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松山之役——黑暗中的倾诉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李老师,每当我回到这滇西,我的每一个还活着的细胞,都在吟诵岑参的这首诗,哪怕是以一个劳改犯的身份。1944年春夏之交的滇西边地,每一条江河,每一座山头,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木,都在高唱这讨伐侵略者的慷慨激昂之音。伴随这大风之歌的,是滇缅公路上连绵不绝的军车队,天上隆隆飞过的飞虎队的战机,落在日本鬼子阵地上的炸弹,以及怒江经久不息的怒吼。“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国军打仗从来没有这样气派过,虽然还是土布军装、脚上还穿着草鞋。但我们已经以车代步,有强大的火炮,有空中优势,有美国人提供的最新式武器,比如火焰喷射器,那时我们叫喷火枪,是那些躲在地堡里的小鬼子的夺命枪哩。

好吧李老师,我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向你如实交代。其实我就是赵岑,这是我上黄埔军校时和打日本人时用的名字。我要效仿边塞诗人岑参嘛,上联大时我写的论文就是关于岑参的诗歌的。赵广陵是我上西南联大时的名字,赵迅是我抗战胜利后在昆明搞戏剧时的名字,那时我又以鲁迅的弟子自诩了。而在联大“冬青社”时,我用的是笔名“长河”。李老师来“冬青社”指导我们时,还点评过长河同学的一篇小散文。没关系李老师,你忘记了更好,要不50年代我就在你面前露原形了。那时我们都是文艺青年,相互间喜欢以笔名相称,我还听闻一多先生说过,要打破旧传统,先要废姓哩。在联大时我们都以把过去的旧名字抛弃为时尚。我有个学兄是联大的桂冠诗人,也是我的情敌,他的笔名叫“巨浪”,那时年轻气盛,互相不服输,你敢叫“巨浪”,我就叫“长河”。当然,我还有其他的名字,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吧。身逢乱世,人不得不变换各种身份。

1944年8月14日,我随部队渡过了怒江。我们第8军本来是整个滇西战役的战略总预备队,松山由远征军第11集团军第71军新28师担任主攻。但他们攻了将近一个月,几乎把一个师打残了,却连松山的主阵地都没有拿下来。71军同时还担负攻打龙陵的任务,所以我们第8军不得不紧急增援松山。

其实我本不是第8军的人,我是滇西大反攻前主动要求回来参战的。之前我在晋察冀第二战区打游击,这是我另一段历史,现在我还不想交代。松山的后面就是我的故乡龙陵啊,还有比一个抗日军人打回老家更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吗?我到第8军后,任103师307团2营一连上尉连长。在我们连来到松山之前,第8军的兄弟部队也打了一个月多了。我们第8军上来一个团打残一个团,连续上了六个半团,再加上军直属部队,才把松山打下来。国民党军队打仗,士兵还是不怕死的,打日本人嘛,谁不是怀着满腔仇恨报国杀敌的心情上战场。但高级军官素质太差,尤其是师长、军长以上的大官,其军事素质我看还不抵日军的一个营级官佐。松山战役之所以打得那样惨,首先是我们对敌情判断有误,开初认为山上的敌人最多只有几百人,但后来发现这小鬼子越打越多,原来人家有一个联队的主力加一个炮兵大队,还有工兵、通信兵等其他兵种,有一千多号人呢。然后是对敌人坚固的工事估计不足。以为我们有压倒性优势的大炮,还有美军飞虎队助战,炮弹炸弹犁它几遍,士兵冲上去缴械就行了。其实哪有那么简单啊。

这仗开初打得非常窝囊。你攻击前方的山头,隐藏在暗堡的敌人先不开枪,放你的攻击部队从他眼皮下通过,等主阵地上的枪一响,他们就从你背后扫来阵阵弹雨。你攻击侧面的暗堡吧,主阵地的敌人又居高临下地支援。我们连开上松山的第一仗,我把部队编成三个攻击波次。第一波攻击部队就遇到敌人正面和侧面的同时打击,我们的士兵大都是一些军事素质不太高的壮丁兵,冲锋时倒是勇敢了,但敌人机枪一响,士兵就像打翻了一簸箕的豆子一样,满山坡乱滚。许多士兵被打中时,后面督战观察的军官都不知道暴雨般的子弹是从哪里泼洒出来的。没有倒下的士兵们哗啦啦就退下来了。我那时在督战的位置,督战机枪手就趴在我的身边。在我身后观战的营长吼道,机枪,把他们打回去!那些可怜的士兵,上前冲锋是死,退后一步也是死。机枪手望着我,可是我下不了这命令啊。我的一个勤务兵小三子忽然抓过了司号兵的军号,嘀嘀嗒嗒地吹了起来,往回跑的士兵们愣了一下,又看到我率队冲出了堑壕,于是都发声喊往回冲了。我们只占领了日军的一段堑壕,把前沿阵地往前推了不到二十米。但我们连损失了差不多一半的人马,战死了一个副连长,两个排长和几个班长,还连鬼子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几个。

那天战死的本来应该是我。小连长嘛,就是打冲锋的命。但我的副连长说,赵连长,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我先上吧。你好好活过今天。这个副连长姓秦,陕西人,典型的关中大汉呀。

这小鬼子阵地设计得太精了,他们占领松山两年多来,像建造自己的家园一样经营松山的阵地。松山方圆二十多平方公里,日军的大小阵地几十个,每个阵地又是多层堡垒,互为侧防,上下掩护,交叉射击。那些堡垒圆木铺一层,泥土铺一层,钢板铺一层,如是者三,外面还用汽油桶装满土掩护。堡垒里上下有三层,150毫米的榴弹炮弹落上去,晃都不晃一下。还有数不清的暗堡、地堡、堑壕,散兵坑,你现在上松山上去看,这些玩意儿都还没有塌。当年里面可是铺满了敌我双方的尸体。

松山攻下来后,国民党军队各战区的将官都来学习日本人的防御战法。但他们看来学去,还是想不出面对这样的防御阵地,该如何攻打才是最有效的。那时国民党军队跟日本人打仗,守多攻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防御,没有多少主动攻击作战的经验。那我们又是怎样打下来的呢?拿士兵的命去堆嘛。

当然,我们也在想办法。一天团部来命令说,先前攻打松山的71军新28师派来了几个军官,还有美军的一个顾问小组,他们比我们更熟悉情况,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经验教训。我一到团部的前沿指挥所,就看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你猜是谁?廖志弘,71军新28师的上尉连长。

对,廖志弘是另外一个人,他是我的联大国文系同学,湖北荆州人。他个子不高,略显羸弱,他就是那个笔名叫巨浪的才华横溢的家伙,1939年我们一起投考黄埔军校,他是闻一多先生的得意门生。和我们一起投考军校的还有一个化学系的老兄刘苍璧,他是曾昭抡先生的高足。对,就是建国后当过教育部长的那个大化学家。当年我考上的是北大37级,廖志弘是清华36级的,刘苍璧是南开35级的,那时我们被称为“联大三杰”。不是因为我们学习成绩怎么好、诗才怎么样啥的,而是由于我们三个是较早的从军学生。

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一段时间叫“廖志弘”?这个问题太复杂,后面再慢慢讲吧。

这是我们军校毕业后第一次见面。1942年我们提前毕业,前方需要大量的基层军官啊。我和刘苍璧分去二战区阎锡山的司令长官部报到,而廖志弘分到了滇缅战场的远征军,随杜聿明的第五军参加第一次入缅作战。我们联大的青年教师、诗人穆旦也是这个时候加入了入缅远征军的。

自然了,在战场上见到同学,比见到爹娘还高兴。况且大家都干的是舔血吃饭的营生,历尽劫波兄弟在,世上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吗?廖同学比大学时壮实多了,目光也深沉多了,像杜甫饱经沧桑的沉郁之眼。他还似乎长高了些,也许是因为他脚蹬美军军靴、头戴着美式钢盔的缘故吧。那时不是人人都有一顶美式钢盔的,我脚上都还穿着草鞋呢。我们在开初的惊喜之后,却都沉默了。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刚经历了一场败仗,不好意思面对老同学;他不说话,是因为他把我们共同深爱着的女神,弄丢了。是的,她死了。死在野人山了。我们开完作战会议,回到堑壕里,廖同学这样告诉我。

死了?我当时一把甩了自己的军帽,抓着他的军装前襟猛烈摇晃。死了?你以为是死一个大头兵吗?你不是一个军人吗?连自己的爱人都保护不了,你何以保护自己的国家?我们可以死,她不能死啊!女神怎么能死?

我们的女神是联大38级外文系的,有一个很美的名字,常娟。我们戏剧社演《雷雨》时,她演四凤;我们出壁报,她帮我们装饰花边,画些很布尔乔亚情调的花纹。她是陪都重庆人,据说家里很阔,长江上有一支船队。在众多的追求者中,也许我和廖志弘是最有希望的候选选手。廖志弘诗写得好,自然会赢得许多爱才的女生的芳心;我篮球打得好,在球场边也赚到不少眼热的秋波。

是啊,我们念书念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投笔从戎呢?李老师,我记得你是1939年初才从延安到联大的,你大约不知道那之前的联大不像后来那般热闹,大家一心只读圣贤书,读书救国论是主流吧李老师。师生们好不容易从北平、天津流亡到长沙,又从长沙迁徙到昆明,总算有一方安静的书桌了。似乎教授们也不太鼓励学生上战场,国民政府提倡“战时教育平时看”,初中以上的学子都可以免兵役。更何况我们联大学生是国家精英,抗日的烽火好像就与我们无关。

1939年的暑假,曾昭抡教授带领我们联大的一队学生到昆明郊区的大板桥搞兵役宣传队,廖志弘、常娟和我都参加了,我们都是学生团体的活跃分子嘛,廖志弘还是我们这个队的小队长。我记得那是个赶街天,我们在当地镇公所的帮助下在街边搭起了台子,为老百姓朗诵诗歌,演独幕抗战剧,唱抗日歌曲。“四万万人的中华,四万万人的国家,四万万人全体,一心一意爱他。要是你真爱他,莫让人家害他,等到人家害他,要你来爱他。倘若你爱他,人家如何害他,中华,中华。”歌词是我们联大学生现编的,为的是让老百姓能听得懂。但是效果似乎并不好,人们该赶街的照样赶街,该聊家常的照聊家常。只有镇公所组织来的小学生是我们的听众。当有同学站在讲台上用国语演讲时,更是听者寥寥。曾先生急了,他把我叫过去说,你是云南人,你上去用云南话跟老乡们讲。这一招还管点用。我把歌词用本地话学说一遍,又把同学们的诗歌和演讲通俗易懂地再讲一遍。那时我们云南真是闭塞啊,当地人不知道北平在哪里,更不知道“七七卢沟桥事变”是怎么回事,日本人到底侵占了我们多少国土。那几天我成了宣传队的忙人,走村串户的同学都愿意跟我结伴,我当然愿意跟常娟同学一个组了。村庄里的人们不算贫困,但几乎都患有“大脖子病”,曾教授说是甲状腺肿大,缺碘导致的。大板桥虽然离昆明只有十来公里,但百姓木讷、麻木、愚钝,对我们的兵役宣传除了好奇,没见几个主动报名应征的,这很挫伤我们的积极性。晚上大家就借宿在镇公所,同学们中时常有争论,这样的民众,大着脖子怎么去跟日本人打仗?有的说我们跟日本至少相差五十年,这抗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曾教授总是衔着烟斗开导我们,既然我们是被迫抗战,不打,要亡国,打了,暂时还看不到胜利,那就先打了再说,总比当亡国奴好。你们就这样跟老乡讲。作为小队长的廖志弘那几天心里很不痛快,他在台上慷慨激昂地朗诵自己的诗歌,仿佛对牛弹琴;他还在一户人家里碰了一鼻子灰。那家人有五兄弟,但一个也不报名当兵,还指着廖志弘的鼻子骂:你们这些学生娃娃,咯是吃着屎了?好男不当兵,哪个不晓得?小日本地上有铁甲车大炮轰,天上有飞机下蛋蛋,我家有哪样?莫在我家扯白撂谎的了。要打仗送命,你们凭哪样不碦(去)?那时我和常娟就在旁边,看见廖志弘被呛得脸都白了。

那天回到住宿地后,我发现廖志弘把常娟单独约出去了。我嫉妒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先下手。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我和其他同学在屋子里瞎吹,实际上我发现至少有三个男生跟我一样心神不宁。我相信要是哪个人发一声喊,我们一定会把廖志弘痛打一顿。年轻人嘛,都是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不,不。我和常娟从没有在校园里出双入对,也没有过花前月下的漫步,甚至连手都没有拉一下。我总是在读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它们一会儿在我的眼前飘浮,一会儿在我的背后凝视——我以为,每一个想成就大事业的男人,背后都有这样一双充满鼓励、温情、推动力的眼睛。她盯你一眼,你就可以赴汤蹈火。那时我确信自己恋爱了,但我却没有勇气表白。嘿嘿,典型的单相思吧。我是一个来自边地乡下的学生,人家常娟就像是另一个星球的人。她被男生们众星捧月般宠爱,但她却是低调又孤傲的。每每演完一出戏或搞什么活动,大家都要拍照留念,那时照相是多时髦的玩意儿啊。同学们要拉她站在中央,可她总是溜到最边上,站在人群后。而每个人,都希望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是多么与众不同,我也如此。联大刚迁过来那几年,一些学生还很看不起云南人,称之为“老滇票”。连省主席龙云听到这个蔑称都动了怒,官司还打到梅贻琦校长那里。我当然是同学们眼中的“小滇票”了。因此同学们搞的各种文艺沙龙,我连发言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学长们看的书都可以把我压垮。每当他们谈论华兹华斯、济慈、拜伦、雪莱、普希金、波特莱尔、兰波等名家的作品,甚至尼采、弗洛伊德的高深理论时,我真不知道何以才能说出语惊四座的话来。白雪公主坐在我们大家中间,或手托香腮做沉思状,或双手抱膝目光如电地寻找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而我是七个小矮人中的一个,受怜惜的,敲边鼓的,跑龙套的。可是,小矮人也想长大,也想成为骑白马的王子。但这太难了。廖志弘却总有高论,他是诗歌王子,还是诗论高手。当他朗诵诗的时候,就像在布道,橄榄枝编织的桂冠已经戴在他头上,石头听了他声情并茂的朗诵都会掉泪。当他谈论先贤诗人们时,他已是他们的化身,完美地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还常有惊世骇俗之言。居然说胡适先生为精神领袖的“新月派”已经过时了,似乎徐志摩、戴望舒、闻一多、卞之琳、杨振声、陈梦家、臧克家、林徽因、沈从文等都不在他这个现代主义诗人的话下——而闻一多先生却对他相当赏识。他和另一个现代派诗人穆旦一唱一和,穆旦那个时候就看不起沈从文,说他没资格在联大教书。可我对从文先生是蛮佩服的,但我辩不过他们。他们眼里只有英国诗人艾略特、奥登,法国诗人波特莱尔等现代派诗人。比如廖志弘说到兰波时,第一次跟我们讲到“spirit speak(通灵)”说,艺术表现的真实并不是真正的真实,冥冥中的真实只有在delusion(幻觉)和somniloquism(梦呓)中才能抵达,因此正常人的感知系统必须被打乱,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靠大麻和烈酒。在幻觉的飘升或沉沦中诗人便可达到“通灵”的境界,才可写出真正的诗。诗人们,If you dream to do something, taste the world of corruption first(要想有点出息,先堕落吧)。廖诗人经常醍醐灌顶似的高喊,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有几个胆大的同学起身反驳,我们没有大麻,但我们有的是鸦片,你是不是让大家都去吸鸦片?廖诗人不屑地说,刘文典教授为什么要吸鸦片呢?他敢于自言除了庄子本人,只有他才理解庄子。你们达得到他的境界吗?那时我看见常娟同学看廖大师的目光中只有一种东西:worship(崇拜)。

唉,不要跟诗人辩论,更不要跟诗人成为情敌。

那晚十一点钟左右,他们回来了。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常娟同学一反常态地走进我们男生的房间,廖志弘跟在后面,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我心里直叫苦,完了,他们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马上就要向我们宣布了。或者说,廖志弘要打碎所有男生的春梦了。在我们都恨得牙齿痒痒的时候,常娟同学向大家宣布道:告诉你们一个让我今晚睡不着觉的消息,廖志弘同学决定弃学从军,去报考中央陆军军官学校。the great knight(伟大的骑士)。

常娟同学的语气里全是钦佩、羡慕、敬仰,甚至……浓情蜜意的爱。

我们那时都愣在那里,竟然都无话可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先前的黄埔军校,说真话,那时联大的学生是看不起这所蒋介石当校长的学校的,视之为“丘八”的学校,而我们是胡适先生所谓的“丘九”,是懂道理但造起反来又不讲道理的人。嘿嘿,年轻嘛,天王老子也不服的。骄傲、自信、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做的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大事,哪个看得起那些操正步扛大枪的学生官?那些年国民政府各部门也常来我们联大招生,什么中央军政部的,陆军军官学校的,空军的,税警总团的,青年干训团的,但同学们并不热心。不是我们不爱国,而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国家精英,读好书可以为国家做更大的事情。我记得1937年底,南京陷落,西南联大——那时还叫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有一大批同学热血沸腾地从军。那年我刚入学,看着学长们慷慨激昂奔赴战场,也很受了些感动。但我认为我好不容易考上了北大,怎么会去当兵打仗呢?

这样的认识一直到那个晚上,被廖志弘同学的壮举和常娟同学带有明显倾向性的爱意粉碎了。廖志弘看我们大家都傻了,便又来了一段诗人的自白。他说下午被一个云南老乡给从温柔乡里赶出来了,听了人家的一顿臭骂,才发现我们的兵役宣传多么苍白无力,多么脱离中国的实际。如果我们写着诗、唱着歌,喊着空洞的口号把我们的兄弟送上前线,而我们却在这安宁的大后方继续读之乎者也、子在川上曰,我们离当亡国奴也就是一步之遥了。我们的脑子就真如那个老乡说的,装的不是四书五经,唐诗宋词,而是shit(屎溺)!如果一个农民兄弟的血是该洒在疆场的,那么一个诗人的热血,既然可以为诗而澎湃,就更应该为抵抗外侮而喷洒。可你们看看板桥镇的民众,昆明的民众,云南乃至中国的民众,他们需要awaken(唤醒),他们需要example(榜样)。上马杀贼,下马写诗,这才是一个诗人在这个时代的most noble duty(最崇高的职责)。明天我就要告诉他们,我将和他们一起奔赴抗日战场。我还要给他们朗诵我刚才想到的几句诗:

没有足够的兵器,且拿我们的鲜血去;

没有热情的安慰,且拿我们的热血去;

热血,是我们唯一的剩余。

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

你,我,谁都不曾忘记。

过去我们认为一个超然于现实的现代派诗人必定是才华横溢的、骄傲颓废的、行事古怪的、自负到自私的。廖志弘在同学中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修边幅,落拓不羁,经常寅吃卯粮,到处找同学借钱,借到钱就去翠湖边泡茶馆,吆五喝六地请人喝酒,谈天论地。有一年还把我的一双棉鞋拿去典当行换酒钱,还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冬天还早哩,再说昆明的冬天也不冷。可那是我的母亲亲手为我做的啊!甚至连闻一多先生经济状况那样紧张,他居然也敢常去闻先生家混饭吃。一个现代派诗人是超越于礼数的,或者说,是脸皮最厚的。他们玩的是竹林七贤的名士派头,现在怎么说上战场就书也不读了,连诗风都转变了。

我承认,我不仅比廖志弘低一个年级,在才华和观念上,至少还要低两个年级。

廖诗人朗诵诗歌时,常娟同学的眼泪淌下来了。我的热血也冲到脑门上,我忽地从铺上站了起来,头都撞到天花板啦。我说,宁做百夫长,不为一书生,我也早就厌倦了这大后方的生活了。我响应巨浪同学的倡议,上军校去!

是的,我走上抗日战场的初衷并不高尚,但我从不后悔。我们离开联大要出发前,常娟和几个同学在翠湖边的一家饭馆为我们壮行,那天都喝了不少酒,酒酣耳热时,大家边敲着碗筷边唱我们联大的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官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祯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那时真是我们的时代,热血澎湃,豪气干云。廖诗人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干了,大声说:我不戴着军功章,就不回来见你们!我也把酒喝了,还把酒杯砸了,说:老子不杀死十个日本鬼子,也不回我们的联大。李老师,你知道常娟在那时有多浪漫吗?她扑上来给我们一人一个热吻。这是我从我的初恋女神那里得到的唯一礼物,这个吻的甘甜,我一生都珍藏在记忆的深处。当然啰,廖志弘的礼物更多更重,他还得到一支深黑色的Parker Pen(派克笔)。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支1917年款的“战壕笔”,它是美国政府指定派克公司为参加一战的美国大兵生产的士兵用钢笔,它的墨水不是水,而是颗粒状的,放进笔筒里用水一溶解,就成墨水了。这是常娟让她的父亲专门从重庆航空邮寄来的。一个诗人即便上了战场,笔,就是他的另一支枪。常娟说。

常娟同学还有一句融化在我们血脉里的叮嘱,是她在送我们离开校园时说的。你们三兄弟上了战场,要互相照应啊!

好吧,好吧,不讲我们联大了。联大的生活真是太自由了,太“少年不识愁滋味”了。进了军校,上了战场,方知道sense of responsibility(责任感)、sense of honor(荣誉感)、sacrifice(牺牲精神),因此才痛切地理解到了家国情怀为何物。

那个晚上松山虽然一直在下雨,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浓烈的尸臭,天空仿佛是一个倒扣过来的坟墓。打了两个多月的仗了,敌我双方数千人抛尸在这十多平方公里的核心阵地上,到处是断肢残臂,到处是腐烂成泥的尸身,到处是血水、尸水、雨水,还有憋闷在心中的泪水。我和廖志弘靠在堑壕壁上欲哭无泪,仿佛老天爷已经代替我们把眼泪流尽了。其实,日军就在我们的头上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我们岂能在敌人面前淌眼泪?我们恨啊!恨自己没有本事多杀几个鬼子,恨面对心上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恨日本鬼子不仅掠夺了我们的家园,破坏了我们谈诗论道的和平日子,还夺走了我们的爱情。照明弹在雨夜中一发又一发地在天空中绽放,让我们不断看到天的泪脸。这是为了防止日军的夜袭。刚才在作战会议上,廖志弘他们介绍说,日军擅长夜间偷袭,往往他们白天丢失的阵地,晚上几十个鬼子鬼魂一样摸上来,就把我们的人打个措手不及。近战、夜战是他们的长处,我们的士兵拼刺刀拼不过他们。人家的三八枪比我们的七九步枪枪刺长啊,你还没有刺到他,他就刺穿了你的胸膛了。战场上拼起刺刀来,哪里还有什么技战术,全看谁冲得快,刺得快。你就像面对死神迎面撞过去,撞翻一个是一个。我们不怕死,但日本鬼子是僵尸,是厉鬼,是凶煞。所谓战场上的勇敢,只是看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晚上我太希望那些鬼子摸上来了,是好汉就来面对面大拼一场吧!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爬过来劝我们说,他在一处岩石下搭了个窝棚,我们可去那里避避雨休息一下,明天还有一场恶战哩。我想起我还有一陶罐酒,是我在保山待命时买的。原来想等打下松山时和弟兄们当庆功酒,现在老同学来了,又是这阴冷的雨天,漫天的尸臭,这酒正可派上用场,于是我们听了小三子的。这小三子是我的一个患难兄弟,姓郑名霁,上午那场战斗要不是他,我们连会败得更没有面子。抗战胜利后他到了昆明宪兵十三团,还参加了军统,解放后被镇压了……唉,不说他了。

我布置好警戒哨,和廖志弘去到窝棚里,小三子帮我们把湿透了的军装拿去烤干。我把酒倒在两个瓷缸里,对廖志弘说,老同学,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这曾是我们向往的生活。刚才你在作战会议上介绍说,你们部队在松山连排长伤亡率达八成以上。看来明天就该轮到我了。小连长嘛,顶枪子儿的官。廖志弘问,你害怕啦?他总是这样,喜欢在语气上压人一头。我说我只怕自己死在你的前面,先你一步见到常娟。那时你可别怪我。

我在第二战区打游击时,曾经收到他们的结婚请柬。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礼节上的告知书。身在战场的人,哪能说回来喝喜酒就能拔腿走人,况且我当时恨不得一刀捅了自己。我还没有杀够十个日本鬼子,廖志弘也没有戴上军功章,重然诺,守信义,才为真男儿也。谁会晃着一副空空的肩膀去见大家共同的女神?但诗人浪漫起来,跟有夫之妇私奔就像去郊游,他才不管有没有军功章哩。诗人的浪漫轻率足以摧毁一切信义。这是诗人的缺点,也是他们的优点,你想学也学不来。尤其是在多年以后,诗人远去,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重要了,你只能面对他们的诗作,充满怀想。

1942年元月,廖志弘成了国军中尉后第一时间跑到西南联大,可以想象一个诗人、远征军青年军官在校园里引起的轰动。学长穆旦那时也给我来信说,廖志弘回到校园的第二周就和常娟形影不离了。到第三周,正在上大三的常娟同学出人意料地宣布也要弃学从军,跟随廖志弘去缅甸打日本鬼子,据说她家还为此跟她断绝了关系。但这有什么,他们在缅甸密支那举行了浪漫的战地婚礼,机枪声、大炮声、战车的隆隆声,就是他们的婚礼奏鸣曲。一个诗人的婚礼,大约应该如此吧。

我刚才的话说到廖志弘的痛处了,他喝下一大口,说,兄弟,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联大。常娟是我的妻子,但知道她更是我们联大的女神。我现在就像一个渎神者,无以面对联大的先生和师兄师弟们。

我不想听他道歉,就说,讲一讲野人山吧。

廖志弘的眼泪终于下来了,淌得凝重而悲戚,似红烛之泪,梧桐之雨。照明弹的亮光不时打在他的脸上,这个诗人胡子拉碴、面容憔悴黢黑,手臂和脚腕处也乌青发紫,那是尸水浸染的。我们上到松山战场时就被告知,扎好自己的绑腿,保护好眼睛,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块腐肉或者一团尸水就被炮弹掀起来飞溅到你的眼睛里。但在战场上,哪里还有时间在乎那些。上午冲锋时,我的周围全是战死的弟兄们的尸体,有刚刚倒下的,也有不知死在哪一天的。鬼子的机枪盯着我这个方向打,我伏在几具尸体后面,听到子弹打在那些尸身上“噗噗”乱响。我身边的一具肿胀发泡的尸体竟然被打得炸裂开来,就像一颗手榴弹爆炸。这些狗日的小鬼子,竟敢如此**我的兄弟们高贵的身体!我身下的土地也全是红色的,抓一把都能捏出血水来。我们洒了那么多年的热血了,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青年的命了,这小鬼子怎么还打不走呢?每每想到这些,我们虽然都满眼泪光,但眼珠子就像被仇恨包裹着的炮弹,随时都会炸裂开去。战场上的低阶位军官大都是这个样子,那是无数次冲锋陷阵,无数次和死神搏杀后才会有的蒸腾杀气。

请不要误会了我的眼泪。廖志弘说。我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常娟,我是为我们第一次入缅的远征军哭。还记得闻一多先生在我们投考军校时对我们的期望吗?他说希望我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能够改造旧军队,为中国建造一支现代的新式军队。这样的军队有责任感、荣誉感,有牺牲精神,有Humanitarianism(人道主义),因为军队是拿枪的团体,没有Humanitarianism,无异于一支土匪武装。可是我们第一次入缅的远征军是支什么样的军队呢?英国人、缅甸人不信任我们,把远征军当掩护他们逃跑的挡箭牌,长官部史迪威将军不听蒋委员长的,下面的军长师长又不听史迪威将军的,令出多门,将帅异心。远征军是威武之师,正义之师,没错;士兵们奋勇杀敌、勇于牺牲,没错。但你知道我随远征军踏出国门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吗?护送一支为我们师长走私鸦片和玉石的骡马队伍!这样的师长怎么指望他能带兵打仗?远征军败走野人山,从我们的师长想着去缅甸经商做生意时起,就埋下伏笔了。

野人山没有野人,只有忠魂野鬼。成千上万的士兵,死在战场上也好啊!为什么要让我们去走野人山?长官部的老爷们避战,畏战,草率,贪生。日本鬼子占领了腊戍,截断了我们归国的退路,那里不过只有一个大队的日军,可我们的将领们缺乏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和气概,宁愿去和大自然赌一把,也不愿和日本人战斗。我们还有成建制的师,成建制的团,大家手里拿的又不是烧火棍!我们也可以避走印度,像孙立人将军带领的新38师那样。但杜长官(杜聿明)不愿意把自己的军队交给史迪威将军,他宁愿把我们交给饥饿和死亡。谁拥有了军权,军队就是谁的,这样一支还带有封建色彩的军队,跟以武士道精神为军魂的日本鬼子作战,怎能不败?

常娟本来在团部当少尉政工宣传员,但部队打散后,她就自愿要求去医疗队。我要她随团部一起走,存活下来的几率高一些。但她说有那样多的伤员需要照料,我们这些手脚健全的人,岂能丢下他们不管?我只好离开师部,跟她一起走。大溃败的部队哪里还有什么章法规矩?我们的学长穆旦本来随第五军军部一起走的,可你看他也差点没饿死在野人山。我们随医疗队走了不到半个月后,再没有了食物,没有了药品,没有了绷带,医生护士们最后只能把伤兵们集中在一处茅屋,或者某棵大树下,让他们等待当日本人的俘虏。但那些伤兵们说,军医官,放一把火吧,我们死也不当小鬼子的俘虏……常娟被伤兵们叫作“战场之花”,放火前,她……她就把几个护士召集拢来,为伤兵们唱最后的歌谣。让他们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美,走向自己的天堂。她们流着眼泪唱,伤兵们流着眼泪听。《松花江上》《马路天使》《渔光曲》……“云儿飘在天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撒渔网,迎面吹来大海风,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在这样的歌声中,我就是那个去点火的人啊……从几个十几个伤兵,到几十个上百个伤兵,一支歌,一把火,一把火,一支歌,就这么一路点下去,点下去,点下去……哼,Humanism。

我知道这两年的军旅生涯早已打掉了我们身上的学生腔,但我没有想到廖志弘变化会这样大。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诗人了,他是波特莱尔的“the flower of evil(恶之花)”,是兰波的“crow(乌鸦)”,是死亡的嬉戏者和不得不以毁灭生命来行善的铁血军人。而我们这些被战火锤炼、被硝烟熏染、在死人堆里打滚的青年学子,谁不是呢?

常娟的死我已经难以复述。于廖志弘,于我,不要说讲述,就是想一想,都是用一把钝刀把伤口重新挑开,让血和眼泪一起流。廖志弘说这两年多来他几乎每天都在给常娟写信,有时是信,有时是诗。用常娟送给他的那支派克“战壕笔”,一写就是一个晚上,一写就是洋洋几百行的悲伤、寂寞、悔痛、忧愤和绵绵思念。信和诗写好了,“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就一沓一沓地放进背囊里,白天跟随他行军打仗,晚上睡觉时枕在头下。等我们把小鬼子赶出国门,反攻进缅甸,打到野人山,我再把这些无法投递的信和诗烧在常娟的坟前罢。廖志弘伤感地说。

那个悲伤的晚上唯一让人开心的是,在我们彻夜长谈时,小鬼子送上门来了,他们一个晚上不折腾几次好像心里就不安一样。我们听到枪声和呐喊声时,小鬼子的五官在照明弹的亮光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了。他们面无表情,像僵尸一样挺直了身子冲进了我们的堑壕。我们抓起身边的“汤姆逊”冲锋枪就跳了出去。刚才的压抑、愤懑终于找到发泄的机会,就像手正痒得骨头“咔咔”响的人,刚好有个傻脑袋瓜伸过来了。我们疯了一般地呐喊,把枪弹扫射得像阵阵疾风骤雨。这些小鬼子根本就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僵尸,你分明打倒了他,都看得见枪弹撕开他们的军服、洞穿了他们肮脏的肉体,但他们翻个滚又爬起来了,挺着一张五官错位的脸向你扑来。混战中我就被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鬼子扑倒了,我们在地上翻滚扭打。我的腰磕在一块岩石上,痛得我使不上劲。小鬼子占了上风,不知使个什么家伙就往我头上砸,我只有一口咬住他的肩膀,连他的肩章都咬穿了。那鬼子哇哇乱叫,越挣扎我咬得越深,就像一头疯狂的狼撕扯最后一块肉。这时又一个鬼子窜过来,想用刺刀来刺我。因为我是被压在下面的,两个人又翻来扭去,这让他一时不好下手。我看到那明晃晃的死亡刺刀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就像死神漂浮不定的白眼。忽然,刺刀飞出去了,连同一颗脑袋,一股污血泼了我一脸。然后又听得“哐当”一声脆响,僵尸般压在我身上的鬼子终于软下去了。哈,伟大的现代派桂冠诗人廖志弘同学如关公般耍起了大刀。他第一刀削掉了那个拿刺刀的鬼子的头,第二刀砍在和我搏斗的鬼子的钢盔上,愣是把那钢盔给劈裂了。

战斗结束后,我们把那个家伙翻过来后,发现他刚才只是被震晕了,那顶钢盔救了他的命。这样,我和廖志弘同学就联手抓了一个俘虏,这让我们非常开心。这是松山战役打响以来,我军抓到的第一个俘虏。不过当时我差点没有杀了他。我想起他刚才像地狱里派来的小鬼一样想把我往阴曹地府里拖,都把我拖到地狱的门口了。我掏出手枪来就想再送他回地狱。但廖同学一把压下了我的枪,说humanitarianism,留个活口。我大喊道,不,我要为常娟报仇!廖志弘愣了一下,仇恨似乎也被我点燃了,他也把腰间的手枪掏出来了。滑稽的是那个小鬼子竟然给我们跪下了,不断地磕头,还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重庆军的,俘虏的不杀。humanity,humanity(人道、人道)。他妈的,我们漫山遍野地扔传单要他们投降,他们理都不理;我们的炮弹把松山犁了几遍了,他们仍然负隅顽抗。现在你看这个被打倒的小鬼子,像他妈的一个无赖!我推弹上膛,廖志弘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他一脚踢翻了这家伙,对旁边的小三子说,给我捆起来。

廖志弘听他学说humanity,便断定他也懂英语,因此我们用英语审他。这个鬼子叫秋吉夫三,是个见习下士官,竟然还是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人文专业毕业的,竟然还说自己是个日本共产党员!还曾经是个社会主义者,反对军国主义,为这个还坐了三年监牢,1943年出狱后就被送到松山战场上来了。看来那个时代世界各国的大学生都向往社会主义啊。我们问他,你既然是反战的,为什么还来侵略我们的国家,还这么死硬顽固?他说战争是错误的继续,为了修正错误,就只有战斗下去。就像诗人去狎酒嫖妓,本来是对不住家人的,但为了写出好诗来,他还得去那些地方。他的交代让我和廖志弘面面相觑,似乎遇到了同道,但这同道又是个魔鬼。这时,廖志弘同学说了一句很长我们联大志气的话,他说,你们东京帝国大学,还不是败在我们西南联大手上了。

话虽这样说,但鬼子的这次偷袭还是让我们损失不小。我们连又死伤十几个兄弟,一个美国人詹姆斯中尉也战死了。他本来是配属给我们部队的地空联络官,掌管一部当时最先进的雷达机,指挥飞虎队的飞机来松山助战。我向上级报告詹姆斯的死讯时,我的团长暴跳如雷,说我失职了,没有保护好友军,要枪毙我。我在电话里喊,团长,等我打下松山,如果我还活着,你再枪毙我也不迟。所幸美军联络组的罗伯特中校为我说情,再加之团长又听说我们抓了个活的,他的气才消了。说先留你一条命,攻克松山后再送你上军事法庭。李老师,那些高声嚷嚷着要枪毙你的人,只不过是一些语言的屠夫。就像现在。

我瞬间又理解他了,男儿效命沙场,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爹娘想留个种,只是我们唯一能尽到的孝道。

廖志弘说,如果我战死了,你替我回家看望爹娘,让我那妻子早日改嫁。她叫陈椒兰,还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子呢。你战死了,我也去做同样的事。

他用一双你不能拒绝的眼睛看着我,黑色的眼瞳里全是炽热的光芒。我记得那时天空格外晴朗,太阳就要爬上山来了,对连续在雨中作战的攻击部队来说,这是绝好的天气,我军的预射炮击已经开始,炮弹呼啸着飞过我们的头顶,落到敌人阵地上,我将要带部队紧随炮弹的脚步,去把山顶上那颗好战的“太阳”打下来,让我们中国的太阳,和平地升起在东方。我们不知道这一次见面之后,谁还能幸运地活着,或者都在英烈簿上携手长眠……

分手时,廖上尉站在堑壕口,忽然向我行了个军礼,那姿势利落、潇洒、自信,带有一个诗人的浪漫和优雅,一个军人的强悍和刚毅,一个学长的温暖和鼓励。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漂亮的军礼!晨曦打在他的脸上,让他像一个电影明星般英武挺拔,行礼的右手掌五指并拢,仿佛足以搅动乾坤。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他和常娟是真正的绝配,不是他们男才女貌,而是他们共赴国难的慷慨激昂,同心热血,让我嫉妒得眼热。

廖志弘上尉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硝烟中。我们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头晚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尽了。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跟他说话啊,说些当年没来得及说的话,尽管我们已经阴阳两隔,但我们的交流从未停歇;尽管我的过去让我灾祸连连,但我害怕自己忘记。杜甫在《梦李白》中写道:“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廖志弘同学那时也许预料到什么,因此他向我行军礼、作“死别”,我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真是遗憾终生!当“死别”来临时,人们都会想:还会相逢的,还会一起煮酒论英雄的。人和人啊,生死契阔,不可问天。

我们有太相似的人生了,简直就像孪生兄弟。1940年军校第一年寒假,我回了一次家,那时日本鬼子还没侵占龙陵,我也是假还没有休完,就被家人拥进了洞房。这是我的第一次婚姻,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陌生女子,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我成婚。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大学生,free love(自由恋爱),romantic(罗曼蒂克),谁不想?更何况那时我心里还暗恋着常娟。但我出生在一个诗书传家的耕读之家。我的老父亲说,你为国家去打仗,我双手赞成;你为国捐躯了,我为你骄傲。但你要把我们赵家的家谱续下去,到你这一代不能断了香火。我父亲还亲自给我授旗一面,杏黄色绢面,黑色大字,由我母亲和我的新媳妇含泪绣成。什么旗?不是锦旗,也不是令旗,而是一面“死字旗”。上面一个斗大的“死”字,旗左下侧是家父的亲笔手书:

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赵家犬子,赐旗一面。尽孝留后,尽忠上阵;伤时拭血,死后裹身。斩尽倭寇,乃告家翁;随身携带,勿忘父训。

是的,家父从知道我弃学从军后,就不指望我还能活着回家了,因此我必须为赵家留下香火。死并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活下来的亲人怎么办。我们那时早就抱定拼光我们这一代人,也要打败日本鬼子,把国家留给我们的后代去建设。种子留下来了,山上过几道山火,不几年青山就又绿了。这话也是家父说的。我们赵家在龙陵虽然不算大户人家,但从明洪武年间起,香火绵延,子嗣兴旺,家谱都有十几卷了。

可是啊李老师,你看看我现在,何以面对列祖列宗,唯一活着的儿子还改姓了。唉!

不,我和第一个妻子没有孩子。1945年春天我养好了伤,获准再次回家乡探亲。松山攻克后,1944年11月光复了龙陵。故乡还到处是战争的创伤,县城断壁残垣,村庄十室九空,满目疮痍,连故乡的炊烟都还在哀伤之中。走到村庄前,我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来了。近乡情更怯,古人早把天下游子还乡的情感写透了。村口有一个临山崖的池塘,山崖边有几块光滑的巨石,夏天里是人们洗衣服、孩子们跳水嬉戏的好地方,我们叫它“跳跳石”。那天我在山崖对面看见一个穿靛青布上衣的女子在“跳跳石”上洗衣,蓝底白花的头巾,壮实的手臂挥舞着槌衣棒,撩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像满天抛洒的珍珠,远远望去非常美。她的美或许只有乐府民歌里“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才能形容。我归家心切,也没有把那女子看真切,待回到家里,家人悲喜交加、涕泗横流。报纸上的阵亡官佐名录上有我的名字,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战死了。而我的家里却没有抗战胜利后“剑外忽传收蓟北,漫卷诗书喜欲狂”的喜庆之情。我的老父亲被日本鬼子杀害了,我的老母亲气瞎了双眼,但我哥哥说是盼我盼的。我在簇拥着我的家人中没有看到我的媳妇,就问小梅呢?我媳妇叫卢小梅,我和她总共生活了十二天。在战场的空隙时间里我偶尔会想起她,却常常想不起她的真实面貌。她的脸团团的,皮肤黑黑的,话不多,身体壮实,臀部肥大,我母亲说这样的女子会生娃娃。我承认我不爱他,我像廖志弘一样,只是为了遵父命尽孝道。但是啊,当我问我的妻子何在时,家人都沉默了,都流眼泪了。李老师,那些狗杂种日本人侵占龙陵时,不时到乡间强拉民女去做慰安妇啊!有一天他们偷袭我的村庄,我媳妇……我媳妇就跑,两个鬼子在后面追,她跑到村口的池塘边,就从“跳跳石”那里跳下去了……跳下去……就再没有起来……

你不相信?那是她的阴魂。我知道你是马列主义者,是共产党员,信奉唯物主义;我虽然也算是受过高等教育,但我是唯心主义者。我相信人是有阴魂的,我在阴间有那样多的亲人、战友、兄弟。他们还活在我的生活中,我时不时都要和他们打照面,与他们交谈,在他们那里找到宽慰。我在阳间是个猪狗不如的历史反革命,在阴间的那些生死袍泽、患难兄弟找到我时,我仿佛才能找到尊重,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哪!李老师,那些屈死的、冤死的、战死的人,阴气特别重。也就是说,他们的灵魂比寿终正寝的人更重,因为他们心中有恨啊。我第一次蹲监狱时,有个同改是美国回来的物理学家,他说在美国曾经有些科学家专门研究人的灵魂有多重,竟然还给他们称出了重量,说是有22克左右。但我的妻子,我的那些抗战时战死的战友,我相信他们的灵魂绝对超过22克。他们的灵魂不会随风飘去,无影无踪。他们会经常回来的,为了让活着的人记得他们。

好吧,你不相信人的灵魂是可以显现的,但我那天真的看见我媳妇了。我回家第二天就去“跳跳石”那里凭吊我的妻子,却发现“跳跳石”离水面有近两米高。那时正是旱季,池塘里的水也浑浊,没有人傻到这个时候来这里洗衣服。陪同我的哥哥告诉我,这是小梅知道你打日本人回来了,从阴间赶来显形给你看。兄弟,你还得回去多杀几个日本鬼子!

李老师,你说这日本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种?是爹娘生下的不知道礼义廉耻的人吗?是直立行走的禽兽吗?可是你看那个秋吉夫三,也像我们一样上过大学,也读普希金、雪莱、拜伦、艾略特,甚至还背得不少唐诗宋词。我还记得他戴着眼镜的模样,看上去又颇有书卷气。他的五官长得很开阔,不像我们漫画中那些贼眉鼠眼的日本人。有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唇线很柔和的嘴。我那时忽然有个很奇怪的联想:不知这家伙在东京帝国大学,是不是也会演话剧?可不管这些日本人受什么教育,会不会演话剧,可一到战场上,他们就都成了魔鬼。

战争啊……

我受伤后,心灵的伤其实更重,我毁容了,无脸见人,不但认为自己的战争结束了,更认为人生也完蛋了。李弥虽然给我加官晋爵,让我再回部队干,我其实一直在犹豫。滇西战役结束后,国民党政府也在裁编军队,很多军官和士兵都脱下军装回了老家。不是他们不想打内战,而是大家都厌恶了战争。滇西战场太惨了,死人堆爬出来的人,看见活人都会以为遇到了鬼。

但我兄长的那句话就让我重新走上了战场。只是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很快投降了,我们稀里糊涂就被送到内战前线。今生要是还赶得上和日本人开战,我一定要报名上战场。这一回,我要站在共产党这边。

1944年9月6日,松山即将攻克,小鬼子只剩下最后几个据点了。唉,看我说得多么凌乱,颠三倒四的。反正在这黑暗中,我们都是没有时间感的人,想讲到哪儿讲到哪儿吧。松山战役打到尾声,双方都战得筋疲力尽。日本军人的荣辱感相当强,不投降,不当俘虏,团队协作意识强。我们攻打松山时,一个军加一个师,还有美军助战,围着松山打了三个月,几近于“围殴”了。蒋介石几次发电报来斥责前线指挥官,要我们向日本军人的顽强精神学习。远征军长官司令部总司令卫立煌也火了,所有战场上的军官都降一级继续战斗,我那时也从连长降成了排长,而我的身边实际上还没有一个班的人,事务长、卫生兵、炊事员、司号员、勤务兵都编进了战斗队。兵都打光了,可九一八国耻纪念日之前再攻不克松山,各级军官都要上军事法庭。可见这仗打得多么窝囊艰难。

我不明白的是,小鬼子顽抗到底也就罢了,他们连慰安妇也都冥顽不化,照说她们也是受害者,可为什么会和小鬼子那么齐心?她们光着脚跳出战壕来扔手榴弹,让你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有个慰安妇给鬼子送弹药啥的,在山脊上滑倒了,一直滚到坡下我方的阵地前。我们的士兵想抓活的,但这女人忽然拉开衣服,露出两个白花花的大奶子。把拿枪对着她的士兵看愣了,结果人家反倒扔出一颗手榴弹来,又炸倒了我们几个人。一个上士班长鬼火怒了,冲过去一刺刀就扎进了女人的胸膛。唉,这仗打的……我们后来总说日本人对我们的侵略战争是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发动的,应该由他们来承担战争罪过。我看啊,日本那时既然是个军国主义国家,其实大多数日本人都是军国主义分子。战争机器开动了,每一颗螺丝钉都在配合。这是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厮杀,阶级分析用不到这个上。跟我们打仗时他们谁不疯狂啊?凭少数几个军国主义分子,就占了我们大片的国土、让我们打了十四年抗战?战争罪从他们的天皇到那个日本慰安妇,都应该承担。不要说我狭隘,要是那几个被慰安妇炸死的士兵是你的亲兄弟,你也不会把她当阶级姐妹了。我们中国人对日本这个国家不是太宽厚了,就是认识不清楚。还要吃亏的。

我记得那是下午五六点钟左右,残阳在天上滴着血缓缓沉落,大半边天空血红血红的,不知是松山上的血染红了天,还是夕阳的血浸染了大地。这血色黄昏的世界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幅永远印在脑子里的油画,凝固沉重,浓墨重彩,悲壮血腥。从山上俯瞰峡谷深处的怒江,竟然是一条血色的河流!怒江峡谷两边的大山荒蛮苍凉,地老天荒般沉默,像是为松山上漫坡遍野的战死者致哀,松山主峰山坡上已没有一棵树,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活着的人像梦游的鬼魂,在尸陀林中穿行。本来日本人的太阳就像天上的那轮残阳,已经不可逆转地沉落下去了,大家应该兴奋才是。但如此惨胜,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军人以追求胜利为唯一目标,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尚可接受;可我们杀敌一千,自损七千,死伤相枕。仅仅在子高地的攻击线上,不到一千米的距离,收尸队就抬下来两千多具尸体!阵地上随处可见士兵和军官蹲在尸体边发呆、哭泣,那一定是他们的老乡、部下或者亲兄弟。还有像冥纸一样的法币,花花绿绿地撒满在尸横遍野的山冈上,那是组建敢死队时发给官兵们的。可是啊,尸体身边的钱,才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有三兄弟同在一个团,老二最后只拣起了他哥哥的半截身子和他弟弟的一条腿。他哭哥喊弟的时候,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壮志饥餐胡虏肉”,要是面前有个鬼子,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是否会几把将他撕来吃了。更让人悲不胜悲的是,一个少校军官抱着个头被打掉半边的中尉,号啕大哭说,兄弟啊,我怎么回去跟你爹娘交代啊!全营的弟兄都死在松山了,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然后他拔出手枪,饮弹自戕。

我相信那时敌我双方都拼到极限了,神经都快崩断了。有个鬼子军官衣帽整齐忽然从地堡里钻了出来,像出操走正步一样迷迷瞪瞪地往我们的枪口上撞。士兵们全愣住了,竟然都不放枪,不是以为活见鬼了,而是没有见过这种“自杀式冲锋”。直到他走到我们的士兵面前,哇呀一声举起了战刀,劈砍了一个发愣的士兵,身边的人才反应过来,抬枪就给他一梭子。

后来,据说他们找到我时,都认为我死了。我裹在身上的“死”字旗也烧得一块布片片都不留了。手榴弹就在我的身边爆炸,我全身也被烧得看不出个人样。但我和那个鬼子还紧紧抱在一起,人们怎么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于是就把我们一起往死人坑里抬。那时松山下面挖了几个大坑,是用刚从美国运来的推土机推出来的,驾驶室里都是美国人。我们的士兵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呆呆地在一边看。收尸队把一具具尸体抬到坑边,推下去,就像推下一截朽木,或者一头死猪死狗。战场上人们对死亡已经非常麻木了,就连医护队的医护兵,见到那些倒在战场上呼天抢地的伤兵,哪怕他身子被打穿了,一只手没有了,他们理也不理。因为你还叫喊得出来,说明你还有几口气,他们首先要救的是那些叫唤不出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人。我其实那时也只有一口气了,这口气化作了一滴泪,这滴眼泪恰好又被李弥看到了。李弥虽然在内战时是个顽固到底的反动派,但在战场上对官兵还是很有感情的,他看到士兵们要把我和那个鬼子一起推到了大坑里,就高声骂道:你们这些混账,怎么能把我们的勇士和鬼子一起埋葬,给我把他们分开!我要给这位兄弟单独立碑。一个军官回答说,副军长,两个人都烧在一起了,分不开。李弥给了那军官一马鞭,自己跳下了墓坑,其他人也只有跟着跳下来。李弥抱着我的头说,你们都给我轻一点,不要弄痛了我这兄弟。我那时大约死不瞑目。我能合眼吗李老师?松山都快要攻克了,我马上就要打回老家去了,我还要睁大眼睛看着他们滚回东洋哩。李弥蹲在我身边帮我揉眼眶,想让我合上眼。他揉啊揉,忽然站起来大喊:王副官,快给老子抬担架来,这位兄弟还在淌眼泪!

那是我最后一滴眼泪。从那以后,我再悲伤都只有干号了。没有眼泪。我的眼泪被烧干了。

我的抗战就这样结束了,想想挺窝囊的。在国家民族需要你效命的时候,你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做芝麻大点的事情。到今天,真是恨不抗日死,至今蒙难羞!哪像我们联大伟大的诗人廖志弘同学,死得那样轰轰烈烈,那样悲壮激昂。

我的勤务兵小三子被我派去跟随廖志弘押送那个日军俘虏到远征军长官部,后来就一直跟着他重返战场。小三子以为我战死了,就对廖志弘说,我的长官死了,你就带我一起打鬼子吧。他是羡慕廖志弘所在的那个伞兵突击队武器好、吃得也好,美国的牛肉罐头放开来吃。而在我的连队,一天也就一斤大米,美国牛肉罐头要营级以上的官佐才配发。他们后来参加了收复龙陵的战役,然后追着小鬼子的屁股打,一直打到一个叫黑山门的地方,廖志弘已经受了伤,但国境线就在前方,亲手把日本鬼子赶出国门,是一个抗日军人多大的荣耀啊。

但我们的诗人廖志弘,却战死在中缅边境的国门口,阵亡时间是1945年元月19日。两天后,我们滇西远征军和驻印度的中国远征军胜利会师。胜利的曙光即将带来和平,我们的诗人却倒下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廖志弘是一个完美主义的诗人,不是他的诗如何完美,而是他的人生。在他倒下的地方,一首最为完美的史诗,终于以血写成了。“自由的大地是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会忘记”。

1946年,我从内战前线回到昆明,小三子告诉我说,廖志弘牺牲时,他就在他身边。他已经浑身是血,都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几处战伤。小三子听廖志弘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贾霁……贾霁……”他以为廖连长临死前糊涂了,忙高声喊,长官,我是郑霁,郑霁,不是贾霁。小三子是贵州人,大约听不懂廖志弘的湖北官话。1961年我第一次服刑提前出狱后,曾经想回一次龙陵老家。但走到怒江河谷上的惠通桥哨卡就被挡回去了。为什么?因为那时“搞政治边防”,我这样的人不能靠近边境线,哪怕我的家就在那边。我只能在松山对面的山上遥望我的家乡和松山。记得就在那天,我听到远方的云团上有个声音飘来,那是廖志弘当年在天堂里的叮咛:“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我才幡然醒悟,这才是他最后的遗言!

家祭啊家祭,我们现在何以有家?

我负伤后在昆明的美军医院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后发现人们一直在叫我廖志弘。那是因为我那身烧得破破烂烂的军装,刚好还可辨识出“廖志弘”三个字。养伤期间李弥曾经到医院来看我,为我授勋,还带来了廖志弘的一大堆家信。由于我是战前刚调来第8军的部队,他怎么会认识我这个小军官呢?加之我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我的营长、团长都战死了,连里的兄弟也没几个活下来的。因此他就根据下属的报告把我当成71军的廖志弘,授勋证书上也写的是廖志弘的名字。说真话,我认为他配这个荣誉,人都战死了,没有勋章,连碑都没有一块。他在九泉之下得知以自己的名获得了一枚四等云麾勋章,我相信可以告慰他的英灵了。天堂里的常娟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为我感到高兴。再说,当时已经把战功表寄给廖志弘的家乡了,我实在不愿廖志弘的父母再接到一纸“荣哀状”,也就是国民政府发的阵亡通知书。

那些年我一直以廖志弘的名义给他家写信,告诉那远在湖北的老父老母,弘儿立战功了,弘儿又晋升了,弘儿随军开赴北方接受日本人的投降,弘儿定会带一面日军军旗回家,弃之于猪圈,任吾家猪狗践踏;弘儿戎机紧迫,实在无暇回家探望父母……到了1950年以后,我再也不敢给那边写信了,怕给人家带来麻烦……黄遵宪有诗云“芝焚蕙叹嗟僚友,李代桃僵泣兄弟”。我顶着廖志弘的名参加内战的那些日子,多少个夜晚,哭我又哭我的好学长啊!我人生中的错事做得多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错的一件事。

唉,就让他们以为廖志弘到台湾去了吧。人只要没有确切的死讯,就会给活着的亲人留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