,无话可说。发嫁公主的确是太后的权力,自己虽是皇上,但是便连自己的婚事也是做不得主的,何况十四格格呢?只是,叫他怎么对妹妹开口?

大玉儿笑了:“这你倒不必操心,我会叫贞儿好好劝劝她的。有时间你也跟贞儿谈谈吧。这些事情,她倒看得比你们明白。”接着话题一转,又提到了选秀的事上,“后宫虚空,好容易前年得了一个皇子,还没过百日就死了。皇后进宫这么久,也没见开花结果。充实后宫势在必行,可不能再耽搁了,下个月就是选秀的正日子,忙完了这件大事,再忙十四格格的事。你总抱怨额娘替你选的皇后不如意,这回选秀全凭你自己的意思,选蒙女也罢,汉女也罢,我都不过问,如何?你也知道,为了汉女入宫的事,那些老臣子跟我饶了多少口舌,破天荒头一遭儿,怕也没下回了。”

顺治明白,这是**裸的又一次交易,她不过问他选秀的事,他也不要阻止她嫁女。何况他即使阻止,也无济于事,只徒然使得母子反目,群臣无主,礼部为难。他只有沉重地点了头。

3

对于后宫来说,选秀往往是比大婚更令人期待的。因为大婚的女主角只能有一个,而且毫无悬念,注定是属于科尔沁草原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而选秀,却是千万人的盛会,是所有12至16岁旗人女子的大婚,并且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与丰富的观赏性。

大清的选秀是三年一次,三年前福临尚未亲政,因此这年秋天的大选便成了顺治王朝的第一次选秀。它的意义几乎可以与登基相比,而远比大婚要令人期待。因为大婚时的顺治是被动的,违心地接受一个摄政王替他择定的皇后,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的仪式,完全没有选择的快乐与惊喜。

选秀却是不同的。成百上千的女子被送到京城来供给他挑选享用,这是把帝王的权力和尊贵落到实处的重要体现,是代表顺治王朝到来的鲜明标志,也是皇上由男孩成长为男人、具有了与亲政身份相匹配的一种资格认证——他凌驾在三宫六院之上,凌驾在大清百姓之上,凌驾在八旗权贵之上,凌驾在金銮宝座之上,他,终于拥有了完整的主权,完整的后宫生活!

最重要的,是这次有随了旗姓的汉人女子充选,他终于可以挑选合意的汉女为妃,天可怜见,那个神秘的汉人小姑娘会不会也在其中呢?顺治对这次大选充满了期待,并且特意叮嘱吴良辅,要尽量对汉女网开一面。

成千上百的满籍女子被各旗参领一车车地连夜送进皇宫,车上树有不同颜色的双灯,标识着候选秀女的出身地位。但是不管怎么样煊赫都好,此时都像卸货那样卸载在神武门口,巳时点名后鱼贯而入,穿过门洞来到顺贞门外候选。太监首领吴良辅率领着众太监对这些娇艳的花季少女进行严格的初选,五官端正是最基本的条件,皮肤黯黑、粗糙、长斑、有疵以及身材稍胖、稍瘦、略高、略矮都是不合格的,然后听其声,观其行,量其臂,其中声音略粗、雄壮、嘶哑、浑浊,以及手腕稍短、五指粗壮、脚趾分开、举止轻佻的也都要检除。每个少女都有一面牌子,写着姓氏、籍贯、年龄等,面试合意的就把牌子留下,不合意的就“撂牌子”。

在这个检选的过程中,吴良辅亲自执行的惟有“量腕”一项,这很方便他的袖子里被不断地塞入各种珠宝与银票,或是指令明确的字条。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纳入怀中,然后亲自挑选出二百余名女子,其余的便被本旗原车遣回了。

通过了初选的少女们终于有机会走入真正的宫廷,尽管此前一再被教训不要东张西望,尽管怀抱里都是满满的忐忑与不安,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好奇与兴奋,忍不住向左右偷偷地窥视——不论最终能不能留在这里,她们总算是曾经走进后宫了。就凭这一点,也足可炫之乡邻,夸耀终生。

吴良辅注意到,这其中惟一没有向左右看的秀女就是佟佳平湖,他之所以记住了她的名字,一是因为她是汉女入旗,自然会得到他的特别关注;二是因为她的出手特别大方,打点吴良辅的赏赐竟是一对雕刻玲珑的小白玉狮子。她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严肃与端庄,目不斜视,步不高举,声线虽然略显幼嫩却十分平稳,走路的时候裙上的飘带纹丝不动,而带上金铃则细不可闻。

这是一个天生的皇后人选。吴良辅在心底悄悄对自己说,她其实完全不需要给任何人贿赂,再严格的筛选也不可能将她剔除,而且她是正蓝旗固山额真佟图赖之女,其祖佟养真早在清太祖努尔哈赤时已经挈家来归,赐姓佟佳,就冲这一条,自己也会让她入宫的。但是她出手如此大方,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闯进宫来,绝不容许任何失误的。

吴良辅对她有莫名的好感,不知怎么就很想帮她一把。虽然后宫的复选已经超越了他的职权范围而由忍冬接手,但是他想,必要的时候,他会向忍冬求情的。

忍冬还是第一次主持这样盛大的典礼。数百个女子集中在高不见顶的大殿中是一种近乎壮观的景象,她们绣带招摇绿鬓如云,不说话已经是风声鹤唳般鼓动着某种秘不可宣的气氛,再若有一点窃窃私语,那简直就是一阵阵海浪源源不断绵绵而来,可以撼山动地,摧枯拉朽的。

站在这海浪般的芸芸众生前,忍冬不由得有了一种庄严与骄傲相混合的威仪感,已经站在高处了,还要高高地扬起下巴,很慢很清楚地咳了两声。人群刷地静寂下来,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仿佛她就是代表着皇家权威的最高长官。她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有两句训话的,太后娘娘此前曾经提点过她,吴良辅也把前明的规矩知无不言地向她讲解过,可是偏偏这时候,她却忘得一句也不剩了,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只有最简单的几句话:“既然来了,就要守规矩,以后你们会知道的。”

这话语的空洞与她面容的庄重多少有点接不上轨,秀女们便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做声,好像在等她再多说点什么。忍冬自己也很想再说几句更有份量有内涵的话,然而实在是不能了,她莫名其妙地望空挥了一下手,回头对嬷嬷们说:“开始吧。”至于开始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

幸好嬷嬷们是清楚的,那都是从前明宫女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有经验的嬷嬷,她们对这紫禁城比忍冬熟悉得多,对皇家的规矩也远远比忍冬知道得多,对于选秀的程序及规则,就更可以做忍冬的老师了。这时候便有一个老嬷嬷耳语般地提点忍冬:“该让她们脱衣裳了。”

忍冬愣了一愣,机械地大声重复:“脱衣裳。”这声音把她自己和秀女们都吓了一跳。当众脱衣,多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数百个**的少女身体,如何面对?忍冬在后宫生活了半辈子,可至今还是处女之身。她自己从来都没有当众裸过身体,而除了侍候庄妃皇太后洗浴之外,也从未见过任何女人在自己面前**。但是现在,她却这样莽撞粗鲁地命令二百多个女子脱衣。如果她们不肯听从或者质疑,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然而秀女们比忍冬更早地镇定下来,毕竟,她们此前早已接受过最基本的选秀训练,知道会有哪些步骤,面对什么样的难关。所以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有一个略为年长的秀女利落地将自己的衣裳一层层脱了下来,率先站在了最前列。其余的少女便如受了鼓舞一般,也都很快脱光了衣裳,齐刷刷地列队站妥。

忍冬对那个一马当先的秀女有点感激,不禁特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在心里赞叹着:真是个美人儿呀。蜂腰猿背,螳臂鹿腿,那样丰满的胸,那样纤细的腰,那样紧绷的臀,那样笔直的腿,真是年轻,真是艳丽,这才叫少女呀。她想,如果她是男人,也会爱上这样的女子的。

嬷嬷们走上前,开始依次对秀女们摸乳扪肌,又叫她们打开双臂嗅其腋下。少女们羞愧地低着头,忍着泪,但当检选嬷嬷说一声“不合格”并将那女子拉出队列时,那眼泪便忍不住了,有些秀女甚至当众放声痛哭起来,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仿佛一朵盛开的花蕾在瞬间枯萎,变得像秋天的叶子那样皱巴巴起来。

忍冬很欣慰地看到那个美人儿一般的秀女很轻易地通过了检验,并迅速地穿好了衣裳,还特地理了一下头发。她不禁走过去对她说:“你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纽祜禄远山。镶黄旗。”秀女很恭敬地回答,温暖地微笑。

忍冬点点头,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她不想在答案揭晓之前说得太多,于是慢慢穿过秀女的队伍,看到有三个嬷嬷在围着一个少女议论着什么,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嬷嬷退后一步,面有异色地回答:“这位平湖秀女年龄太小了,身子也单薄,我们不知道该不该算合格。”

忍冬回头,便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她的相貌几乎不能用美丽或者漂亮来形容,如果刚才那位钮祜禄远山堪称“红颜”的话,那么面前的这个女孩便是“绝色”——她的五官都精致如画,画得太精致了,眼角眉梢都流露出精耕细作的痕迹,以至于那妆容下的本来面目竟显得有些高深莫测;皮肤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白皙,像是刚刚剥了壳的生鸡蛋,滚动着一种柔嫩,一种晶莹,看得人惊心动魄,觉得随时都会有蛋汁流出来;小小的乳,小小的臀,虽然年纪尚幼,可是体态的轮廊却已经显现出来了,像一朵早熟的花蕾,含苞欲放,但那种“熟”是不自然的,拔苗助长一般的,带着一点点妖媚,一种不正常的近乎邪恶的**;而且她周身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非兰非麝的药香,使她整个人益发有一种无可形容的神秘幽艳。

这使得忍冬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有种隐隐的不安,她有点不希望这个小女孩入选,说不清为了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愿意见到她。可是这女孩好像天生就是为了选秀而活着的,她的眼、耳、口、鼻、发、肤、颈、肩、背都恰合标准,身材虽然单薄,但是娇嫩细腻,而各种规定里并没有一条是以**尺寸来决定选废的,况且身材面貌的评选权在于外宫的太监,而不在她手上。她的任务只是检验皮肤肌理与体味,并且考察绣绵、执帚等一应技艺。

“让她穿上衣裳吧。”忍冬只能这样说,她想,也许可以在后面关于技艺的考核中让这个过分特别的女孩落选。

然而,再一次事与愿违了,平湖的刺绣技巧堪与后宫的绣女相媲美,执帚拂尘的动作也优雅如舞蹈,根本她做每一件事都像在跳舞,或者举行某种仪式,有种说不出的庄严与典雅。而且她对于各种考试表现得从容自如,驾轻就熟,好像比忍冬更要熟悉规则。倒是那位远山秀女,她的刺绣就只会最基础的平针,而且针脚还不够平整,对于鼓琴、磨墨更是手忙脚乱,但是她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使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她一边曲不成调地弹着琵琶一边自信地微笑的眼神就仿佛在说:我弹得很差吗?那又怎么样,我反正又不是来宫里弹琴的。

的确是这样。忍冬在心里回答她,接过牌子来放进铺着黄色锦袱的画匣里,接着又重新转回到平湖秀女的面前,问她:“你几岁了?”

“十二岁。”平湖细弱而恭敬地回答。她的声音娇婉动听,宛如浮屠之铃,纤弱而清晰,直抵人心;她的眼神里也有一种坚定的尊贵的神情,剔透晶莹,同样直抵人的心里;而她的过于娇嫩的身体,此刻也有了答案,就是年纪的幼小,她几乎是卡着选秀的年龄下限挑上来的,是所有秀女中最小的一个。

这是个为后宫而生的女子。忍冬不得不对自己说。既然复苛刻的考试也不能令她落选,那又何必与她为难呢?

就这样,包括远山和平湖在内的一百二十名秀女,在顺治十年的初秋翩然走进了刚刚修复的储秀宫,成为顺治王朝第一批进宫的秀女。偌大的紫禁城后宫,瞬间变得华丽而热闹起来。

4

选秀大典举行得热火朝天,可是建宁却无权参与,这真叫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嬷嬷们:“为什么不让秀女和我们一起上绣课呢?为什么她们刺绣的时候我们需要回避?”

胡嬷嬷说:“她们还在学规矩,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主子,如果让她们随便在后宫走动,跟主子与格格们来往,说不定会带坏了后宫的规矩。只有等她们了解了所有的宫规,并且经过皇上与皇后的亲自挑选,升为小主以后,才可以在后宫走动,那时格格才可以去储秀宫探访她们,她们也可以偶尔来东五所拜访格格。只要再过两个月格格就可以见到她们了,何必急在一时呢?”

建宁等不得,到底还是换了身宫女的衣裳偷偷溜进了储秀宫,正遇见秀女们在做游戏,她们比东五所的格格们会玩多了,有的在翻绳,有的在踢毽子,还有的在糊灯笼。水竹篾的架子,碧纱糊的罩子,莲花座上插着描金蜡烛,用一根披星戴月的秤杆挑着,十分别致精巧。建宁看那秀女正要划擦火石蜡烛,忍不住走过去说:“让我来点。”

“什么?”建宁一惊,失手将灯笼跌落,火苗舔着碧纱,瞬间烧作一团。她心中虽然并没有太多的满汉之分,然而在宫中长大,耳濡目染,也知道满洲格格下嫁汉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不禁如水浇背,呆若木鸡。

绿腰还要伸手去捡那灯笼,被炙得将手一缩,怪叫起来。建宁如梦初醒,跺脚道:“我问皇帝哥哥去!”顾不得再理睬那秀女,拉起绿腰便往绛雪轩来。

可是顺治不在,绛雪轩的侍卫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建宁只得坐在御花园的芍药栏外等,一边不住地问绿腰:“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一个人,所有的嬷嬷都在这么说。”绿腰一五一十地告诉,原来太后已经将格格指婚给了什么平西王之子,纳彩问名都举行过了,连日子都定了,消息才渐渐透到东五所来,给一个嬷嬷无意中听到,不免向胡嬷嬷饶舌。那些嬷嬷们都拿着当新闻,说:“从前说笑话,要把格格指个汉人驸马,谁知道果然成真了。也怪,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连个信儿也没听见呢?不说别的,照规矩不是早该指定教习嬷嬷指导格格为妻之道吗?这等过了门儿,还不得闹笑话儿?”

建宁听到这一句,忽然呆住了,她知道一定是真的了,问谁都没有用。绿腰没有撒谎,赐婚一定是太后的意思,而存心要看她笑话则是所有东五所嬷嬷的德行。胡嬷嬷,皇后,皇帝哥哥,皇太后,没有人会帮她的。就算找到皇帝哥哥,也是没有用的。

“我们走吧。”建宁怏怏地说。绿腰并不敢问去哪里,只好在身后默默地跟着。她们都没有留意到,早有一个宫女悄悄越过她们,直奔了慈宁宫去。

四贞正在刺绣,听到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走来说,建宁格格已经知道指婚的事了,现在正坐在建福花园的桃树林里哭呢。请贞格格快去劝一劝吧。

该来的总会来。孔四贞暗暗叹了口气,放下绣绷匆匆赶到建福花园,果然看到建宁坐在桃树下痛哭。树上的桃子已经熟透了,因为没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随便摘取建福花园的桃子,就算它们熟透跌落也没有人敢捡,所以地上散落了许多红透的桃子。

四贞听建宁说过,这些桃树都是长平亲手种的,长平公主从没有机会吃到自己亲手种的桃子,所以每年桃树上结下的第一批桃子,顺治都要亲手摘下来让吴良辅送去公主坟上祭。但是今年皇上好像忘了上祭,不知他是被选秀的事分了心,还是因为妹妹的出嫁而烦恼,以至于忽略了长平公主的桃子?

孔四贞在心底里又叹了一声,蹲下身来,一边用手绢替建宁擦眼泪,一边缓缓地劝道:“怎么是发配呢?太后才不舍得格格离了眼前呢。格格是太后一手带大的,太后怎么会不替格格精心挑选一个好归宿呢?我听说礼部已经在重建额驸府,规格比妃子殿气派多了。就在建国门外,离宫不远,格格什么时候想回宫,抬脚儿就回来了,府里住半年,宫里住半年,不比日日月月呆在这里活得自在?你不是一直说东五所的日子太闷吗,以后去了宫外,就是女主人了,平西王长年不在京,你上无公婆,下无妯娌,满府里惟你最大,想逛街也行,想把房子拆了建花园也行,想回宫来住着不回去也行,不是比现在惬意?”

建宁省悟过来,猛回头望着四贞质问:“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同我说。你跟他们是一路的,就把我一个瞒在鼓里。”

四贞心里一惊,暗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愤怒、伤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间最深的秘密一样。她觉得自己被这双眼睛看透了,又觉得是自己背叛了这双眼睛里曾经的真诚与信任,觉得自己好像出卖了谁。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来,却仍然克制着声音,不紧不慢地驳道:“什么你们、我们的?皇上是你的亲哥哥,宫里都是你的血亲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实话告诉你吧,这些话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说的,皇上要我找个机会慢慢儿地劝你,还叫我告诉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双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宫伴读,跟皇上一起长大,皇上也觉得是个好人选,才替格格答应了的。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绿腰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儿地当件什么要紧事来报告,大喜的事儿叫她说得跟天灾人祸似的,回头惊着了格格,问你有几个脑袋担当?”

绿腰吓得赶紧跪下了,一声也不敢出。建宁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里那簇忽闪忽灭的火苗儿黯淡下来,没那么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贞定了定神,接着劝道:“我们做女儿家的,长大了总归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谁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儿家里就给订了孙家,统共连面也没见过,却也只好等着到了日子就一领轿子抬过去。那时候我又没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么不如意,连回娘家哭诉的福份也没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叶,又有太后和皇上撑腰,虽说是嫁,可是额驸府里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赐的,同入赘也没什么分别。别的格格不是指给满洲贝勒就是嫁给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长山阔水,风沙大漠,一辈子也难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发配呢。格格从前在盛京住过,难道还没过够那天寒地冻的日子吗?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怄气,要是像我这样,连个怄气的人也没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样呢?”

四贞红了脸啐道:“我一心为你,你倒打趣我。让你一个人哭去,看谁还理你?”转身走开。

至此,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话,还得有一个过程。以建宁的任性与单纯,越是劝着她,就越可能逼得她反着来,倒是由着她的性子闹一会子,然而再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就好了。反正每个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场的,早哭晚哭都一样,就由着建宁在今天哭个够吧。只是,不能让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职了。四贞暗暗留意着建宁的动静,并且开始着意布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撑腰。

但是建宁已经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经被另一个念头给分散了,那就是四贞的背叛。不论孔四贞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预知太后要对自己不利而没有告诉自己、还要充当太后的说客就是背叛。

建宁觉得孤单,孔四贞终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长平仙姑与香浮小公主是没有人可以代替。建宁捡起一只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长平仙姑,仙姑去了那么久,自己还没在她的灵前祭拜过一次呢。皇帝哥哥答应过要带自己去,却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灵前哭诉一回,不然是任谁也不会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宁决定出宫。

而她出宫的方式几乎和当年慧敏出府如出一辙。先是向四贞借了她从前的衣裳说做刺绣样子,接着称病请假,却命绿腰扮成自己的模样躺在寝宫里,然后换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趁一个雨天里偷了嬷嬷的腰牌溜出宫去。这些日子为着皇上选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乱,后宫里每日赶制吉服绣屏,连东五所的格格与嬷嬷们也有任务,轻易地让建宁的小把戏得了逞;而守门侍卫则早已收到四贞的密令,故意假装躲雨,并不肯仔细盘问,只远远打个照面儿就由着建宁轻轻松松地混出宫去。

然而建宁出了宫,却不知道该往东还是往西,茫然无措地逢着人便问:“长平仙姑葬在哪里”,却哪里有人知道?一路经过无数茶肆食寮,绣铺油坊,许多新奇玩意儿,都是从未见过听过的,只是不论要吃什么拿什么,人家都管她要银子,拿不出来,便不肯给。

即使是这样,她也仍然兴致不减地走走停停,东张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么将一块糖稀在捏捏吹吹下变成一只孔雀,看把戏人如何敲锣打鼓地让猴子衔旗打斗,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横飞地吸引了游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往小孔里探头探脑——只可惜她一文钱也没有,不能知道那孔孔里到底有什么可看。

老银匠许是活计正在火候上,一口气不断,没功夫招呼建宁,见是个小孩子,穿戴整齐,头脸干净,亮晶晶全是雨水,以为她是来避雨的,便不理会,由得她坐在一边。直待整块银子化完了倒入模具,这才站起身在蓝布围裙上擦着手问:“姑娘是要打点啥还是买点啥?这里有各式新款的银坠子、钗子,看中哪个,试一试?”

建宁便认真地看了一回,见那些麻花针、栀子针、银耳坠、梅花链、绣花镯、扭丝镯、花鸟戒指,以及各式雕花钮扣,都纤细雪亮,带着银饰特有的素雅轻薄,牵动着人的心。因看到一只雕着麒麟的长命锁,不大认识,便指着问:“这个是戴在哪里的?”

老银匠见她连长命锁也不认得,倒纳罕起来,道:“这是长命锁,给小娃娃戴的,姑娘从前没有戴过么?”

建宁摇摇头说:“我是旗人,不兴这个的。”

老银匠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们汉人家里的小孩子,一满月就要戴上这长命锁的,把小命儿锁住,使鬼神都不来侵犯他。富人戴金锁,穷人戴银锁,再穷的人家也要打把黄铜锁戴上。直长到十二岁上,娃娃有力气对付阴府里的小鬼了,这才给他解了去,还要摆一桌开锁酒,来庆贺小孩子长大成人呢。”

建宁悠然神往,羡慕道:“那一定很热闹。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也要给他戴这种长命锁,也要戴到十二岁上,也要摆酒庆贺。请你来,你来不来呢?”

老银匠见这姑娘穿戴高贵,举止大方,却是口无遮拦,竟然说起生孩子摆酒的话来,倒有些失笑,嘿嘿两声道:“来,来,姑娘要请,我一定来。只是那还要等好长一截日子哩,姑娘今儿可要打点什么自己穿的戴的不?”

建宁摇摇头说:“我这会儿身上没银子,我就是看看。”

老银匠心道,没银子你跟我废这半天的话,便不再搭理她,却也不撵,只一锤一锤地把模具里的银模子打成一只精制的蝴蝶,翅子薄薄的,身子小小的,还有两根细若游丝的须子,一闪一闪,直把建宁看得目瞪口呆。

隔了一会儿,建宁忽然问:“你会打乌鸦吗?”

老银匠一愣,一边用锉刀锉去银蝶身上的毛刺,一边笑着慢悠悠地道:“谁打那东西做什么?又笨重又难看,大得累赘,还不吉利。只有打凤凰,打孔雀,最多还有打燕子的,从没听说有人会打乌鸦,可戴哪儿呢?”

建宁道:“说的是呀,乌鸦这么难看的东西,偏偏宫里要当成祖先那样敬着供着,什么道理?”

老银匠有些作难起来,并且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贵人天降,这是吉兆吧?可是这姑娘如果真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一定是私逃出宫,说不定是犯了事,偷了东西跑出来的,要是被人家看见她在自己铺子里出现,还当自己窝赃销赃呢,说不定会以为这银铺里的首饰都是偷宫里的雪花银打制的,那可冤枉!这样想着,手上便微微用了力,忽听“扑”一声,锉刀擦过去,竟把坠子上一根蝴蝶须子锉断了。

“晦气!”老银匠啐了一口,扔了锉刀,只得重新把独须银蝶架在银灯前要重新化掉。

建宁看着,忽然想起母亲绮蕾临死前拾起的那只折翼蝴蝶来,不禁脱口而出:“不要烧,我要!”

老银匠一愣:“你要这个干嘛?都废了。姑娘想要耳坠子,我给你重打一只。”

“我就要这一只!”建宁想一想,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鹦哥绿的镶玉镯子来,“我拿这个跟你换。”

老银匠见那镯子是金镶玉,哪里想得到建宁是不识稼穑,不辨贵贱,只更加认定她是偷了宫里的银物来倒赃,不然怎会出手这般大方?倒害起怕来,忙忙地推脱:“这怎么敢?这可不敢!姑娘不买东西,还是请吧,别处玩儿去,我这里还要做活计呢。”

建宁不高兴了:“谁说我不买东西?我就要这只银蝴蝶,你要不给,我拿两只坠子换你一只可好?”

“不好不好!不换不换!”老银匠头摇得像拨浪鼓,建宁越是大方,他心里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里还一直做着外请的姿势,几近于轰赶了。

建宁怒了:“我就要这只蝴蝶!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叫人拆了你的铺子!”

这话老银匠倒是信的,宫里跑出来的人,什么不敢干?背景大着呢,惹得起?再看看那只蝶,一枚小小耳坠,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就当破财消灾吧。于是挤出笑脸来,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欢,就送给姑娘玩儿吧。只求姑娘高抬贵手,移驾别处逛去吧,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

建宁在宫里被服侍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人白送她一只银坠子,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欢欢喜喜地揣起来,转身出了铺子。此行未能找到长平公主的坟茔,却意外得了一只银蝶坠,让她觉得这里面藏着某种玄机,或者是母亲在冥冥中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吧?在香浮失踪后空虚已久的心终于得了些许安慰,建宁的眼角几乎已经有泪了,不过也许,只是天上的雨水。

建宁并没有反对,因为她不知道反对之后该怎么做,出来大半日,她已经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终于出宫来了,并且已经察觉这宫外是多么光彩陆离,然而又怎样呢?她一直都想离开紫禁城,可是她没有想到,离开后,她竟然连一步路也不会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命运,那么,就惟有顺从。坐在轿子里,走在回宫的路上,她对自己说:也许出嫁也不错,就像贞格格说的,可以住在宫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说了算。那时,想什么时候逛街就什么时候逛街,想打多少根钗子就打多少根钗子——当然,要带足银子。

多少年之后,老银匠仍会记得这个和风细雨的下午,记得那个姑娘是怎么样在细雨蒙蒙中走进铺子里来的,又是怎么样揣了那枚一根须子的银蝶坠子在细雨蒙蒙中走远。

他会一直一直地记得,也会一直一直地说起。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建宁的身份——就是当朝皇上的亲妹子十四格格。当朝十四格格曾经在自己的铺子里索走了一只蝴蝶状的银耳坠子,这是何等的荣光!

他所以会知道建宁的身份是因为又见着了一次,他第二次见到建宁是在数月后格格的大婚游行礼上,大红轿子从宫里抬出来,格格坐在轿子里,额附骑在马上,对着长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仿佛在招摇着他们的幸福与荣光。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过这是第一个嫁给汉臣的大清格格,这是第一个娶了御妹的汉人子弟,他们中总有一个是光荣的吧?

顺治帝戏弄吴应熊说要为他指婚满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实,嬷嬷们取笑建宁会嫁个汉人额驸的话也一语成谮,这不能不使建宁与吴应熊的大婚成为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热门谈资,情形约等于当年太后下嫁多尔衮,而远远胜过顺治爷娶皇后——那也难怪,当今皇上与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联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宁下嫁吴应熊,却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对等婚姻。

事实上,大清三百年历史上,下嫁汉臣的格格也就只有建宁公主独一个。就冲这一点,也足以成为传奇的了。

附注:

1、《清史编年》载:顺治十年八月十九日壬午(公元1653年10月10日),以太宗第十二女和硕公主嫁平西王吴三桂长子应熊。只此一句,别无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