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脏兮兮的。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地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地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她愈说愈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得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五名之内。”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连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后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张洁洁道:“重要的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么地方?”

张洁洁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

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露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点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

张洁洁板着脸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上当。”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能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吗?”

张洁洁嫣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头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

张洁洁“扑哧”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

张洁洁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样,不会说人话。”

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

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洁洁怔了怔,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呢?”

张洁洁道:“那么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

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也认得路回家。”

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么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得看它是公马,还是母马呢!”

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的妓院和酒铺。”

张洁洁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头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的种,而且比马聪明。”

张洁洁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难道是想拜访它的驴爸爸、马妈妈?”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张洁洁道:“我在笑我自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

张洁洁道:“我若不是呆子,为什么要跟在一头骡子屁股后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

张洁洁道:“你怎么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

张洁洁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桃花运,就一定会倒霉的,我为什么要陪着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

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

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着你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

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陪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后就突然不见了。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

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么能去通知你呢?”

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教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了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载满了莴苣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说的那么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地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心要杀他?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洋洋地去找它的亲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待一阵子,好好地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地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地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夹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赞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生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已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地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牲畜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吗,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地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头骡子就是刚才自己从外面跑进来的?”

伙计笑道:“我虽分不出骡子是丑是俊,但一头骡子是好是坏,我总能看得出来的,像这个骡子,我在半里地外都能认得出来。”

楚留香道:“这头骡子很不错?”

伙计道:“非常不错,一千头骡子里,也未必能找得出一头这么好的骡子来,所以……”

“所以”下面忽然没有了,眼睛却在看着楚留香的手。

楚留香的手一向很少令人失望的。

所以这伙计才又接着说了下去,赔笑道:“像这么好的牲口,我们通常只卖给老主顾。”

楚留香眼睛亮了,立刻问道:“你们这里的老主顾多不多?”

伙计笑道:“这么大的字号,若没有十来个老主顾,怎么撑得住?”

他接着又道:“像万盛、飞龙、镇远这几家大镖局就都是我们的老主了,但最大的主顾还得算是‘万福万寿园’金家。”

楚留香道:“金家的牲口也是从这里买的?”

伙计道:“每年我们从关外进牲口来,总是让金家的少爷小姐们来先挑好的……”

楚留香动容道:“这头骡子是不是金家买去的?你能不能确定?”

伙计点点头,道:“别家的牲口上一定都烙着标记,为的是怕牲口走失,但金家财雄势大,莫说根本没有人敢动他们的一草一木,就算真的丢了几头牲口,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楚留香道:“所以只有他们家的牲口身上没有烙标记,是不是?”

伙计道:“所以我看这头骡子,八成是他们家丢的了。”

楚留香怔住了。

有些事本是他做梦都不会去想的,但现在却已想到了。

他这次到这边来,岂非只有金家的人才知道他的行动?

这件事一开始岂非就是在金家发生的?

何况除了金家外,附近根本就没有别的人能动用这么大的力量,指挥这么多高手,布下这么多圈套。

至少楚留香还没有听说附近有力量这么大的人物。

但金家为什么要杀楚留香呢?

楚留香非但是金灵芝的朋友,而且还帮过她的忙,救过她的命。

只不过金家的人口实在太多,份子难免复杂,其中也说不定会有楚留香昔日的冤家对头,连金灵芝都不知道。

可是据金灵芝说,她只将楚留香的行踪告诉了金老太太一个人,就连她那些兄弟叔伯,都不知道楚留香这次来拜寿的事。

难道金灵芝在说谎?

难道这件事的主谋会是金太夫人?

楚留香的心乱极了,愈想愈乱,过了很久都不能冷静下来。

若是被敌人暗算,他永远都最能保持冷静。

但被朋友暗算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伙计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

他像是在自己感慨,又像是说给楚留香听的。

这里根本没有别的人,楚留香不得不问一句:“什么事?”

伙计道:“绑架。”

楚留香紧皱眉头道:“绑架?什么人绑架?绑谁的架?”

伙计叹道:“几条彪形大汉绑一个小姑娘的架,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就把人家从对面那酒楼里绑出来,架上了马车,街上这么多人,竟连一个敢伸手管闲事的都没有。”

楚留香动容道:“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伙计道:“一个很标致的小姑娘,穿的好像是一身红衣裳……”

他还想往下再说,只可惜说话的对象又忽然不见了。

楚留香已冲了过去。

他行动虽快,却还是慢了一步,既没有看见那些彪形大汉,也没有看见那辆马车,只看见一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满地捡枇杷,嘴里骂不绝口,还有个小孩望着地上被打碎的油瓶和鸡蛋号啕大哭。

远处尘头扬起,隐隐还可以听到车辆马嘶声。

枇杷和鸡蛋想必都是被那辆马车撞翻的。

对面有个人,正牵着匹马往骡马号里走过来,楚留香顺手摸出锭金子,冲过去塞在这人手里,人已跳上了马背。

这人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楚留香已打马绝尘而去。

他做事一向最讲究效率,从不说废话,从不做拖泥带水的事。

所以他若真的想要一样东西,你除了给他之外,简直没别的法子。

江湖中人大都懂得如何去选择马,因为大家都知道一匹好马不但平时能做你很好的伴侣,而且往往能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你的命。

马若也能选择骑马的人,一定就会选楚留香。

楚留香的骑术并不能算是最高的,他骑马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可以让马感觉不出背上骑着人。

而且他很少用鞭子。

对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他都不愿用暴力。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暴力。

所以这虽然并不是匹很好的马,但现在还是跑得很快。

楚留香轻飘飘地贴在马背上,本身似已成为这匹马的一部分。

是以这匹马奔跑的时候,简直就跟没有骑它的时候速度一样。

按理说,以这种速度应当很快就能追上前面的马车了。

一匹马拉着辆车子,车上还有好几个人,无论多快的马,速度都会比平时慢很多的。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太讲理。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话说得愈多,小账愈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那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地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吗?”

黄昏,黄昏后。道路愈来愈崎岖,愈来愈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唯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嗖嗖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条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袅袅,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喏,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人炒蛋加菜。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吗?”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搭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噘着嘴,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搭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地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木叶还在嗖嗖地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地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地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蹿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蹿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