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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张居正一到内阁,传旨太监便前来向他传达皇上的两条口谕:第一,今秋的经筵推到十月十日举行;第二,每见先生票本,墨迹光彩异常,香气弥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

听了这两条圣谕,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书办赏给传旨太监五两银子。传旨太监来内阁传旨多次,从未得到奖赏。张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惊奇,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喜颠颠地走了。他哪里知道,张居正为了得到这道圣谕,花费了何等样的心血。

那日在文华殿东室,冯保与张居正商量皇上经筵的事。对于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张居正知道硬抗不行,于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条建议,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选个黄道吉日。冯保回宫向李太后作了禀报。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建议甚好,便在冯保的提议下微服出宫,去了李铁嘴测字馆。

先一天,当游七从徐爵口中得知冯保与邱得用已去测字馆探听到了李太后决定亲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马就禀告了张居正。这位被眼下混乱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辅,突然间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当即向游七面授机宜,让他连夜去找李铁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开李铁嘴的大门,告诉他,明天会有什么什么样的人来他馆里测字,不管这母子二人报了什么样的字让他测,他一定要做到两样:一是论及花钱之事,就说眼下无钱可花,若硬要花钱,则有灾咎;二是若要选择黄道吉日,则尽量往后拖。李铁嘴开馆二十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出于职业道德与一己尊严,他完全可以拒绝这位陌生人的建议。但游七的言谈举止,又让他感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豫再三,他问道:“咱为何要这样做?”游七从怀中拿出一锭五十两的纹银放在桌上——这还是皇上那天颁赐给张居正的。游七说:“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权作赏银。”李铁嘴居京师多年,认得这锭纹银是内府出品,越发觉得这事蹊跷。心想来者所求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有这一大锭纹银可赚,便点头应允下来。第二天他如计行事,展示他铁嘴功夫,说话紧扣字意丝丝入扣,把游七交代之事当成“玄机”说出,被李太后母子惊为天人。当天夜里,游七又去李铁嘴那里讨了回信,张居正听了将信将疑。现在听了这道圣谕,才相信李铁嘴所言不诳。想到如此大的一个难关,竟能凭借一个江湖艺人的油嘴渡过,心里头不但不感到轻松,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负疚感。

如果说第一条圣谕让他心安,第二条圣谕更是令他难抑激动。问墨虽是小事,但从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当“师傅”对待了。这小小的变化,预示着李太后对他曾一度动摇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复。他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灿烂秋阳下的紫禁城,此刻茑萝不动、纤尘不飞。他的心情顿时恬适下来,略一沉思,就援笔伸纸,写出如下揭帖:

仰望吾皇陛下,臣张居正仅就圣谕问墨一事,恭答如下:

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赠,然所制仅数十挺,故坊间无售。

曾听友人言,文晶宫墨制法特精:用上好纯正松烟,干捣细筛,每一斤烟兑胶五两,浸皮汁中,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既解胶,又益墨色。烟浸之后,又用鸡子白五枚,珍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而不可少。

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汁而和之,其坚如石。此为易水人祖氏所创,祖氏乃唐之墨官也。其后有汪超者得祖氏真传。唐末与其子延迁居来歙,此乃廷器先祖也。论者言廷器制墨其坚如玉,其香如兰,其纹如犀,长不过尺,细如箸。用三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裁纸。用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

写到这里,张居正把值房书办姚旷喊了进来,问他:“所存水晶宫墨还有几挺?”

“两挺。”

“好。”

张居正答应一声,又写了下去:

臣所用水晶宫墨,从翰林院学士许国处得来。许为歙人,学问精湛,为士林推重。皇上经筵,臣所选讲师三人,许国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宫墨尚有两挺,现呈献皇上试用,若称圣意,可谕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宫墨为专贡。张居正伏拜。

写毕,张居正检查两遍并无纰漏,便吩咐姚旷:“你将这份揭帖连同那两挺水晶宫墨封好,一并送到司礼监转呈皇上。”

姚旷刚走,张居正身子都未挪动,就开始翻阅由司礼监送出的待拟票的奏疏。第一道奏疏,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献言,其中一段写道:

祖宗设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谓之法司,其责纠正官邪、清平狱讼也。设立东厂、锦衣卫,谓之诏狱,所以缉捕盗贼、诘问奸宄也。夫职业之废,谓之旷官;职掌之夺,谓之侵官。今后凡贪官冤狱,仍责之法司提问辩明。若有隐情曲法,听厂卫勘查报上。凡盗贼奸宄,仍责之厂卫缉访捕获,然必审问明白,送法司拟票报上。唯其法司与厂卫职责分明,方能事体允当,各衙值事不至混乱。

读完这道奏疏,张居正放下,又拿起另一道来读。这道奏疏是山东道御史谢柬之写的《陈时事疏》:

……今民力日困,府库日空,乞敕各部备查近来比隆庆初年相比情况:如吏部新增多少文职官吏,户部新增各官并各王府俸禄几何,礼部新增供应并祭祀赏赐等项各有多少,兵部之新增军职并柴薪皂隶多少,工部新增工官并营造料价多少。各部应逐项清查总数上报,如此可以革冒滥贪墨之弊,量入为出,止各衙门攀比枉费之心,恳望人主亲加裁抑。

张居正一口气读完九道待拟票的奏疏,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觉得精神气儿格外旺盛。这九道本子除了上述两道,余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苏州胡同巡警铺档头蒋二旺吃空额一事引发议论,建议清理天下营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额贪墨饷银者,一律严惩;有两道涉及理财,就清理全国各府州县累年积欠课银献计;还有两道希望圣上谕旨京师各大衙门尽去奢靡浮费之风,厉行节约,以省国用。这里头有一道折子是光禄寺丞罗先吉所写,言隆庆五至六年两年间,由光禄寺进上供物用于皇上膳食并修斋等项器皿,共二万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内侍截留未出。罗先吉用词尖刻,称这等取物不还的做法,类同贪墨,望圣上发旨,将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监清理归还。

不难看出,这九道奏疏虽议事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露时弊,抨击朝政。如今把它们摆在一起,就感到分量颇重。局外人哪能知晓,它们的出笼,原也出自张居正的一片苦心。

却说朱洪武创设的首辅制,与唐宋两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辅与宰相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国方式却差别甚大。宰相握有提调任免生杀予夺之权,而首辅名义上只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员,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对各大衙门及全国各府州县直接发号施令。但是,首辅也有一样显赫的权力,那就是拟票。国朝政事,无论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为准。但皇上的圣旨,除极少个例,一般都得送往内阁拟票。皇上同意这个拟票,就命司礼监照样誊抄一遍,是谓批朱。皇上若不同意,仍得发回内阁重拟。有时候,皇上也可绕过内阁径发“中旨”,但不可能经常这样,大量的圣旨,还得照票批朱。这样一来,首辅就可以通过拟票间接地控制朝纲政局。这样一种执政方式,对皇上与首辅双方均有制约。若双方发生矛盾,失败的只能是首辅。皇上虽不能更改这种先祖创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换首辅。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为的首辅,首先要审时度势,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观点影响皇上。其次就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相关官员,让他们向皇上写本呈奏,自己再来行使拟票权批准这一建言。高拱在任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独揽朝局,就在于他既得宠于皇上,又有一大批门生故旧为之效劳。张居正久居内阁,焉能不知个中奥秘?他虽然痛恨朋党,私下里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体制之下,没有朋党必然一事无成。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基于这一点,多年来他也用心结交同志,培植势力。上任首辅两个多月以来,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说严重一点,他每天都处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但作为一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人,他并没有被这暂时的困境所吓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后,他感到形势有可能发生转变。经过深思熟虑,他向全国各地发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向他们密授机宜,教他们如何向皇上写本进言。现在摆在他桌上的这九道奏疏,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数发来内阁拟票,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禁双眸炯然,脑海里顿时升腾起一个壮丽的憧憬: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

于是,在极度的兴奋中,他提笔拟票。

给施琅奏折的票拟是:

国朝创设法司与厂卫,职责各有定制,着该衙门听了,诏如议行。

给谢柬之《陈时弊疏》的票拟是:

这道疏切中时弊,着各部院大臣看了,详议报来,不得延误。

给光禄寺丞罗先吉呈疏的票拟是:

器皿偷盗昧没之事,屡有发生,这都是孟冲任上事。所言器皿,应悉数归还。今后遇着这等事,俱附写验入,尚膳监并各宫值日太监照数发出,如有损少,听提督太监参奏。

刚拟了这三道票,张居正搁笔,才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有人敲门。

“谁?”

“是我。”

姚旷推门而入。

“揭帖送进去了?”

“送了。”姚旷一脸紧张之色,畏葸说道,“首辅大人,出大事了。”

“何事?”

“羊尾巴胡同烧起了大火。”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风助火势越烧越猛,亏得京师大营派了数百兵士赶来扑救,才把火势控制住,薄暮时分完全熄灭。据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五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十几个伤势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俱被烧成一堆黑炭。他的苍头老郑在混乱中被踩死,侍妾桂儿被烧得体无完肤,躺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羊尾巴胡同变成了火葬场,生前懵懂愚钝,死后受人利用的童立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三十个人为他陪葬。

大火烧得正盛时,张居正亲临现场察看火势,并就救火事宜及善后处置做了一番紧张安排。直等到灰飞烟灭一片狼藉,被烧得衣不遮体毛发俱焦的官员一个个被抬走,他才登轿离开。回来路上,他思虑着这件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应怎样调查事发真相,处理善后事宜。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这场大火倒是帮了大忙,他现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而不必顾忌各种浮言詈议。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他不禁摇头苦笑,心中忖道:“还是古人说得对,多行不义必自毙,唯苍天不可欺也。”

一回到家,张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罢晚饭来到书房,堂役就进来禀报王篆已到,张居正吩咐传他来书房会见。

刚落座,王篆就迫不及待地说:“首辅,今天的这场大火,真是天遂人意。”

张居正尽管心有同感,但仍把脸色一沉,说道:“一场烈火烧死这么多无辜,你身为大臣,怎么还能幸灾乐祸?”

王篆本想拍马屁,却没料到招来申斥,好在他脸皮厚,竟嘿嘿地干笑着掩饰尴尬。

“外头都有何舆情?”张居正又问。

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访单都还没有送上来,卑职来之前已经吩咐,一有密报,直接送来这里。”

王篆手下有一帮便衣耳目,专门察访京师各色人等动静,虽不及冯保掌握的东厂权势大,眼线广,却也让京师官绅大户感到莫大威胁。冯保的东厂本是直接为皇上服务,盖因皇上小,张居正实际上总摄朝纲,再加上与冯保打得火热,所以,本来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览阅的东厂访单密札,冯保也会送一份给他。正因为控制了两条暗线,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张居正的掌握之中。

王篆接着说:“这场大火把参加公祭的官员们都吓蒙了。死的、伤的不说,侥幸逃出来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

“魏学曾呢?”

“他烧得伤势不轻,听说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胡子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

“魏学曾这个人,与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语。”张居正心中很是欣赏魏学曾这股子敢作敢为的英雄侠气。

“杨博、葛守礼等,都称赞魏学曾是一条汉子。”王篆随话搭话。

“魏学曾现在何处?”

“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

“啊?”张居正大吃一惊。

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

“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

“他家门口有锦衣卫吗?”

“有,”王篆眨眨眼睛,讨好地说,“首辅,锦衣卫出动,皇上圣意已是十分明朗。”

“哦,”张居正点点头,深思着说,“今天这场火,发生得有些蹊跷,果真是触怒天意?”

“京城秋燥,连狗鼻子都干得流血。何况那些布扎纸糊的冥器,溅上一个火星子,立刻就有燎原之势。”

“究竟是何原因发火,介东,你务必调查清楚。”

“是。”

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首辅,王希烈死了。”

“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

“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

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本子,明天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

“卑职遵命。”

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

“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

“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

“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

“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

“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还得假以时日啊。”

“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

“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

“是。”

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问道:“介东,听说蒋二旺关在刑部大牢,一天到晚喊冤枉。你说,应如何处置他?”

王篆早就知道张居正已铁定了心惩处贪墨。蒋二旺是一个突破口,紧接着是杨用成,后面不知道还要牵出多大一串呢。他虽内心深处同情蒋二旺,但此刻却狠着心说:

“他喊什么冤枉?两个空额吃了五年,这是铁证如山的事。他虽然是卑职属下,但卑职不护短,建议首辅给他严惩。”

“好一个介东,秉公为国,不徇私情,这才是循吏!”张居正称赞了一句,接着说,“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

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已,嘴里却说道:

“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

“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

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

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

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

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

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

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

兵部右侍郎粟承禄改任南京户部右侍郎

刑部左侍郎刘一儒改任吏部左侍郎

户部右侍郎陈瓒改任左侍郎

户部左侍郎郭朝宾总督天下仓场

南京户部右侍郎李晋改任云南巡抚

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

江西巡抚潘季驯升任工部左侍郎

湖北巡抚汪伯昆升任兵部右侍郎

…………

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钩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

“老爷,您的亲家刘大人来了。”

“人呢?”

“在花厅里。”

张居正起身到花厅相见,刚一落座,他就笑着说:“孟真,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过从?”

自张居正出任首辅,几乎所有湖广老乡都登门恭贺,唯独刘一儒没来过。此时刘一儒答道:“您初登首辅,政事千头万绪,卑职不便前来打搅。”

“亲戚之间,不必过于拘礼。”

张居正温和地责备,接着问了一些女儿女婿的家常话。张居正闭口不谈今日的大火,刘一儒更不肯有片语关涉。扯过闲话,刘一儒吩咐随从家人拎了一个锦匣进来,说道:“先生致位宰辅,实在是可喜可贺的一件大事,我一时想不到如何表达心意。前些时逛琉璃厂骨董铺,看到这件东西,就把它买下了,不知先生喜不喜欢。”说着解开丝带,从锦匣里小心翼翼捧出一只尺五大小的钵盂。张居正饶有兴趣地上前观看,这只钵盂乃阳羡紫砂制品,用为水注。钵盂两边之耳,左缀一绿菱角,右缀一浅红荔枝,两者之间,又缀了一支淡黄如意。底盘上是两只缠绕着的黑螭龙虎,四爪伸开,恰成钵盂的四足。虎腹上镌有“熙宁二年”四字,原来是宋朝旧物。细看这些饰物,无不各肖其形,栩栩如生。按年代推断,熙宁二年距今也有五百多年历史了,这只钵盂却保存完好,没有一点损伤。

“哦,这是宝物,亏你孟真觅到。”张居正赞赏地说,“我早就定下规矩,礼物一概拒收,但这次我破例收下。”

刘一儒谢过,接着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这次京察,我想离开刑部。”

张居正仿佛已经料到刘一儒会提出这个请求,说道:“孟真,听说那天在童立本家门前,魏学曾指名道姓把你鄙夷一通,顺便把我和王之诰都捎上了。”

“实有其事。”刘一儒回答,“刑部里头,告若是堂官,我是佐贰,确实有些不妥。”

“这事你不说,不谷也寻思要动一动。告若从南京调来出掌刑部,虽然是我的主意,但他的资历名望,却是朝廷上下一致首肯的。你这佐贰官,也不是我的裙带关系当上去的,这一点,我不怕外人议论。我担心的是两个亲家同处一部,遇事推让都当好好先生,于公于私都不利。我本来就想趁这次京察调动你的职务。今天你来得正好,我要当面征询你的意见,京城各衙门,这次京察会空出很多位子,不知你愿意去哪里。”

一听这话,刘一儒心中猛地一紧。外头都说张居正借京察排除异己,他现在露嘴说出“会空出许多位子”,可见传言不谬。联想到这些时京城风风雨雨,他脱口说道:“我愿意去南京。”

“南京?你愿意去南京?”张居正怀疑听错了,连声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南京。”刘一儒显然已经考虑成熟,从容说道,“在自陈的手本中,愚职已将担任刑部左侍郎两年来的过错得失向皇上陈述明白,并恳请皇上降黜使用。今天来找你,是想再次向你表明心迹,在下真的愿意到南京,任一闲职足矣。”

刘一儒说得恳切,张居正心中升起一丝不快,怏怏说道:“我还准备举荐你去吏部接替魏学曾,看来只得作罢。”刘一儒见目的已经达到,再待下去恐节外生枝,遂起身告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居正心中忖道:“这个刘一儒,毕竟也是清流作风。”一眼瞥见刘一儒留在案上的那只骨董,喊过游七说道:“你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物件,缀上的这四件东西,不伦不类,八不相挨,也不知是何意义?”游七端详半天,忽然悟到什么,正待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你看出了什么?”张居正追问。

“老爷,不好讲。”游七吞吞吐吐。

“但讲无妨。”

见张居正有些不高兴了,游七不敢违拗,便说道:“老爷,这四件东西,绿菱角取一‘菱’字,红荔枝取一‘荔’字,黄如意取一‘如’字,黑螭龙虎取一‘螭’字,加之这骨董本身是一只钵盂,且取一个‘钵’字放在中间,把这五个字联起来读,其谐音就是:伶俐不如痴。”

听完游七的解说,张居正心下一沉,忖道:“刘一儒这哪是送什么骨董,而是假借名目极尽嘲讽之能事。”想到自己出任首辅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所作所为,竟被亲家看成是士林所不屑的“伶俐”之举,不禁心下生寒。用官场语言讲,“伶俐”就是乖巧,就是曲意媚上。而“痴”就是持重,就是风骨。就在一场大火之后,刘一儒送来这一句“箴言”,张居正感到受到莫大的侮辱和伤害。他真想拎起那只钵盂,狠命朝地上一掼,但手一伸出又改变了主意。他抚摸着这只设色古巧传世久远的钵盂,感慨万千地说:“游七,把它摆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我要天天读这个座右铭。”

游七还未离开,司阍又急匆匆走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

“啊!”

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

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

“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

“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

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

“领他进来。”

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

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老爷!”

游七轻喊一声把他惊醒,他扭头问道:“你有何事?”

“后花园中的茶点已摆好,夫人已经入座了。”

张居正烦躁地一挥手,嘴中冷冰冰吐出两个字:

“撤了!”

第二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