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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第二次见面,游七和郝一标还不熟络,双方都还有些拘谨。酒席开始,宾主互相敬酒尽说些酥酥麻麻的恭维话。徐爵泼闹惯了,见不得这道酸景,才喝了一杯酒,就嚷开了:
“郝老弟,你一个钱窟窿里翻筋斗的人,干吗要学着楚滨先生子曰诗云的满嘴肉麻?三个男人三根屌,咱啥时候喝过这种寡酒!”
游七是秀才出身,自然免不了要弄一些文绉。他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楚滨。方才徐爵以挖苦的口气道出“楚滨先生”指的就是他。游七听了,脸红红的不好意思,但他因有主人交代的重任在身,也不敢玩个痛快,只是嘿嘿笑着,提醒徐爵说:
“徐爷,可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儿哪。”
“你那点事儿,算得了什么。先同郝老弟把酒喝好,来来来,咱们猜趟拳。”
徐爵说着伸手挽袖就要闹腾,郝一标察言观色,先把徐爵拦了拦,问游七:“请问游总管,有何事儿?”
“想请郝老板帮个忙。”
“说吧,”郝一标大包大揽,“只要不是摘天上的星星,剩下的你开口。”
“你能否再收点胡椒苏木?”
“你家还有?这还用说,有多少收多少。”
“不是我家。”
“谁家的都行,只要你游总管开口。”
“有郝老板这句话,我游某感激不尽,来,郝老板,游某敬你一杯。”
游七说着,一口把那杯酒吞了。徐爵在一旁偷着乐。郝一标问:
“徐爷,你笑啥?”
徐爵挤挤鱼泡眼,说:“郝老爷,楚滨先生这杯酒一喝,你恐怕就得放点血了?”
“啊?”
“他要你打出告示,把满京城的胡椒苏木都收起来。”
“这是为何?”郝一标不解地问。
“为的是帮首辅渡过难关,”徐爵嬉皮笑脸说道,“眼下有多少官员拿了胡椒苏木卖不出去,这些家伙阴着肚子憋王八,琢磨着要闹事儿呢。”
“原来是这样。”
郝一标说着,猴眼一眯,肚子里盘算起来。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郝一标有了这一份庞大家业,其实活得并不轻松。第一是怕人敲诈,所以必须找衙门里头的人做靠山;第二,要想生意越做越红火,也必须有大主顾关照。说穿了,这两点都离不得官府。因此这么些年来,郝一标花在生意上的心思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交朋结友上。拨云见日水滴石穿,久而久之,京城十八大衙门,内府二十四监,几乎没有哪一处关节他不能打通。前年,他通过皇室专控的宝和店的总管孙隆,认识了冯保的管家徐爵。过不多久两人就成了密友,皆因两人情趣相投,都是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样样都来的大玩家。加之郝一标挥金如土用钱大方,两人挖窟窿生蛆臭作一堆,竟好得像连了裤裆不能分开。张居正当上首辅后,郝一标提出想认识他的管家游七,徐爵素知张居正对下人管教甚严,游七又是一个胆小鬼,要想勾他出来做朋友有一定难度,便说这事要瞅机会,急不得。前几天正好碰上游七托他卖胡椒苏木,徐爵心想这才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第二天赶紧把郝一标领进了张大学士府。这样等于是既帮了游七又帮了郝一标,所以徐爵是火攻纸马铺,乐得做人情。游七既半推半就收了两百两银子的见面礼,郝一标凭着商人的机敏,断定这个游七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因此便想趁热打铁把这层关系拉紧。所以,当徐爵来约见时,郝一标求之不得,便精心准备了这顿晚宴。不过,他万万没想到,今番会见,游七竟是秉承主人之命而来的。这次胡椒苏木折俸,郝一标已花去了一万多两银子,那些王侯勋戚以及重要衙门的堂官,凡他认识的,他都花高出几倍的价钱收购了他们的苏木胡椒。现在,首辅大人却拐个弯儿要他“救济”那些八不相干的穷官,这实在是他不愿做的事。商人天生的习性,就是只肯做锦上添花的事,任何时候决不肯雪中送炭。但转而一想,若是做了这个“傻事”,从而赢得新任首辅的信任,就等于打开了一个金库——偌大朝廷,一年中该有多少生意,随便哪里切一块儿给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喜!思来想去,郝一标心中有了底,便故意扯开话题,嚷嚷道:“这事儿待会儿再论,今儿个晚上,咱哥儿们先玩好,你说呢,徐爷?”
“对对对,先玩个痛快。游老兄,你那点事儿,郝老弟知道安排,先入乡随俗吧。”徐爵粗中有细,闹嚷中,已把球踢给了郝一标。
游七心虽然悬着,但也不好拂徐郝二位的意思,他习惯地摸了摸嘴角那颗朱砂痣,一咬牙,硬撑出一股豪气来说:
“徐兄,你说怎么玩,今夜里,愚弟听你的。”
徐爵鱼泡眼一眨,笑道:“老游总算肯同流合污了,郝老弟,你安排。”
郝一标对徐爵的每一个眼神都能心领神会,他有心让游七开开眼界见个世面,便问道:“楚滨先生,你看是喊小唱还是粉唱?”
游七虽然极少进入娱乐风月之地,但毕竟居京多年,拣耳朵也拣到了不少东西。他知道京城里玩家,呼娈童为小唱,歌伶为粉唱。但小唱他只是听说,还从未见识过,于是反问:“怎么,这淮扬酒肆里也有小唱?”
“老游这才是少见多怪,如今小唱在京城里何处没有?”徐爵嘴一瘪,接着说道,“不过也难怪,张阁老平常把你管得太严,看来,今儿晚上,咱哥儿俩要给你启蒙了。”
郝一标嘻嘻一笑,顿时满脸都是**邪,他对游七说:“这淮扬的小唱不算太好,但也有几个差强人意,不过都是南唱。”
游七答:“小唱自然是男的。”
郝一标笑着纠正:“咱说的南是南方的南,而非男人的男。南唱是宁波帮,近两年时兴北唱,这北唱大都出自临清。”
“南北两唱有甚区别?”游七好奇地问。
“区别当然有,”郝一标答,“南唱衣裳艳丽,脸上擦脂粉,忸怩作女态。北唱天姿清秀,调笑可人,是地道男色。”
“还有呢,”徐爵眯着鱼泡眼作补充,“这北唱十之八九屁股都肥嫩,与他来事,只感到肉墩墩的甚是快活。有两句话单道这妙处。”
“哪两句?”
“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胜似过大年。”
两人绘声绘色的描述,把游七撩拨得欲火燃炽,他咂吧着嘴唇叹道:“没想到这里头还有这大的学问。”
“要不,找几个小唱来?”郝一标问。
“这里头有没有北唱?”游七问。
“没有,淮扬酒肆,岂容北唱进入。”
游七一想到南唱涂脂抹粉作女人态,心里头便起疙瘩,他说:“既没有北唱,今夜里就免了。”
“也好,看来楚滨先生同咱一样喜欢北唱,赶明儿找个地方,让你尽享北唱之乐。”郝一标许下这个诺,又说,“看来,今夜只能招粉唱了。”
“好吧。”游七点点头。
“喊哪一路的?”
“这也有讲究?”
“有,”郝一标又津津乐道介绍起来,“天下妓女,各地叫法皆有不同,在京城就叫粉唱。却说粉唱既有官妓,也有私窠子。官妓都是获罪官员的女眷或俘获虏敌的妻女,归教坊司管辖,年纪有大有小,美丑参差不齐,其品质远远比不上私窠子。私窠子都是鸨母四处物色十岁左右的女娃儿,买来精心培养,让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会,且接人待物举手投足都极有韵致,三五年后让其出道,一般都能名动一时。由于培养方法不同,色艺标准不同,招徕客人的路数不同,粉唱也分有四大流派,即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
“这四大流派有哪些不同?”游七问。
郝一标正欲逐一介绍备细说了,徐爵把他拦住,说道,“老游,你若这么问下去,郝老弟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一句重复,干嚼舌头没意思,干脆要几个粉唱来如何?”
游七吞了一口口水,干笑着,那样子是巴不得。
郝一标说:“这酒肆里原是扬州瘦马的地盘,为了接待尊兄,前几天,我专门派人从泰山斗姥宫弄了几个姑子下来。”
游七心想泰山离京城少说也有七八百里,郝一标此举一是说明他交友之诚,二来也证明他财大气粗,手眼通天,于是说道:
“郝老板如此奢费,只是在下孤陋寡闻,不知泰山姑子是何来历。”
郝一标接着就介绍了泰山姑子的来历。
唐宋两朝以降,泰山就是名闻天下的道教名山。国朝以来,特别是嘉靖皇帝崇尚道教之后,这泰山的宫观香火越发地旺了。来山上进香的游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特别是春秋两季,朝天门陡峭的山路上真个是摩肩接踵人如流水。香火既浓人气就旺,如此一来,那随着人气走的莺花事业也跟着蓬勃了。泰山脚下,处处是密户曲房,里面住的都是妓女。这些店房有一个糊弄人的总称,叫戏子窝。每天,各戏子窝门前,妓女皆倚门卖笑挑逗游人。众多香客登山之前,先已被这戏子窝的千般旖旎万种绸缪所迷醉。许多香客倒把敬香当成应景儿的事,登到山顶上把香一插,就慌着下山往戏子窝赶。这般情形,弄得山上一班道人心里头很不舒服。却说登山盘道东侧有一处声闻遐迩的斗姥宫,原本就是女道观。嘉靖三十年后,这观里老道长仙逝,接任的坤道叫静尘。自她主观后,斗姥宫风气为之一变。首先,她把斗姥宫两厢房重新装修,用以接待敬香的游客,并别出心裁创设了贺席酒。其意是恭贺烧香的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求利得利。大凡敬香的人,有谁不想得个好兆头。因此这本来还算清静的斗姥宫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了。这还只是表面,更有一般妙处,静尘让三十岁以下的道姑重新蓄起发来,设计眉眼学习弹唱,为吃席的客人佐酒。这些年轻道姑连穿戴都改了,都穿着一色的莲瓣精葛缁裙,衣皆长领,以元缎滚边,项间金链璀璨,时露于外。这种打扮既不失出家人的庄重,又平添了几分俏雅。她们接待吃贺席酒的香客,未及弹唱,先已眉目传情。男人们至此,哪有不手软脚麻心**神驰的理?一般的香客,由这些道姑们陪着吃顿酒也就了事,遇着那舍得大把花钱的施主或者极有来头的公门中人,晚上她们也可在厢房伴宿。久而久之相沿成习,这斗姥宫的生意竟比山下戏子窝强了千百倍。“泰山姑子”也就成了香客们的垂涎之物。俗话说前面乌龟爬出路,后面乌龟照路爬。眼见斗姥宫生意如此兴隆,原先的戏子窝便依着葫芦画瓢,不多年间,那些曲户密室锦窗绮帐的戏子房便都改成了青瓦低檐尊炉清供的道观。倚门调笑的歌伎也摇身一变成了庄衣素色的泰山姑子。
游七听说这泰山姑子来历,立时就有了兴趣。郝一标喊来店小二吩咐下去,不多会儿,就领了七八个身着青布道袍、一色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年轻坤道进来。
“楚滨先生,你挑一个。”郝一标说。
见惯了锦衣绣裙环佩叮当的女色,乍一看这些缁裙素裹粉黛不施的小姑,游七顿觉眼花缭乱,他觉得各个都好,竟一时委决不下。
徐爵一看游七的神情,就知他是初入道不省事体,便越俎代庖替他选了一个。这姑子小巧玲珑,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是这帮姑子中年纪最小的。低头抬眼之间,既秋波传神又含着不尽的羞涩。游七一见就很喜欢,不得不佩服徐爵眼光独到。徐爵自己点了一个瘦瘦白白的鸭蛋脸,郝一标点了一个眼睛大胸脯高一看就很**的小姑。这时三位小姑各陪了主人入座,余下的都退了下去。
在他们挑选小姑的时候,店小二听了郝一标的吩咐,把席上三位主人的酒具换了。原先的青花白瓷细腻如玉的酒盏、汤匙和托盘尽数撤下,换上了一套彩绘白瓷。比之前套,这几件白瓷越发地滑腻如脂。更有不同之处:酒盏、汤匙与托盘上的彩绘俱是春宫画。裸男**作**销魂之状。游七面前的酒盏,绘的是“贵妃醉酒图”,他贪看几眼,说道:
“这是隆庆窑宫中专用瓷品,如何这酒肆中也有?”
郝一标朝徐爵挤挤眼睛,神秘地说:“徐兄在座,楚滨先生此话不是问得多余吗?”
这批绘满春宫画的隆庆窑瓷品,在大内收藏甚丰,在民间却根本无从见到。偶尔有内侍从宫中偷出一件来,有钱人便纷纷高价收购,小小一柄汤匙,竟然被炒卖到一百两银子之多。因此有人戏称隆庆窑的瓷品是“白瓷黄金”。徐爵得主人冯保之便,隔三差五便能从内监库中弄出几件来倒卖。这淮扬酒肆所收藏的隆庆窑瓷品,便是通过他的手弄到的。郝一标话虽未说透,游七隐约也听出了名堂。他不再追问,而是伸手偷偷地摸了一把挨着他坐下的小姑的大腿,不无炫耀地说:
“这隆庆窑的瓷品,不才虽然今日才见到,但我家主人却讲了一个故事说及到它。”
“啥故事?是不是高拱看着它吃不下饭?”
“是的。”
徐爵嘴一撇,不屑地说:“这叫黑馍馍一道菜,丑人偏作怪。这事儿当时就在内廷传开了,内侍无论贵贱,各个都笑掉了大牙,笑高胡子少见多怪。同时,也都敬佩张阁老雍容大度,面对酥胸袒乳的美人关,眉头都不皱一下。”
郝一标接了话头,赶紧讨好地说:“楚滨先生,不才看你家老爷,才是真正的大……”
他本想说“大宰相”,但后两个字还未说出来,游七赶紧干咳一声,示意他停住。游七不想在这些个姑子面前暴露身份,问身边小鸟依人的道姑:
“你叫什么?”
“妙蕙。”小道姑轻声答道。
“你真的是道姑?”
“俺们都从斗姥宫来。”妙蕙答非所问。
游七又睃眼看了席面上另外两个。郝一标身边的道姑大约看出游七是今晚的主宾,便迎了他的目光,主动搭腔:
“奴家叫妙兰,这个叫妙芝。老爷方才说到隆庆窑,奴家在山东时就学了一支曲儿,专唱隆庆窑的酒具。”
“啊,你唱给咱们听听。”郝一标插进来说道。
妙兰起身蹲了个万福,退后几步坐了,调了调随身带来的阮琴,边弹边唱道:
掌上醉杨妃,透春心露玉肌,琼浆细泻甜如蜜。鼻尖儿对直,舌头儿听题,热突突滚下咽喉内。奉尊席,笑吟吟劝你,偏爱吃紫霞杯。
春意透酥胸,眼双合睡梦中,娇滴滴一点花心动。花心儿茜红,花瓣儿粉红,泛流霞误入桃源洞。奉三钟,喜清香细涌,似秋水出芙蓉。
妙兰歌喉婉转嘹亮。虽不能勾人魂魄,但也跌宕柔爽大致可人。一曲才了,徐爵拊掌赞道:
“唱得好,词儿虽然文绉绉的,却也脱了酸气道出实情,有味道。”
“不能有味道,有味道就不好了。”
郝一标狗扯羊肠语涉挑逗,说着伸手就在妙兰的脸蛋上拧了一把。妙兰趁势一躲,不想却倒在了徐爵这边。徐爵顺手就把她揽进怀里,三下五除二就要解她的道袍。
妙兰忙丢了阮琴,双手死死捂住胸前,口中哀求道:“爷,这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徐爵嚷道。他生性粗鲁,本是调情的事,他弄得像打架似的。这会儿他一只手去掰妙兰的指头,一只手在她胸脯上乱捏,嘴里还喋喋不休,“哟,奶子还不小,紧绷绷的,老游,你来摸一把,肯定好。”
游七对徐爵一味的胡闹看不过眼,便说道:“徐兄,你且放了她,我有话问。”
徐爵松了手,妙兰向游七投来感激的一瞥,慌忙整了整弄乱的裙衫,把凳儿往郝一标这边挪了挪,坐稳当了。游七问她:
“姑娘,你方才唱的这曲子,曲牌是否叫《黄莺儿》,曲名是《美人杯》?”
妙兰点点头。游七又问:“你知道这曲词儿是谁填的?”
妙兰惶惑地摇摇头。
游七环顾一下在座诸位,不无炫耀地说:“写这词儿的人,我认得,他叫冯惟敏。”
“冯惟敏,这名儿好像听说过。”徐爵皱着眉头思索。
“这个冯惟敏现在保定府通判任上。方才妙兰唱的这曲《黄莺儿》,是他在山东汶水知县任上写作的。”
“老游怎么对这姓冯的如此清楚?”
“前不久,这冯惟敏来京公干,想见我家老爷,老爷不见,我与他敷衍几句,打发走了。”
徐爵摸了摸蓄着短髭的下巴,口气傲慢地说:“头上戴了乌纱还写这等**词儿,可见不是个好官,这种人,瞅机会打发他回家了事。”
说话间,小厮又端了一盆热汤上来,是白萝卜丝炖鲫鱼。此前已上了狮子头、雪蛤蒸鱼唇、韭菜炒螺蛳肉、桂花烘鳝糊和红烧青鱼划水五道热菜。后面还有五道热菜,中间夹送这道汤名曰“爽口汤”。其意是怕食客吃腻了口味,插入一道汤来涮一涮吃钝了的舌根。淮扬菜以清淡软嫩著称,即便这样,庖厨仍担心食客吃了肥腻上火,故用白萝卜配两条半斤重的鲫鱼用慢火煨出一道汤来,取鲫鱼之鲜与萝卜之甜,既爽口又清火。
汤刚上桌,郝一标这才发现三位姑子并未动筷,就说:“姑子们既来陪酒,为何不吃?”说着吩咐小厮给三位姑子添上热汤。
小厮刚拿起汤瓢,妙兰忙制止说:“但给三位老爷添上,奴家姐妹不用。”
“为啥?”徐爵白眼一翻。
妙兰望了徐爵一眼,怯怯地说:“实话告诉老爷,奴家的这两个妹妹,尚未开荤。”
“你们不吃荤?”游七满脸惊奇,一双眼睛在姑子们身上溜来溜去,叹道,“看来,你们还真是出家的姑子了。”
郝一标喝了一口酒,笑道:“尊兄,你又差了,此荤非彼荤也。”
“啊?”
“请尊兄附耳上来。”郝一标做了鬼脸。
游七把耳朵顺过去,郝一标把嘴巴凑近他的耳门低声说道:“开荤就是开了苞儿,妙芝和妙蕙两个,还是处子哪。泰山的规矩,不**儿的姑子,不得沾半点荤腥。”
“真的?”
游七如听仙乐,眼睛都笑眯了。徐爵刚喝了一碗浓汤,这会儿吸溜着舌头说道:
“都明白了吧,老游?咱们今晚上打斗的对象,不是山东响马,而是泰山姑子。不要说这两个妙芝妙蕙,就是妙兰,也才是昨儿夜里被咱郝老弟开了苞儿的。”
听徐爵这番话,游七方明白是他与郝一标两人早就串通好了要赚他入套的,他也乐得有此消受。眼看三位姑子一个个掩面低眉红晕飞腮,他笑得干巴巴的身子一个劲地摇晃。看他这副神情,徐爵与郝一标对视一眼,心里头都有几分欣喜。郝一标想巴结首辅家的大总管不必细说,就是徐爵无论是从主人还是从自己着想,也想把游七套得更紧。眼看游七已完全放弃了戒备拘谨之心,徐爵觉得应该趁热打铁,他伸头看了看游七面前的隆庆盏,说:“老游,看着这盏上的贵妃醉酒图,旁边又拥着一位泰山姑子,这吃酒的感觉如何?”
“妙,妙不可言。”游七得意忘形,捻了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摇头晃脑地说,“我看这个造字的仓颉,肯定也是登徒子一类货色。”
“此话怎讲?”
游七伸出手指从盏中蘸了一点酒,一边在桌上写画,一边说道:“你们看,什么是好,女子就是好。什么是妙,少女就是妙。如今,这屋里三妙俱全,岂不是妙不可言。”
“唔,老游肚子里的墨水儿派上用场了,好!妙!”徐爵朝游七竖起大拇指。
郝一标也很兴奋,一扬脖子又干了一杯,说道:“酒吃到这份儿上,才算有点滋味。”
“早着呢!”徐爵伸着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朝三位姑子嚷道,“你们三个,都把脚伸过来,让本老爷看看。”
三位姑子不敢违抗,都乖乖地把脚伸到徐爵面前。徐爵勾头审视一番,忽然伸手从妙蕙脚上脱下一只鞋来,啧啧称赞道:
“还是老游的这个妙蕙,好一双小脚。”
他这个举动又让游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中咕哝道:“徐爵怎么这么龌龊呢?”傻着眼问:“徐兄,你脱人家的鞋干吗呀?”
徐爵起身走到窗前,撩起上等的丝绒窗帷把那只鞋的鞋底鞋面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拿到酒桌上放好。这是一只白布底青缎帮的彩绣弓鞋。徐爵把自己用的那只隆庆窑酒盏斟满酒后小心翼翼放了进去。然后说:“方才老游咬文嚼字,惹动了俺徐某的诗兴。俺们哥儿几个,现在玩玩酒令如何?”
“如何个玩法?”游七问。
“说四言八句。轮到谁说,就该他名下的姑子掌酒,这酒如果洒了一滴,罚她喝酒三杯。”
“这酒如何掌?”游七问。
郝一标答:“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且听徐兄说下去。”
徐爵接着说:“今晚上道姑相伴,俺们的四言八句,自然离不得**这个题儿,还有,俺们也得来点难度,第一句用字儿,得左手的偏旁相同,第二句得头上的部首相同,三四句又得合着一二句的意思。郝老弟,你说如何?”
“徐兄提议极好,楚滨先生,这可是你的拿手好戏啊。”
游七一想这不是难事,就点头同意了,徐爵要他先说,游七驳道:“在下未曾玩过这游戏,怎地摊着先说,是你徐兄提议的,自然该你起头。”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徐爵说着捋了捋袖子,仔细地把那只盛了酒的鞋放在妙芝的头顶上,对她说,“你且起来。”
妙芝颤巍巍起来,徐爵与她比了比肩,妙芝矮了他半截。他又扶着弓鞋把妙芝肩头一按让她坐下。他自己则站在那里,反剪着双手,两眼翻白对着屋顶出神,想了一阵子他又坐回到席面上,抓耳挠腮说道:
“娘的,俺这是自己难自己,什么四言,我竟憋不出来。”
“憋不出来罚酒。”游七说着就要去拿弓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