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架中国空军的运输机钻进硝烟弥漫的衡阳上空,在守军阵地上准确空投了一个木箱,一个国军少校在木箱里发现了蒋介石给方先觉的亲笔信,这封信被迅速转交到方先觉手里。

心力交瘁的方先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兴奋,他把信展平,语调平和地对军部的高级军官们念道:

“我守衡阳官兵之牺牲与艰难,以及如何迅速增援,早日解危围之策励,无不心力交瘁,虽梦寝之间,不敢忽之。惟非常事业之成功,必须经非常之锻炼,而且必有非常之魔力,为之阻碍,以试验其人之信心与决心之是否坚决与强固。此次衡阳得失,实为国家存亡之所关,绝非普通之成败可比,自必经历不能想象之危险与牺牲。此等存亡之大事,自有天命,唯必须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以报国家之决心赴之,乃可有不谠一切,战胜魔力,打破危险,完成最后胜利之大业。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阳守军最后之胜利与光荣。第二次各路增援部队,今晨已如期到达二塘,拓里渡,水口山,张家山与七里山预定之线。余必令空军掩护,严督猛进也!”

方先觉缓缓放下信,孙鸣玉、蔡继刚、炮兵指挥官蔡汝霖、高参彭克复等人都沉默不语。

方先觉敲敲桌子道:“大家都说说嘛,事已至此,我们总要拿出个办法来。”

蔡继刚打破沉闷:“委座做到目前这个地步,不能说组织解围不力,除了薛岳的部队远在天边,衡阳的周围至少有七个军的番号,按照战役预案,这些部队都负有为衡阳解围的责任,可目前只有三支部队算是打到衡阳城郊,其余的部队基本上还在原地不动。我看这是国军的老毛病了,各军都想保存实力,不肯力战,借口总是不难找到的,无非是‘日军兵力强大,我军激战一番不支’,于是撤退就有了理由,可以不顾友军的死活。我可以断定,我们不会得到增援,目前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做最后一搏了。”

方先觉一肚子愤懑和委屈,只是他不能带头发牢骚,这样会影响官兵的士气。他看着孙鸣玉说:“参谋长,你有什么建议?”

孙鸣玉回答:“军座,现在我们与各阵地之间的通讯联络全部中断,我们手里还有多少兵员,多少弹药和粮食?我们的几千伤员怎么办?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我建议立刻派出传令兵前往各师部,通知各师师长及少将以上军官来军部共同商议。”

高参彭克复说:“我同意,大家一起商议,一旦作出决定,我无条件服从!”

蔡继刚冷冷地插话:“集体的决议也未必正确,要是大部分人都认为投降是最好的选择,难道我们也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觉看看蔡继刚,发现他虽然面色平静,眼里却射出一道冷彻透骨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方先觉只是简单地说了句:“还是开个会吧,总会有办法。”

蔡继刚和蔡继恒拎着冲锋枪走进中央银行的院子。他们刚刚经过的街道正在激烈交火,其中最近的巷战地点离军部只有300米,兄弟俩是一路开火打过来的。

军部的院子里站着一些手持汤普森冲锋枪、“司登”式冲锋枪和卡宾枪的士兵,他们都是各师长官带来的卫士。

蔡继恒惊奇地说:“哥,都是美国枪、英国枪,看来第10军的装备不错嘛。”

蔡继刚哼了一声:“继恒,你别天真了,是史迪威掌握着《租借法案》的装备,他把美式装备大部分都给了驻印军,连远征军都很少,其余的部队只分到一些象征性的轻武器,每个军也就是百十支枪而已。我们不能发牢骚,人家给多少是多少,不给你也没什么可说的,靠别人恩赐过日子,那就最好把嘴闭上。”

蔡继恒吃惊地说:“一个军才百十支?这够干什么用?杯水车薪嘛。”

“是啊,打仗可指望不上这些枪,只能给卫士们背背,壮壮门面。第10军也算是中央军的精锐了,它的武器配备和抗战初期相比变化却不大,每个步兵班一挺轻机枪,其余的都是些单发手动的中正式步枪。”

蔡继恒不满地说:“咱们的陆军只是靠轻武器作战,我们的盟友不给装备也罢了,可他们对中国陆军的要求却很高,一些美国飞行员总是对我说,你们的陆军太糟糕了,连个机场都守不住,连陈纳德将军也持这种看法。”

“这不怨他们,他们没干过陆军,并不了解情况。现代化战争火力是第一要素,其火力骨干的构成是靠炮兵和近距离空中支持,谁能换算出一门150毫米重炮或是一架战斗轰炸机能顶多少支步枪?恐怕只有蠢人才这么计算。”

蔡继恒自嘲地说:“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总说‘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他妈的,手里的家伙不行,咱只好拿血肉筑长城了,要不怎么办?”

蔡继刚不客气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行啦,发什么牢骚?一会儿你去搞一些子弹和手榴弹,这次会议不管是什么结果,我管不了啦,咱哥俩要准备突围!”

“真的?咱自己单干啊,太好了,妈的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蔡继恒兴奋地说。

“继恒,你嘴里怎么这么多脏话?在哪儿学的?”

“这还算说脏话?我在我们3大队算是说话文明的,我那些美国同事语言才丰富呢,空战时你从无线电里听吧,一口一个Fuck!开火射击时Fuck!被敌人击中跳伞时也是Fuck!连陈纳德将军也有不少类似的口头禅。”

“哼!你小子就辱没家风吧,父亲要是知道你满嘴脏话,非拿鞭子抽你不可。”

“噢,我说句脏话就抽我,那我击落了这么多架敌机,他老人家也该奖励我点什么吧?蔡家的家风可是有赏有罚的。”

“快到会场了,一会儿在会上不许乱说话,听见没有?”

“听见啦,你们都是将军,哪有我一个小上尉说话的份?反正咱不是打算单干了吗?”

蔡继刚若有所思地说:“看情况吧,要是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们也只好单干了。”

这天下午,衡阳城内中央银行第10军指挥部的地下室里,第10军的全体将官聚集在一起,他们要讨论一件决定第10军命运的大事。

经军长方先觉中将提议,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派驻第10军督战官蔡继刚少将也列席参加了会议。中美空军混合团飞行员蔡继恒上尉,被特邀参加会议旁听。

主持会议的是第10军军长方先觉中将。

参加会议的有:

第10军参谋长孙鸣玉少将。

第10军预备第10师师长葛先才少将。

第10军第3师师长周庆祥少将。

第10军第190师师长容有略少将。

暂编第54师师长饶少伟少将。

第九战区派驻第10军炮兵指挥官蔡汝霖少将。

第10军高级参谋彭克复少将。

第10军第3师副师长彭问津少将。

第10军第3师参谋长张定国少将。

第10军预备第10师副师长张越群少将。

第10军预备第10师参谋长何竹本少将。

第10军第190师副师长潘质少将。

第10军第190师参谋长李长佑少将。

这些将官大多数是刚从前线赶来的,看样子穿过城区时都和日军发生过交火,他们的军衣破烂不堪,被硝烟熏烤过的面庞黝黑发亮,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手枪和冲锋枪,预10师副师长张越群和第3师参谋长张定国的武装带上甚至还插着手榴弹。葛先才和容有略都负了伤,身上缠绕着绷带。

蔡继刚感慨地想,连将官们都手持武器参加了战斗,看来第10军真的危在旦夕了。

会议开始前,参谋长孙鸣玉首先综合了一下各师的伤亡情况。截止到今天上午,葛先才预10师的三个步兵团伤亡已经达90%以上,师直属部队如特务连、防御炮连、工兵连、搜索连、防毒连等特种部队已全部当作普通步兵投入战斗,而五位直属连的连长也先后阵亡,各连士兵所剩无几。岳屏山、接龙山等阵地仍然在坚守。

周庆祥的第3师伤亡已达到70%,师直属部队及师部勤杂人员包括副师长、参谋长也投入了战斗。至此,第3师已没有任何预备队可动用了,其城外二线阵地也大部分失守,目前只有青山街阵地仍在坚守。

作为后调师的第190师本来就不足一个团的兵力,到昨天为止,还有不足400人。今天上午,演武坪阵地被日军突破,568团5连三十多名官兵全部阵亡。日军随即向左翼扩展,568团副团长李适带团部参谋、炊事兵、传令兵等20人坚守在一座天主教堂内,战斗中李适中弹阵亡,残余官兵死战不退,与日军形成对峙。

军部的特务营、工兵营、炮兵营等直属部队早已作为步兵投入战斗,目前伤亡也达到三分之二。参谋长孙鸣玉组织军部的参谋、工作人员、勤杂人员等二百余人,分配至市区各巷战工事中,目前已经投入巷战。

现在唯一完整的建制,是暂54师的一个营,这个营是随暂54师师部驻在城内的。暂54师是薛岳的嫡系部队,出于多种考虑,方先觉一直没有动用这个营。

各部汇总后,大家都沉默了。情况在这摆着,现在讨论如何防守已毫无意义,无非是三条路可走:第一是组织残存兵力突围;第二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与城市共存亡;第三……这句话谁也说不出口,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觉首先打破沉闷的气氛:“情况大家都清楚了,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把大家凑在一起,商议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谈一谈看法,这关系到我们第10军的命运,也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生死荣辱问题。”

葛先才问蔡继刚:“云鹤兄,你是军委会的人,对现在整个战场的大局应该比我们看得清楚,你认为我们还能等到援军吗?”

蔡继刚摇摇头:“没有希望了,我们应该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不是考虑等待援军的问题。”

葛先才忍不住骂了起来:“废物,都是他妈的废物!咱们一个军不到两万人,鬼子攻了四十多天都没攻进来,可衡阳外围的几十万援军却硬是打不进来!真他妈的窝囊死!”

周庆祥也发开了牢骚:“我们第10军算是被人彻底抛弃了,四十多天啊,远征军都可以打几个来回了,他们有一流的美式装备,有那么强的机动能力,怎么就不能来救我们呢?咱们校长不想要第10军了吗?”

葛先才仍然不放过蔡继刚,他追问道:“云鹤,你为什么说没有希望了?你的根据是什么?”

蔡继刚已经把冲锋枪分解开,正在仔细擦拭零件,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个判断我不是现在才有的,不客气地说,第九战区在战前的战役预案就有很大漏洞,薛长官在制订作战计划时总是一厢情愿,仅从战役预案上看,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谓面面俱到,但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这就是战略主动权究竟掌握在谁手里。很遗憾,我们不得不承认,掌握在日军手里,更准确地说,是在横山勇手里。战役发起的时间、地点、进攻方向都是人家说了算。我们呢?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军委会也罢,九战区也罢,心中全无大方略,对我军的短处毫无了解……”

方先觉插话:“你指的我军短处是什么?”

“我军最大的短处是完全不具备进攻能力,论装备、火力、机动能力,特别是战斗意志均逊于我们的对手。在制订战役预案时,就该将我军所有的短处作为一个参数考虑在内,而不是一厢情愿。比如,在横山勇的计划里,衡阳志在必得,他在考虑进攻的同时就一定会考虑打援的问题,现在衡阳守军孤守待援的困境,早在人家的战役预案中有所体现,只不过第10军四十多天的顽强抵抗出乎横山勇的预料而已。我们的战役预案中当然也考虑了对衡阳的增援问题,但还是一厢情愿,负责增援的部队位置分散,距离过远,又隶属不同的指挥机构,根本无法形成强大的突击力量,这是以我军之短攻敌军之长。我说过,我军本不擅进攻,但此时衡阳外围的所有增援部队都被迫打成了进攻战,这正是由于我统帅部最初的战役布势所致。”

蔡继刚一边说一边重新组装好冲锋枪,将子弹推入枪膛,关上保险。

容有略看着蔡继刚问:“云鹤兄,看你这样子,是准备巷战了?”

蔡继刚笑笑:“当然,除了突围和巷战,我们还能做什么?无非是打到最后一颗子弹,我的左轮枪里还专门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

方先觉叹息道:“云鹤兄,你既然早就想到今天的结局,为什么不向军委会力陈?”

蔡继刚黯然神伤:“你怎么知道我没说呢?军委会甚至有我书面报告的备案,这是有案可查的。可蔡某人微言轻,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个士兵,准备巷战。”

周庆祥问饶少伟:“饶师长,情况严重,你的意见如何?”

饶少伟回答得很干脆:“固守待援!”

周庆祥冷笑道:“外围阵地已经被敌人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内也发生了巷战,我们要兵没兵,要弹没弹,拿什么固守?”

饶少伟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如此,那就突围!”

周庆祥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喊道:“突围?你知道有多少伤兵吗?八千多人,难道把他们丢掉不管吗?如果这样,将来谁会跟我们,谁会与我们共患难?我们还怎么带兵?”

方先觉冷静地说:“委座的命令仍然是固守待援,不是我们想突围就可以突围,没有命令,所谓的突围就成了临阵脱逃,在座的各位都要上军事法庭。”

会场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焦虑和愤懑侵袭着每个人的心。这的确是个两难选择,一座弹尽粮绝的危城,八千多濒于绝境的伤员,突围既然不允许,那就只有死守与城市共存亡了,至于其他的办法谁也不愿意说出口。

问题是,如果死守,那么死守的意义何在?

第10军坚守衡阳已经四十多天了,衡阳保卫战吸引日军兵力超过10万以上,从战略上有力地阻滞了日军的进攻势头,打乱了日军的战略部署。日军野战兵团在衡阳城下伏尸如山,伤亡惨重,中日两军的伤亡比例达到1∶3!这是抗战军兴以来前所未有的,首次逆转了两军的伤亡比例。日军的士气遭到严重打击,也是客观上造成日本东条内阁倒台的原因之一。

然而,第10军创下的有利战机,为中国军队开拓出广阔的战略空间,国军最高统帅部原本可以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战机,重新调整战略部署,在战役态势方面大有可为,但蒋委员长却没有抓住机会,他除了殚精竭虑地发电写信催促增援衡阳守军外,便无所作为。有利的战机就这样在不作为中流逝。就中国军队而言,战争的不利态势没有得到及时扭转,战况反而在继续恶化。第10军的辉煌战绩在不作为中被湮灭殆尽。

作为统帅,即使是伟大的军事统帅,也没有权力忽视第10军这一万多名官兵的生命;毫无意义地挥霍生命,更不是好统帅。

方先觉心力交瘁,他的精神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并不怕死,自1925年入黄埔军校起,他从军已有19年,在长期的战争生涯中,死亡早已是件司空见惯的事,一个怕死的人也干不到中将军长的位置。他方先觉率领第10军坚守衡阳四十多天,给敌人造成了惨重伤亡,凭此战绩,方先觉的大名注定会进入史册。

现在的问题是,方先觉必须作出选择,如果他想做一个彪炳史册的民族英雄,他还缺什么呢?结论只有一个:惟缺一死!如果方先觉选择了死守衡阳,最终在弹尽粮绝中力战殉国,那么民族英雄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如同文天祥、史可法一样,留取丹心照汗青。无论多少年以后,人们都会长久地传诵着英雄美名。是的,就方先觉个人来说,这一生该做的都做到了,若要成全功名,惟缺一死。死了一切就变得简单了,方先觉将以完美的一生作为英雄载入史册,国民政府会再授一枚青天白日勋章,追授二级陆军上将,家属享受政府丰厚的抚恤……

然而,第10军一万多名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官兵们呢?他们怎么办?你方先觉成全了自己的功名,第10军一万多名将士的生命就应该被抛弃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啊,方先觉怎么忍心拿一万多名将士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功名?

面对现实,方先觉几乎没有选择。违抗命令突围不能考虑,那是临阵脱逃,是犯罪行为。继续死守则玉石俱焚,城破之后八千多个伤员难逃被日军杀戮的结局。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想到这里,方先觉打了个寒战,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在东方民族的传统观念中,军人放下武器投降,与叛国投敌无异。方先觉不敢想象,在他率领第10军经过四十多天的浴血奋战,承受了重大伤亡后,最终落个叛国投敌、身败名裂的下场,这实在太残酷、太不公平了。方先觉可以不在乎死亡,不在乎做英雄,但他却惧怕被国人误解,被辱骂成汉奸,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与身败名裂相比,此时光荣战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想到这里,方先觉不禁泪流满面。他掏出手枪拍在桌子上,痛苦地哭喊道:“无非是一死嘛,难道死还不容易吗?拿起这支枪对准太阳穴,扣一下扳机就可以啦……在座的同仁,你们谁怕死?你们哪个不是从枪林弹雨里钻过来的?谁会在乎朝自己脑门开枪?可是……那八千多伤员怎么办?八千多条性命啊,这是与我们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兄弟啊……他们也有父母高堂,也有妻子儿女,多少亲人在等着他们回家,我方先觉不能不管他们啊……”

大家被方先觉的哭声惊呆了,他们谁也没见过方先觉流泪,连葛先才和周庆祥这些跟随方先觉多年的人也没见过。方先觉压抑已久的痛哭引发了会场所有人的伤感,几个师长、副师长也失声痛哭起来,他们在宣泄郁结在心中的压抑。

周庆祥泪如雨下:“军座,我周庆祥从黄埔军校毕业就进了第3师,从中尉排长干到少将师长,快20年了,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惨烈的仗。这么苦的仗,我们为谁打?是为国家民族啊,可是……国家怎么就不管我们呢?”

葛先才流泪道:“在座的都是黄埔学生,我们第10军没给校长丢脸,可校长怎么会调不动解围部队呢?这么多人在阳奉阴违,保存实力,眼看着我们被消灭,这种人是民族的罪人,难道校长就不会枪毙他几个?”

眼泪是可以传染的,既然将军们都流了泪,军部里的作战参谋、机要员、电报员,包括门口的警卫人员也都跟着流泪了。这些校尉军官和士兵都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们感到很委屈,对今后不可知的命运也感到恐惧。从会场内到会场外,多数人都沉浸在悲哀的氛围中。

蔡继恒冷眼看着哭泣的人群,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有什么好哭的?城外一些高地还在激战,城内离军部仅仅300米的街道上也在进行殊死的巷战,现在这个城市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攻守双方在重磅航空炸弹、大口径炮弹甚至是集束手榴弹的相互轰击下,到处是血肉横飞、伏尸累累的场面,双方的军人在逐街逐屋地争夺,在疯狂地厮杀……仗打到这个紧急关头,哪还有时间伤感流泪?

蔡继恒坚持认为,军人不能有委屈情绪,因为这种情绪从来都是以个人感受出发的,而战争却从不考虑个人情感。譬如为了掩护大兵团转移,负责殿后的部队全军覆没,这是战场指挥官出于全局考虑,必须作出的断腕之举,这是起码的军事常识,是战争铁一般的法则,付出牺牲的军人不该有任何委屈情绪,否则就不要从事军人这个职业。

蔡继恒认为,一个优秀的军人在任何险恶环境下都要保持冷静,并且要以主动进取的精神与理性的运作方式去化解危机。抱怨与牢骚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最终会导致不作为,而不作为会给处于劣势的一方带来灭顶之灾。

蔡继恒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他不宜表态,这里有这么多缀着金色领章的将官,还轮不上一个小小的空军上尉说话。况且大哥蔡继刚也在,他别人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对大哥是绝对不敢放肆的。

蔡继恒背起冲锋枪,决定离开会场去院子里透透空气。

蔡继刚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城防图前,似乎在研究地图。当蔡继恒走过他身边时,蔡继刚一动不动,眼睛仍然盯着地图,嘴里小声说了句:“站住!回去旁听会议!”

蔡继恒停住脚步,凑到哥哥耳边低语道:“哥,我算明白了,为什么我们的陆军打仗总是一败涂地。”

“闭嘴!你懂什么?对你不了解的事,千万不要轻易下结论,你记住我的话!”蔡继刚转身走到会议桌前坐下。

蔡继恒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周庆祥已经擦干了眼泪,他站起来走到方先觉身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方先觉说:“庆祥,有什么话你就说,这里没有秘密。”

周庆祥鼓足勇气说:“军座,我们还有一条路可走。”

方先觉盯着他:“说!”

周庆祥豁出去了:“与日军谈判,商议停火!”

方先觉脸色铁青,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放下武器投降?”

周庆祥并不退缩:“不是投降,是诈降,给我们第10军留点种子,一旦时机成熟,我们可以东山再起。当然,是打是谈,军座说了算,我坚决服从命令!”

葛先才吃惊地说:“周师长,这个主意我绝不同意,投降也罢,诈降也罢,我看都差不多,我是宁可战死,也绝不投降!”

方先觉看看容有略问:“容师长,你的看法呢?”

容有略的回答坚决而简洁:“别的人我管不了,我们第190师决不投降!”

饶少伟跨上一步说:“军座,暂54师只有一个营,部队虽少,但我们的决心不变,抵抗到底,决不投降!”

方先觉看着蔡继刚问:“督战官,你的看法是什么?”

蔡继刚站起来立正道:“只要第10军在战斗,我蔡继刚就会奉陪到底,决不退出战斗!”

周庆祥看着众人,显得有些尴尬地说:“好吧,既然大家都决定打到底,我收回刚才的建议。”

方先觉眯缝起眼睛盯着周庆祥说:“周师长,我问你,你怕死吗?”

周庆祥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他涨红着脸大声吼道:“军座,我周庆祥跟随你多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什么时候怕过死?军座,我斗胆再说一句,对我们这些带兵的人来说,现在死是最容易、最省事的,可也是最不负责任的。我说句心里话,看着这八千多伤员,我没脸去死,我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做了鬼,这些伤员的父母高堂、妻子儿女也会骂得我不得安生。”

方先觉的脸色渐渐柔和起来,他点点头说:“庆祥,我相信你!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方先觉在,这八千多伤员就不会被抛弃,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周庆祥回身抄起了冲锋枪:“军座,各位师长,我先走一步,青山街阵地还在战斗,我要和我的部队在一起。请军座及各位同仁保重!”

“等一下。”方先觉叫住周庆祥,转过身来面对大家,他脸色平静,神态瞬间又恢复了以往的自信和霸气,他声音不高,却表现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第10军决定死守衡阳,决不突围,决不投降!从现在开始,每个将级军官身边只准留卫士四人,其余人员一律到前线作战,如果查出多留一人者,严惩不贷!”

全体军官向军长立正敬礼,齐声道:“是!”

周庆祥问:“军座,所有的通讯联络已全部中断,明天敌人会迅速分割各师团之间的阵地,到时候传令兵恐怕也无法送达口信了,我们还是约定一下,最后的集合地点在哪里?”

方先觉回答:“还在军部,就在这里!如果这里也守不住,最后的时刻,我们都集中到天马山去,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蔡继刚和蔡继恒、沈光亚从军部出来时,附近的街区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枪炮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一两发炮弹落在军部大楼旁。他们拐过了两个街口,被两个宪兵拦住,其中一个宪兵中尉向蔡继刚敬礼:“对不起,长官,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这一带马上就要发生战斗,很危险!”

蔡继刚还礼道:“中尉,我是军委会督战官蔡继刚,我的职责就是在战斗爆发时进行督战,你明白吗?”

宪兵中尉看看蔡继刚的少将领章,诚惶诚恐地点点头:“明白,长官。”

蔡继刚问:“这里的指挥官是谁?是哪个部队防守这一带?”

“报告长官,这里没有完整建制的部队,都是从城外二线阵地上撤下来的,只有四十多人,有预10师的,有第3师的,还有一些军部勤杂人员,指挥官是军部作战参谋童子良少校。”

蔡继刚继续向前走着:“中尉,你引路,带我们去看看工事,一会儿把指挥官也叫来。”

街道的中间放着用铁轨焊成的三角形防坦克桩,十字路口的中心有一座用沙包垒成的环形街垒,四面都开出了射击孔,工事里面配置了两挺轻机枪。街道两侧的房顶上也设置了临时火力点。一些士兵正在民房的院墙上掏可供单兵进出的洞,将一个个院子连通。

一个少校匆匆赶来向蔡继刚敬礼:“蔡长官,我是军部作战参谋童子良,奉孙参谋长命令,负责防守这一带街区,请长官训示!”

蔡继刚指着十字路口上的环型街垒说:“童参谋,这个火力点设计得有问题,它的正面是直通通的街道,百米之内一览无余,对你的机枪火力来说,自然有个良好的射界。可你想过没有?对于敌人的九二步兵炮来说,这个街垒工事也就是个摆设,把炮推到百米左右抵近射击,一炮就可以解决问题。”

童参谋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承认:“长官说得对,我的确忽略了敌人炮兵的抵近射击。您看,该如何改一下……”

蔡继刚毫不客气地说:“拆掉这个街垒,把所有正面射向的火力点改成侧射火力,你想想,这条百米长的街道,街道两侧全部是侧射火力点,这样,防御纵深就有了,敌人炮兵也找不到一个用于抵近射击的明显目标,除非把这一带的街道全部摧毁。”

“是!谢谢长官指导!”

“童参谋,你们打通所有院墙是个好办法,要让大部分士兵采用运动防守的方式,明白吗?一定要运动起来,每次射击后都要变换位置,尽量少设置固定火力点。记住,在巷战中一旦出现固定火力点,那么离被摧毁的时间就不远了。”

蔡继刚钻过一个墙洞进入一座院落,看样子这院子的主人很富裕,房子高大宽敞,客厅里居然都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正房的后墙也被打了墙洞,这样战斗中守军士兵可以从容地穿堂而过。对于熟悉地形的守军而言,每一座院落和每一间房屋都可以变成一座堡垒。

蔡继恒看着这家的房子和家具,惋惜地叹道:“多好的院子,还有这么贵重的家具,战斗一打响,这里什么也剩不下了。”

蔡继刚摸了摸紫檀木家具说:“是啊,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战争;战争中最糟糕的事,莫过于在自己国土上打仗。你看这紫檀木,生长在亚热带森林地区,成材期高达数百年,常言说十檀九空,据说紫檀木最大的直径不过20厘米左右,要做成较大型的家具相当耗费材料,这些家具可想其珍贵程度。可现在,这么贵重的家具在战争中变得毫无用处,充其量只当个障碍物,暴殄天物啊。这些贵重家具连同这些街道马上就要变成一堆废墟瓦砾了,唉!”

沈副官看到几个士兵正在把一挺马克沁重机枪递送到房顶上,连忙喊道:“嗨!那几位兄弟,你们把重机枪放在房顶上是找死,人家一炮连房子带人都给你端了。”

一个士兵回答:“长官,这挺机枪只有一条200发弹链,等不到鬼子炮兵瞄准,我们都打完跑了。”

蔡继刚觉得这士兵的声音有些耳熟,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佟满堂。

蔡继刚招呼道:“是满堂啊,你怎么在这里?”

满堂连忙敬礼:“蔡长官,俺刚从萧家山阵地上撤下来,全团总共不到100人了,全让团长派到这儿啦。”

满堂等人是昨天撤进城内的,经过重新编组,原预10师30团残余士兵被编成了三个排,满堂所在的一排是由原来一营残余的30名士兵组成,满堂被指定为代理排长。这30个人中间,除了孙新仓、麻老五、李长顺外他谁也不认识。李长顺所在的迫击炮连在炮战中伤亡惨重,迫击炮大部分被毁,炮弹全部告罄,根据师长葛先才的命令,迫击炮连残存的炮兵分别编入步兵投入战斗,所以李长顺被编入满堂排成了步兵。

麻老五讨好地对蔡继刚说:“长官,满堂现在是俺排长,升了官可军衔没升,还是个二等兵。”

蔡继刚笑道:“满堂当排长了,军龄还不到半年,干得不错嘛。”

满堂不好意思地说:“是代理排长,眼下不是没人嘛,等打完仗,新排长一来,就没俺啥事啦。”

蔡继刚看了看士兵们,突然想起什么:“哎,满堂,铁柱呢?”

满堂的眼圈红了,他低声回答:“蔡长官,铁柱没了。”

蔡继刚浑身一震:“什么?铁柱牺牲了?什么时候?”

“昨天,在萧家山阵地,那是最后一仗,3连就剩下俺和孙新仓、麻老五三个人,其余的弟兄还有孔连长都死了。”满堂忍不住抽泣起来。

蔡继刚心里一阵酸楚,他喃喃自语道:“唉,铁柱啊,就这么走了,我忘不了你们兄弟跟我在崤山突围时的情景,铁柱是个多好的孩子……”

满堂擦干眼泪说:“长官,俺早想开了,打仗就得死人,铁柱、孔连长、张宝旺他们是早走一步,指不定今天晚上,要不,就是明天,俺也得走,反正早晚还会见面。”

蔡继刚厉声道:“住嘴!谁说早晚都得死?满堂,你记住,我们不是为了死才打仗,打仗的目的是要让敌人死,我们的人少死或者不死,否则打仗就没有任何意义。”

“是!俺记住了。长官,刚才前边的弟兄传过话来,说鬼子已经打到前边那条街了,这里一会儿也要打起来了,蔡长官还是快走吧。”满堂端起了步枪。

蔡继刚笑笑:“我哪儿也不去,我们是来参加战斗的,你们听着,战斗打响后,所有人听我指挥!”

麻老五惊讶地说:“长官,你是……领子上挂金牌儿的,官衔儿比我们团长还大,咋能亲自动手打仗啊?”

蔡继恒冷笑道:“谁告诉你官儿大了就不用打仗了?现在就是蒋委员长来了,也照样得端支枪参加战斗。”

蔡继恒最喜欢说些离经叛道的话,这些在国外受过训的飞行员说话容易口无遮拦,飞行员个个都是宝贝疙瘩,一般也没人和他们计较,但满堂和麻老五却吓得不轻,好家伙,这空军上尉是啥来头?连这话也敢说?竟然敢拿蒋委员长当大头兵用,真吃了豹子胆啦!

蔡继恒却毫无察觉,仍大大咧咧地开始发号施令:“喂!这位排长,到哪儿能找到汽油和瓶子?我们要抓紧时间做一些燃烧瓶,好对付敌人的坦克。”

童参谋说:“军部的仓库里还有几桶汽油,空酒瓶也有的是,我马上派人去取。”

蔡继刚赞赏地看着弟弟说:“嗯,你这个飞行员从哪儿学会的反坦克战术?想得很周到嘛。”

蔡继恒得意地回答:“我认识驻重庆的苏联武官罗申[1]

,那老家伙在斯大林格勒打过仗,他管燃烧瓶叫‘莫洛托夫鸡尾酒’,他说过在巷战中用这玩意儿对付敌人坦克效果不错。”

蔡继刚对满堂说:“敌人的九七式坦克车体和炮塔密封性很差,反坦克手要布置在街道两侧的房顶上,用燃烧瓶从高处向下砸,要尽量打在坦克的炮塔上部,这样一些燃烧的汽油就会顺着炮塔缝隙流进坦克内部,引发坦克内部的弹药燃爆。”

童参谋对蔡继刚说:“长官,你身边没有卫士,我想抽出两名士兵专门保护你。”

蔡继刚摇摇头拒绝道:“算了吧,就这几十号人,打到最后我也得填进去,要卫士有什么用?大家抓紧时间准备吧,战斗马上要打响了。”

街道的拐角处传来坦克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四辆九七式坦克小心翼翼地拐过街口,进入守军视野,坦克后面跟着大队的日军步兵。

守在路边房顶上的满堂心里有些发毛,他扭头看看蔡继刚,只见他沉静如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敌人。

满堂使劲做了几个深呼吸,紧张的情绪才有所缓解。他心想,蔡长官就在身后,就算天塌下来,也有蔡长官顶着呢,俺怕个啥?

蔡继刚在计算日军接近的距离,他要等日军坦克行驶到预定位置后才开火。打巷战不同于阵地战,这里没有任何坚固的工事做依托,守军只能利用地形,在运动中阻击敌人,这种战术需要比较精确的计算与合理的运筹,才能最大地发挥火力效果。

第一辆坦克炮塔上的37毫米炮在作轻微的调整,炮口缓缓地下垂,“轰”的一声,一发炮弹把十字路口上的环形沙包工事炸得四分五裂……

蔡继刚轻轻笑了,这是他设置的假火力点,在于吸引对方的注意。对方的坦克已经到达预定位置,蔡继刚猛地扣动扳机,一个长长的点射将坦克后面的步兵打倒五六个……

这时街道两侧的房顶上、墙根下、围墙后顿时响起了爆豆般的枪声,日军步兵被打倒一片,坦克脱离了步兵的掩护。

守在街道东侧房顶上的蔡继恒点燃燃烧瓶的火捻,居高临下,狠狠地将燃烧瓶砸在坦克炮塔上。随着玻璃瓶的破碎声,坦克炮塔上腾起了一团火焰。蔡继恒没有丝毫停顿,他一连摔下六个燃烧瓶,把坦克变成了一团炽热的火球。坦克舱盖“砰”的一声被打开,一个全身是火的坦克手惨叫着跳出座舱,孙新仓一枪将他撂倒,蔡继恒趁机将一颗手榴弹扔进座舱,一声闷响,坦克不动了。

靠街道西侧的一辆坦克也被沈光亚的燃烧瓶击中,燃烧起来,一个国军士兵勇敢地抱着炸药包从正面向坦克冲去……

坦克炮塔上的并列机枪突然喷出火舌,那个国军士兵身中数弹栽倒,炸药包被甩出很远,燃烧的坦克继续向前猛冲。

蔡继恒顿觉火撞脑门,他低吼一声,纵身从三米高的房顶上跳下来,落地时顺势几个侧滚,随手抱起炸药包,一把拉开导火索,敏捷地从侧后方追上坦克,使出全力将炸药包甩在坦克车体下,并迅速扑倒……

一声剧烈的爆炸,坦克平地跳起三尺多高,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火光一闪,又是一声爆炸,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向前飞出几十米,车体内的炮弹被引爆,这辆九七式坦克完全解体。

在房顶上的满堂操纵着重机枪向日军步兵猛烈扫射。这是在战斗打响之前计算好的,这挺马克沁重机枪只有一条弹带,用不了一分钟就可以打完,只要弹药打光,满堂就可以从容转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一条弹带还没来得及打完,走在最后的一辆坦克已经转过炮塔,“轰”地射出一发炮弹,37毫米的炮弹威力虽然不大,但击毁一幢民居却绰绰有余。满堂见坦克的炮口喷出火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脚下的房屋便在爆炸中分崩离析,重机枪声戛然而止,一股强劲的气浪将满堂连人带机枪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又重重地落下……

沈光亚从一道临街的院门里跳出来,他贴着墙根急速向前飞跑,手中的冲锋枪连连开火,灼热的弹壳从枪身的抛壳窗里迸溅到地上,发出叮当的金属音。他跑到燃烧的坦克残骸旁,找到了被爆炸震晕的蔡继恒,他用残疾的左手勉强拖着蔡继恒,右臂单手持枪,一边连连点射,一边向后退去。麻老五和一个士兵冲上去,协助沈光亚把蔡继恒拖到安全处。

满堂从空中落下时正好砸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竹竿搭成的葡萄架和枝叶茂密的葡萄藤托住了他的身体,起到缓冲作用,满堂只摔了个鼻青脸肿,没有受伤。等到他找回自己的步枪时,四五个日军士兵已经冲进了院子。满堂条件反射般甩出一颗手榴弹,趁着手榴弹爆炸他钻过墙洞进入另一个院子,迎头遇见麻老五,麻老五手里拿着一支三八式步枪,腰带上仍然插着他那两支宝贝王八盒子。

麻老五一见满堂便惊讶地喊道:“嘿!满堂,你还活着?俺眼瞧着你让炮弹崩到天上去啦,心说这货算是死定了,没想到你他娘的还活蹦乱跳的。”

满堂顾不上和他闲扯,他端枪转过身子,发现一个日本兵刚好从墙洞里露出脑袋,满堂抬手一枪击中日本兵的脑门,那日本兵身子一软,脑袋耷拉下去,他的尸体堵住了墙洞。

满堂指指那边:“快扔手榴弹,墙那边有鬼子!”

麻老五反应很快,他掏出两颗手榴弹隔着墙甩过去,爆炸过后,墙那边传来日本兵的惨叫声。

纵观二次大战的各个战场,最残酷的战斗往往发生在巷战中。这种短兵相接的战斗毫无章法,没有前方后方之分,也没有进攻与防守之分,双方在一片狭窄的区域内展开面对面的厮杀,从先进的自动火器到传统的冷兵器,一切手段都无所不用其极。整个作战区域变成了血肉磨坊,双方不断投入的有生力量转眼便碾碎于其间。

一个提着掷弹筒的日本兵刚刚进入临街的院子,即被藏在门后的李长顺一刺刀捅了个透心凉,他身后的弹药手扭头就跑,李长顺跳出院门将日军弹药手一枪打倒,然后解下尸体上的弹药袋退回院子。

李长顺检查了一下刚刚缴获的掷弹筒,这是一具八九式掷弹筒,有效射程500米,弹药袋里整整齐齐装着八发榴弹,按日军的规定,这是一具掷弹筒配置的弹药基数。在李长顺看来,这种掷弹筒就是一门微型迫击炮,所使用的800克重量专用榴弹虽说威力小一些,但有总聊胜于无,李长顺还是很满意的。作为迫击炮手,他已经习惯使用迫击炮作战,对步枪总是不大适应。

李长顺拎着掷弹筒找到蔡继刚,蔡继刚正伏在一堵短墙后向敌人射击。李长顺举起掷弹筒说:“长官,这是刚缴获的,一共有八发榴弹,往哪打?我听你的。”

蔡继刚满意地点点头问:“你是迫击炮手?干几年了?”

“三年,长官。”

“嗯,老兵了,那就给我露一手,你向前看,那个街道拐角的地方,距离大约有200米,这伙鬼子的指挥官可能躲在那儿,那是个死角,如果你的榴弹从上往下掉,恐怕角度不对,只能打在房顶上,你想想,该怎么打?”

李长顺目测了一下回答:“榴弹的落点应该落在那房子拐角处的地上,只要榴弹爆炸,藏在拐角后面的人至少要吃几十块弹片。”

蔡继刚说:“那就试试,别紧张,打不着没关系。”

李长顺跪姿扶起掷弹筒,心里测算着角度,他先拉动掷弹筒击发杆,然后将榴弹从筒口装入,他左手握住发射筒,根据目标距离转动手柄上的调节杆,通过瞄准线进行概略瞄准后,拉动击发机上的皮带将榴弹射出……

榴弹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落在街道拐角的那间民居的房顶上,“轰”的一声爆炸了。

李长顺咬牙切齿地用拳头捶了自己脑袋两下。

蔡继刚鼓励道:“没关系,再好的炮手也需要试射几发,再来!”

李长顺重新调整了调节杆,放入榴弹,他屏住呼吸猛拉击发机皮带,榴弹“通”地飞出去,这次的落点很准,榴弹擦着墙角落下,火光一闪爆炸了,随即墙后传来日军的哀号声。

李长顺没有停顿,又连续发射两发榴弹,爆炸过后,那墙后面彻底没动静了。

蔡继刚拎起冲锋枪,一把拉起李长顺:“快!赶紧转移!”

两人一前一后钻过墙洞窜到隔壁的院子里,还没容喘口气,就听见刚才待过的院子里响起连续猛烈的爆炸声。

“老天爷,好险啊!”李长顺惊魂未定地说。

蔡继刚拍拍军装上的尘土:“记住,每发射一两发就要变换地点,鬼子的掷弹筒手反应很快,只要发现目标,马上就会进行压制。”

正说着,童参谋匆匆赶来,向蔡继刚报告:“长官,军部来了一个传令兵,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负了重伤,传达完通知就死了,他说,军座请蔡督战官赶回军部,有重要事商议。”

“知道了,童参谋,我们得放弃这条街道,敌人正在向我们后方迂回,你带领弟兄们交替掩护,撤到第二道防线。满堂,你再找两三个人,一起跟我走!”

满堂答应着:“是!长顺,新仓,还有麻老五,跟我走!”

8月7日,日军从城北突破了青山街阵地,国军第3师7团的一个营全部阵亡。日军大批步兵冲进城区,并沿着大街小巷迅速穿插分割,情况危急万分。暂54师师长饶少伟亲率一个连向日军发动逆袭,双方激战两个多小时,终因敌众我寡,一个连的士兵伤亡殆尽。与此同时,临近的演武坪阵地也被日军突破,从两个方向突入城区的日军已经连成一片,沿司前街而下,战线渐渐逼近第10军军部所在地——中央银行。

至此,国军第10军城内外各个阵地与军部的联络全部中断,残余的部队各自为战,寸土必争,竭尽全力在作最后的战斗。国军第10军已经山穷水尽,完全丧失了反击能力。

下午3时,城外的日军炮兵重新标定了射击诸元,数百门重炮的炮口对准了一个新坐标,那就是衡阳市内中山南路与清泉路交会处的衡阳县政府,第10军的野战医院就设在县政府附近。

在战前,方先觉考虑到日军进攻的重点在城西南,而城西北相对安全些,这里靠近蒸水与湘江交汇处,地处江河下游,野战医院取水也方便些。按照国际惯例,野战医院的房顶上设置了巨大的红十字标识,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这里是医院,应该受到人道主义待遇。

事实上坏就坏在这个红十字标识上,日本军队从来不是一支文明之师,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还停留在中世纪的野蛮状态,在战争中虐杀俘虏和攻击平民对日本军队来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攻击敌方的野战医院当然更不在话下。

在太平洋战场上,美国军队最初还讲究一些绅士风度,完全按照《日内瓦公约》和国际惯例行事,绝不向日军医院及伤兵船只进行攻击。但天真的美国佬很快发现,日军完全没有道德底线,日军飞行员们竟然把攻击敌方医院当作狂欢的节日,这令美国人无比愤怒,这些黄皮肤的猴子简直太不讲规矩。既然如此,咱们就对着干吧!于是气急败坏的美国军人也开始了猛烈报复,把攻击日军医院和伤兵船当成狩猎活动,对双方而言,《日内瓦公约》已成茅厕手纸。

下午3时整,日军炮兵开始了集火射击,市区上空出现密如蛛网的弹道,数百发大口径炮弹呼啸着落在医院所在区域,日军轰炸机编队也临空进行俯冲轰炸……

日军的轰炸持续了30分钟,轰炸过后,野战医院屋倒墙塌变成了屠宰厂,房顶上、树梢上、墙壁上到处粘着人体的碎块,医院前的小广场上血流成河,地面上流淌的血浆竟达数寸厚,伤兵们的残肢断臂铺满了广场。

一个只剩上半截身子的伤兵竟然还活着,他拼命号叫着,拖着半截身子在地上爬行,身后留下一条满是鲜血的爬痕……

第190师师长容有略带着几个卫士正巧从这里路过,见此惨状,卫士们吓得脸色煞白,他们围着这伤兵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他哀号着向前爬行,容有略咬牙掏出手枪,对准伤兵的头部开了一枪,伤兵不动了。

容有略将手枪放回枪套抬起头来,卫士们发现,他们的师长竟泪如雨下。

一个躺在担架上,已经失去双腿的重伤员挣扎着撑起身子大声喊道:“长官,我有个要求……”

容有略转过身问:“说,什么要求?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答应!”

“长官,我求你了,给我留一颗手榴弹,就这个要求!”

容有略的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他咬牙低吼道:“好,我答应你,我给!”

一个卫士从手榴弹袋里抽出一颗M24型手榴弹递给伤员,那伤员接过手榴弹,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下,他大声说:“谢长官啦,请长官赶快离开这里。”

容有略的脚跟一碰,挺直身子向伤员郑重行了个军礼,遂转身离开。

转过一个街口,天空中洋洋洒洒落下无数传单,一个卫士捡起一张递给容有略。传单的抬头叫“归来证”,上面写着日军的劝降:

“能征善战的第10军诸将士,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是湖南人固有的顽强性格。可惜你们的命运不好,援军不能前进,诸君命在旦夕!但能加入和平军,决不以敌对行动对待,皇军志在消灭美空军!”

容有略苦笑道:“这是什么人写的?汉语水平一塌糊涂。”

按照事先的约定,第190师师长容有略、预备第10师师长葛先才、暂54师师长饶少伟等人带领少量的卫士边打边撤,都在向军部靠拢,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在军部集中起来。

蔡继刚带领蔡继恒、沈光亚、满堂等人,冲过几条正在激烈交火的街道,回到军部。

第10军所有的将领都记得那个约定:“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1]

罗申,即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罗申,于1943年至1945年曾任苏联驻重庆武官。1949年至1952年任苏联驻华全权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