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小满蹲在洗衣服的湘湘身边发愣,眸中灰扑扑的,湘湘实在看不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幽幽地问了一句,“记得六年前的今天么?”

小满眸子里终于有了光亮,轻声道:“在船上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跟你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确实如此,胡长庚到郴州没几天,就被调派去了广西宜山,向李玉堂将军重新编组的第十军报到,协助他重建功勋卓著的第十军,又剩下他们两个。

湘湘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作祟,狠狠啐他一口,“你这个倒霉鬼,我才不跟你相依为命!”

小满没有跟她斗嘴,将洗好的衣服清好一一晾在竹竿上,检查一下竹竿的三角支撑稳不稳当,看她一双手冻得通红,赶紧拿出毛巾擦干,敞开棉衣将她的手塞了进去。

“小满,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湘湘突然哽咽起来,小满低着头不敢出声,随军医院的老院长打着呵欠出来,乐呵呵道:“小满别老欺负妹妹,她昨天做了几台手术,实在太辛苦啦!”

“院长你偏心,我也辛苦!”小满梗着脖子叫道,“医院只有我一个打杂,您就不能多请几个人来帮忙么!”

“不让你忙得团团转,你又该到处乱跑!”湘湘撇撇嘴,从他怀里抽出手,不过当然不会干脆利落抽出来,末了还要在他胸膛戳一戳。

预料中和肌肉碰撞的感觉并没出现,她戳到的都是骨头,手指几乎折断,不禁叫嚣起来,“你倒是吃胖点呐,戳得我手痛!”

老院长见惯了两人的争斗,对她的蛮不讲理和他的忍让颇有几分好奇,扑哧笑出声来,“小满,我可以断定,你上辈子欠她的!”

终于有人做主,小满哀嚎得惊天动地,“就是就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湘湘老是看不起我!”

胖厨子被吵醒,冲出来准备骂人,看到老院长,脖子赶紧缩了回去,小满扯开嗓门叫道:“胖子,今天吃什么?”

胖厨子掐指一算,挠着头不说话,满面为难,医院不过十来人,伙食由他和小满一手操办,不过月中而已,伙食费已经寥寥无几,难不成月底要喝稀粥度日?

老院长看了看脸颊凹陷,满脸菜色的湘湘,再看看明显瘦了一圈的小满,笑容渐渐收敛。这些孩子身负血海深仇,精神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大,本来就食不下咽,如果伙食还搞不好,岂不是要把小命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管怎样,吃饱饭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老院长强笑一声,慢慢踱出小院,看到两人打着土车过来,连忙喝道:“站住,别过来!”所有医生护士都住在这里,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县长太太让我们送点吃的来!”一人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喊,欢快地摆手,“我们村长说了,以后你们的伙食由我们几个村子轮流包了,放心吧,今年收成好,大家都饿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都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慨莫名。一路行来,只要说是抗日的军人,即使吃了败仗,百姓还是一样拥戴,坚持用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甚至省出自己的口粮让他们带上,这种深情厚意,如何能回报偿还!

一听说有吃的,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哦嚯哦嚯冲上去相迎,抱着最上面一袋子红薯扯着花鼓调鬼叫,“红薯妹妹啊,想死哥哥我也,我要蒸着你吃啊煮着你吃,煨着吃啊炒着吃,吃啊吃啊吃啊吃……”

哄笑声中,湘湘捂着脸朝家里狂奔,生怕别人知道自己跟那臭不要脸的家伙是亲戚。

喷喷香的红薯粥煮上,萝卜干刀豆洋姜等等美味的坛子菜盛上,大家的底气立刻足了,笑声歌声都在小院响起。湘湘难得吃了顿饱,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加上被小满一直逗乐,眸中流光溢彩,一天到头接触的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病员,医生护士们不免看得有些眼睛发直。

灶屋里,胖厨子往窗口一趴就不挪窝了,咧着嘴笑得春光明媚,小满纳闷地朝外看看,赫然看到湘湘在晨光里仰着脸轻笑,世上最美丽的景色莫过于此,愣了愣神,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势飞扑而至,准备一顿好打。胖厨子练过两手,将他制住,贼笑道:“你妹妹真的嫁人了么,不会是你看我太胖,骗我的吧!”

“孩子都生了,难道还有假!”小满挣开束缚,趴在窗口看了看,抱着头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嘟嘟囔囔道:“那姓顾的混蛋怎么还没回来!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杀回长沙去!杀回湘潭去!”

他们家的事情胖厨子也有所耳闻,不过他在外面闯**多年,这种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安慰都懒得说上一句。乱世之中,热血男儿哪个不是被国仇家恨冲昏头脑,若有机会,断不会不想报仇!

没了念想,胖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外面,不过一会工夫,湘湘已经没了笑脸,脸色煞白,朝外面疯狂跑去。

看来又出了什么变故,他猛地想起,有人送信来说他们老家被屠村,两人都病了好些天。他实在不忍心在那血淋淋的伤口抹上一把盐,从刚送来的腊鸡上割了条腿,丢到水里随意煮了煮,捞起来塞进那可怜的小子手里。

“哼哼,想收买我哦!”小满尾巴又翘上了天,挤眉弄眼道,“追我妹妹的人多着呢,我得看看你表现好不好!”

胖厨子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一脚踹了出来。

好久没吃鸡特别是腊鸡,小满光闻到香味就流了几大碗口水,不过,想着湘湘也是好久没吃到,他很小心地撕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含着过瘾,将鸡腿包好塞到怀里,得意洋洋地去献宝。

医院就是前面一排房子,因为年久失修,颇有些破败。相比之下,他们住的院子倒还能看,毕竟是县长大人亲自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房子的优劣到路边小狗的美丑,再到刚刚经过那个妹子羞答答的目光,小满一刻不停地想东想西,生怕有一秒的停顿,让某些事情趁虚而入。

医院里仍然一片宁静,台阶上七歪八扭躺着几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小满蹑手蹑脚走到护理室,探头一看,差点惊呼出声,那个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家伙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下一秒,某个念头削尖了脑袋冒出来:顾清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他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湘湘,一点一点回头,一寸一寸挪动脚步。

其实,只要把目光从那家伙身上稍一挪开,湘湘就能发现自家兄弟泪流满面的脸,能看到他用口型说出的话。

“再见,湘湘!”

“保重,我最宝贝的妹妹!”

此时此刻,湘湘一颗心都在久别重逢的爱人身上,捉着顾清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处理各种各样的伤口,满面泪痕。顾清明脸倒还算干净,只是若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还在,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上的肉全没了,剩下一层暗沉沉的皮,紧紧附着在骨头之上,将脸上的轮廓勾勒得触目惊心。

难得遇到这种喜事,老院长一时兴起,又来展现自己的“高超”理发技术,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笑道:“衡阳边上的几个县都在等你们,掩护的队伍随时候命,周师长和孙参谋长十月初就跑了,方军长十月底被救出来……不过,真没想到,你自己都能逃出来,果然是当年常德的铁血英雄!”

湘湘茫茫然抬起头,老院长狡黠一笑,“你不说,并不代表你哥哥不会说。说真的,大家对你夫婿都十分钦佩,自愧弗如,不然早就有人来追求你啦!”

顾清明为之气结,目光更显灼热,生生将湘湘的泪水逼退,染了满面嫣红。

老院长东扯西扯,想让他好好讲讲逃跑的经过,只是无论他如何诱导,顾清明一个劲和湘湘眉来眼去,嘴上像装了铁锁,顿觉无趣,恹恹地走了,临走还好心地将门带上,在门口停驻片刻,笑容一瞬间消失无踪,不知在压抑什么,浑身微微颤抖。

处理完伤口,湘湘拿出剪刀,蹲在他身边无比用心地给他剪手指甲,顾清明胸膛起伏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奋力压下,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声音道:“夫人,你好不好?”

湘湘泪落如雨,咬了咬下唇,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扑通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布鞋。

“鞋子是老乡给的,可惜了!”他准备制止她,被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轻轻叹息,“夫人,辛苦你了!”

脓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湘湘刚刚吃得太饱,一下子胃里上下翻腾,踉跄着扑了出去,抱着柱子吐得一干二净。军部的勤务小兵正好提着一桶热水赶来,惊叫道:“长官,别动!”

湘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怯怯接过身后那人递过来的水和口罩,干脆在台阶上继续做事。

两个男医生凑过来看了一眼,交换一个眼色,朝顾清明比出大拇指。顾清明腰杆一挺,带着淡淡的笑欣然接受他们的夸赞。

包扎好,顾清明指了指两只大粽子脚,唉声叹气道:“我瘸了,怎么办呢!”

湘湘终于从某种情绪中抽身,满心都是重逢的惊喜,眉梢眼角一片春意盎然,艰难地板着脸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勤务小兵仍然稚气未脱,蹲在一旁托着腮看完好戏,嘿嘿笑道:“夫人,长官孤身逃出衡阳,靠两条腿走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

湘湘忍俊不禁,脑海里闪现另外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笑容难以为继,迟疑着问道:“那个……小穆……”

“牺牲了!”顾清明拳头骤然握紧,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却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死了!都是一群混蛋!”

“别这样,你们投降了……”湘湘下意识想安抚他,未料到刚一开口,顾清明勃然大怒,“谁投降!你他妈的才投降!我们是停战!停战!懂不懂!”

没想到第一次被他恶语辱骂竟是在重逢之际,湘湘愣在当场,勤务小兵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频频回头,顾清明不顾脚上的伤,一脚踢翻水桶,喝道:“你跑什么跑!站住!”

小兵人小胆子更小,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顾清明哭笑不得,看她那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找回某种熟悉的记忆,伸手想摸摸她脸颊,瓮声瓮气道:“这事以后不准提!你又不懂!”

“你混蛋!”湘湘打开他的手,捂着脸冲了出去。

受了委屈,湘湘自然第一个要找小满诉苦。冲出医院,她在门口小路差点撞到老院长,顾不得跟他嘻嘻哈哈,一口气冲回小院,抻直了脖子高喊,“小满,出来!”

要是平时,小满一定人未出现声先至,乐呵呵地回应,这一次她连叫了几遍都没人回答,不觉有些懊恼。不过,没人安慰,哭也没啥意思,她悻悻然抹了抹脸,发现脸上被泪水冲洗太多遍,干得发痛,绕过晾着的衣服,准备去房间搽点雪花膏。

房门虚掩着,看起来又像是小满准备引诱她进去吓唬人,湘湘一把火烧到头顶,一脚踹了过去。

长庚猜到顾老先生使的绊子,再不肯接受顾家的好意,医院条件不够,他们一家人只分到这么一小间。长途跋涉之后,她到郴州时几乎奄奄一息,小满和长庚将唯一的床让给她,两人找来门板打地铺,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都是一家人,自然不用谢,送走小叔,小满最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本性,常常挑起战争,她干脆如他的意,和他再度交手,如同在家里一样。

踹开门,湘湘摆出干架的模样,双手叉腰堵在门口,大吼一声,“小满崽子,出来受死!”

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两人享福惯了,不太会做家事,花布隔开的两块领地上,架子**仍然是狗窝,另外一个用凳子和门板搭起的**却空空如也,以前堆在**保暖的衣服全都不见踪影。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一拳将摇摇晃晃的门打到一边,从衣服底下钻过去时,带得竹竿掉落,衣服掉了满地。

“别追,他早就走了!”胖厨子堵在门口,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一个撕了一小块的腊鸡腿,知道又是那家伙从口里省出来的,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将鸡腿砸到胖厨子身上,大吼道:“我不要他假惺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都死光了!他回去做什么!”

她试图绕开胖厨子,只是一贯好说话的人今天铁了心拦在她面前,她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急得脑子里乱了套,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大骂,“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胖厨子可没小满那么好的脾气,将她手腕一扣,顺势掀翻在地,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大小姐,小满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太懂事。你们家的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他只想着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才真正会让人看不起!”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就是胡家的男人,这就是湖南的男人。湘湘突然平静下来,胸膛变得空空****。

她一直以为,她是亲人们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不会抛弃她。姐姐没有了,还有奶奶,奶奶没有了,还有最疼她的爸爸姆妈,爸爸妈妈没了,还可以在大表哥粗壮的膀子上吊秋千,还有细妹妹秀秀……要是都没了,她唯一的兄弟小满,最亲最亲的小满,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伶伶活下去……

世事难料,他们竟然都抛下她,连小满也不肯为她留下。没有了亲人,她被顾家欺负的时候找谁诉苦,又该去投奔谁?

顾清明的怒吼犹在耳际,她低头看着腕上的瘀血,凄然一笑。没有了亲人,也没人会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心的错误,没有了亲人,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爬过去捡起鸡腿,用纸包好放进衣兜,从地上一点点撑起来,对胖厨子冷冷道:“不是男人才知道报仇,女人也会!”

既然这样,那就全家团聚吧!她见过太多死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远走,从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热热闹闹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辈子过完。

“你哥让你乖乖跟你男人走!”见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出来,胖厨子气得跳脚,“你也太胡闹了!医院是你说走就走的地方么,那么多伤病员怎么办!”

“我没来的时候不也挺好!”能气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气,朝他挥舞着小拳头,恶狠狠道:“你敢拦我试试,小心我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如果我拦呢?”门口传来顾清明的声音,湘湘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顾清明,我跟你没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顾清明拖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一瘸一拐走进来,像踩在两条小船上,看起来颇为诡异,胖厨子在他脚上盯了一会,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敬意油然而生。

顾清明扶着门站定,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没关系,那念亲呢?”

丢下吃奶的孩子一直是湘湘的心结,长庚和小满都不敢提,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嗫嚅半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清明见好就收,柔声道:“跟我回家吧,念亲在等你!”

“我家没了……”想到这个,湘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箱子哐当落地,捂着嘴嚎啕痛哭,顾清明刚刚已经从老院长那里听说一切,克制着嚎啕和怒吼的冲动,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许下诺言,“你还有我!”

两人絮絮低语一阵,胖厨子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顾清明正好饥肠辘辘,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院子里开动,湘湘将鸡腿过了道水,搬了条小凳子坐在他脚边,双手抱着鸡腿慢慢地啃,从那木然的神情来看,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石头,从那极其珍惜的模样来看,那又变成了天上有世间无的珍馐佳肴。

胖厨子看得难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个杯子,给她倒了满杯,淡淡道:“小满一直想喝,不过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让,他自己也怕醉后失态,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给他饯行!”

听到最后一句,顾清明把伸出去挡酒的手收了回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地将酒灌进喉咙,一股灼烧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脉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尽数逼到胸腔,让人胸口胀痛得难以自抑,

恨不得大哭一场,大吼数声。

饯行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果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满还要厉害,早就杀了陈楚那个畜生,杀了全长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国的鬼子,为所有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小满不敢喝。湘湘捧着杯子仰天大笑几声,直直倒下,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随同方先觉下了飞机,湘湘一眼就看到顾老先生手里包裹得红彤彤的婴儿,捂着嘴将惊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

顾清明和方先觉交换一个无奈的眼色,方先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黯然垂下眼帘,顾清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鼻子一酸,轻声道:“家父特意请了长沙厨子,有空来家里吃饭吧!”

从芷江机场起飞时打过招呼起,方先觉就再无第二句话,顾清明也不去打扰他,和他一样陷入沉思,愁眉深锁。

方先觉似乎许久才把飘远的意识收回,轻轻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不喜欢吃湘菜,实在太辣。在长沙的时候你夫人的奶奶应该看出来,每次做菜都要做些清淡的汤菜,而且端到我面前的必定是加工过的,虽然看起来红彤彤的,真正吃到嘴里却不辣。”他再次追随湘湘的背影而去,看到她已经抱着孩子低低呜咽,慨然长叹,“在湖南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却到现在才懂得湖南人,实在太遗憾,好好待你夫人吧,她真的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也没有道别,径直上了接他的专车,绝尘而去。良久,顾清明犹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缓缓抬起手挥了挥,轻声道:“保重!”

湘湘满脸笑容,抱着孩子凑到他面前,将孩子的脸扒拉出来给他看。他想接过去,却不知从何入手,伸着双手比划两下,有些手足无措。湘湘大笑连连,将孩子囫囵塞进他怀里,以行家的架势手把手指点,“喏,兜住屁股,行啦!”

“念亲……”他迟疑着唤了一声,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心中酸痛难耐,将孩子抱紧了一些,喃喃道:“念亲,记得你妈妈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把你生下来,记得湖南的亲人,特别要记得守护你的小满舅舅,记得……”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将他的嘴封住,两人四目相对,他轻柔叹息,腾出一只手将她揽进怀中。

念亲一双酷似小满和湘湘的大眼睛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竟然毫无生疏感,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顾清明满脸疑惑,在小家伙和湘湘之间比较一阵,突然恍然大悟,发出懊恼的哀鸣,“怎么会像小满那混小子,为什么不像我呢!”

“像你有什么好,从小到大让人操心!”顾老先生还想摆摆架子,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吟吟过来凑热闹。顾清明将孩子交到他手里,借故和他拥了拥,哽咽道:“父亲,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顾老先生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落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颤声道:“回来就好!辛苦了!”

他把孩子送到湘湘手里,索性豁出老脸不要,正色道:“你也辛苦了,以后别这么冲动,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日子也不多了,让我安安心心过完这最后一段吧!算我求求你们!”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顾清明打一次仗他就如同死过一回,这次从衡阳开战到陷落被俘,他足足担心了半年,那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噩梦组成的时光,如果再来一次,他宁肯先他们一步而去,省得活在世上备受煎熬。

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顾清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随着湘湘一起跪倒,黯然应下。

回到家,顾老先生打发两人去收拾收拾,将自己关进书房,应付即将到来的挑战。

将孩子塞给奶妈,湘湘跟在顾清明身后进了房间,房间很暗,两人并不急着开灯,在门后的最黑暗处紧紧相拥。

休养了一段时日,两人都恢复了身型,不会像重逢时那样骨头撞骨头,两人似乎同时想到这个问题,幽幽的目光相遇纠缠,深情款款。

想到不得不面对的某些现实,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战战兢兢道:“你还要打仗吗?”

“不打了!”顾清明附耳道,“我们在衡阳城里守了四十多天,弹尽粮绝,却怎样也等不到援军的时候,我就不想打了!”

湘湘终于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多么伤人,心中更加忐忑,顾清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强笑道:“死者已矣,活下来的第十军官兵都必须先过自己这关。那天是我的错,你别怕,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平等的,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直接骂人就是,千万别打其他主意,好吗?”

湘湘没想到自己的话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满心感动,踮着脚尖去捕捉他的唇。他到郴州后,虽然住进了官邸,可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两人的心情都不好,沟通寥寥,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毕竟是患难夫妻,他一句话就为她卸下所有包袱,她怎么能不倾力回报!

他微微一怔,接受了她的讨好,克制着心头的翻涌,用力捧着她的脸,近乎疯狂地吻了下去。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老管家高声道:“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他犹若未闻,吻得更加如痴如醉,倒是湘湘怕公公生气,拼命将他推开,他苦笑着揉揉她的脸,蜗牛一般慢吞吞踱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顾老先生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冷冷道:“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好做打算!”

他软软靠在门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无语。顾老先生也不催促,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塞进藤椅,定定看着书桌上一方砚台,好似在做什么重大研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终于开口,瓮声瓮气道:“父亲,我没有后悔!”

顾老先生将目光从砚台上挪开,只匆匆扫了他一眼,飞快地落在书桌上的镜框上,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变成这般凄惨的模样,那些话再也问不下去,撑着桌面起身,正色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希望你后悔!”

“光凭一个军几个军的拼死抵抗,这仗根本没法打,父亲,您明白么?”

顾老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浑身悄然发抖,咬牙切齿道:“大战在即,他们敢欺上瞒下,对第十军处处掣肘;大敌当前,他们敢坐视不救,沽名钓誉;城陷之后,他们敢落井下石,推诿责任。你放心,要是蒋某人问罪,我一定问个清楚,这种仗他要我的儿子怎么打!”

顾清明显然没有料到一贯韬光养晦的父亲言辞会如此激烈,背脊下意识挺了挺,黯然道:“父亲,不必如此,是非自有公论,我就不信他能毙了我们!”

顾老先生似受到极大惊吓,眼睛一瞪,拍案怒喝道:“闭嘴!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正合我意!”顾清明仰头大笑,转身就走。

“日军已经打到贵州,有人准备放弃重庆,你作何打算?”

“你不是让我乖乖待在家里嘛,何必问我!”顾清明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走得更快。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他脚步一顿,听到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父亲一直以你为傲?”

他重重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出来,径直回到房间,近乎疯狂地扑向正在**跟孩子玩耍的湘湘,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看到念亲被惊吓得目瞪口呆的小模样,他又扑哧笑出声来,拎着小家伙衣领塞到两人中间,在两人脸上亲来亲去,宣泄郁积心内多日的各种情感。

湘湘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由着他闹过一阵,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们再生一个吧?”他刚要热烈应对,念亲仿佛感觉到夺宠的危险,嘴巴一瘪,哭声震天。

顾清明这才知道小孩子的杀伤力,被他吵得脑袋几欲炸裂,见湘湘也哄不住,一下子蹦了起来,双手往念亲腋下一叉,从她怀里抢走了人,夺路狂奔。湘湘哭笑不得,一边追一边喊他放下,他有心逗她开心,举着孩子跑得更快,在花园里绕来绕去跟她捉迷藏,念亲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大笑不止。

大家都惊动了,齐齐过来看热闹,还是老管家看她累得气喘吁吁,将念亲接过来交给奶妈。顾清明接过仆妇倒的热茶,一边吹冷一边送到她面前,嘿嘿笑道:“咦,脸色好看多了呢!我说夫人,赶紧养好身体,顾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双胞胎就靠你了!”

湘湘挥舞着拳头作势捶他,他不退反进,就势将杯子送到她唇边,湘湘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轻轻抿了一口,他手一收,咕咚咕咚喝完,哈哈大笑。

“《大公报》的王芸生来访!”这时,门房送来一张名片,顾清明接过名片看了看,又塞给老管家让他给顾老先生,拖着湘湘的手就走,经过杨秘书的时候,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带夫人出去有点事,要是跟我有关,你就说我只有一句话,‘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随便他怎么写,我没有意见。”

杨秘书慌忙应下,急急奔去书房跟顾老先生商量,湘湘的手紧了紧,轻声道:“王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写的东西很有见地。”

顾清明眉头一拧,掐着她脖子往后走,柔声道:“我也喜欢看他写的东西,怎会不知,他是真正为抗战着急,忧国忧民之人。可是你要知道,在父亲和你眼里,只要我活着,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喘口气也是错的!”

杨秘书很快去而复返,将两人引到后院,笑道:“刚刚顾老说了,长沙来了消息,小满舅爷已经到了长沙,跟小平安会合后在你家原址附近搭了个棚屋子住着,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

不说还好,湘湘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眸中似有无数碎片,顾清明意味深长地斜了杨秘书一眼,当机立断,也不想去逗念亲了,拥住她就往后门走。

顾清明原本只是想带她在附近随便走走,刚一出门,杨秘书开着轿车正停在两人面前,顾清明冷哼一声,将车门拉开和她一起坐进去,湘湘醒悟过来,悄声道:“别这样,父亲总是为我们着想。”

顾清明在心中轻叹,将她的小手温柔地包在手掌,对杨秘书似笑非笑道:“我也算壮志未酬,你今天想怎么说服我离开?”

看来今天的任务会很好地完成,杨秘书由衷微笑,正色道:“其一,重庆经过多次轰炸,已经破败不堪;其二,重庆人心惶惶,达官贵人逃得差不多了;其三,夫人从衡阳回来,几乎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需要长期静养,调理身体。”他顿了顿,沉下脸来,竭力轻声道:“医生似乎说过,夫人短期内不宜再受孕,否则有生命危险。”

湘湘自恃懂得医学知识,熟知自己身体状况,只当他在吓唬人,将顾清明的手捧起来,轻轻用脸颊蹭了蹭,给予无言的安慰。顾清明好不容易克制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根本不敢再看她微笑的容颜,他在前方杀敌报国,她何尝不是同样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短短一年间,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心力交瘁,身体如何会好!

杨秘书自认此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不必担心,有王芸生这些耍笔杆子的在,衡阳之事很快就会被压下去。我还记得他在八月四日的社评里盛赞过你们,说你们以必死决心,作浴血战斗,抗住了敌人的凶锋,昂扬了国军的士气,安定了全国的人心,更坚定了上下一致的信念。这话流传盛广,你们肯定也看过……”

“别说了!”湘湘温柔地笑,一字一顿道,“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他们打仗并不只是让人们赞扬。”

杨秘书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刻噤声,换上无比肃穆的表情,真恨不得将嘴巴贴上封条。好在顾清明并未发作,只死死盯着虎口的枪茧,眸中一片赤红。

回来时,顾老先生正在客厅等候,听到两人说话声,竟满面喜色地起身相迎,顾清明慌忙疾走两步,将他搀上沙发坐下,苦笑道:“父亲,上头将我们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好!”顾老先生哈哈大笑,“第一,我没想到蒋委员长如此重视你们,不但设宴招待,还有青天白日勋章和慰劳金;第二,我也没想到舆论界对你们这么厚爱,王先生说社评的题目都想好了,名为《向方先觉军长欢呼》,希望有空能和你们好好谈谈,表达了他对衡阳守军的敬意。”

“既不成功,也未成仁,父亲,你觉得我有脸接受这份‘厚爱’,去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猴把戏吗?”顾清明冷笑连连,转头就走。

顾老先生的笑容僵在脸,用颤抖的手指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湘湘满心不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怔怔道:“清明,父亲将你送到美国,不是要你学‘不成功便成仁’!”

顾清明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湘湘,我再说一遍,你女人家不懂这些,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

湘湘也是火爆脾气,将手一甩,冷笑道:“你们敢打、敢降、敢逃,就不敢面对失败,重新再来么!上头既已不再追究,还辛辛苦苦送来梯子给你下,你要是不敢接受,当初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你要是死在衡阳倒好了,我把你尸骨带回老家,我们夫妻很快就会和亲人团聚,不也十分完美!”

顾老先生背脊一阵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拄着拐杖慢慢往书房走,走不到三步,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扶住,他身形微微一晃,突然老泪纵横。

顾清明垂下眼帘,哽咽道:“父亲,对不起!”

顾老先生摇摇头,当着他的面将房门关上,顾清明在门口停了三秒,回头和湘湘遥遥对望,见她仍然像只好斗的小兽,胸膛高挺,下巴扬出优美而桀骜的弧度,突然想起初见时她娇俏的模样,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抽疼,恍然间,和她已经过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