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平静多日的湘雅以及长沙各大医院又开始紧张起来,院长接到前线的电话,立刻布置下去,腾出病床,调派人手,接应来自常德的伤员。
公路被破坏,汽车不能行驶,轮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阳,当局无奈,只得大量增派火轮抢运伤病员,这次战况极其惨烈,重伤员不计其数,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许多人命。
准备工作还算顺利,考虑到伤员太多,医院增加了不少简易病床,并且统一调度,由几位最有经验的医生把关,一进院就辨明轻重级别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医治。
十一月三十日,第一批火轮就要到了,而第一批重伤员将会抢运到湘雅医院,听到这个消息,奶奶不由自主想起刻在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那些鲜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脚的孩子,那些惨叫和痛哭……最让她难忘的,却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几乎累死的孙子孙女。
天公不作美,这两天转冷了,奶奶直发愁,熬了一夜,给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紧实的贴身衣裤,一早就拿着衣服敲开她的房门。
湘湘这些天哪里睡得安稳,听到声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连忙起身开门,开始准备去上班。奶奶盯着她穿上,嫌她手脚不麻利,还一个劲凑上来帮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手脚打开让她折腾,奶奶为她穿好了,恋恋不舍将耳朵凑到她肚皮上,湘湘忍无可忍,大叫道:“没有啊!有就见鬼啦!”
奶奶摸了一把,嘿嘿直笑,“我就想见点鬼,你快点生一个,我现在闲得很呐!”
湘湘张开双臂将她抱住,狠狠摇了摇,强笑道:“我摇醒你,看你还做梦!”
听到院子里有声音,祖孙俩笑笑闹闹出了门,一见大家果然都在,胡长宁正一脸严肃跟苏铁说话,苏铁神情颇为谦恭,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湘湘,苏铁微微一愣,原来她在家随便惯了,就穿着那套贴身棉衣裤出来,曲线毕露,加上一改往日的阴沉,眉梢眼角带着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娇俏可人。
湘湘却没留意他,因为发现湘君回来了,两姐妹都忙得一塌糊涂,多日未见,湘君整个人黑瘦如柴,愈发显得老气。胡刘氏明明心酸难忍,表面上也不敢显露半分,红着眼眶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湘君却似累极,脸色笑容勉强,唯唯诺诺。
湘湘心里也难受得紧,跟幼时一般,凑过去蹲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不说话,湘君作势要拧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终于笑出声来,趁胡刘氏去张罗饭菜,附耳道:“你快想个办法让弟弟回家,他这几天在我那里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
湘湘哪里有办法可想,那家伙不娶秀秀就罢了,还要在她伤口上踩上两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湘君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轻声道:“秀秀肯定舍不得他,我看能不能让他答应这门亲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你还不知道他的臭脾气!”湘湘愤愤道,“别提这事了,到时候又害秀秀空欢喜一场,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湘君这次真的发了愁,湘湘在她身上蹭了蹭,强笑道:“好啦,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要苏铁顺便带我去你们那里瞧瞧他,不行的话我给他打一顿他就舒服了!”
湘君看看那个目光始终没离妹妹的俊秀青年,感慨万千,有心想开她两句玩笑,又怕弄巧成拙,引发她的执拗性子,把这刚萌芽的小苗掐死在摇篮里,趁苏铁看过来,冲他展颜一笑,无声地表示支持。胡长宁似有所感,回头看看两姐妹,再看看越来越满意的准女婿,摸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须,露出久违的笑容。
吃完饭,苏铁骑着车带她去上班,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明明两人丝毫不知,竟然一直跟到街口。胡长宁许久没见她回来,拖着毛毛的小手出来找人,果不其然,她坐在街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发愣,而那两人只怕早就到啦!
胡长宁知晓她的心思,让毛毛拉她起来,轻笑道:“妈,放心吧,他们都有经验了,不会乱来。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搬条凳子看住她做事,叫她做两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行不行呐?”
“你知道个鬼,你这个榆木脑壳,跟你说也没用!”奶奶扑哧笑出声来,起来时才觉腿脚没力,又不好意思说,揽过毛毛,撑着毛毛的肩膀往前走。毛毛有些愕然,看到胡长宁朝他悄悄摇头,这才明白过来,脚步更慢,胸膛挺得更高,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湘湘因为技术过硬,也被安排在前面接待那关,对伤病员进行最直接有效的处理,重病者则径直送往苏铁坐镇的急救室。今天早上吃得太多,湘湘泡上一大杯茶消食,才喝了两口,运送伤员的军用卡车就已经到了。派来支援的军警大声吆喝,一人一马当先开路,将伤员一个个弄下来,看得出来大家都有些心急,叫骂声此起彼伏,连伤员的呻吟也掩盖下去。
仿佛面临一场大战,湘湘收敛心神,迅速冲去接应,一个个检查分派。其实,根本用不着分了,这一批所有的都是重伤员,有三个已经没了呼吸,湘湘就地施行急救无果,眼睁睁看着三张年轻的脸庞蒙上白布,心头突突作跳,疼痛难忍。
“还有没有?”发现担架没了,湘湘揉了揉胸口,哑着嗓子冲外头叫了一声。
“还有一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湘湘拼了命将尖叫声吞入腹中,疯狂地冲了进去,看到一个锥心刻骨的温柔笑脸,终于发出不明所以的凄厉声音,朝他怀中扑去。
“别!”“不要!”“不要啊!”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从他身后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挡在她面前,猛地把她推开,湘湘脸色一沉,只听院长在身后大喊,“别动,顾先生受了重伤,赶快准备手术!”
顾清明仍然笑得出来,“夫人,没事,我能走到这里,说明我命硬,只怕连阎王爷也不敢收我,你先帮我看看,再倒杯水给我喝,我就是渴得慌!”
从他惨白的脸色和小穆的泪眼,湘湘到底看出名堂,唇一咬,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径直走到急救室外头热烘烘的小房间,让他把衣服脱下来。
“脱不下!”这一次,他只憋出了三个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是太热还是别的原因,额头冷汗涔涔。
小穆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直哭。湘湘已然明白过来,从托盘里找出剪刀,扭头面向他时,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记,掐出一大片青色,提醒自己不要颤抖。
他外面穿的是棉的军装,棉已经成了铁块,一剪刀下去,几乎把她虎口震开,外面的布料倒是开了,露出紫红色的棉花,因为天冷,都凝结成了块。
他仍然在笑,却冷汗如浆,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一转身,在自己近乎麻木的手腕又掐了一记,这一次连血都掐出来,却半分作用都没有,手太抖了,剪刀根本拿不住。
护士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看到这情形,连眼眶都红了,不过她到底老成些,迅速端来一杯温水,将一瓶云南白药倒进杯子里,一径送到顾清明嘴边,他撇开脸用口型说了不甚清晰的三个字,护士长红着眼睛瞪住他,恶狠狠道:“叫你吃就吃,这么多废话,你能充英雄硬撑着走到你夫人面前,难道连一瓶药都怕!”
他笑容又起,这一次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小穆用血淋淋的拳头塞住嘴巴,一下下砰砰地撞墙,苏铁正急匆匆经过,将他一把拉起来,冷冷道:“怎么回事?”
“都是我,都是我,不多嘴告诉他湘湘夫人要离婚不就行了,大家都不说,我为什么要说,都是我害的……”
苏铁听不下去了,将他丢给一个警察看住,绕进房间,只在门口呆了一秒就走过来,从湘湘手里近乎野蛮地夺过剪刀,见她一个趔趄往后倒,连忙扶住她,厉声道:“快点准备!”
如来时一般匆忙,护士长走的时候无人发觉。顾清明似乎觉得自己妻子被人训斥,十分不快,拧着眉头瞪苏铁,不过那种轻飘飘的眼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苏铁的一口毒牙又开始作祟,一边剪棉军衣一边冷笑道:“啧啧,他们说所有重伤员都是抬进来的,只有一个当官的是走进来的,当官的果然不一样,身体是铁打的呢,血也流不完,啧啧,衣服都成了铁块了,人还有气……”
苏铁一贯冰冷的声音这一次听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湘湘一口气灌进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烫还是冷的,只觉得嘴都麻了,看到顾清明的意识朦胧的目光又追过来,加了点开水,兑了冷开水送到他嘴边,这一次他倒没闹意见,嘴角努力勾了勾,一口气喝光了。
苏铁将棉军衣剪开时,汗水已经把地板打湿了,他把剪刀递给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准备,湘湘终于平静下来,将毛线衣、白衬衣、白汗衫一层层剪开,拿着一块块紫色物体,下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裤子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剪开裤脚,湘湘腿一软,跪倒在他左脚边,对着鞋袜内的紫色物体,差点发出凄厉的嘶吼。
来探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过,又默默离开。即使房间里拥了十来人,也从头到尾不见人声,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胆寒。
当胸口血染的绷带现出来,顾清明显然撑不住了,头一点点挪到她肩膀上,见没有遇到推阻,冲着她的方向迷茫地笑,终于整个靠了上去。
护士长又来了,紧绷着脸重新处理了伤口,安排人手将他抬到担架上,径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还想跟,苏铁将她拉下来,她甩开苏铁去追,护士长拦在她面前,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真的伤及心脏,你刚刚已经害死他了!”
“他真的没事?”湘湘显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弹孔在心脏部位!”
“你白学了!”护士长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护士长的男人一样,身上十几个洞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面的话,护士长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泪终于流下来。
苏铁把湘湘拖回来塞进椅子里,看着她双目无神的样子,一阵急火攻心,恨不得长痛不如短痛,就此掐死她了事,省得以后难受。
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苏铁转身进了急救室,开始做一台大手术,大手术不外乎取子弹,这是他从医最厌恶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谁叫现在是战争年代呢!
难得有个看上眼的,一转眼就没了指望,他心头一阵烦闷,差点把手术刀刺进病人的心脏,连他都被自己恐怖的想法吓了一跳,冷冷一笑,将病人肺部的子弹取出来,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又多留了一条命贻害人间。
这台手术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来时已是下午,湘湘难得地乖巧,正抱着食盒等他,当然,她脸上没有那么多污七八糟的东西,没有那种死了男人的丧气脸,他会更高兴。
趁她不备,苏铁贼心又起,将她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不过想起刚刚某位病患喝过,差点全部吐出来。湘湘自然没留意,眼巴巴地守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倒上热茶。
苏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若是依他恶劣的脾气,一定会将整杯茶砸在她脸上,不过,冷漠如他也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句话,她们全家都是真正的好人,比过去遇到的某些表面一套暗里一套的人渣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吃饱喝足,苏铁终于看她脸上的痕迹难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奶奶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盘里一阵翻找,将她粗鲁地拎过去,为她处理伤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这一次被弄疼了也没半句怨言,等他将东西丢进托盘,眼巴巴看着他,怯生生道:“苏铁,顾清明的伤要不要紧,你能不能救?”
苏铁横她一眼,推开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苏铁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应当看得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觉再救人,你做不做?”
湘湘愣住了,整个被他凌厉的目光蛊惑,牙一咬,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就要解衣服扣子。
苏铁抬头看了看,只觉胸口闷疼得厉害,简直就要窒息而亡,电光石火间,他挣开手臂,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苏铁俯下身,逼视着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不做手术,别人难道不会做!我拿你男人威胁你,别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胁你,难道你一个个陪过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难道就不会跟你男人脱离夫家!你奶奶有句话说得好,你真读书读傻了!”
湘湘显然什么都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子灿若晨星,满脸狼狈都掩不住那种光亮。
就是这种野性的光亮让心如死水的他活了过来,孤单多年,找一个知心伴侣是多么不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温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恶魔的回响,随后,轻轻拥她一下,转身走开。
不是他胆小畏怯,即使伤势严重,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确实是真正的男人,能给她更热烈的情感,更值得她爱。
湘湘到病房时,顾清明正好一觉睡醒,张嘴想唤她,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一直紧张的小穆见着了他的动作,凑上来笑嘻嘻道:“老哥,饿不饿?”
打完仗,这两人怎么称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默默走到床边,和他目光的目光一对上就缠绕到了一块,再也无法撤离。
顾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势蹲下,和他紧紧相握,他手上的血痕未消,看起来无比狰狞,她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将一大颗泪流入他掌心。
小穆走开几步,以近乎瘫软的姿势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差一点就回不来,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大家简直是去送死啊……”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将他拎了出去。病房里的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是水花翻滚。
“饿!”喝了一杯温水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湘湘垂下眼帘,不动声色道:“等下有鸡粥。”
顾清明定定看着她,满脸期待的笑容,湘湘打来热水,为他把残余的血痕擦拭干净,一时间两人都是百感交集,无人吭声。
擦完脸,他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离婚?”从她的态度看得出来,他这次真是赌对了,不过,没得到她的承诺,他仍然有一丝忐忑。
想起刚刚苏铁的话,湘湘斩钉截铁道:“不去重庆,我就不离!”
“当然不去!”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他的急迫和雀跃之情。当初匆匆奔赴战场,弃群狼环伺中的妻子不顾,简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他在长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种待遇,反观湘湘在重庆的生活,别说湘湘要跟他离婚,连他自己都没脸见人!
第一次来到医院,小满鬼鬼祟祟,双目无神,有如流浪汉,差点被警察打出去。而后,他看到了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的妹夫,还有几乎哭出来的湘湘,还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军官的故事。那军官胸膛中枪,下了战场,跟卫兵一起步行五个小时走到指挥部,稍作处理,仍然跟随伤病员一起走到益阳上了火轮,一直到今天都是谈笑如常,即使一步一个血印。
很快,小满把剪下来的棉军衣包起来,骑着车回到家。来开门的是秀秀,见到他掉头就走,小满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医院,这是他的血衣,你们赶快做点东西,我带过去,放心,我不进来,就在这里等着。”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秀秀用颤抖的手接过血衣,也不招呼他,回头拿给奶奶,径自去杀了只生蛋的鸡,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边看火一边为湘湘和苏铁做饭。
奶奶和胡刘氏抱着已成紫色铁块的血衣低低呜咽几声,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飞快地冲出门,果然看到小满趴在石狮子上发傻,双眼红通通的,胡刘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颤声道:“下来,外面冷得很!”
小满如愿以偿地进了家门,胡刘氏倒了杯热茶给他,拿起线准备穿针,只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小满接过来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涩地笑了笑,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看自己的脚。
有血衣在眼前,两人的事情如何做得下去,奶奶丢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搭理小满,拿着香烛去拜菩萨老爷,拜了一会,到底还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厨房帮忙,见厨房插不进手,赶紧出来给顾清明找棉衣。
小满看她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忙活,怔怔道:“不止是棉衣,全身的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此时更说不出什么,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匆匆离开。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毛回来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拿着X光片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夫人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的认知,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门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
“胡叔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小苏。”苏铁含笑应着,没有回头。
胡长宁连声称是,又唤了声小苏,一时尴尬得开不了口,倒是苏铁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别往心里去,那件事我们就当没提过,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做干儿子,以后家里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胡长宁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干儿子,以后胡家就是你家,以后有空我带你去乡下钓鱼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顶呱呱的,你一定会喜欢!”
苏铁眯着双眼看着地面,满面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长宁当他太累了,无力开口,不由分说招呼小满过来送他回去,苏铁懒得争辩,脱下白大褂放回去,跟着小满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守卫满面警惕地盯着他,如临大敌。看到小满,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满停下来愣了一会,笑道:“原来是小陈哥,怎么跑到医院来,你们家谁病了么?”
小陈直摇头,嘿嘿笑道:“我刚在警察局办事,听说顾大哥进院了,赶紧买了东西来看看,这不,我还不知道地方呢!”
苏铁本来已走到前面,回头冷冷道:“病人失血过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搅,请回吧!”
“哦!”小陈有些丧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满,让他带回家,笑嘻嘻道,“跟奶奶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现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满正愁无处发挥作用,连忙打听,小陈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一气,摇头道:“以后再跟你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满气急,笑着捶他一拳,踩上车去载苏铁,一路还吹着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苏铁看着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声道:“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
小满还在愤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现在通过我姐夫以前的关系做生意,看样子日子好着呢,还不肯帮我,忘恩负义!”
苏铁又来了一拳,这一次用了几分真力,小满嗷嗷怪叫,差点摔倒,下来气呼呼地瞪他。苏铁丝毫不受他威胁,正色道:“你这笨家伙,除了贩烟土,还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听你哥的没错,这人眼神不正,别来往!”
虽然挨了打,小满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心里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脸地又上了车,抻直了脖子长吁短叹,“要是我变成个女的该多好啊,变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还要漂亮,那真是人见人爱,也没人管我做不做事,说不定还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苏铁骨子里的某种阴险性格冒出头来,迅速把他拉下来,踩上车扬长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大哥,不好了,余程万被捕了!”小穆话音刚落,人还没走进来,只听什么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巨响,不由得脚步一顿,朝墙根边慢慢挪,准备立时闪人。
湘湘这半个月在家里和医院两头奔忙,哪里有空关心前线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丢了,又被夺了回来,就是在这个余程万手里丢的。她从厢房出来一看,就势来捡地上的杯子碎片,随口道:“城没守住,自然上头会找麻烦,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伤才好啊!”
“闭嘴!”顾清明连茶壶都砸了下来,怒喝道,“你懂个屁!余程万是虎贲的英雄,从淞沪一直打到常德,屡建奇功,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覆灭,上头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小小的常德,日军动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恶毒的方法,你让他们怎么守,上头难道都瞎了眼!”
他悲愤难平,一拳砸在梧桐树上,手上丝丝渗出鲜血,呜咽道:“明明是解围,却成了打援军。情报工作一塌糊涂,各军策应一团混乱,我师只剩下三百多,连孙师长也殉国了,上头却还要胡乱追究责任!那么多牺牲的将士,那么多,怎么交代,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胡家养伤多日,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发作,不知道如何劝说,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渗入泥土。
苏铁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他的推门声惊醒了墙边的小穆,小穆为难地挠挠头,凑过来捡碎片打扫院子,不时小心翼翼看顾清明一眼,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苏铁径直找出药箱,将湘湘拉到一旁坐下,为她处理好伤口,又细细包扎起来,简直是故意气顾清明,平时两分钟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半小时。
顾清明怔怔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将某些奔腾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来,良久,长叹一声,瘫倒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场仗打得实在窝囊,实在痛心,常德被围,两个战区的军队一起增援,援军打得无比被动,整建制被消灭,显然他们目标并不在攻占常德……
苏铁轻轻拍拍湘湘的肩膀,给予无言的鼓励,一屁股坐在他面前,接过毛毛递过来的茶,淡淡道:“我是医生,不懂打仗,不过,像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劝你还是不要上战场,你死了不要紧,不要拖累了别人。”
无人回应,小满遥遥对苏铁打手势,示意他别再落井下石。
顾清明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再次感应到他的威胁,不得不承认,经过多日观察,此人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的夫人,而胡家都不是睁眼瞎,要不是自己活着回来,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间厢房!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清明拳头紧了又紧,在心中冷笑,正愁没人泄愤,你既要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苏铁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连连之后,笑容一敛,厉声道:“我说的拖累别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带的那些小兵!你做的什么事情,不用我越俎代庖解释吧,你既担任指挥之职,就有责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就如同我们医生,流最少的血开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里,你不过一堆脏器骨骼肌肉的组合,跟旁人无异!”
顾清明浑身一震,拳头慢慢松开,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战争很残酷,充满变数,确实怪不得他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湘湘心头纷纷乱乱,怔怔起身要走,顾清明来不及跟苏铁细说,轻声唤住她,犹豫着说道:“军长来了电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伤养好了,要去衡阳协助整理部队。衡阳是不是第二个常德,我也没办法确定,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日军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离长沙和衡阳就不会远,日军南进已成定局,这两个城市首当其冲!”
此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长宁拖着胡刘氏的手颤巍巍下来,看到女儿女婿目光纠缠,难舍难分,也不好上来打听,重又回到客厅坐下。胡刘氏给他倒了杯温茶,他摆摆手,似乎做出重大决定,一口气冲出来,吞吞吐吐道:“那个,清明,你知不知道,喏,就是那个延……延安的事情?”
顾清明起初显然没听明白,呆了几秒,脸色骤变,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
胡长宁无端端出了一头冷汗,讪讪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那里怎样,真的!”
顾清明无奈地挥挥手道:“别解释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知道是谁跟你说的,他现在还好吗?”
胡长宁松了口气,连声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问候你,说这次常德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他们正准备祭奠这些阵亡的英雄,上头那些人都会参加。”
怕说下去大家脸上不好看,小满连忙插嘴,“顾大哥,大爷说让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
确实也该去看看,顾清明满心感动,自从知道他受了伤,胡小秋三天两天挑东西上来,他的伤能好这么快,真是多亏了他们一家,多亏了湘湘。
想起重庆的往事,顾清明真正无地自容,那些话哪里开得了口,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湘湘,跟我一起去吗?”
正如他所料,湘湘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面色不见悲喜。
“怎么能不去呐,我也去!”小满第一个叫起来,一蹦三尺高。且不说仗打得如何,顾清明以重伤之身硬挺着回到长沙,真正赢得了白塘村老老少少的欢喜,大家将其奉为英雄,小满正好想找借口回去炫耀,出出长久以来的窝囊气。
湘湘却知道,顾清明此话并非这个意思,她扶住梧桐树,竭力按捺下所有情感,以局外人的目光淡淡扫过所有人。
奶**发已经全白了,她一辈子争强好胜,即使腿脚不怎么灵便,到现在也不肯让大家看出端倪,走路总是很慢,坐到哪里就不愿起身。自己和小满从小淘气,老惹她发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笤帚大多数打在小满身上。她最痛爱的是他们这对双胞胎,到现在最伤她的也是这两个。
母亲早年太过操劳,身体已经灯尽油枯,如果不出所料,熬不出五年。父亲学识渊博,也是正人君子,却不是过日子的人,母亲不在,他要怎么办?
小满和以前的自己一样,桀骜难驯,还特别爱面子,奶奶和父母管不住他,他以后要怎么办?会不会学坏?
秀秀和表哥都太敏感,从没把自己当成家里人,处处让着他们两个,要是父母不在,小满和湘君都对不起他们,他们会不会翻脸,从此撒手不管?
她目光中的哀伤如此明显,连一贯迟钝的小满都看出来了,还当刚刚顾清明又吼了她,她心中难受,眼珠子一转,摩拳擦掌向顾清明冲去,朝他挤眉弄眼喝道:“刚刚谁骂我家湘湘,过来受死!”
他轻飘飘一拳下去,见顾清明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生怕打坏了人。苏铁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揉,小满终于看出些不对劲,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一紧,拳头在大腿上颤抖。
奶奶已经看不下去了,扶着椅子颤巍巍起身,听到湘湘轻唤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老了,耳朵不好,你有什么事情跟你爸爸说,不用告诉我!”
湘湘却不听她的,径直走到她身后,扑通跪了下来。那一声实在太重,大家都听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满面惶然。
奶奶话没出口,已是老泪纵横,“我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做不得你们年轻人的主,你不要跪我,你爷爷肯定饶不了我,你起来,你起来……”
在她近乎凄厉的声音里,胡刘氏身体悄悄晃了晃,颓然坐倒,秀秀和毛毛过来要扶她,她温柔而坚定地把两人推开,忽而又一人拉住一只手,泪如雨下。毛毛慢慢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塞进她怀里,默默看向顾清明,突然很讨厌这个人。
从头到尾,胡长宁垂着头不发一言,始终不敢相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女儿都是顶顶漂亮顶顶乖巧的,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蛊惑,跟随他上战场,去闯那枪林弹雨,她明明最怕打仗,一直想避开这场战争。当年他和薛君山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心思,不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她怎么能如此践踏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学了护士,有了本事,他真的很自豪,但是,她怎么能这么伤他们的心,顾清明去的是战场,不是重庆啊!
小满一拳头砸在大腿上,霍然而起,厉声道:“顾大哥,你在重庆怎么待我家湘湘的,你给我们说清楚!”
小满找到同盟军,一下子有了底气,将毛毛拎到身边,冷冷道:“姓顾的,你自己摸摸良心,我们胡家是怎么待你的,你们顾家是怎么待我们湘湘,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得去,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湘湘好找别人。跟你说实话吧,只要等到你的签字,我们胡家已经准备好好办次酒,风风光光把湘湘嫁给苏大哥!跟了你,湘湘真是太亏了!”
怕他不相信,毛毛连声附和,小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顾清明满脸凄然,并不回应,苏铁倒没想到小满会把话说这么明白,颇为尴尬,在这家人脸上一一扫过,连满脸紧张的毛毛也没放过,心头渐渐掀起万丈狂澜。虚度了二十多年光阴,他第一次懂得了家和家人的含义,对于能走进这个大门,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与他们一起生活,感到由衷的欢喜。
然而,此时此刻,事情成了僵局,湘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胡家不会松口,顾清明不可能放手……苏铁心中百转千折,慢慢踱到顾清明面前,无视他怒火熊熊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你真要带她走?”
顾清明咬牙切齿道:“不带走,难道让给你!”
苏铁摇头苦笑道:“她喜欢的是你啊!”
湘湘的后背无比挺直,多年来始终线条优美,让人不知不觉失了心神。顾清明定定看向她的方向,悄然吁了口气,带着几分懊恼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
苏铁轻轻叹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个男人,就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
顾清明若有所思瞥他一眼,摸摸几近痊愈的伤口,看到苏铁嘴角的冷笑,不禁心头火起,大步流星走到湘湘身边,同样重重跪倒。
身后,苏铁仍然在笑,只是眸中愈发冰冷。
湘湘恍若未闻,背脊又挺直了些许。顾清明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奶奶,如果不能把她好好带回来,我拿头给你!”
“我们要你的头有什么用,你算什么东西,湘湘没了,你就是一千个头都赔不起!”小满生怕事情生变,跳脚痛骂,“你跪什么跪,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们家的人吗,有本事跪你爸爸去,我们不吃你这套!全世界就你姓顾的最不要脸,在我家吃我家住,到头来还嫌弃我家没权没势,配不上你们这些名流,我呸,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群垃圾!祸害!卖国贼……”
眼看他已经语无伦次,毛毛悄悄摇了摇头,走到苏铁身边拉住他的手,苏铁冲他挤出一个笑脸,毛毛张开手臂,苏铁就势把他抱起来,将他泪水涟涟的脸按在肩膀,顿时心乱如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结局,却想不出办法阻止,不禁扪心自问,难道真要逼得他放弃仅存的良心,不择手段抢人?一时间,他心头转过无数个恐怖的念头,将怀里的人抱得越来越紧。毛毛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箍紧了他的脖子,哀哀哭泣。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毛毛的用意,不得不感叹这孩子的聪颖,将脸贴在那湿淋淋的脸上,长长叹息。
是啊,她脾气这么犟,又心意已决,哪里能留得住!奶奶顿时泪如雨下,回头抱住两个孩子,一遍遍地说:“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满豁出去脸面不要闹腾一场,却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悲从中来,一路踢踢打打往后院走,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你们这些老糊涂,姓顾的是去打仗,不是去菜市场,湘湘是个女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我去还差不多……要不得,你们都老糊涂了……”
秀秀默默跟了上去,洗了一块手帕递给他,小满被她看了笑话,更加难受,将脑袋藏在双膝间不说话。秀秀也不理会,径直走进厨房,握着菜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心已条条红痕,呆了半晌,听到心里有人哭得歇斯底里。
公馆门外,伫立良久的湘君回过神来,咬了咬唇,转身冲一个面容憨厚的军官强笑道:“方军长,让您见笑了!”
方军长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做声,倒是他身边的女士咬着手帕,泪水潸然而下。
小穆听到动静,飞快地把门拉开,不禁惊呼出声,“方军长,您怎么来了?天啊,孙夫人!”
“是孙明瑾师长的夫人!”顾清明率先爬起来,冲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踉跄着冲上去相迎,胡长宁和奶奶交换一个眼色,却听湘湘黯然道:“孙师长殉国了。”
不用她提醒,大家早从小穆口中听说详情,不觉肃然起敬,又牵起了隐藏多时的哀恸。抗战打到现在,他们屡次经受失去亲人的伤痛,如今胡家还有两个要上战场,加上顾清明和湘湘,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湘君把孙夫人搀进来,故作轻松道:“奶奶,今天您来配菜,我们做点好吃的吧,方军长和孙夫人还有事情,吃了饭就走!”
孙夫人红着眼眶走到奶奶面前,深深鞠躬,哽咽道:“老人家,谢谢您!”
方军长也凑过来,憔悴不堪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之色,赔笑道:“奶奶,真对不住,这会才来探望您。我这次来是要跟您借人,既然你们答应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顾夫人,也就是您孙女作陪,和孙夫人一起去常德。”他顿了顿,不忍看孙夫人的表情,正色道:“我们要把孙师长……孙师长的遗体迁到衡山山麓的忠烈祠,让他和将士们团聚!”
奶奶直觉心脏骤然收缩,猛地拉住孙夫人的手,垂泪不语。孙夫人反倒安慰道:“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您家里也出了那么多英雄,真正让我敬佩!”
两双泪眼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奶奶心头一动,连忙招呼湘君和胡刘氏来陪客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迈着大步走到后院,叫小满抬香案出来,小满已经偷窥到方军长和孙夫人来了,倒没二话,不但香案抬出来,连香烛和果盘一并摆好。
很快,香案在院子里设起,秀秀把煮好的白肉和一条大鱼摆出来,点燃香烛,小满立刻点燃鞭炮扔了出去,一边吼起为亲人送行的夜歌:
孙将军哎,
你慢点走嘞,
带起你的兵伢子啊,
打鬼子呀。
孙将军哎,
你回头看呐,
来的是你的父老乡亲嘞,
跟你送行哪。
孙将军哎,
你莫担心喇,
四万万同胞齐上阵,
都是一条心哇……
声调凄怆,却字字铿锵有力,孙夫人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刚刚在忙活什么,再也无力强撑,捂着脸嘤嘤哭泣。湘君想起自己失去的爱人,借着这个机会,与她一同痛哭。
周围的邻居听到歌声,一家家不约而同摆起香案,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毛毛拉着苏铁出来,在街上一家家探视,看到了无数双泪眼,听到无数声咒骂,渐渐地,苏铁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懂,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了,坐在街边喘息,眼眶通红。
毛毛也不去催他,双手叉着腰站在街心,仰天大吼,“日本鬼子,你还我爸爸妈妈,还我薛爸爸,还我湘泉叔叔,还我湘水叔叔,还我孙师长……都还给我,统统还给我,你们滚回去!”
“滚回去!”话音未落,无数个稚嫩的声音从街头巷尾钻出来,汇成汹涌的洪流,直冲云霄。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方军长和顾清明倒是始料未及,听到街头的躁动,带着几分急切走出大门,只见满街都是鞭炮的烟雾,满街都是叫骂的孩子,方军长满面愕然,却又无比感动,顾清明似有所感,拍拍他的肩膀,慨然道:“这里,就是出湘军的地方!”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