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下水,水中月

楚留香喜欢笑。

他不但喜欢自己笑,也喜欢听别人笑,看别人笑。因为他总认为笑不但能令自己精神振奋,也能令别人快乐欢愉。

就是最丑陋的人,脸上若有了从心底发出的笑容,看起来也会显得容光焕发,可爱得多。

就算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也比不上真诚的笑声那么样能令人鼓舞振奋。

现在楚留香听到的这笑声,本身就的确比音乐更悦耳动听。

可是楚留香现在听到这笑声,却好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

他听得出这正是张洁洁的笑声。

楚留香绝不会跌进一个大水盆里……除了洗澡的时候外,他绝不会像这样“扑通”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大水盆里。

无论从什么地方跳下都不会。

他就算是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就算不知道下面有一大盆水在等着他,也绝不会真的跌进去。

“楚留香的轻功无双”,这句话,并不是胡说八道的。

可是他现在却的的确确是“扑通”一下子就跌进了这水盆里。只因为他刚准备换气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张洁洁的笑声。

一听到张洁洁的笑声,他准备要换的那口气,就好像忽然被人抽掉了。

水很冷,居然还带着种栀子花的味道。

楚留香的火气却已大得足足可以将这盆水烧沸。

他并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若在平时,遇着了这种事,他一定会笑得比谁都厉害。

但现在他的心里却实在不适于开玩笑。

无论谁若刚被人糊里糊涂地送去做替死鬼,又被同一个人送进一盆冷水里,他若还没有火气,那才真的是怪事。

张洁洁笑得好开心。

楚留香索性坐了下来,坐在冷水里。

他坐下来之后,才转头去看张洁洁,仿佛生怕自己看到她之后会气得爆炸。

他看到了张洁洁。他没有爆炸。

忽然间,他也笑了。

无论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张洁洁,她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好像一枚刚剥开的硬壳果。

但这次她看来却像是一只落汤鸡。

她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居然也坐在一个大水盆里。正用手掬着水,往自己头上淋,一面吃吃地笑道:“好凉快哟,好凉快。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一个比这里更凉快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楚留香大笑道:“我找不着。”

他本来不想笑的,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但现在他笑得却好像比张洁洁还开心。

张洁洁笑道:“你若猜得出这两个水盆是怎么弄来的,我也佩服你。”

楚留香道:“我猜不出。”

根本就不想猜。

张洁洁做的事,本来就是谁都料不到,谁都猜不出的。

你就算猜破头也猜不出。

她瞪着眼,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下来,那双新月般的小眼睛,看起来就更可爱。

楚留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跳了起来,跳进她那个水盆里。

张洁洁娇笑着,用力去推他,喘息着道:“不行,不许你到这里来,我们一个人一个水盆,谁也不许抢别人的。”

楚留香笑道:“我偏要来,我那个水盆没有你这个好。”

张洁洁道:“谁说的?”

楚留香道:“我说的……你这盆水比我那盆香。”

张洁洁吃吃笑道:“我刚在这里面洗过脚,你喜欢闻我的洗脚水?”

她还用力推楚留香。

楚留香硬是赖着不走,她推也推不动。忽然间,她的手好像已发软了,全身都发软了。

她整个人就倒进楚留香怀里。

她好香,比栀子花还香。

楚留香忍不住抱住了她,用刚长出来的胡子去刺她的脸。

她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咬着嘴唇道:“你胡子几时变得这么粗的?”

楚留香道:“刚才。”

张洁洁道:“刚才?”

楚留香道:“一个人火气大的时候,胡子就会长得特别快。”

张洁洁瞪着眼,道:“你在生谁的气?”

楚留香道:“生你的气。”

张洁洁道:“你既然生我的气,为什么不揍我一顿,反来拼命抱住我?”

她瞅着楚留香,眼波温柔得竟仿佛水中的月,月下的水。

楚留香忽然把她的身子翻过来,按在自己身上,用力打她的屁股。

其实他并没有太用力,张洁洁却叫得很用力。

她又笑又叫,一面还用脚踢,踢楚留香,踢水,踢水盆。

那宽宽的裤脚被她踢得卷了起来,露出了她美丽纤巧的足踝,雪白晶莹的小腿。

也露出了她的脚。

楚留香终于看到了她的脚。

她赤着脚,没有穿鞋袜,就好像真的刚洗过脚,她的脚干净、纤巧、秀气。

楚留香看过很多女人的脚,但现在却好像第一次看女人的脚一样。

张洁洁口里轻轻喘息着,抬起头,对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道:“你在看什么?”

楚留香没有听见。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件事了。”

张洁洁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也一定不会太难看。”

张洁洁的脚立刻缩了起来,红着脸道:“你这双贼眼,为什么总不往好的地方看?”

楚留香故意板着脸,道:“谁说我总不往好地方看,你若能在附近八百里地里,找到比这更好看的地方,我就佩服你。”

张洁洁红着脸,瞪着他,突然一口往他鼻子上咬了过去。

她咬到了。

没有声音,连笑声都没有。

两个人躲在水盆里,仿佛生怕天上的星星会来偷看偷听。

水很冷,但在他们感觉中,却已温暖得有如阳光下的春光。

现在既不是春天,也没有阳光。

春天在他们心里。阳光在他们的眼睛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洁洁才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好狠心,打得我好疼。”

楚留香道:“我本来应该再打重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在骗你,故意想害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是?”

张洁洁又咬起嘴唇,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为什么又故意用那面大锣去惊动你,为什么还要痴痴地在这儿等你?”

她语音哽咽,连眼圈都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忽然用力一推楚留香,就想跳起来。

楚留香当然不会让她跳起来。

张洁洁瞪着他,恨恨道:“我既然是个那么恶毒的女人,你还拉住我干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拉住你拉谁?”

张洁洁冷笑道:“随便你去拉谁都跟我没关系。”

楚留香道:“既然跟你没关系,你那一坛子醋怎么会打翻的?”

张洁洁道:“谁打翻了醋坛子?你见了鬼?”

楚留香悠然道:“就算没有一坛子醋,一锣醋总有,那么大一面锣装的醋也不一定会太少。”

张洁洁恨恨道:“我看你那时连头都晕了,若不是那么大的一面锣,怎么能叫回你的魂来?”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用力一戳楚留香的鼻子,咬着嘴唇笑道:“我看你呀,到现在你的魂好像还没有回来。”

楚留香看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我真该把脑袋放在冷水里泡一泡才对。”

张洁洁瞪着眼,笑道:“你真想喝我的洗脚水?”

她又笑得全身都软了,软软地倒在楚留香怀里。

楚留香用两只手拥抱着她,叹息着道:“这几天来,我脑袋好像始终是晕晕的,而且愈来愈晕,再不想个法子清醒清醒,差不多就快晕死了。”

张洁洁道:“晕死了最好,像你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你真的想要我死?”

张洁洁也在凝视着他,忽然也用两只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不想要你死……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要你死!”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没有再说什么,却将他抱得更紧。

不管她说的话是真还是假,这种拥抱却绝不会是假的。

楚留香明白。

他也有过真情流露的时候,也曾无法控制住自己。

又过了很久,张洁洁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晕了。”

楚留香道:“你不知道那位金姑娘是个……是个有病的人?”

张洁洁道:“我若知道,怎么会让你去?”

楚留香道:“但现在却知道了?”

张洁洁道:“嗯。”

楚留香道:“你几时知道的?怎么会知道的?”

张洁洁道:“你进去之后,我又不放心,所以也跟着进去。”

楚留香道:“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张洁洁道:“我听到有人说,他们家的小姐是个……是个很可怕的病人,本已没有救的,幸好现在总算找到了个替死鬼。”

他们都没有将金姑娘生的是什么病说出来。

因为那种病实在太可怕。

无论谁都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病比“麻风”更可怕。

那其实已不能算是一种病,而是一种诅咒,一种灾祸。已使得人不敢提起,也不忍提起。

张洁洁黯然道:“金四爷本来也不赞成这么样做的,却又不能不这样做,所以他心里也很痛苦,很不安,所以他才想将你杀了灭口。”

一个人在自我惭愧不安时,往往就会想去伤害别的人。

楚留香叹道:“我并不怪他,一个做父亲的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就算做错了事也值得原谅,何况我也知道这本不是他的主意。”

张洁洁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楚留香道:“当然是那个一心想要我命的人。”

张洁洁叹道:“不错,我也是上了他的当,才会叫你去的,我本来以为是他在那里,因为他告诉我,他要在那里等你。”

楚留香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张洁洁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认得他?”

张洁洁又点点头。

楚留香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张洁洁凝视着远方,远方一片黑暗,她目中忽然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之意,忽又紧紧抱住了楚留香,道:“现在我只想逃走,你……你肯不肯陪我一起逃掉?”

楚留香道:“逃到哪里去?”

张洁洁梦呓般喃喃道:“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没有别人的地方,只有我跟你,在那里既没有人会找到我,也没有人会找到你。”

她合起眼帘,美丽的睫毛上已挂起了晶莹的泪珠,梦呓般接着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一辈子。”

楚留香没有说话,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做梦。

张洁洁忽又张开了眼睛,凝视着他,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

张洁洁道:“你……你不肯?”

她脸色苍白,身子似已颤抖。

楚留香用双手捧住了她苍白的脸,柔声道:“我相信,我也肯,只可惜……”

张洁洁道:“只可惜怎么样?”

楚留香长长叹息着,道:“只可惜世上绝没有那样的地方。”

张洁洁道:“绝没有什么地方?”

楚留香黯然道:“绝没有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无论我们逃到哪里去,无论我们躲在哪里,迟早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别人找到的。”

张洁洁的脸色更苍白。

她本是个明朗而快乐的女孩子,但现在却仿佛忽然有了很多恐惧,很多心事。

这又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为了爱情?

爱情本就是最不可捉摸的。

有时痛苦,有时甜蜜,有时令人快乐,有时却又令人悲伤。

最痛苦的人,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快乐起来,最快乐的人也可能因为有了爱情,而变得痛苦无比。

这正是爱情的神秘。

只有真正的友情,才是永远明朗,永远存在的。

张洁洁垂下头,沉默了很久,眼泪已滴落在清冷的水里。

水里映着星光。星光朦胧。

她忽又抬起头,满天朦胧的星光,似已全都被她藏在眸子里。

她痴痴地看着楚留香,痴痴地说道:“我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不被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我们只要能在那里单独过一年,一个月,甚至只要能单独过一天我就已经很快乐,很满足。”

楚留香什么都没有再说。

你若是楚留香,在一个星光朦胧、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你所喜欢的女孩子,依偎在你怀里向你真情流露,要你带着她走。

你还能说什么?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无法控制的时候。这时候除了他心上人之外,别的事他全都可以忘记,全都可以抛开。

每个人在他一生中,都至少做过一两次这种又糊涂又甜蜜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至少可以给他留下一段温馨的往事让他在老年寂寞时回忆。

一个人在晚年寒冷的冬天里,若没有一两件这样的往事回忆,那漫长的冬天怎么能挨得过去?

那时他也许就会感觉到,他这一生已白活了。

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穿过树叶,铺出了一条细碎的光影,就好像钻石一样。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默默地走在这条宁静的小路上。

她心里也充满了宁静的幸福,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样幸福过。

楚留香呢?

他看来虽然也很愉快,却又显得有些迷惘。

因为他不知道,这么样做是不是对的,有很多事,他实在很难抛开,有很多人,他实在很难忘记。

可是他已答应了她。

“每个人都有情感冲动的时候”,楚留香也是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

风从路尽头吹过来,绿荫深处有一双麻雀正喁喁蜜语。

张洁洁忽然仰起头,嫣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

张洁洁眼睛里带着孩子般的天真,柔声道:“你听,那麻雀姑娘正在求她的情侣,求他带着她飞到东方去,飞向海洋,可是麻雀先生却不答应。”

楚留香道:“他为什么不答应?”

张洁洁瞪着眼道:“因为他很笨,竟认为安定的生活比寻找快乐更重要。他既怕路上的风雪,又怕饥饿和寒冷,却忘了一个不肯吃苦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真正快乐的。”

楚留香慢慢道:“在有些人眼中看来,安定的生活也是种快乐。”

张洁洁道:“可是,他这样躲在别人家的树上,每天都得防备着顽童的石弹,这也能算是安定的生活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接道:“所以我认为他应该带着麻雀姑娘走的,否则他一定会后悔。若没有经过考验和比较,又怎么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

他们已从树下走了过去,树上的麻雀突然飞起,飞向东方。

张洁洁拍手娇笑,道:“你看,他们还是走了,这位麻雀先生毕竟还不算太笨。”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也不能算是太笨?”

张洁洁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地亲了亲,柔声道:“你简直聪明极了。”

“你想到哪里去?”

“随便你。”

“你累不累?”

“不累。”

“那么我们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好不好?走到哪里算哪里。”

“好。”

“只要你愿意,就算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永远跟着你,我跟定了你。”

黄昏。

小镇上的黄昏,安宁而平静。

一对垂暮的夫妇,正漫步在满天夕阳下,老人头上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但样子看来却很庄严,也很严肃。

他的妻子默默地走在他身旁,显得顺从而满足,因为她已将她这一生交给了她的丈夫,而且已收回了一生的安定和幸福。

他们静静地走过去,既不愿被人打扰,也不愿打扰别人。

楚留香轻轻叹了口气。

每次他看到这样的老年夫妻,心里都会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因为他从不知道自己到了晚年时,是不是也会有个这种可以终生依偎的伴侣陪着他。

只有这次,他心里的感触幸福多于惆怅,因为张洁洁正伴在他身旁。

他忍不住握起了张洁洁的手。

张洁洁的手冷得就像是冰一样。

楚留香道:“你很冷?”

张洁洁正垂头在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不大冷,可是很饿,简直快饿疯了。”

楚留香道:“你想吃什么?”

张洁洁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吃鱼翅。”

楚留香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鱼翅?”

张洁洁道:“我知道前面的镇上有,再走里把路,就是个大镇。”

楚留香道:“你现在已经快饿疯了,还能挨得到那里?”

张洁洁笑了道:“我愈饿的时候,愈想吃好吃的东西。”

楚留香笑了道:“原来你跟我竟是一样,也是个馋嘴。”

张洁洁甜甜地笑着,道:“所以我们才真正是天生的一对。”

楚留香道:“好,我们快走。”

张洁洁噘起嘴,道:“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你身上还有雇车的钱吗?”

所以他们就雇了车。

车走得很快,因为张洁洁一直不停地在催。

现在从车窗看出去,已可看到前面镇上的灯火。

楚留香正看着窗外出神。

张洁洁忽然忆起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想那个人?”

楚留香道:“什么人?”

张洁洁道:“那个一直在害你的人?”

楚留香笑了笑,道:“有时总难免会想一想的。”

张洁洁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曾告诉你他是谁?”

楚留香道:“不知道。”

张洁洁柔声道:“因为我不想你去找他,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想他,也不要再去找他。”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几时找过他?都是他在找我。”

张洁洁道:“他以后若不再来找你呢?”

楚留香道:“我当然也不会去找他。”

张洁洁道:“真的?”

楚留香柔声道:“只要你陪着我,什么人我都不想去找了,我已答应过你。”

张洁洁笑得无限温柔道:“我一定会永远陪你的。”

拉车的马长嘶一声,马车已在一间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

张洁洁拉起楚留香的手,道:“走,我们吃鱼翅去,只要身上带的钱够多,我可以把这地方的鱼翅全都吃光。”

鱼翅已摆在桌子上面了,好大的一盆鱼翅,又热又香。

可是张洁洁却还没有回来。

刚才,她刚坐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道:“我要出去一下。”

楚留香忍不住问她:“到哪里去?”

张洁洁就弯下腰,脸贴着他的脸,附在他耳边悄悄地道:“我要出去清肚子里的存货,才好多装点鱼翅。”

酒楼里这么多人,她的脸贴得这么近,连楚留香都不禁有点脸红了。

直到现在为止,他还觉得别人好像全都在看着他。

他心里只觉得甜甜的。

一个女孩子,若非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又怎么会在大庭广众间跟你亲热呢?

除了楚留香之外,张洁洁的眼睛里好像就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楚留香又何尝去注意过别的人?

可是现在鱼翅已经快冷了,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女孩子做事,为什么总要比男人慢半拍?

楚留香叹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两个人从门外走进来。

两个老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太。

老头子戴着顶很滑稽的黄麻高冠,脸上的神情却很庄严。

楚留香忽然发现了这两人就是他刚才在那小镇上看到的那对夫妻。

他们刚才还在那小镇上踱着方步,现在忽然间也到了这里。

他们是怎么来的?来干什么?

楚留香本来觉得很惊奇,但立刻就想通了:“那镇上马车又不止一辆,我们能坐车赶着来吃鱼翅,人家为什么不能?”

他自己对自己笑了笑,决定不再管别人的闲事。

谁知这一对夫妻却好像早已决定要来找他,居然笔直走到他面前来,而且就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一直在盯着他,不但脸色很严肃,一双眼睛也是冷冰冰的,就好像正看着个冤家对头一样。

楚留香勉强笑了笑,道:“两位是来找人的?”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两位找谁?”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两位?”

麻冠老人道:“哼。”

楚留香不再问了,他已明白两人来找的是什么。

他们是来找麻烦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去找别人,别人迟早也会来找他的。这一点他也早已料到,只不过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而已。

现在他只希望张洁洁快点回来,只想让张洁洁亲眼看到,并不是他要去找别人,而是别人要来找他。

以前他好像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做事,只问这件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从来不想让别人看见,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张洁洁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几时变成如此重要了呢?

楚留香又觉得自己的心乱极了。

他过的一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已有了牵挂,要想放下,又放不下。就算放得下,也舍不得放下。

麻冠老人一直在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你不必等了。”

楚留香道:“不必等什么?”

麻冠老人道:“不必再等那个人回来!”

楚留香道:“你知道我在等谁?”

麻冠老人道:“无论你在等谁,她都已绝不会再回来。”

楚留香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抽紧:“你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麻冠老人道:“我知道。”

楚留香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麻冠老人道:“我不知道的事很少。”

楚留香道:“至少有一件事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麻冠老人道:“哦?”

楚留香又喝了杯酒,淡淡道:“我的脾气很特别,别人若叫我不要去做一件事,我就偏偏要去做。”

麻冠老人沉下了脸,道:“你一定要等她?”

楚留香道:“一定要等。”

麻冠老人道:“她若不回来,你就要去找她?”

楚留香道:“非找不可。”

麻冠老人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出去。”

楚留香淡淡道:“我好好地在这里等人,为什么要出去?”

麻冠老人道:“因为我叫你出去。”

楚留香又笑了笑,道:“那么我就偏偏不出去。”

麻冠老人的瞳孔突然收缩,慢慢地点了点头,冷笑道:“好,你很好。”

楚留香微笑道:“我本来就不错!”

麻冠老人道:“但这次你却错了。”

他突然伸出了手。

这只手枯瘦,蜡黄,就好像已被埋葬了很久的死人一样,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只活人手。

他的脸也带着种无法描述的死灰色,楚留香也从未看过任何一个活人像他这种脸色。

甚至连他头上戴的那顶黄麻冠,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滑稽了。

那老太太还是静静地坐着,仿佛很温顺,很安详,但你若仔细去看一看,就会发现她一双眼睛竟是惨碧色的,就像是冷夜里坟间的鬼火。

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那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地结了账,悄悄地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地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地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夹,已夹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啪、啪、啪”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愈久,才会愈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地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愈来愈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上被压得愈来愈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吗?”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地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作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视着她,终于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出去。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

楚留香嘴里喃喃地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张洁洁笑得更甜,柔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

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么?”

楚留香道:“哼。”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地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

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的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声,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是吃不到鱼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刚才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洁洁道:“加两个字?”

楚留香道:“才怪。”

张洁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一跤从**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地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从**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又回到**。

夏夜的微风轻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么会有一粒粒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

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张洁洁道:“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只是有点紧张。”

张洁洁道:“紧张什么?”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怕你不回来,因为……”

他忽又将张洁洁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怀里,咬他,骂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

她骂得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么?”

张洁洁道:“怕你变心,怕你后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的脸忽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干什么?”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张洁洁眼珠子一转,嫣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

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

这就是楚留香最后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后,再隔多久才能听到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