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是蔡继刚第一次走上张家山阵地。开战前他和葛先才师长站在虎形巢阵地上观察地形时,远远地用望远镜观察过张家山,那时的张家山是个绿草如茵的小山包,山下是一条不宽的石板路,据说这是一条古道,直通两广,但究竟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已不可考。山脚下石板路边上还有座小庙,庙里的几个和尚已经被疏散了,只留下一座空庙。
现在再看张家山,已经完全变了样子。山上几乎没有一棵草,植被完全被炮火毁坏,整个一座山都**着松软的红土,山坡上到处是弹坑,战前挖的交通壕还隐隐可见,但几乎被炸平了。蔡继刚没走几步就觉得脚下有什么不对,这红土地怎么颤颤巍巍的?根本没有站在土地上的坚实感。沈副官悄悄对蔡继刚说:“长官,这土下埋的都是尸体,上面只盖了一层薄土,唉,尸体腐烂的味道太难闻了。”
蔡继刚在鼻子前挥挥手,想赶走这股浓烈的尸臭。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士向蔡继刚敬了个礼:“长官,你刚上来,还闻不惯这味,其实闻惯了就无所谓啦,我们现在已经闻不出任何味道了,不管是香的臭的,都闻不出来了。”
蔡继刚环视着阵地问:“这里埋的都是日本人的尸体吗?我们阵亡的人呢?”
3连长孔大川回答:“这里埋的都是冲上来死在阵地上的日本兵,断崖下的日军尸体是他们驱赶老百姓拖走的,他们收尸的时候我们不会开枪,这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我们也巴不得让他们清理走,不然的话,不到一天就臭了,熏也把我们熏死了。咱们阵亡的弟兄都送下去了,野战医院专门有人负责入殓尸体。”
张宝旺这个排在迫降的飞机旁和日军打了一仗,双方各有伤亡,不过总算是把蔡继恒抢了回来。
阵地上的国军士兵都好奇地看着蔡继恒,他们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到过飞行员,在士兵们眼里,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家伙那身装束就很怪异,近40摄氏度的高温天气,这家伙居然还穿着皮夹克,戴着皮飞行帽,脖子上挂着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手里还拎着飞行图囊和伞包。
蔡继恒是从人工断崖被炸塌的斜坡爬上来的,他远远地看见蔡继刚就高兴地喊起来:“哥,我来看你啦!”
蔡继刚这时才认出弟弟,他惊讶地迎上去:“继恒,还真是你?我在炮队镜里看到你开枪,也猜测是你,可就是不敢确定。快,赶快把皮夹克脱了,今天的气温快40度了。”
蔡继恒这才觉出热来,他摘下飞行帽,脱掉皮夹克,上前拥抱了哥哥:“哥,真不好意思,我让鬼子给打下来啦,实在是丢人!”
蔡继刚亲热地搂着弟弟肩膀说:“瞎说,丢什么人?空战的全过程我都看到了,你们干得很漂亮。继恒,你没受伤吧?”
“没事,就是迫降时撞了一下脑袋,现在没事了。”
“一会儿跟我去军部,好好休息一下。现在敌人的包围圈很严密,我们会想办法送你回后方。”
蔡继恒停住脚步:“谁说我要回后方?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儿打仗了,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你看,我自己有枪,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他晃着自己的冲锋枪说。
蔡继刚感到好笑:“你胡说什么?一个飞行员要改当步兵,亏你想得出来,你们飞行员都是宝贝,给一个团都不换。继恒啊,我说你脑子里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兄弟俩正说着,阵地的另一侧发出一阵喧哗声,是铁柱和麻老五打起来了,两人打架的原因是为一块怀表。在刚才的战斗中,铁柱的机枪放倒了两个日本兵,他牢牢地记住日本兵倒下的位置,并且认定这两具尸体身上的东西都是自己的战利品,谁知等打扫战场时,麻老五抢先从尸体上抢走一块怀表,这下铁柱不干了,他一把揪住麻老五索要那块表。
麻老五岂是能吐出财物的人?他认为鬼子身上的东西谁抢着是谁的,于是坚定地拒绝了铁柱的要求。铁柱急了,一拳打在麻老五的鼻子上,麻老五的鼻子被打出了血,他顿时大怒,一头扑倒铁柱骑上去,双手紧紧掐住铁柱的脖子……
满堂见两人打架便有些为难,毕竟麻老五救过自己的命,他还欠着麻老五的情,若是依满堂的意思,那块怀表给麻老五就算了,可他还没来得及说服铁柱,两人已经厮打成一团,特别是铁柱已经明显要吃亏了,这满堂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俺兄弟有理没理先放在一边,你麻老五敢当着俺面揍俺兄弟,这毛病可不能惯着,不然往后这狗日的还不反了天?再仔细想想,满堂也不认为他欠了麻老五多大的人情,“黑妮儿”的事他不是也没有再追究吗?他和麻老五仅仅是扯平,谈不上谁欠谁的情。想到这里,满堂终于出手了,他从后面抓住麻老五的衣领用力一甩,麻老五就骨碌碌顺着斜坡滚到了断崖下面。
满堂和铁柱也连滚带爬地扑下斜坡,兄弟俩按住麻老五就是一顿暴揍,铁柱不但抢回了怀表,还把麻老五衣袋里的战利品洗劫一空,然后兄弟俩得意洋洋地爬上斜坡。
3连长孔大川一见这边打架,便赶过来制止:“满堂,你怎么打人?今天老子非关你的禁闭不可。”
满堂满不在乎地回答:“连长,你可想好了,蹲禁闭可比打仗舒坦,你要是不怕缺人手,那俺就谢谢你啦!”
铁柱拍打着身上的土说:“连长,蹲禁闭是个美差,俺也想去。”
这时麻老五顺着斜坡爬上来喊道:“连长,你别上满堂的当,他娘的,他打了人还想蹲禁闭?咋净想这美事,应该挨打的人蹲禁闭……”
孔连长一时语塞,他自我解嘲地嘟囔了一句:“娘的,啥时候蹲禁闭也成美差啦?还都抢着去……”
这时蔡继刚走过来:“满堂啊,咱们可是好久没见了。”
满堂一见蔡继刚连忙立正敬礼:“蔡长官好!”
蔡继刚上下打量着满堂挖苦道:“嗯,像个老兵样儿啦,都敢打架闹事了。”
满堂嗫嚅着:“长官,俺……俺和麻老五闹着玩嘞。”
铁柱认为,打架是自己先动的手,不应该由哥哥满堂来承担,他跨上一步大声说:“蔡长官,是俺先动的手,没俺哥的事,要打要罚俺顶着。”
麻老五趁机告状:“长官,这两个鳖孙还抢了俺的东西,请长官给俺做主。”
铁柱说:“放你娘的屁!是你抢了俺的表,还他娘的血口喷人?麻老五,你小子别忙,晚上再收拾你!”
蔡继刚闹不清楚他们谁有理谁没理,他带过兵,深知和这些没文化的士兵打交道是需要有技巧的,当长官的只能大致主持一下公道,原则是宜粗不宜细,有的长官不懂这些,非要钻进去搞清到底谁有理谁没理,最后的结果往往还是一本糊涂账,不但解决不了矛盾,当事人双方还都不满意。
蔡继刚把孔连长叫到一边问:“孔连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连长说:“长官,没啥大事,麻老五和铁柱为抢战利品打起来,满堂见他兄弟挨了揍,就不干了,就揍了麻老五。”
“这么说,主要肇事者是麻老五和铁柱?”
“对,是他俩先打起来的。”
蔡继刚问:“孔连长,你如实地告诉我,这两个打架的士兵在战斗中的表现如何?”
孔连长说:“表现都不错,铁柱是机枪手,倒在他枪下的鬼子有好几百了。麻老五是2班班长,除了喜欢占点小便宜,打仗还是不含糊。长官,这么说吧,自从我们营守卫张家山以来,还没有出现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士兵,一个都没有,这个我可以保证!”
蔡继刚点点头,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递给孔连长:“孔连长,这件事不要再追究了,让铁柱把怀表还给麻老五,我这块表送给铁柱。”
孔连长惊讶地问:“长官,你这是……”
蔡继刚说:“告诉这两个士兵,这是给他们在战场上英勇战斗的奖励,我希望他们继续保持这种战斗意志,等战斗结束,我会亲自为他们请功!”
蔡继刚说完拍拍站在一边的弟弟:“走吧,跟我回军部,去见见方军长。”
目瞪口呆的孔连长看着蔡家兄弟俩走下阵地,他仔细端详着蔡继刚留下的手表,认出这是块“罗马”牌的瑞士表。孔连长大吼道:“麻老五,铁柱,都给老子滚过来,日他娘,你们这两个兔崽子违犯军纪,聚众斗殴,还他娘的打出奖励来啦……”
如果不身临其境,没有人能体会到衡阳守军在浴血厮杀、苦撑危局的深切感受,连蒋委员长也难以感受。因为最近从国际到国内发生的很多事情,让蒋委员长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要解决这些问题并不容易,这已经远远超出了蒋委员长的实际能力。就衡阳之战而言,蒋介石即使作为最高统帅也难以驾驭,目前衡阳外围的军事态势似乎迷雾重重。
衡阳守军陷入苦战,度日如年。而衡阳外围不是没有部队,仅仅分布在浏阳、萍乡、醴陵一带隶属第九战区的部队就有整整6个军!如果再加上分布在湘江西岸地区隶属第四、六、七、九战区的部队共7个军,那么衡阳外围的广大地区共有13个军,三四十万人。这些部队如果指挥得当,将士用命,想解衡阳之围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可惜的是,这些部队目前也自身难保。蒋介石通过空中侦察得知,浏阳、萍乡、醴陵一带的国军第20军、26军、44军、72军、37军、58军等正规军团现在居然陷入游击战的境地。湘省的大部分水网及大小道路均为日军所控制,这些野战兵团全部被逼入大山之中,后勤保障无着落,部队进击奔袭全靠武功山、罗霄山等山脉中的小路去完成,辎重、火炮、粮弹等物资运输耗去了部队的大量战力,自身尚且难保,哪有能力去支援衡阳?
湘江西岸地区活动的是第74军、73军、79军、99军、100军、46军、62军。按照战役预案,它们应该是支持衡阳作战的主力部队,但在解围过程中,最高统帅部犯了逐次使用兵力的错误。当62军两个团竭尽全力突击到衡阳西南近郊时,本来应与62军协同作战的第79军却在蒸水以北按兵不动,未能起到夹攻的效果。在最高统帅部的一再严令催促下,第79军终于在费尽千辛万苦到达衡阳西侧时,第62军的两个团已经被日军打垮,所有日军打援部队一齐掉过头来对付第79军,倒霉的第79军立足未稳,立即遭到重创,仓皇后退。
7月27日,苦战中的衡阳守军连连告急,请求增援。从第四战区赶来的第46军全力突击到衡阳西北近郊的三塘附近时,由于缺乏两翼掩护,又成了深入之孤军,受到日军两面夹击,因伤亡惨重而败退。
第74军在国军的战斗序列中属最精锐的主力,在历次的会战中均有上乘表现。然而,这次参加衡阳解围作战时,74军独自在衡阳近郊鸡窝山一带与日军打援部队鏖战,也没有与其他援军联手进攻,当攻克鸡窝山阵地后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撤离了。
在多路援军中,第62军可以说是最得力的援军,该军两次攻占衡阳郊区的雨母山,此地距离衡阳市中心仅12公里。当时的日军阻击部队是第40师团234联队,事后的情报证明,在国军第62军的拼死攻击下,日军234联队的防线几度被突破,日军官兵死伤惨重,连马夫和通讯兵等辅助兵员都进入一线阵地,在弹药用尽时用拼刺刀和投掷石块等方式继续战斗,可见战况之惨烈。令蒋介石捶胸顿足的是,当时第62军北侧衡宝公路60华里处就有第100军整整三个师的主力部队,但这两个军分属两个不同的战区,没有形成协同作战,致使这次最有希望的攻击化为泡影。
纵观湖南战场全局,国军对衡阳的各路增援部队并不是没有机会,但由于各路援军分属不同的指挥系统,令出多门,又没有一个临近战场的统一指挥部,因此在战役指挥方面出现极大的混乱。
不得不承认,1944年的中国军队及中国将领们,最最缺乏的是积极主动的战术意识,消极被动的作战方式已经成为这支军队深入骨髓的病毒。将领们都唯恐孤军深入,无人救援,反陷入日军重围之中,如此顾虑,其作战力度便可想而知。
第九战区本来就是由多个地方部队组成的混合体,但在抗战中一直还能有良好的配合,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也并非无能之辈,作为战区主帅,他在此前的几次著名会战中居功甚伟,自创的“天炉战法”颇有独到之处。但此公在性格方面有严重缺陷,他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缺乏容人之量,处理下属关系时挟公带私,难以服众,缺乏一个军事统帅应有的威信和素养。特别是横山勇的第11军发动攻势以后,薛岳完全丧失了斗志,蒋介石命令他前往粤汉路和湘桂路相夹的粤湘桂三角地带,薛岳拒绝服从,他避开日军的攻击锋芒,带领九战区指挥机关撤往湘赣粤边界,离开了作战中心。如此一来,第九战区群龙无首,指导衡阳作战和衡阳解围的指挥机构陷入瘫痪状态。
远在重庆的蒋介石更是难辞其咎。这位最高统帅的越级指挥是一以贯之的,其特点是朝令夕改,而且缺乏缜密的运作能力。第六战区王耀武集团军兵出湘西,其属下的第79军和第62军的作战任务、攻击方向尽管相同,却分属于不同战区,没有一个统一指挥的长官,而是直接听命于坐镇重庆的蒋介石和侍从室主任林蔚的指挥,因此这两个军各自为战,完全不能形成合力,直致溃败。
在1944年的湖南战场上,国军失利的另一个原因,是日军破译了国军的无线电密码,而国军最高统帅部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事情落到这一步,仗就没法打了。
无论国军各路援军怎样隐藏作战意图,却总在关键地域遭到日军的准确截击,在截击的同时,还能对国军救援部队的侧翼进行侧击,致使国军的攻势瞬间逆转而被迫放弃增援,日军凭情报之优势处处夺得战场先机,其行动迅速而有效。
日军第11军司令官横山勇是个极为聪明的对手,他一眼就看透了国军的战略部署,因此坚持日军最初的战役预案。对衡阳攻势虽然一挫再挫,伤亡惨重,但他对负责攻城的第68、116两个师团只进行整补而并无增援,在目前阶段,横山勇不打算将其主力师团投入到攻城之战中,他在耐心地等待时机。
横山勇对大本营的解释是:“只要将敌人外围主力击破,衡阳守军得不到援军,在无补给的情况下,待其战力耗尽时,则不攻自破矣!”
果然,到了7月底,衡阳外围的日军各师团将湘江东岸的国军全部压迫至衡阳以南很远的地区后,横山勇立即抽调出三个师团的兵力投入衡阳攻城战。
1944年的中国战场,实在是中国军队的噩梦。
日军对衡阳的第三次总攻开始于8月3日午夜。日军97式轰炸机三个战队一批接一批地出动,对衡阳市区、西南两面的高地实施地毯式轰炸。对守军更为不利的是,日军已把湘江东岸的衡阳机场跑道修好,其作战飞机可以就近起降而不计油料和航程,每架飞机一天之内竟然能起降20次以上。
这场大轰炸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拂晓,飞机轰炸刚停,城外四周的日军炮群又开始了集火射击,四万多颗不同口径的炮弹在黎明前的天幕中划出密如蛛网的弹道,带着骇人的呼啸声落在城内建筑物和守军的阵地上,衡阳城被笼罩在烈火和硝烟中。
横山勇的意图是用饱和轰炸摧毁城内的工事和火力点,为步兵部队突入城区进行巷战作准备。
为这次攻城,横山勇重新作了兵力部署:命令第40师团南下,占领衡阳城西北角,阻击国军第六战区的援军;调第58师团加强北面的攻城力量;第13师团从耒阳北上,与68师团兵合一处攻打衡阳城南门;第3师团从茶陵转进耒阳,作为战役预备队,随时准备加入攻城作战;第116师团攻打衡阳城西门任务不变;其他各师团和第11军直属部队,在湘江两岸阻击来援的中国军队,使其不能接近衡阳。
横山勇为了完成对衡阳的最后一击,又增加了四个师团的兵力,加上原来攻城的第68、第116两个师团,进攻衡阳城的兵力达到六个师团。如果再加上炮兵部队、第5航空军的三个轰炸机战队和两个战斗机联队,其总兵力高达11万余人,各种口径火炮共计300余门。
如此强大的战力,仅仅为了对付一个伤亡过半、建制残破、即将弹尽粮绝的第10军,这是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中绝无仅有的一次。
山田圭一是三天以前随着数千名补充士兵赶到衡阳的,因为参与攻城的第68、116师团伤亡惨重,横山勇不得不从其他师团大量抽调兵员补充攻城部队。山田圭一所在的第34师团几天前正在衡阳西北阻击国军的增援部队,以一个师团的兵力阻击两三个军的国军部队的轮番攻击,伤亡也不小。师团长伴健雄中将正在叫苦不迭时,却接到横山勇抽调兵员的命令,伴健雄知道衡阳战事不顺利,横山勇正在火头上,哪里敢拒绝?于是咬牙抽调了针谷一郎大佐的218联队开赴衡阳,配合116师团攻城,山田圭一就这样来到衡阳。
佟满堂、张宝旺等人的逃跑,险些给山田圭一带来灭顶之灾,他成了渡边少佐的重点怀疑对象。渡边不是傻子,他先是不动声色地勘查了满堂等人的逃跑路线,在仓库窗外的土地上发现了他们的脚印,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守备队肯定是出了内鬼,不然战俘怎么会进入守备队的院子?渡边又审问了醉酒的两个哨兵和两个炊事兵,诸多的疑点便集中到山田圭一身上。
山田圭一当然是咬死了不认账,他只承认自己醉酒违反了军纪,其余的一概不认,反正喝醉的又不是他一个,渡边总不能把这么多军官全抓起来吧?
渡边当然不相信山田圭一的解释,他只相信自己的推理和判断,这个内鬼肯定是山田圭一,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渡边唯一不能解释的,就是山田圭一的动机。他为什么要放战俘逃跑?目前还没有迹象表明他以前认识这些战俘,如果说是为了钱财,似乎也讲不通,因为这些战俘在进营之前,已被无数次搜过身,他们不可能把钱财带进来。既然找不到动机,又没有证据,渡边一时还真拿山田圭一没办法。
“山田君,如果这件事是你干的,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渡边和颜悦色地问。
“长官,我明白,放跑战俘是个严重的罪行,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接受审判,最终是被枪毙!但是……长官,事实上我没干,我为什么要放战俘逃跑呢?这没有理由呀,长官。”山田圭一面不改色地回答。
渡边的眼里射出两道冷光:“山田君,我清楚,仅靠怀疑是无法定罪的,我就是再想让你死,也不能靠军事法庭去解决。看来我们要想个别的法子,你应该知道,在我的权力范围内,有很多种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而不会惊动上级。”
“这我相信,长官,战争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有时需要私下解决。譬如决斗这件事,上级不知道,战俘营管理人员和守备队士兵自然也不会乱说,所以这种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山田君,你这是威胁我吗?”渡边微笑着问。
“不,长官,我的意思是,我保证不会把我看到的事向任何人说,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山田圭一一脸的真诚。
渡边沉默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长官,我觉得……这里的工作不适合我,我请求调动。”山田圭一鼓起勇气说。
正在踱步的渡边站住了:“哦,你希望调到哪里?”
“我想去作战部队,哪里都行,希望长官给我一个为天皇陛下捐躯的机会!”
“哦,山田君,你希望参加战斗,不愿意在后方工作,这倒是件值得钦佩的事,我会仔细考虑的。”
山田圭一心想,渡边也有小辫子抓在自己手里,他暂时还不能拿自己怎么样。但在他手下工作会很危险,渡边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他心胸狭窄,手段残酷,早晚会想出什么办法,把山田圭一置于死地。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向渡边摊牌。
佛说:对别人行善,你就身处天堂;只顾自己,你就身处地狱!无论身处天堂还是地狱,都由你自己来决定。一念之慈,万物皆善;一心之慈,万物皆庆。心怀慈悲,是度人也是度己。山田圭一一点也不后悔放走战俘的事,有时行善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重返作战部队,其结果可能是九死一生,即便如此,山田圭一也认为值得。
几天以后,调动命令下来了,山田圭一被调到正在湖南作战的第34师团218联队。218联队由三个步兵大队组成,因联队长针谷一郎大佐而又被称为“针支队”。
山田圭一所在的第二大队被补充进116师团133联队,这个联队经过三十多天的战斗,伤亡惨重,兵员已经换过两茬了,几个担任大队长的军官竟然全是中尉军衔,中队长以下都是少尉或军曹,开战前大队长以下的军官几乎伤亡殆尽。难怪联队长黑赖平一两只眼睛变得血红,脾气狂躁至极。准确地说,原来的133联队已经不复存在。
山田圭一是老资格军曹了,所以被任命为第10中队5小队的小队长。
在133联队残存的老兵里,山田圭一见到几个来自家乡大阪的士兵,其中的信野三郎和佐佐木忠一竟然在入伍前就认识,他们都是预备役应召入伍的。
他乡遇故知当然很高兴,大家扯了几句往事后,话题马上就转到战争。信野三郎和佐佐木忠一是从第40师团抽调来的,刚刚补充进133联队就赶上7月11日第二次总攻,几场战斗下来,133联队的士兵伤亡达70%,建制又一次被打残,他俩能够活下来完全是靠运气。不过,在衡阳之战没有结束之前,谁也不敢夸自己的运气好,也许今天夜里,也许明天,运气就会悄然溜掉,谁知道呢。
信野三郎心有余悸地说:“山田君,你简直无法想象战斗有多么残酷,最可怕的不是中国军的机枪,是他们的手榴弹,那种长柄的M24型手榴弹,一次就是几百颗,密密麻麻地飞过来,他们还有一种铁环,可以把两枚或四枚手榴弹连在一起,这种四枚集束捆爆炸起来不亚于一颗82迫击炮弹,仅仅是冲击波就可以把人体撕成碎块,我们大部分的伤亡都是手榴弹造成的。”
佐佐木忠一说:“信野君这样说是很片面的,谁说中国军的机枪不可怕?我认为也非常可怕,关键在于他们设置的火力点,很巧妙地利用或者改造了地形,射击角度好像是全方位的……”
山田圭一奇怪地问:“全方位的意思是什么?”
“也就是说,你一旦进入了他们的防御圈,就没有任何死角可以躲避火力,他们机枪的射向很少有正面的,而大部分是侧射、斜射、俯射和仰射,有时甚至在壕沟的底部也设有秘密火力点,当你无处躲藏的时候,以为跳进壕沟就安全了,那你可想错了,也许正中中国兵的圈套,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我的前任中队长就死在壕沟里。”
听了他们的叙述,山田圭一感到很恐惧,他虽然也参加过多次战斗,但和这次残酷的衡阳攻城战相比,那可真算是小打小闹。开战七年了,日本军队在中国战场上还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惨重的伤亡。为了处理尸体,68、116师团都专门抽出一部分兵力焚烧尸体,以致造成木柴等燃料的大量短缺,专门装骨灰的瓷罐也供不应求。山田圭一见过那些从前线拖下来的尸体,简直惨不忍睹,大部分都残缺不全,而且还腐烂发臭,负责处理尸体的士兵们被尸臭熏得恶心呕吐,吃不下饭,仿佛活在地狱里。
山田圭一不是职业军人,他生长在信奉佛教的家庭,从小受到的教育是修身行善,厌恶一切暴力行为。自从入伍到了中国战场,山田圭一也被迫杀过人,但那是在战场上,和中国士兵遭遇,对方已经举起了枪,他为了保命只好开枪打倒对方。每次杀过人以后,山田圭一都要后悔很久,并在夜阑人静时背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希望超度死者。
看到衡阳的战况,山田圭一的恐惧来自两个方面,那就是杀人与被杀。他不愿意杀任何人,也惧怕别人杀自己。但实际上这不可能,山田圭一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军人就是职业杀人者,不想在手上沾血是不可能的。
山田圭一到达衡阳的第二天,133联队俘获了12名中国战俘,黑赖大佐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养活战俘,还是按老办法处理吧。”
第10中队中队长松井少尉马上心领神会,所谓的按老办法处理,就是全部杀掉,对待战俘,这是最省事的办法。松井少尉在10天以前还是个小队长,几次战斗下来,133联队的军官伤亡了80%,于是松井自然晋升了一级,以少尉军衔当上第10中队中队长。
新官上任三把火,松井很年轻,刚满21岁,从军校毕业不到一年就当上了中队长,这使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没事还想找点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更何况联队长派下了任务,松井少尉当然要不折不扣地执行。
松井少尉兴奋地对山田圭一说:“山田军曹,联队长给了个美差,你带一些新兵把战俘处理掉,拜托了!”
山田圭一冷冷地说:“松井少尉,杀人算什么美差?我是个佛教徒,不宜执行这类任务,你还是找别人吧。”
松井颇感意外地看着他:“山田军曹,难道你不觉得,杀人是有快感的吗?我们军队里信佛的人多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杀敌立功啊?这样吧,我们节省些弹药,用刺刀干,新兵们也好借此机会练练手。”
“不,松井少尉,我手上不想沾血,我是有宗教信仰的人,请你理解!”
松井少尉生气了,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山田军曹,我想提醒你,这里是军队,只讲条令,不在乎你是何种信仰,请你执行命令!”
山田圭一不得不屈服了,他没有胆量抗命,否则他只有上军事法庭,后果是可以想象的。
士兵们把战俘绑在木桩上,12个新兵手持装上刺刀的步枪,兴奋地作出预备姿势。战俘们的表情也很不一样,有的恐惧求饶,有的怒目相视。山田圭一很想问问他们,临死前有什么话要说,但转念一想,自己会说汉语的事不能暴露,不然以后会有麻烦。他站在刑场侧面,硬着头皮向新兵们发出命令:“全体注意,预备……突击!”
发布命令后,他转过身去,不忍再看。身后传来战俘们的惨叫声,他甚至能听到刺刀刺入肉体发出的“噗噗”声。一个湖南口音的战俘负痛大骂起来:“小鬼子,我操你妈!老子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山田圭一飞快地离去,炎炎烈日下,他感到一种彻入骨髓的寒冷。这是怎么了?几乎人人都成了刽子手,把杀戮当成了乐趣,这些新兵入伍之前都是些本本分分的青年,他们懂礼貌、单纯、热情,甚至腼腆,怎么一进入军队就成了禽兽?照此下去,大和民族恐怕是要遭大难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佛说,心怀恶念,终得恶果!一个人作恶会下地狱,要是一个民族作恶呢?恐怕也同样终得恶果!
佛家有六道轮回之说,是为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饿鬼、畜生道。前者为三善道,后者为三恶道。也就是说,人死后的元神有六种去向或归宿。生前为善积德多者,死后可进入天堂作天人享福;生前为善作恶兼有者,死后可以重新投胎人间做人,因前世造孽而因缘聚汇,或报恩或还债。还有三种不好的去向或结局,就是因生前作恶太多而堕入地狱受刑罚之苦,或在阴间做饥饿之鬼,或转生成各种动物、牲畜。佛家忌杀生吃荤食肉,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基于动物的前生曾经是人,而人死后也可能转生成动物这一认识。传说唐时高僧寒山大师看到一个俗家人娶媳妇,这新娘原是新郎的老祖母转世,同时再看到坐在筵席上饮酒食肉的来宾,却原是新郎家的牛马转世,而锅里的猪羊鱼肉,都是他家六亲眷属转生。可怜六道凡夫众生,不明因果,颠倒妄为。寒山大师看了,不禁悲从心来,号啕大哭,唱出一个偈子:“六道轮回苦,孙儿娶祖母,牛羊席上坐,六亲锅内煮。”
这是山田圭一幼年时伏在母亲怀里,母亲给他讲的故事。母亲说过,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山田圭一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的教诲。这次他尽管没有亲手杀人,但他仍然陷入深深的自责中,无论如何,他等于间接参与了杀害战俘的罪行,明察秋毫的佛祖能饶恕他吗?
8月3日午夜,日军对衡阳的第三次总攻开始了,第10中队的任务是协同其他两个中队进攻岳屏山阵地。这是个标高只有九十多米的土山,守军在山脚下挖出近三米高的人工断崖,断崖前设有雷场、壕沟和数道铁丝网。山田圭一听老兵们说,在前两次的总攻中,在这道要命的人工断崖下,至少有两千多士兵丢了性命。
战斗打响前,第10中队准备了很多竹梯,就是为了对付这道断崖。中队长松井少尉还召集大家讨论,让大家都动动脑子,怎样才能既减少伤亡又能迅速登上断崖,占领阵地。大家讨论了半天,好像也提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佐佐木忠一开玩笑说,除非大家都长出翅膀,但即使长出了翅膀也仅仅是解决了梯子问题,伤亡照样避免不了。
不光是士兵们想不出好办法,各级指挥官也没有好办法,面对这样的阵地,除了按部就班地使用老一套程序,好像没有更好的方式。进攻之前照例要进行炮火准备,狂轰滥炸之后,大批的步兵即展开多层散兵线,乱哄哄地冲上去。山田圭一看到,敌人的阵地已经在炮火中彻底变了样,人工断崖多处被炮弹炸塌,形成约45度斜坡,断崖下的壕沟几乎被炸平,铁丝网大部分被破坏,守军似乎已经在炮火中被彻底消灭,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机。
随着散兵线的推进,还传来几声零星的爆炸,这是因为有的士兵触发了残余的地雷,这点伤亡根本算不了什么。新兵们互相观望,面带喜色,只有老兵们阴沉着脸,谨慎地望着守军阵地一步步向前推进。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无论多么猛烈的轰炸和炮击,守军好像永远炸不死,鬼知道他们都躲在哪里?
第一波散兵线已经接近人工断崖,守军阵地仍然是死一样的寂静……
山田圭一指挥士兵们架起竹梯,命令掷弹筒手不断向崖顶发射榴弹,进行火力掩护。士兵们登着竹梯开始攀登。信野三郎和佐佐木忠一也登上了梯子,被山田圭一制止:“你们俩负责观察上面的情况,等一会儿再上。”
他俩感激地向山田圭一点点头,大家都心照不宣,先上去的士兵十之八九会被打死。山田圭一是在利用小队长的权力,给他们提供一点生的希望。
这时几架竹梯上的士兵已经接近崖顶,他们慢慢探出头,准备顺势翻上崖顶……突然,山田圭一听到几声零星的枪响,四个士兵全是头部中弹,纷纷从近三米高处跌落下来……
佐佐木忠一脸色大变,他猛地扑倒山田圭一……就在这一瞬间,崖顶上落下上百颗手榴弹,连续不断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横飞的弹片削断了竹梯,将上面的士兵变成一块块血肉坠落下来,断崖下的士兵被集束手榴弹强大的冲击波高高掀起,很多残肢断臂被抛上崖顶……
若不是佐佐木忠一扑倒自己,周围的几个士兵又替他挡住了弹片,山田圭一在第一轮弹幕攻击下恐怕就已丢了命。他费劲地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想站起来,耳旁却传来佐佐木忠一的耳语:“山田君,不要动,八中队又上来了。”
正说着,第二波散兵线又冲到断崖下,八中队的士兵大部分都是新补充的,士气正旺,他们完全不顾断崖下血肉模糊的尸体和伤兵的惨叫,迅速架起竹梯,争先恐后地向上攀登,还有一些士兵顺着被炸塌的斜坡,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谁知这种斜坡完全是由虚土构成,爬不了几步,士兵们就随着新的塌方滚落下来。
这情景正合守军之意,他们毫不客气地甩下第二批手榴弹,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山田圭一顿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身上又横七竖八压了五六具尸体,大量黏稠的鲜血流到他身上,弥漫的硝烟和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他连连咳嗽……
在短短的四十分钟之内,133联队对岳屏山阵地连续发起五次攻击,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刚经过补充,接近满员的133联队又损失了70%的兵力。
被压在尸体堆下的山田圭一忍不住哭了,既为自己,也为这些迅速消失的生命痛哭……天皇陛下和军部的那些疯子为什么要发动战争?难道大和民族除了战争就没有别的出路吗?这么多英俊、健康、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在一瞬间就变成了血淋淋蠕动着的肉块,这实在太令人痛惜了。国家决策者的一念之差,造成无数生灵的毁灭,这值得吗?
日军的这次进攻果然不同于以往,从8月3日凌晨开始,日军的全线进攻几乎没有停顿过。方先觉、孙鸣玉、蔡继刚等人根据各阵地上报的战况分析,日军的这次进攻完全没有重点,不分主次,他们依仗着强大的火力和充足的兵员,以100人为一梯队,进行不停顿的滚动式攻击,当第一梯队在守军的火力下伤亡殆尽后,第二梯队又涌上来,踩着第一梯队的尸体和伤兵持续攻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犹如海水一般一波一波向前滚动。这种残酷的、不要命的攻击方式给守军的精神带来剧烈刺激,第3师8团的一个上士在这种无休止的攻击下精神失常,他嚎叫着赤手空拳冲出工事,在弹雨中仰天狂笑,上士顷刻间被机枪打成蜂窝状。预10师29团一个士兵实在难以忍受这种无休止的折磨,索性抱着集束手榴弹单独实施反冲锋,与敌同归于尽。
蔡继刚神色黯然地对方先觉说:“子珊兄,部队的作战能力已经达到极限,这就像绷到极限的弓弦,马上就要断了,看来我们需要作一些准备。”
方先觉默默地用红铅笔在城防图上打了个巨大的叉,冷静地问:“云鹤,你有什么建议吗?”
蔡继刚和方先觉对视着,嘴里轻轻地说:“无外乎两条路,或死守或突围!”
方先觉微微一笑:“死守好办,无非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第10军与衡阳一起毁灭,大家都当英雄。可说到突围,麻烦就来了,我们的几千号伤员怎么办?带着一起突围不现实,如果留下,恐怕全要死在日本人刀下,日军对《日内瓦公约》好像完全不在乎。余程万的57师在常德突围后,留下的伤兵大部分被日本人杀了,这是个教训啊。”
蔡继刚沉默了,他感到无话可说。
常德保卫战就发生在九个月前。1943年11月,国军第74军57师守卫常德,以8300人迎敌。进攻常德的日军还是这个第11军,具体参加攻城的还是眼前这两个老冤家,第68师团和116师团,再加上个第3师团,攻城的总兵力为四万余人。57师师长余程万率部与敌激战15天,最后带残余的三百多人突围,听说突围后全师仅存83人。据战后消息,57师留在城内的伤员大部分被日军杀戮。
方先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他余程万可以不管伤兵,我方先觉可不能这么干,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丢下几千伤兵让鬼子杀害,真要这么干了,以后哪个士兵还愿意做我的部下?”
蔡继刚点点头说:“好,我同意你的观点,既然不能突围,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与衡阳共存亡吧。”
“子珊兄,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目前还不能走,衡阳还在我们手里,部队还在战斗,作为督战官,我怎么能自己先逃走呢?你子珊兄有自己的原则,难道蔡某就没有原则?”蔡继刚争辩道。
方先觉不为所动:“扯淡!这与原则无关,你我的职责不同,我是第10军的指挥官,当然应该和部队在一起,而你不过是军委会派来的督战官,没有必要和我们共进退。”
蔡继刚不想再争论,他拎起冲锋枪一边向外走一边说:“不谈这些了,我到市中心去看看街垒的构筑情况,中正路和中山路交叉的十字路口那里还需要设置一个火力支撑点,否则进行巷战时我们会很被动。”
方先觉问:“你估计什么时候开始巷战?”
“两天之内吧,到时候给我个指挥作战的机会如何?一个连的兵力足矣。”
方先觉不接他的话,只是固执地说:“我希望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蔡继刚转身走出军部。
沈星云走下C-47运输机的舷梯,这是她第一次到桂林秧塘机场,她好奇地打量着机场的各种设施和停机坪上整齐排列的作战飞机。
秧塘机场位于桂林西面,距临桂县城只有两公里,这个机场是l933年年初修建的,又在1939年后动员桂林周边十一县近四万民工,经过三次大规模扩修才成为正式机场。为了便于重型轰炸机起降,长达2000米的跑道全部是由碎石铺成硬面,在没有施工机械的条件下,成千上万的民工开山碎石,再由人力拉着巨大的滚碾来回压实路面才建成。
沈星云感慨地想,一个穷国要建成一个现代化机场,付出的代价真是令人难以想象。没有机械化的碎石设备,几万名农村妇女硬是用手锤把大块的岩石一点一点砸碎,才铺成的这条2000米长的跑道,这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
一个空军上尉走过来向沈星云打招呼:“请问,您是沈星云小姐吗?”
沈星云按军队条令向上尉敬礼:“你好!长官,我是沈星云。”
上尉还礼道:“我是中美空军混合团参谋冯天翔,是奉命前来陪同您的,您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
沈星云说:“我在电话里已经说了,这次来桂林,主要是想见王海文上尉,他现在在哪里?我要马上见到他。”
上尉看看手表回答:“现在王海文正在带队执行战斗任务,大概要一个小时后才能返航。这样吧,我先带你在机场里走一走,也顺便介绍一下蔡继恒上尉的情况。哦,我忘了说了,我和蔡继恒也是好朋友。”
“你说对了,我以前也是战斗机飞行员,和蔡继恒一起在印度受过训。不过我的运气不太好,去年常德会战时,我的飞机被击中,跳伞后摔断了一条腿,伤好后飞行员是干不成了,只好改行当了参谋。”
沈星云这才发现,冯参谋走路有些微瘸,但不算明显。
两人沿着飞机滑行道向前走去,沈星云望着停机坪上整齐排列的重型轰炸机和P-40、P-51战斗机好奇地问:“你们机场怎么有这么多飞机?”
冯参谋介绍道:“以前没有这么多飞机,自从长衡会战打响后,衡阳机场失守,秧塘机场就成了湘桂线最前沿的重要场站。最高峰时,每天都有200多架飞机停留。这里驻场单位也比较多,有14航空队第23战斗机大队的两个中队,还有第308轰炸机大队的两个中队,再有就是我们中美空军混合团了。你看,我们团的前沿指挥所就设在前面的鸡公山十二重岩。”
沈星云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我们的机群最远能飞到哪里?”
冯参谋笑了:“沈小姐的问题有点外行,应该问我们机群的作战半径最远能到达哪里。因为飞机所带的油料有限,飞到作战地域后,必须要考虑返回的油料,否则飞机就会掉下来。去年十一月,我们的机群袭击了台湾新竹日军的重要基地,这应该算最远的一次出击了。”
沈星云并没有关注冯参谋的话,她在想另外的问题。自从沈星云得知蔡继恒迫降衡阳的消息后,她一直处在极度焦虑的状态中。这个消息是王海文通过电话通知沈星云的,战时的电话线路非常繁忙,王海文能打通并找到沈星云已属不易,其通话质量就不能再苛求了,沈星云在一片严重的噪音中只得到了一个信息:蔡继恒的飞机在战斗中受损,已经迫降在衡阳……王海文刚刚说到这里,线路就中断了,无论沈星云如何努力,也无法再一次接通。
沈星云心急如焚,蔡继恒的飞机受损,那他人怎么样?会不会受伤?如果受了伤,究竟有多严重?就算在空中没有受伤,那在迫降时会不会受伤?还有,飞机到底迫降在哪里?是敌人占领区还是我方占领区?要是迫降在敌占区那可就糟了,凭蔡继恒的性格,他是宁可自杀也不会当俘虏。沈星云的这么多疑问没有人能够回答,她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到桂林,找到王海文把事情搞清楚。
想到这里,沈星云心里暗暗后悔,她记得与蔡继恒分手前一天晚上的情景。蔡继恒从“比弗利山庄”咖啡馆逃回招待所时也是鼻青脸肿的,看样子,他和沈光亚在与美国军官的对决中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不过一路上蔡继恒的嘴却一直没闲着,他兴致勃勃地向沈星云吹嘘,那几位美国军人如何受到重创,这场斗殴的最大好处,就是教会那几个家伙今后不要在公共场所信口开河,否则会产生严重后果。
沈星云小心翼翼地对蔡继恒说:“继恒,你要答应我,以后决不再打架了,可以吗?”
没想到蔡继恒却一口回绝:“不行,这我可答应不了,要是遇上让我生气的事,打架肯定是免不了。”
两人下榻的旅店是沈星云事先预订好的,出于某种考虑,沈星云特地预订了两个单人间,这种安排等于明白无误地告诉蔡继恒,目前她还不打算与蔡继恒同居。
当沈星云将单人房间钥匙交给蔡继恒时,蔡继恒颇感惊讶:“星云,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
沈星云回答:“继恒,原谅我,我是基督徒,暂时还不能和你同居,因为我们还没有在教堂里举行婚礼。”
蔡继恒不以为然道:“据我所知,《圣经》里好像没有提到婚前性行为的问题,十戒中也没有说明。再说,基督教教派众多,各个教派对这个问题的解释也完全不同,基督徒婚前不可以发生性行为这种说法,要看你是哪个教义派别的,仅仅一个摩门教就有众多教派,其中有的教派还实行多妻制呢。我觉得,你恐怕是过于保守了。”
沈星云不想解释,她只是笑笑说:“对不起,作为一个基督徒,这种行为不是可不可以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该这么做。婚姻是神所设立的,《圣经》里面也有很多关于婚姻的准则,就算没有明确的规定,这种行为也是神所不提倡的,就如同没有人会问一个基督徒可不可以抢银行,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
蔡继恒苦笑道:“我以前从没有和基督徒打过交道,你的行为准则让我惊讶,可是我们的关系……我们是准备结婚的,只是由于战争的原因,还没有举行婚礼,难道这种已定关系的同居上帝也不允许吗?”
“亲爱的,同居并不证明我们已经结婚,但结婚却可以同居,这是一条原则。我不想做神所不喜悦的事,请你原谅我。继恒,我们都要忍耐,不可放纵自己,上帝在注视着我们,等我们在上帝面前举行了婚礼,我会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呈献给你。”
沈星云能感觉到,蔡继恒的目光有些黯淡,他正在克制着自己心中的失望,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向沈星云张开双臂:“来,我们拥抱一下,就算是告别,明天就要各奔东西了,我会想念你的。”
两人拥抱了很久,但谁也没有说话。
那一夜,沈星云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很难描述这种感觉,她的内心在苦苦挣扎,她的身体在发热,在躁动。信仰的力量与原始的本能在激烈地冲突,碰撞……当她痛苦得难以自抑时,甚至忍不住想去敲响蔡继恒的房门,但最终她克制住自己,没有行动。沈星云把脸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哭泣,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企盼,这个傻子怎么就不能再主动一点?若是此时蔡继恒来敲自己的房门,沈星云也许就会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抱,哪怕事后遭到神的严厉惩罚,她也认了。
然而,蔡继恒始终没有来敲门。
“沈小姐,王海文他们返航了。”冯参谋的提醒使沈星云回到现实中。
天空中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跑道上空出现涂着鲨鱼嘴图案的P-40E战斗机,飞机一架架进入跑道降落……
冯参谋紧张地数着飞机的架数,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低声说:“糟糕!只回来四架,看样子有两架出事了,起飞时是六机编队……”
沈星云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发现返航的四架战斗机机身上竟也是弹痕累累,其中一架飞机的座舱盖被子弹打得粉碎,浑身是血的飞行员被地勤人员抬下飞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飞机飞回来的。沈星云无法想象,这些飞行员刚刚经过了怎样残酷的一场空战。
王海文拎着伞包和飞行图囊跳下舷梯,他大声对地勤人员喊道:“快!给我加油装弹,机翼上挂250公斤伞弹,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一个地勤员吃惊地问:“我们没有接到通知,难道你们还要起飞吗?”
王海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返航的时候发现一个日军油库,我要再去一趟,把那油库干掉!”
王海文向跑道边走来,他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但从脸上的神态和走路的姿势上看,倒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飞行员了。他脸色平静,动作敏捷,当受伤的飞行员从他眼前抬过时,大量的鲜血透过帆布担架一滴滴洒落在跑道上,王海文竟视而不见,他不动声色地向受伤的飞行员行了个美式军礼,然后微笑着竖起两根指头作出“V”字手势,动作是那么自然而洒脱。
沈星云暗想,这是个已经对鲜血和死亡司空见惯的老兵了,世界上没什么事可以吓倒他,蔡继恒也属于这类人。
冯参谋迎上前去和王海文打招呼:“海文,今天是不是有伤亡?”
王海文把伞包甩到肩上,满不在乎地回答:“嗨!打仗么,还能没有伤亡?关键看是不是值得,我们损失了两架,可干掉他们四架,够本啦,我知足!”
王海文愣了一下,马上客气地伸出手:“你好!沈小姐,我经常听鳄鱼提起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星云急切地说:“我想知道蔡继恒的全部情况,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迫降的?迫降后有没有受伤……”
王海文温和地安慰道:“别着急,别着急,你慢慢说,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鳄鱼在那场空战中击落两架敌机,自己的飞机也严重受损,我是看着他迫降的,直到他获救我才飞走,我从空中观察,他应该是没有受伤,请你放心!”
“海文兄,继恒迫降衡阳后,除了你给我打过电话,我没有得到官方的任何通知,这样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另外,也没有人告诉我,蔡继恒何时才能返回后方。”
“哦,这个问题恐怕要怪鳄鱼,他并没有向上司汇报自己有未婚妻的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现在杜黑和海蜇皮已经阵亡,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了。至于鳄鱼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基地,这我可没法回答,因为现在衡阳已经被围得像个铁桶,水陆交通全部断绝,鳄鱼可能要到衡阳解围后才能回来。”
沈星云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终于放下心来,蔡继恒没事就好,多日来的紧张情绪一旦松弛下来,沈星云顿感四肢乏力,身体瘫软,她很想找个地方坐一坐。
王海文关切地扶住她:“星云,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请冯参谋马上给你安排住处,先休息一下?”
沈星云摇摇头:“不用,我没事。海文兄,你是继恒的好朋友,我应该拿你当哥哥,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答应你。”
“请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能进入衡阳?我还有一个月的休假,我想去衡阳,和蔡继恒在一起,再说,现在保卫衡阳的部队一定缺人手,我可以当个护士。”
王海文笑了:“星云,你这是异想天开,没有一点可能。我说过,目前衡阳水陆交通全部断绝,守军的粮弹供应只有靠空中才能勉强补给一些……”
沈星云的眼睛一亮,脱口道:“空中?这倒是个好主意,你能帮我找一副降落伞吗?我可以随空投的运输机去衡阳,然后跳伞下去。”
王海文突然变得严厉起来:“胡闹!你学过跳伞吗?如果没受过训练,除了摔死,没有别的可能。再说,运输机的起飞重量都是经过严格计算的,能多装一公斤是一公斤,你的体重怎么也有五十公斤吧?与其把你装上,不如多装五十公斤弹药。星云,别再胡思乱想了,鳄鱼现在很安全,甚至可能比我们还安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个地勤人员跑过来喊道:“中队长,你们的飞机加油装弹完毕,现在可以起飞了。”
沈星云望着停机坪上依次排列的三架飞机,忧心忡忡地问:“这么晚了,你们还要起飞吗?”
王海文戴上飞行帽,窜上舷梯回答:“一个小活儿,用不了多长时间。星云,要是我能回来的话,今晚我请你吃饭!”
沈星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这才体会到王海文那句话的含义:“鳄鱼现在很安全,甚至可能比我们还安全。”这些战斗机飞行员们每时每刻都处在生死边缘,每一次起飞身边都有死神伴随,这就是战争,残酷至极。
沈星云望着王海文呜咽道:“海文兄,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回来,上帝保佑你们!”
王海文笑笑,没有回答,他发动了引擎,透过座舱玻璃又一次打出那个潇洒的“V”字手势。
三架战斗机轰鸣着依次冲上跑道,渐渐加速,然后一架架腾起,消失在云层中……
沈星云呆呆地望着天空,久久地不肯离去。
满堂所在的3连从张家山阵地撤往二线阵地时,预10师30团的建制已经是残缺不全了,据团长陈德陛上校统计,现在30团能够参加战斗的兵员已不足400人。3连除了现任连长孔大川外,所有的军官全部阵亡,全连兵员不足40人。
在日军第一次总攻时,师长葛先才就考虑到加强二线阵地,他认为随着战事的发展,一线阵地早晚要放弃,因此巩固二线阵地是刻不容缓的事。在军部工兵营的协助下,萧家山、打线坪、西禅寺一带的阵地前都挖了15至20米宽、12至15米深的尖底外壕,用带锋利倒刺的铁丝网挂在壕沟中的两壁上,外壕前还铺设了雷场。
3连负责防守萧家山阵地。比起张家山阵地,这里的地形和工事设置完全不一样,那道深十几米的外壕代替了以前的人工断壁,但守军的火力点不再是构筑于锯齿状的尖端位置上,而是无规律地设置了很多暗堡,有些暗堡的射击孔居然开在壕沟的底部。
8月3日凌晨,日军的第三次总攻开始时,由于日军的攻城兵力已达到六个师团,兵力极为充足,所以在兵力的使用上显得财大气粗。他们以大队为单位进行滚动式连续攻击,在每500米宽的防线正面,日军每一个波次的进攻都达到了上千人。
最使满堂感到恐惧的是日军进攻前的饱和轰炸,这次轰炸比以往任何一次轰炸都猛烈。日军的97式轰炸机像走马灯一样飞来飞去,把雨点般的炸弹倾泻在阵地上。反正他们修复了衡阳机场,不用考虑油料和航程,只需起飞和降落加上载弹的时间。日军的100毫米加农炮和150毫米榴弹炮也加深了守军的恐惧,这种口径的炮弹威力惊人,落地爆炸后形成的弹坑深达七八米,再坚固的掩蔽部也经不住一颗直接命中的炮弹。
日军的步兵几乎是跟着炮弹的炸点前进,炮声一停他们的散兵线已经出现在外壕前,人数之多,声势之大,使守军的弟兄们倒吸一口凉气,仅仅听着数千个喉咙发出的呐喊声就足以令人肝胆俱裂了。
外壕前的雷场里,在炮火下残存的地雷被纷纷踩响,爆炸声此起彼伏,日军士兵的残肢断臂不断地被气浪抛向半空,而大队的日本步兵根本不为所动,他们完全不在乎这点伤亡,一道道散兵线无动于衷地越过躺在地上哀嚎的伤兵,坚定地向前推进……
日军的前锋线一步步接近外壕,守军阵地上依然一片沉默。日军士兵们似乎也受到某种感染,他们停止了呐喊,攻守双方都在沉默,整个阵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这是一种精神和意志力的较量,攻守双方都在等待着猝然爆发的那一刻。
100米,50米,30米,距离在令人窒息的煎熬中一点点缩短,当日军的前锋线推进到离外壕只有三四米时,连长孔大川的驳壳枪响了,一个日军中尉眉心中弹栽倒……守军阵地上骤然迸发出密集的火力,由轻重机枪组成的火网将最前边的几十个日本兵打成了蜂窝,纷纷栽倒。
满堂、张宝旺等人这才看出来,这个阵地设置得如此巧妙,日军大批步兵在无遮无拦的开阔地上遭到密集火网的拦截,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慌不择路地跳进外壕,这样才能躲避弹雨的杀伤。谁知日本兵们刚一跳进去,等候他们的是锋利的铁丝网倒刺,这一团团的铁丝网就挂在沟壁上,锋利的、带有倒钩的铁刺毫不客气地穿入肉体,深陷入骨,再想拔出来可没那么容易,就好比吞了鱼钩的鱼,想凭自己的力量摆脱铁刺上的倒钩是难以办到的。日本兵的战斗意志令人称道,他们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忍痛拔出一只只脚,继续向前迈进,但前面等着他们的还是同样的铁丝网和尖刺,就这样,第一批跳进外壕的一百多个日本兵全部挂在壕壁的铁丝网上,浑身血淋淋的动弹不得。
日军后续部队看到前面自己人进入外壕,立即加快速度增援,后面步兵在守军的火力威胁下,顾不上观察,全把外壕当成了避难所,于是一波一波的士兵纷纷跳下外壕,全然不知这里是下得去、上不来的陷阱,不到半个小时,六百多名日军士兵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外壕。在后面观战的日军133联队指挥官黑赖平一在望远镜里看到这情景,心中不禁大骇,他不明白,这条壕沟竟然一下子吞没了一个步兵大队百分之六十的人,而且没有一个士兵能爬出外壕,这条壕沟里到底有什么机关?
黑赖平一少将决定立刻停止进攻,他的这一决定挽救了133联队大部分士兵的生命。
此时壕沟里面的六百多日军士兵陷入绝境,有些强悍的士兵不甘心无所作为,他们强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苦,从乱麻般的铁丝网中挣脱出来,用刺刀在近九十度陡立的壕壁上挖出脚蹬,一步步攀上沟沿。谁知一个士兵刚探出头来,一颗子弹就准确地打进他的眉心,不一会儿,前后有七八个日本兵都成了孙新仓的枪下鬼。剩下的日本兵们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们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援兵身上,天亮后联队长官自有办法。
连长孔大川和手下的几个班排长商量,该如何收拾这几百个陷入绝境的鬼子。麻老五抢先发言:“连长,能不能弄几桶汽油来?把汽油往下面一浇,然后划根火柴就齐了,把这帮鳖孙当柴禾烧了算啦!”
孔大川骂道:“狗屁!咱们哪去找汽油?别他娘的净出些没用的主意。”
满堂献策说:“俺看还是用手榴弹招呼吧,有个200颗手榴弹就差不多了。”
张宝旺反对:“这招儿不行,手榴弹爆炸有安全死角,鬼子全趴在沟底,他们还能架起尸体挡住弹片,光靠手榴弹没法把他们都收拾干净。”
孔大川表示赞同:“就是,还是宝旺脑子好使,这些鬼子就是畜生,他们拿自己人的尸体也不当回事,要拿死人做成掩体,咱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再说了,200颗手榴弹咱也糟蹋不起呀。”
铁柱突然蹦出一句话:“连长,还是用机枪干最省事,你忘了?沟底下有射击孔,是工兵营修的。”
孔大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日他娘的,我咋把这事给忘啦!沟底下有暗火力点,而且射界是直通通的,一旦开火这些狗日的躲都没地躲。咱这么干,铁柱带几个机枪手进入暗火力点,从下面干。其余的机枪都架在沟沿上往下招呼,这叫关门打狗!铁柱,你小子出的主意,等打完仗我给你请功!”
铁柱不好意思地说:“请啥功啊,连长要真有这份心,还不如请俺和俺哥吃烙饼摊鸡蛋嘞。”
“没问题,就吃烙饼摊鸡蛋,还有猪头肉,等打完了仗,只要我孔大川还活着,我拿出三个月军饷请全连弟兄吃饭!”孔大川拍着胸脯说。
张宝旺看看天提醒道:“连长,趁鬼子下一轮进攻还没开始,咱们现在就动手,省得夜长梦多。”
孔大川提起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换上一个弹匣喊道:“各就各位,准备射击!”
铁柱岂能让鬼子得手?他猛地扣动了扳机,轻机枪“哒哒哒”地狂叫起来,一串子弹穿透日本军曹的胸膛,其贯穿力并未衰减,子弹又连续贯穿后面的日本兵。近距离的射击造成了惊人的杀伤力……
ZB-26轻机枪的子弹初速为830米/秒,标尺射程1500米,有效射程为800米,这种机枪和所使用的7.92毫米子弹是为中远距离目标设计的,因此在50米内的抵近射击中会产生极强的侵彻力,可以轻易贯穿两三个人的身体,大大提高杀伤效果。
铁柱的机枪刚刚打响,架在沟沿上的七八挺机枪也居高临下打响了,困在沟底的数百名日军士兵发出一片绝望的惨叫声……铁柱一口气打完了10个弹匣,副射手用了10秒钟更换下打红的枪管,轻机枪又以每分钟500发的射速继续射击,转眼间又打空了10个弹匣。
这时沟沿上传来孔大川的叫骂声:“停止射击!铁柱,你他娘的给我睁大眼睛看着,沟底下没活人啦!”
沟底寂然无声,六百多个日军士兵横七竖八地叠成一米多厚的尸堆,大量的鲜血在无声地流淌,静静地渗入泥土中……
尽管国军士兵们对血流成河的杀戮已经感到麻木了,但仍然被眼前的屠杀场面震撼得目瞪口呆,他们都沉默地注视着沟底奇形怪状的日军尸体,有些不知所措。
孔大川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喃喃自语:“是他娘的狠了点,唉,折阳寿哟,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让你们这些王八蛋来中国杀人放火?”
张宝旺朝尸体堆轻轻说了句:“你们谁也别怨,要怨就怨你们的天皇吧!”
连续四天的战斗,进攻的日军已呈现出癫狂状态。主帅横山勇第一次对自己的部队下达了如此决绝的命令:如不能达成占领衡阳之任务,参加攻城的部队,无论官佐、士兵一律切腹自杀,以谢天皇!
命令下达到各攻城部队,日军官兵的武士道狂热顿时爆发了,各师团、各联队、各步兵大队都纷纷成立敢死队,甚至有些大佐级别的军官也赤膊上阵,亲自率领敢死队参加冲锋。成千上万的日军官兵高呼着“天皇万岁”的口号,不顾伤亡地向国军阵地发起汹涌的攻击。
方先觉得知城破的消息,急令军部警卫营向突破口实施反突击,190师师长容有略也派出一个加强连前来协防,双方为争夺突破口控制权展开了肉搏战,激战一个小时后,国军的反击部队终因寡不敌众,全部阵亡。日军牢牢控制了突破口,大批的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冲入城内。
这时方先觉手里已经没有任何预备队了,他只好下令全线收缩兵力,守在二线阵地上的国军部队纷纷后撤,与冲进城内的日军进行巷战。这一天,衡阳城内的街道上弹如飞蝗,血流成河,攻守双方逐街逐屋地进行厮杀争夺。日军将九二步兵炮推进街巷,对守军的火力点进行直瞄射击,市区的街道被打成一片废墟。尽管如此,第10军的官兵们仍在作困兽之斗,他们利用一些巷道的有利地形死战不退,攻守双方均伤亡惨重。
这一天,远在重庆的蒋介石于极度焦虑中终于动用了血本。为解衡阳之围,驻守在广西界首的国军机械化第48师142团奉命出动。
机械化第48师的前身是原国军第5军的装甲部队,1944年1月1日正式改编为第48师,下辖一个坦克团和两个摩步团。这次奉命出击的142团是坦克团,该团装备的是苏制T-26b轻型坦克,这种坦克重9.5吨,装备1门45毫米火炮,2挺7.62毫米机枪。在1944年的苏德战场上,这种轻型坦克由于装甲薄弱、火力不足早已被苏军所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性能优良的T-34中型坦克。而在中国战场,这种早已过时的轻型坦克却被蒋委员长当成宝贝疙瘩,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轻易舍不得拿出来使用。
现在连宝贝疙瘩都拿出来了,可见蒋委员长对衡阳之战的重视程度。
这是中国军队自抗战以来少见的一次成建制地使用坦克部队参战。配属坦克部队进攻的还有第46军和新19师的步兵部队,蒋介石对这支装甲部队寄予厚望。据蒋公身边的人说,在出击的前一天夜里,蒋公一夜三次起床默默地祈祷,祝愿他心爱的坦克部队旗开得胜。
但遗憾的是,蒋介石的一片苦心并未感动上帝,早已破获了电报密码的日军为这支坦克部队设置了陷阱。他们调集1式47毫米速射炮埋伏在必经之路上,默默等待着国军坦克部队的出现。
8月7日上午,担任142团前锋的六辆T-26b坦克抵达衡阳近郊的三塘,轰隆隆前进的坦克在公路上排成一字纵队,放心大胆地**。令日军反坦克炮兵百思不解的是,这支坦克部队的前后方及左右两翼居然没有步兵担任掩护。比起欧洲战场上的机械化程度,日本陆军已算是土包子了,但即便是土包子也明白机械化战争的一个起码原则:在具有反坦克火力的对手面前,没有步兵掩护的坦克基本上是反坦克武器的活靶子。
机械化第48师142团的首次出击就出了大洋相,步兵部队离坦克纵队至少还有两公里远,步兵指挥官的态度很明确,既然有坦克在前边冲锋陷阵,那么步兵就该躲远点,别碍人家的事,等战斗结束后上去收集战利品即可,否则花这么多钱到国外买坦克有啥用?
这场战斗用了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威风凛凛的坦克纵队正在公路上慢腾腾地行驶着,这时前方一座小高地上火光一闪,两发穿甲爆破弹呼啸而来,正击中走在最前面的两辆坦克,随着两声剧烈的爆炸,两辆T-26b坦克立刻烈焰腾腾燃烧起来……
国军的坦克兵们反应极快,他们绝不会给日军反坦克炮手第二次机会,趁他们还没来得及重新瞄准,142团剩余的坦克已经纷纷调头逃出了日军速射炮的射程,而后面第46军和新19师的步兵弟兄们自然也就放了羊。步兵弟兄的理由很充分:连他妈的坦克都扛不住,那弟兄们的肉身子又岂能扛住?这时唯一的选择就是赶快撤退。说实话,这支装甲部队的表现使日军反坦克炮手感到十分扫兴和郁闷,由于射击角度所限,多数炮手还没来得及开炮,等硝烟散去,公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了。
不得不承认,现实中大部分中国军队的战斗意志犹如景德镇的瓷器,稍触即碎。无论最高统帅蒋介石如何痛心疾首,他们全然不顾,逃走的速度与进攻的速度正好呈反比。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1]
”。这是古代文人针砭周幽王政治弊端的一句牢骚话,其义是告诫执政者,要注意做事公正,治国不能没有差役,但是国土广博,官员众多,不能只偏劳几个人,却使有些人只顾享受清闲。看来这段话的重点并不在前四句,重点在于“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这后两句。可惜在流传了三千年后,这段话被后人断章取义了,只留下前四句,约定俗成地演变成集权统治的理论依据。
对于帝王而言,凡有利于集权统治的思想都是求之不得的。既然儒家思想有其浓厚的奴才意识,历代帝王崇尚儒学也就顺理成章了。更有甚者,将儒学肢解而断章取义,为帝王统治提供合法的依据。三千年来,升斗小民们也认可了这句话,这就带来一个悖论:既然天下都是皇帝或国家元首的,小民们只有纳税的份,而享受不到国家政权带来的任何好处,那么流血拼命的事谁爱去谁去,它不关小民的事。
[1]
此句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