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从6月26日起,日军主帅横山勇的精神便处于亢奋状态。近一个月来,他指挥的八个多师团攻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其骄人的战绩令这位学者型战将渐渐忘形起来。他决定只动用68、116两个师团参加攻城,把其他六个师团摆在衡阳外围阻截援军,至于攻占衡阳城的时间,横山勇认为,三天之内足矣。
横山勇的计划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守长沙的张德能第4军比起方先觉的第10军,无论从装备到兵员都要强得多,仅从炮兵火力上计算,第4军有火炮七八十门,其中还有一半是大口径火炮,而方先觉的第10军只有十二门口径较小的火炮。第4军的兵员有24000多人,而第10军只有17000多人,况且衡阳市区的面积要比长沙小得多,才两平方公里。担当主攻任务的日军68师团是11军的精锐,向来以攻坚见长,并且进行过严格的攻城训练,既然攻占长沙用了三天,那么攻占衡阳也给三天时间,这应该没有问题。
横山勇认为自己对参加攻城的部队有些过于宽容,攻占一个小小的衡阳城居然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也很乐观,他认为拿下这座城市根本用不了三天,司令官给三天时间完全是出于对部下的体恤。
佐久间为人中将口气很大地向横山勇作出保证:“请司令官放心,三天足够了,三天之后我们在方先觉的指挥部见!”
这两位中将并不认为自己的判断有误,事情是明摆着,占领衡阳城应该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
6月26日,日军对衡阳城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攻势。
日军两个师团顺利完成了对衡阳城的钳形包围,68师团在南面,116师团在西面同时发动强攻,一个炮兵联队共60余门野战炮协同40架轰炸机对衡阳城内外阵地开始进行饱和轰炸,一时间城内外浓烟蔽日,墙倒屋塌,熊熊烈焰燃烧了半个城区。
满堂所在的8班在战斗打响前脱离了190师建制,被紧急补充到预备第10师30团。30团负责防守南郊张家山至枫树山一线的阵地,此时急需兵员补充。张家山阵地是确保衡阳西南的重要防线之关键所在,预备第10师师长葛先才设在五显庙的师指挥所距离张家山主阵地仅700米,距离肖家山30团团指挥所仅300米。
张家山阵地为全师阵地之突出部,整个阵地由三个标高不大的小高地组成。东南面是227.7高地,西北面是211高地,两高地之间相距约50米,是步枪、机枪交叉火力网最有效的距离。张家山在东北方向,比这两个小高地稍高些,位于前两高地的正后方,相距约150米,整个张家山阵地呈品字形排列,可以互为犄角,互相掩护,故此张家山阵地和枫树山阵地在衡阳西南防线上成为两个重要的火力支撑点。
满堂和弟兄们躲在防炮掩体内,他紧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胸前,浑身在不停地颤抖。虽然掩体上覆盖的圆木直径达40厘米,又有半米厚的夯土层,但一发发150毫米的炮弹爆炸开来,仍然像直接砸在背上的感觉,空气中的震波携带着巨大的能量,震得人全身骨节像散了架一样,不少弟兄被震得呕吐不止。
炮击停了,满堂听见排长低声命令:“弟兄们,马上进入阵地,把手榴弹箱全部搬出掩体,每隔5米放一箱,每人提前拧开10颗手榴弹保险盖,地堡内机枪准备,步枪上膛靠在身边,每人手里持一颗手榴弹等待。”
满堂看了张宝旺一眼,见张宝旺已经提起两箱手榴弹窜出掩体,他不解地想,准备战斗居然不拿枪,这是他娘的什么打法?
令人不安的寂静只持续了二十几秒,阵地前方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声,足有一个联队的日军士兵狂呼着万岁,展开多层散兵线漫山遍野地冲了上来,远看像一层土黄色的浊浪汹涌而来,而两三千人的齐声呐喊,竟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效果,声势夺人,恐怖至极。满堂身边的几个新兵吓得面无人色,拿着手榴弹的手也在不住地颤抖。
土黄色的浊浪涌到国军阵地前突然停住了,仿佛遇见一堵拦河坝。日军士兵们发现,一道高约2.5米的断崖结结实实挡在面前,前面的士兵停止了脚步,可后面的士兵收不住脚,浪潮般地涌上来,把前面的士兵挤在土壁上,一时队形大乱。训练有素的日军士兵们纷纷搭起人梯,乱糟糟地往断崖上方攀爬。就在这时,日军士兵们的头顶上像飞来一群蝗虫,数百颗手榴弹组成的密集弹雨把断崖下变成了火狱,日军士兵们在爆炸冲击波和密如飞蝗的弹片攻击下血肉横飞,乳白色的硝烟混合着人体残肢碎块腾空飞起。
铁柱守在地堡里,他的机枪枪口正好侧对着日军进攻方向,机枪地堡全部修在锯齿形工事的尖端部位,射击孔却分别开在两侧,四挺机枪射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和对面的地堡工事形成交叉火力。当断崖下的日军士兵遭到“弹幕”攻击时,后面的日军士兵纷纷掉头往回跑,这时铁柱兴奋地扣动了扳机,轻机枪抖动着狂叫起来,后退的日军士兵们犹如镰刀割草般一片片倒下……
这类野战工事的构筑法是第10军的创举,是针对中国军队重武器和远程火力的不足,在战争中逐渐摸索出来的,可以将轻武器的火力效能发挥到极限。其战术特点是:绝不轻易暴露秘密火力点,即使有小股敌人接近障碍物实施破坏性作业,也只以散兵坑内的单兵火力进行拦截阻击,而秘密火力点只有等敌人大部分兵力深入到预定位置时,才像突然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采用侧射、斜射、俯射、仰射等方式组成的多层次交叉火力,将进攻之敌全部歼灭。这种在局部加强火力密度的打法,所造成进攻一方的伤亡效果往往是惊人的。而侥幸能冲过火网的日本兵好不容易到达阵地前的人工绝壁下,正企图以人梯攀登断崖时,守卫在断崖顶上投弹壕里的国军士兵将成捆的手榴弹投下,断崖下的日军毫无遮挡,无任何安全死角可寻,只有被全部消灭。当然,这套程序也可以反过来用,就是先引敌人接近人工断崖,进行“弹幕”攻击之后,再开启秘密火力点断其后路。
日军的第二攻击波转眼又涌了上来。他们并不知道断崖下已经成了屠宰场,依然不顾伤亡地向前猛冲。铁柱换了个弹匣正要继续射击,却接到连长的命令:“停止射击!再放进一拨儿鬼子!”
于是数百名日军士兵们组成的第二攻击波就像被放进流水生产线一样,毫不走样地被“加工”了一番,断崖下日军残缺不全的尸体堆成了小山,日军的三次攻击,均以惨败收场,国军阵地前躺倒了上千具尸体。
这一仗满堂一口气投出上百颗手榴弹,胳膊都投酸了,他还没有打过这么过瘾的仗,一枪没放,光靠手榴弹就结束了战斗。新兵们刚才还吓得脸色发白,这会儿全都眉开眼笑了。
孙新仓端着支中正式步枪正准备露一手,谁知一枪没放,就顾着扔手榴弹了。他把一颗拧开盖子的手榴弹丢在地上,不满地抱怨道:“日他娘的,这打的什么狗屁仗?连枪都使不上啦!”
张宝旺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这才到哪儿?你那手好枪法往后露脸的时候还多着嘞。”
日军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在望远镜中看到三次进攻的惨败,不禁大为恼火,他懊悔自己的轻敌,在进攻开始之前怎么没有派侦察兵抵近侦察一下,谁知道对手会把地形给改变了,好好的丘陵地带居然给弄成这般怪样,照这么打下去,整个68师团全填进去也过不了那道断崖。
佐久间为人放下望远镜想,68师团从来没有遭受过如此重大的伤亡,不,说伤亡还不大准确,应该说是死亡,在那道断崖下,进攻部队的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看来进攻之前的炮火准备没有收到任何效果,中国军队的工事是如何设置的?他们是如何将轻武器的火力效能发挥到极致的?还不到一个小时,担任主攻的133联队就损失了一大半兵员,这简直匪夷所思。
佐久间为人一边披挂手枪和指挥刀,一边对师团参谋长原田真三郎大佐说:“原田君,带上几个作战参谋,跟我上前沿看一下,我倒要看看,他们的工事是怎么构筑的。”
第57旅团旅团长志摩源吉少将立刻劝阻道:“长官,你不能去,前边太危险!我会派人去侦察。”
佐久间为人微笑着反驳道:“哪里不危险?就算待在指挥部里,也保不准会吃上一颗炸弹,快走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指挥部。
原田真三郎连忙带着几个作战参谋追了上去。
志摩源吉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吭声。
日军的三次进攻遭受到重大损失,以至于很长时间组织不起继续攻击的力量,张家山阵地前出现了一段平静时期。铁柱望着断崖下堆积的日军尸体,突然有了发洋财的念头,他低声和满堂商量:“哥,咱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下去捡捡洋落儿,说不准能发财呢。”
满堂一听就兴奋起来,他照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中啊!俺咋就没想起来呢?柱子,你小子就是比哥脑子活泛,咱悄悄下去,别让排长看见!”
兄弟俩悄悄滑下断崖,在横七竖八的日军尸体中翻捡起来。满堂好不容易从一个日军少尉手腕上解下一块手表,到手后却发现这手表已经停摆了,他懊丧地把手表扔出很远。这才发现,捡洋落儿的可不止他们两个,班里的弟兄们来了五六个,其中还有麻老五。
麻老五从一个日军少佐胸前摘下个望远镜,正用军帽擦拭沾在上面的血迹。满堂过去一把抢了过来,他嘴里骂道:“麻老五,俺说你他娘的是装傻吧?俺就没见过想发财的傻子。”
麻老五虽说脑子不大好使,可还是懂得私有财产的重要性,他见刚到手的财物被抢走,立刻发起飙来,竟然一头撞过来,把满堂撞了个仰面朝天。满堂火冒三丈蹿起来,接连照他肚子上给了几记重拳,才使麻老五老实下来。
铁柱翻检着尸体,先是从尸体的衣袋中找到几盒香烟,又发现一具尸体的嘴里镶有金牙,于是铁柱耐心地用刺刀撬下了两颗金牙,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嘴里还嘟囔着:“娘的,这些鬼子咋也是穷光蛋?比咱也强不到哪儿去……”
孙新仓不愧是打猎的出身,他只对枪有兴趣,居然捡了四支三八式步枪,还有七八个装满子弹的牛皮弹盒。
在上面望风的李长顺压低声音喊了一句:“快回来,排长往这边来啦!”
于是捡洋落儿的弟兄们连滚带爬返回阵地。
排长走后,大家各自拿出战利品摆弄起来。李长顺拿起满堂抢的望远镜向远处望去,却发现视野中一片模糊,他试着转动镜筒之间的旋钮,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
满堂生怕他把望远镜摆弄坏了,连忙喊:“长顺,你他娘的瞎鼓捣啥?鼓捣坏了你小子可赔不起!”
李长顺突然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地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嘴里小声说:“嘿,对面山坡上有鬼子……”
大家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抄起了手榴弹。
李长顺在望远镜里看到,对面欧家町小高地上的灌木丛后站着七八个日本军人,其中几个穿着黄呢子军服的军人正举着望远镜向这边观察,他们全部佩带着手枪和指挥刀,看样子是一群军官,而且为首的肯定是高级军官,不然他身旁不会有这么多随从。
满堂紧张地问:“长顺,看见啥啦?是不是鬼子又要进攻了?”
李长顺放下望远镜,兴奋地自语道:“是鬼子大官,距离有一千多米,迫击炮能够上,满堂,我这会儿要是有门迫击炮,就能干掉那伙鬼子官。”
铁柱插嘴道:“迫击炮?有啊!团部迫击炮连就在咱们后面,刚才还看见炮连的白连长呢。”
满堂猛地站起来:“走,咱赶快去报告白连长,晚了就不赶趟啦!”
团部迫击炮连的连长白天雷上尉正在观察所里训斥一个新兵,这新兵在刚才的战斗中发射了两发炮弹都没有炸响,后来才发现,他慌乱中忘了拧开引信上的保险帽,白白地浪费了两发炮弹。
白天雷是中央军校第15期炮科毕业生,他和蔡继刚是老乡,都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桐城派”文学发源地。桐城文派是清代文坛最大的散文流派,历史上曾出现过1200多个桐城派作家。受此影响,白天雷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立志做个散文家,谁知赶上了战争,白天雷投笔从戎报考了中央军校,毕业后成了炮兵军官,把个好好的散文大家愣给耽误了。
听了李长顺等人的报告,白连长立刻来了精神,竟有这等好事?日军高级指挥官居然主动送到自己炮口下,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
白连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下,认定李长顺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伙鬼子里肯定有个将军,就冲这前呼后拥的架势,那老鬼子的官儿小不了。老天真是开眼啊,把个立大功的机会送到了白连长眼前。
白天雷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吼着发出一连串命令。为避免打草惊蛇,白天雷决定暂时不请示上级,管他娘的,先干了再说。他决定不按常规进行单炮试射,而是命令全连八门迫击炮同时瞄准目标集中发射。
李长顺见到这么多迫击炮,一时技痒,便壮着胆子请求:“白连长,能不能让俺打一炮?”
白天雷诧异道:“你,你也会使迫击炮?”
“老炮手了,准不准的不敢说,至少不会比你手下这些弟兄差。”
“嘿!怎么不早说?我这儿就缺老炮手,郭连成,你站一边去,让这位兄弟试试。”
刚才挨训的那个新兵立刻让出了位置,李长顺走到迫击炮前,眯起眼睛目测了一下距离,又熟练地调整了迫击炮的射击仰角,然后拿起一枚炮弹放在炮口上,他注视着白连长说:“白连长,你不是要试试俺的准头吗?那就让俺这门炮早发射三秒钟,省得和别的弟兄闹混了。”
白天雷笑道:“行啊小子,你是打算露一手?就听你的,全连让你三秒!现在全体注意,听我的命令,目标正前方,距离1000米,八炮急速齐射,预备……”
这时李长顺的炮弹“咣”的一声已经出膛……
白天雷随即发出“放”,其余的七门炮才同时射出炮弹。
在欧家町小高地上的佐久间为人中将正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张家山阵地。在这里,他终于看清楚了中国军队设置锯齿状人工断崖的奥妙,所有的火力点都构筑在锯齿的尖端,而机枪射孔则开在尖角的两侧。看来他们费大力气改造地形,就是为了避免正面射击,利用人工断崖挡住攻击部队,采用侧射方式组成交叉火力断其后路,再使用大量的手榴弹进行“弹幕”攻击。这一招的确很聪明,正面进攻一方的炮火很难将火力点摧毁,进攻部队只有挨打的份儿,绝无还手的余地,难怪伤亡如此巨大。
佐久间为人看到锯齿状断崖下躺满了日军士兵的尸体,土黄色的军服为阵地边界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这位陆军中将的脸部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气恼地回头对参谋长原田真三郎大佐说:“传我的命令,下次进攻时,把工兵大队所有的短梯都带上,要以最快的速度翻越断崖……”他话音没落,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原田真三郎大佐脸色骤变,他大喊一声:“卧倒……”便奋不顾身地向佐久间为人扑去……
然而晚了,李长顺那颗最先出膛的炮弹带着呼啸声落下,在猛烈的爆炸中,佐久间为人中将和原田真三郎大佐的身体被冲击波高高扬起,像羽毛一样飘落下来……三秒钟后,这里又落下一群炮弹,把欧家町小高地变成了一片火海。
李长顺发射的这颗迫击炮弹获得了极高的性价比:佐久间为人中将[1]
、师团参谋长原田真三郎大佐、作战主任松井中佐、参谋松浦觉少佐身负重伤,陪同中将阵前观察的68师团司令部参谋人员和第57旅团各部队长非死即伤,损失惨重。白天雷指挥的这次炮火急袭使日军68师团的指挥系统一度瘫痪。
日军发起总攻时,蔡继刚正在第3师的城西防线督战。
衡阳城防的西线起自汽车西站接预备第10师阵地,沿瓦子坪到易赖庙前街,这条防线全长1200多米,阵地前地势平坦开阔,都是些水田和鱼塘,沟渠纵横,只有易赖庙后街的民宅中有几条道路可以接近防线。
第3师虽然也是第10军的主力师,但参加守城的只有两个团兵力,因为第8团在半个月前被派到衡阳至湘潭之间的长衡公路一带袭扰日军,暂时脱离了第3师的建制。按战前的部署,第7团负责防守西面长湖町、易赖街一线;第9团则担负拒敌于北门之外的重任,据守辖神渡、草桥、石鼓嘴一线。师长周庆祥命令9团加强防守,各派一个加强连据守辖神渡和草桥南端这两处要害阵地。两处阵地都构筑有坚固的碉堡、地堡群和交通壕等设施。
第9团防区只有一段比较薄弱,就是从辖神渡到易赖庙前街中间的水田、鱼塘,其他地段均可依托蒸水河布防。
第7团防守的长湖町、易赖街一线构筑了大量的伏地堡和交通壕等工事,敷设多层障碍物和雷场,并且拆毁了一片民宅以扫清射界,此处是个易守难攻的阵地。
蔡继刚在9团1营的指挥所里正赶上日军总攻前的炮击,看来横山勇认定城西防线是个薄弱之处,急于从这里突破。总攻前的炮击加上飞机轰炸进行了足足一个小时,蔡继刚的耳朵被震得处于半聋状态。1营营长许学文少校也没好到哪去,他不光是耳朵聋了,还被遮天蔽日的硝烟呛得咳出了血。
蔡继刚从望远镜里看到,阵地前的障碍物和雷场被猛烈的炮火扫得七零八落,战前精心构筑的地堡群被摧毁了三分之一,其中不少地堡是被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的。阵地上各连连长都把电话打到营部,大概是报告各连的伤亡情况。
许营长大声喊着:“你们不用汇报,老子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句话,只要鬼子进入100米内,各连不用等命令,马上给老子开火,揍他个婊子养的!”
日军果然训练有素,步炮协同配合得丝丝入扣,他们的散兵线几乎是跟着弹幕走,炮火刚向后延伸,日军的散兵线就已抵达阵地前,上千名士兵齐声呐喊着蜂拥而上,他们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守在辖神渡阵地上的2连率先开火,紧接着草桥南端阵地、易赖庙前街阵地、长湖町阵地都爆发出炒豆般的枪声,7团和9团防守的这1200米防线全线打响。
蔡继刚从望远镜里看到一幅血腥的画面:轻重机枪组成的交叉火网把日军的第一波散兵线几乎全部打倒,顷刻间第二波散兵线又像浪头一般席卷上来,雷场上残存的地雷不断地被踩响,爆炸声此起彼伏,冲击波和横飞的弹片无情地撕碎着日军士兵的身体……这些被武士道精神洗过脑的日军士兵的确令人生畏,他们对死亡似乎毫不在意,冲击速度丝毫不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战斗意志之顽强令人咋舌。
蔡继刚注意到,守军中还活跃着一些枪法精湛的狙击手,专门在中远距离上射杀日军的指挥官和军曹,而且狙杀效果极佳。日本军队的条令中有不少机械僵化的规定,他们的军官和军曹必须携带指挥刀,尤其是冲锋的时候,总要摆出一副军刀出鞘向前45度举刀的造型,嘴里还要高喊“前进”,生怕敌人不知道自己的军官身份。这种“耍酷”的习惯给敌方的狙击手提供了极大的机会,他们不用仔细辨认目标,只要发现挎指挥刀的立刻瞄准射击,基本一枪毙命,很少有失误。因此,日军中下级军官及军曹在战场上的伤亡率一直居高不下。蔡继刚纳闷地想,战争已经打七年了,怎么就没把他们打得聪明一点呢?
日军116师团毕竟久经战阵,士兵们的战术动作令人称道,他们在密集的火网下时而奔跑,时而匍匐前进,进攻队形一丝不乱,而且善于利用守军机枪换弹匣的一瞬间,只要守军火力稍一中断,他们会立刻抓住时机一跃而起,奋力扑上前去。蔡继刚看到,日军的散兵线不顾伤亡,前仆后继,已经接近守军的工事了。这时守军工事里迎面飞来成群的手榴弹,在火光硝烟中日军士兵血肉横飞……硝烟散去,阵地前到处躺满了穿黄军装的日军尸体,残肢断腿遍布田间地头,有的还高高地挂在大树枝头,战场上的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蔡继刚放下望远镜,满意地掸了掸军装上的尘土,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到前沿工事里去过过机枪瘾。有些日子没摸过机枪了,还真有些手痒。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少将督战官该干的事。
“蔡长官,你的电话,是周师长打来的。”许营长递过话筒。
周庆祥字云亭,是黄埔三期生,和军长方先觉是同期同学。他抗战初期和蔡继刚一样,也是团级军官。蔡继刚是在1938年的武汉保卫战时和他认识的,那时候周庆祥是3师8团上校团长,是个性格稳重,很内敛的军官。
“云鹤兄,你那里怎么样?我们都在担心你的安全呢。”周庆祥关切地问。
蔡继刚笑道:“云亭兄,9团1营打得好啊,部队士气高,战术也发挥得当,敌人的第一轮进攻就被消灭了三四百人,第3师果然名不虚传,是支好部队啊。”
周庆祥开玩笑道:“哎哟,让蔡督战官这一夸,我还真有点受宠若惊,改日你回重庆,在军委会各位长官那里替我们第3师多美言几句,那些美式装备总不能全给了远征军吧?哪怕给100支冲锋枪我也知足啊。”
“好啊,我要是有那个权力,别说冲锋枪,就是榴弹炮、坦克也给你装备到营一级。哎,对了,飞机你要不要?是不是给第3师再装备上几十架B25轰炸机?”蔡继刚也开起了玩笑。
“那敢情好,我在这儿就先谢谢督战官了。云鹤兄,军委会命令我们坚守衡阳7至10天,看样子问题不大。”
“别这么乐观,衡阳保卫战才刚刚开始,艰难的时候还没到呢,情报上说,日军参加攻城的是整整两个师团,衡阳外围还有六个多师团在打援,我们的援军能不能赶到还是个问题,我看咱们还是要作长期固守的准备。”蔡继刚忧心忡忡地说。
周庆祥惊讶地问:“云鹤兄,你真这么悲观吗?或者有什么新情报?”
“没有新情报,你查一查第九战区各部队目前所处的位置就能得出判断,指望这些部队冲破日军阻击驰援衡阳,我看很难。”
周庆祥一时无语。
“云亭兄,你找我有事吗?”蔡继刚问。
“嗨,聊着聊着倒把正事给忘了,刚才军座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找你,他还以为你在3师指挥所督战,一听说你上了前沿阵地就发了脾气,骂我们对你的安全重视不够,他请你立刻返回五桂岭军指挥部,有要事商议。”
“哦,这么急?我马上到!”蔡继刚放下了电话。
从军事地形学角度看,衡阳是一座无险可守的城市。如果从空中俯瞰衡阳,就会发现这个小盆地内河网纵横,水田和鱼塘密布。衡阳城的东面是湘江,北面为蒸水,城南连接西湖莲池,与天马山、西禅寺相连。自天马山、西禅寺向东,是岳屏山、接龙山、雁峰山、五桂岭连接湘江西岸的连绵丘陵地带,呈波浪状展开。这些小山包的名字都很唬人,什么虎形巢、枫树山、张家山、停兵山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崇山峻岭呢,实际上只是一些标高不过四五十米的土丘,土丘之间水田与池塘星罗棋布。
受地形影响,攻城的日本军队不可能自北向南进攻,而只能是循波状丘陵由南向北攻击。
在城市保卫者的眼中,这样的地形虽然不利于敌方机械化部队高速推进,可一旦敌方兵临城下,衡阳这座城市则很难防守。城市东面的湘江、北面的蒸水虽然是拱卫衡阳的天然屏障,可一旦城市被合围,这两条河流又成了突围的障碍,勒紧守军于绝境的绞索。
方先觉为了振作士气和便于指挥,特意将第10军前线指挥部设在衡阳南郊五桂岭上的湘桂路局内,这里距离前线只有300米。一个军级指挥部离火线只有300米,这无疑是一着险棋,但对下属部队官兵士气的提升却起着极大的作用。
“军部就在五桂岭,军长就在我们身后!”这个消息通过电话线迅速传到了各个阵地,各师的师长告诉团长们:“军部就在五桂岭,军长就在我身后,我在你们身后,我们一步也不能退!”于是团长们又告诉营长们,营长们又告诉连长们,连长们告诉士兵们:“注意!军部就在我们身后300米处,我们无路可退,就是用脑袋顶,也要顶住敌人的进攻!”
蔡继刚赶到第10军前线指挥部时,方先觉正背着手在作战室里来回踱步,一个通讯参谋正通过电台紧急呼叫湘西的芷江机场。
蔡继刚走进作战室向方先觉敬了礼:“军长,你找我?”
方先觉抬头望着蔡继刚,焦急地说:“云鹤兄,你总算来啦,我刚才还在骂周庆祥,他怎么敢把你放到前沿阵地去?出了危险谁负责?”
蔡继刚笑着解释道:“这可不怨周师长,是我自己去的,没和他打招呼。子珊兄,有什么事吗?”
方先觉说:“现在我们急需空中支持,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
通讯参谋报告:“军座,芷江机场方面说,此事他们做不了主,他们只能听从中美联合空军指挥部的命令。”
蔡继刚一把抢过话筒:“听着,我是军委会的蔡继刚少将,你马上给转昆明中美联合空军指挥部陈纳德将军办公室,此事十万火急,耽误不得,否则你要承担责任!快点,我等着!”
军委会的牌子还是好使,芷江机场方面不敢怠慢,只用了两分钟就接通了陈纳德将军。
蔡继刚拿起电话用英语说:“陈纳德将军,我是军委会军令部督战官蔡继刚……”
“嗨!蔡将军,我知道你在衡阳,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陈纳德将军,是这样,衡阳目前已被包围,战况激烈,衡阳守军急需空中支持,除了对地面部队提供近距离空中支持外,我们还需要空投弹药和给养,请将军无论如何答应我的请求!”
“蔡将军,我知道衡阳之战关系重大,也很想帮助你,可我目前的处境也不太好,你知道,我和史迪威将军在使用空运物资的优先权上一直有严重的争执,是的,我们一直在争吵,他甚至还威胁我,要解除我的指挥权……算了,我不想再提他了,蔡将军,没办法,我现在缺油料,有一部分飞机已经无法起飞了,史迪威准备把大部分油料都用于反攻缅甸,他只关心缅甸。”
蔡继刚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的谈话尽量充满感情色彩:“将军,我非常理解您的处境,也知道您所面临的压力,我的意思是,能否想想其他的办法……哪怕是很少一点支持,至少出动一些轰炸机轰炸敌人的补给线,敌人的炮兵火力对我们威胁太大,弹药也很充足,只要切断敌人运输线,守军的压力就会小一些。”
陈纳德也动了感情:“蔡,我会尽我所能支援衡阳保卫战,你放心!我马上联系各机场,哪怕是清仓查库也要搜罗一些燃油和弹药,只要有一点燃油和弹药,我的轰炸机立刻起飞,至于战斗机……能有几架算几架,尽量对守军提供一些火力支持,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谢谢!谢谢!将军!”蔡继刚几乎要流泪了。
“蔡,第10军作战消耗量最大的是什么?”陈纳德关切地问。
“是手榴弹和80毫米迫击炮弹,还有7.9毫米轻机枪子弹。”
“那我尽量想办法,从驼峰空运物资中多搞一些给你们投过去!‘酸醋乔’那里……大不了再和他吵上一架,让他撤我的职好了,我根本不在乎。”陈纳德下了决心。
蔡继刚肃然道:“将军,我代表第10军全体将士给您敬礼了!”
“谢谢,请替我向第10军全体官兵表达敬意!对了,蔡,我刚刚想起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要是被解职了,就回国向银行贷款,唔,用我父亲留给我的房子作抵押,买一架P-40战斗机,然后就他妈的以志愿者的身份参加衡阳保卫战!”陈纳德兴致勃勃地说。
蔡继刚终于流泪了,他默默地挂上话筒。
6月29日清晨,东方天空布满了绛红色的火烧云,仿佛预示着又是腥风血雨的一天。
清晨6时,日军照例开始了炮火准备,随着隆隆的炮声,无数炮弹落在虎形巢、枫树山、张家山一线的国军阵地上;空中的轰炸机编队呼啸着俯冲下来向守军倾泻重磅炸弹。日军的野战炮兵凭借远程重炮的掩护,竟然将十余门九二式步兵炮推进到距离张家山、虎形巢阵地不到500米处,向守军火力点进行直瞄射击。经过一个小时的炮击轰炸,国军阵地前的多处人工断崖被炸成了45度斜坡,断崖上的投弹壕及散兵坑几乎被打平,不少防炮掩体被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很多士兵被土掩埋活活闷死。一个小时内,预备第10师30团伤亡惨重。
在日军116师团前进阵地上,133联队的两千余名官兵军容肃整,手执武器摆开战斗队形,等待着进攻命令。
116师团师团长岩永汪中将站在一座土丘上,用望远镜观察着张家山阵地上的炮火着弹点。就进攻而言,岩永汪中将赞同克劳塞维茨的观点:数量上的优势是战略战术上最普遍的制胜因素,集中优势兵力是战略上最简单有效的准则。
岩永汪认为,在6月26日的进攻中,参加首轮攻击的120联队联队长武藏勇雄大佐,在使用兵力方面犯了一个战术性的错误,他以步兵大队为单位逐次投入战斗,结果在对方严密的火网下被一个一个打残了建制,这种逐次增加兵力的战术实为大忌。根据空中侦察,中国军队的防御纵深极其有限,不过是几道单薄的线状防御阵地,就防御体系而言,还不如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水平。当年的马其诺防线,防御纵深已达14公里,整个防线构筑的永备射击工事就有5800个,而眼前衡阳守军的这道防线不过是由一些简陋的土木结构工事仓促建成的,这样的防线,久经战阵的116师团居然连续攻击了三天还没有突破,这简直是帝国皇军的耻辱。
岩永汪决定改变战术,他要集中优势兵力,一次性投入整整一个联队实施重点突破,中午之前结束战斗。
岩永汪扔开望远镜,向前挺举战刀发出进攻命令:“133联队,前进!”
133联队的两千多名士兵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呐喊,冲上前去……
“敌人上来了,各班进入工事,准备战斗!”1营3连连长程远志在阵地上大吼着。
张宝旺、满堂、孙新仓等人昏头涨脑地爬出防炮掩体,刚才那一轮炮火非同小可,其猛烈程度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弟兄们被震得几乎发了疯,2班和5班的防炮掩体被重磅炸弹直接命中,两个班的士兵只活下三个人,还全部是重伤。
8班还算幸运,除了被调走的李长顺,其余九个人还都在。李长顺自从玩迫击炮露了一手之后,就被炮连的白连长强行留在了炮连,白连长认为这么好的炮手留在步兵连简直是糟蹋人才,李长顺就是再舍不得8班也没用。
8班的弟兄们拖着手榴弹箱连滚带爬进入几乎被炸平的投弹壕,懵懵懂懂地将手榴弹的保险盖一个个拧开。
前面地堡里的轻重机枪狂叫起来,日军的前锋线已经接近了断崖,看来这两天他们根据人工断崖的地形作了强化训练,每个小队都配备了短梯。这时日军士兵们有的架起短梯,有的干脆向被炸塌的斜坡上攀爬,在两侧交叉火力的猛烈扫射下,短梯上、斜坡上不断有中弹的日军士兵滚落下来,但其余的士兵仍然不顾伤亡地向上攀登。
当第一个日军士兵登着短梯在断崖边刚刚露头时,连长程远志举起驳壳枪一枪击中其脑门,那士兵一头栽下断崖……程远志喊道:“各班先不要投弹,都给我拿枪瞄着,梯子上人头一露就给我干掉,不许放空枪!孙新仓,你小子该露一手了!”
他的话音没落,断崖边已经乱糟糟地竖起了几十个梯子,爬在上面的七八个日军士兵也探出了身子,孙新仓率先抬手一枪,一个日军士兵惨叫一声向后翻倒。又是一声枪响,另一个日军士兵中弹栽下去。8班的弟兄们惊奇地发现,这一枪居然是麻老五放的,这傻小子啥时候会打枪啦?而且退壳上膛蛮像那么一回事,真他娘的邪门了。
孙新仓自从缴获了鬼子的步枪后就再也看不上中正式步枪了,在他捡回的几支枪里居然有一支带瞄准镜的“九七”式狙击步枪。中央军校毕业的程远志连长是个枪械专家,他随便摆弄了几下告诉孙新仓,这种步枪是日本1937年研发出的三八式步枪改进型,可以发射减装药的6.5毫米三八式枪弹,它的特点是瞄准基线长,弹道稳定,射击时后坐力小,弹药在枪管内燃烧很充分,几乎不会产生枪口炽焰和白烟,这样敌方就难以从枪口火光或白烟发现狙击手潜伏的位置。
孙新仓一听就乐了,日他娘,这回可真发财了,随便捡个洋落儿就弄支好枪,这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孙新仓对这支枪是爱不释手,睡觉时都抱着。
但他对这种顶着敌人脑门开枪的射击方式很不以为然,这算个啥?连麻老五都成神枪手了,哪还显出咱的手艺?孙新仓爬到断崖边,选了个极佳的射击位置,向下举枪瞄准……
连长程远志有心看看孙新仓的枪法,却发现他瞄了半天不开一枪,程远志焦躁起来,正要骂街,只见孙新仓突然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七八十米开外竟然倒下三个日本兵。
“打得好!”程远志兴奋地大叫,他终于看出来了,孙新仓一直在捕捉日本兵在运动中的位置,当前后三个日本兵形成一条线后才果断击发,日军的6.5毫米三八式步机弹其侵彻效果极佳,强大的贯穿力竟连续击穿三个日本兵身体。
程远志喊道:“孙新仓,给我打远目标,专打带指挥刀的……”
“啪!”孙新仓又是一枪,150米外的一个日本军官仰面倒下。
“孙新仓,看见那棵小树没有?以它为坐标,向左30密位,距离180米,标尺3,打那个穿黄呢子的佐官……”程远志喊道。
“啪!”又是枪响人倒。
8班的弟兄们齐声叫起好来。
几轮射击之后,连长程远志发现露头的日本兵越来越多,仅靠步枪射击已经挡不住敌人了,有三四个日本兵趁弟兄们退弹壳的工夫,已经跃上断崖,就在将要跳进投弹壕时被击毙在壕前。程远志认为是时候了,这会儿断崖下已经挤满了敌人,该让他们尝尝手榴弹的滋味了。
程远志吼道:“3连全体都有,停止射击!全体投弹!”
瞬时间,铺天盖地的手榴弹飞下断崖,崖下火光闪闪,硝烟四起,短促剧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被炸成碎块的日本兵肢体被气浪抛上断崖,又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下了一场血雨,断崖下受伤的日本兵发出一片惨叫。
此时战斗已呈白热化,攻防双方都打红了眼,战术目标和目的已经不重要了,竭尽全力杀死对方,把对方撕成碎片才是唯一目的。
守在地堡里的铁柱脸色发白,精神濒临崩溃。整整两个小时,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射击。这个火力点配备了轻重机枪各两挺,正副射手十个士兵,大家都像铁柱一样精神濒临崩溃。战斗最激烈时,射手们满头大汗,嚎叫着不停地扫射,副射手们一边换弹夹一边用工兵锹清理机枪旁边堆成山一般滚烫的弹壳。轻机枪打红了枪管,浇上水冷却一下继续射击。“马克沁”重机枪冷却筒里的水已经烧干几次,最后水也供不上了,射手们靠向冷却筒里撒尿才保证了重机枪免于报废。人尿被煮开了的味道非常难闻,炎热的天气加上枪管散出的高温将地堡变成了蒸笼。使射手们精神濒临崩溃的还不是这些,因为谁也没经历过这种人类大量死亡的场面,他们都被眼前这种屠杀场面吓住了。
火网下的日军尸体已堆积成山,地面上流淌的血浆达几寸之厚。数十挺机枪组成的交叉火力把地面打得飞沙走石,就像开了锅一样。上千枚手榴弹在爆炸,其中四枚一捆的集束弹炸开后所形成的强烈气浪,像飓风般扩散开,将人的肉体瞬间撕碎……但一波接一波的日军士兵仍然踩着同伴的尸体,嚎叫着,义无反顾地撞进火网,顷刻间被打成碎片,变成了一堆堆蠕动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这种惨烈场面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几十年以后,日军133联队老兵协会的老兵们还心有余悸地回忆起这天,1944年6月29日。这些幸存的老兵们每年这个日子都要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一起,祭奠6月29日在战斗中阵亡的战友。每当谈起这次战斗,他们的脑海中就会出现张家山阵地前尸山血海的画面,他们无法想象,当初自己是如何从那骇人的火网下幸存下来的。那种火力密度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每分钟都有上百次中弹的可能。是啊,那时133联队所有的士兵都被一种情绪控制着,脑子里只有一种愿望,那就是杀死张家山阵地的保卫者,只要能杀了他们,付出多大代价也无所谓。
正在肖家山阵地30团指挥所里督战的蔡继刚也震惊不已,他经历过淞沪会战、武汉会战,参加过上百次战斗,还从没见过如此残酷惨烈的场面。30团指挥所距离张家山阵地直线距离仅300米,在刚才的激战中屡次被流弹击中,连观察窗前炮队镜的镜片都被流弹击碎。
蔡继刚只吐出八个字:“前所未有,惨烈至极!”
6月29日这天,日军133联队顶着枪林弹雨,前仆后继攻击了整整两个小时,在遭到重大伤亡后,133联队的攻势终于衰竭了。两千多名士兵倒在张家山阵地前,全联队的伤亡达到三分之二,而各级军官的伤亡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
116师团师团长岩永汪中将在望远镜里看到张家山阵地前堆积如山的日军尸体,险些发疯。
这一天,国军第3师防守的西部防线也爆发了激战,从西面长湖町、易赖街到北门外的辖神渡、草桥、石鼓嘴一线,攻守双方都杀红了眼,双方的炮兵在激烈对射,步兵在突击与反突击,易赖街阵地甚至出现短兵相接的白刃战,双方数百人端着刺刀绞杀在一起……
这一天,自石鼓嘴到新街北的大段江防线上,国军第190师570团的迫击炮群与日军的重炮群展开隔江对射,湘江东西两岸都被烈火硝烟所笼罩……
下午两点,四架从芷江机场起飞的中美空军混合团的P-40E战斗机编队飞临衡阳上空,衡阳守军各阵地一片欢呼声。十分钟以后,八架日本陆军航空队的“隼”二型战斗机赶到,双方的战斗机在城市上空展开对决。在空战中,中美空军混合团的飞行员们表现出极强的战斗意志,虽然处于数量上的劣势,但仍然毫无惧色地与对方八架飞机展开空中格斗。
日方的“隼”二型战斗机虽数量占优势,但火力较差,它机翼上只安装了两挺机枪,在空战中显得火力不足;而P-40E战斗机的机翼下装有六挺机枪,于是火力的优势抵消了数量的劣势,双方竟然打了个平手,日方的一架“隼”二型战斗机被打得凌空爆炸,而中方的一架P-40E战斗机中弹燃烧,坠毁在日军阵地上,双方的飞行员都没来得及跳伞。
十分钟后,双方飞机的弹药告罄,于是各自重新编队,似乎是约定俗成地退出战斗。这时,在地面上观战的数万衡阳军民突然看到一个奇异的画面:一架P-40E战斗机单枪匹马冲进“隼”二型战斗机编队,“隼”二型战斗机纷纷散开躲避,但这架P-40E战斗机加大速度死死咬住其中一架敌机,大有撞机拼命的架势,那架“隼”二型战斗机情急之下作出了一连串规避动作,显得狼狈不堪……
蔡继刚站在五桂岭第10军前线指挥部的屋顶上观看了这场追逐,他苦笑着摇摇头,这是谁呀?简直是拼命三郎,玩空战也这么死缠烂打,整个一副以命换命的架势,不闹个同归于尽决不罢休。蔡继刚把他所认识的飞行员都想了一遍,到底也没猜出会是谁。
在地面观战的数万衡阳军民热血沸腾,发出一阵阵欢呼,向那位勇敢的飞行员致敬。蔡继刚心想,浑小子,你玩够了没有?该看看仪表盘上的油表了,再这么玩闹,你连返回芷江机场的油料都不够了。
蔡继刚在日记里记录了6月29日这场空战。他忧心忡忡地想,这个冒失的飞行员到底是谁?不会是弟弟蔡继恒吧?
[1]
据多种资料记载,日军第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中将,于1944年6月28日被国军第10军击毙于衡阳。经核实,此记载应是误传。佐久间为人在衡阳之战只是受了重伤,并没有毙命。1945年2月10日,伤愈归队的佐久间为人被任命为第84师团师团长,担任本土决战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