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神的影子

尸体上看不到血渍,两人的脸也很安详,似乎死得很平静,并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海阔天解开他们的衣服,才发现他们后心上有个淡红色的掌印,显然是一掌拍下,两人的心脉就被震断而死。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失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掌印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杀死他们的,显然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左右开弓,同时出手的。

但掌印深浅却差不多,显见那人左右双手的掌力也都差不多。

楚留香道:“看来这仿佛是朱砂掌一类的功夫。”

胡铁花道:“不错,只有朱砂掌留下的掌印,才是淡红色的。”

楚留香道:“朱砂掌这名字虽然人人都知道,其实练这种掌力的心法秘诀早已失传,近二三十年来,江湖中已没听过有朱砂掌的高手。”

胡铁花道:“我只听说一个‘单掌追魂’林斌,练的是朱砂掌,但那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林斌现在已死了很久,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传人。”

楚留香道:“不错,‘单掌追魂’!昔年练朱砂掌的,大多只能练一只手,但这人却双手齐练,而且都已练得不错,这就更少见了。”

海阔天忽然道:“据说练朱砂掌的人,手上都有特征可以看得出来。”

楚留香道:“初练时掌心的确会发红,但练成之后,就‘返璞归真’,只有在使用时,掌心才会现出朱砂色,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海阔天长叹道:“既是如此,除了你我四人外,别人都有杀死他们的可能了。”

张三道:“只有一个人不可能。”

海阔天道:“谁?”

张三道:“金灵芝。”

海阔天道:“何以见得?”

张三道:“瞧这掌印,就知道这人的手很大,绝不会是女人的手。”

胡铁花冷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灵芝买了你,钱倒花得一点也不冤枉。”

海阔天道:“但女人的手也有大的。据相法上说,手大的女人,必定主富主贵,金姑娘岂非正是个富贵中人么?”

张三冷冷地道:“原来海帮主还会看相!据说杀人者面上必有凶相,只不知海帮主可看得出来么?”

海阔天还未说话,突又听到一声惨呼。这呼声仿佛是从甲板上传下来的,虽然很遥远,但呼声凄厉而尖锐,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海阔天面色又变了,转身冲了上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条船上倒真是多灾多难,要活着走下船去实在不容易。”

楚留香忽然从王得志的衣襟中取出样东西来,沉声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竟是粒龙眼般大小的珍珠。

张三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这就是我偷金姑娘的那颗珍珠。”

楚留香道:“没有错么?”

张三道:“绝没有错,我对珍珠是内行。”

他擦了擦汗,又道:“但金姑娘的珍珠又怎会在这死人身上呢?”

楚留香道:“想必是她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张三骇然道:“如此说来,金灵芝难道就是杀人的凶手?”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目中却带着沉思之色,将这颗珍珠很小心地收藏了起来,大步走上楼梯。

胡铁花拍了拍张三的肩头,道:“主人若是杀人的凶手,奴才就是从犯,你留神等着吧!”

胡铁花他们走上甲板的时候,船尾已挤满了人,金灵芝、丁枫、勾子长、公孙劫余、白蜡烛,全都到了。

本在那里掌舵的向天飞已不见了,甲板上却多了摊血渍。血渍殷红,还未干透。

胡铁花动容道:“是向天飞!莫非他已遭了毒手?但他的尸身呢?”

海阔天眼睛发红,忽然厉声道:“钱风、鲁长吉,今天是不是该你们两人当值掌舵的?”

人丛中走出两人,躬身道:“是。”

海阔天怒道:“你们的人到哪里去了?”

钱风颤声道:“是向二爷令我们走远些的。我们不走,向二爷就瞪眼发脾气,还要打人,我们才不敢不走开。”

鲁长吉道:“但我们也不敢走远,就在那里帮孙老三收拾缆绳。”

海阔天道:“方才你们可曾听到了什么?”

钱风道:“我们听到那声惨呼,立刻就赶过来,还没有赶到,又听到‘扑通’一响,再看向二爷,就已看不到了。”

众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已明白,那“扑通”一声,必定就是向天飞尸身落水时所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已知道向天飞必已凶多吉少。

海阔天与向天飞相交多年,目中已将落泪,嗄声道:“二弟,二弟,是我害了你,我本不该拉你到这里来的……”

丁枫柔声道:“海帮主也不必太悲伤,尸身还未寻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死的是谁。何况,向二爷武功极高,又怎会轻易遭人毒手?”

张三道:“尸身落水还没有多久,我下去瞧瞧是否还可以将他捞上来。”

这时船行已近海口,波涛汹涌。张三却毫不迟疑,纵身一跃,已像条大鱼般跃入水中。

海阔天立刻大喝道:“减速,停船,清点人数!”

喝声中,水手们已全都散开。紫鲸帮的属下,果然训练有素,虽然骤经大变,仍然不慌不乱。

船行立刻就慢了下来,只听点名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半晌,那钱风又快步奔回,躬身道:“除了王得志和李得标,别人都在,一个不少。”

别人都在,死的自然是向天飞了!

海阔天忽然在那摊血渍前跪了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沉声道:“向二爷武功之高,在下是知道的,在下不信他会遭人毒手,只因江湖中能杀死他的人并不多。”

说这话时,他目光依次从勾子长、楚留香、胡铁花和白蜡烛面上扫过,却没有瞧公孙劫余和金灵芝一眼。他的意思自然是说,能杀死向天飞的,只有这四个人而已。

胡铁花冷笑道:“丁公子武功之高,不但我知道,大家只怕也都清楚得很,却不知出事的时候,丁公子在哪里?”

他这话说得更明显了,简直无异说丁枫就是凶手。

丁枫却神色不动,淡淡道:“在下睡觉的时候,一向都躺在**的。”

胡铁花道:“勾兄与他同房,想必是看到的了?”

勾子长神色似乎有些异样,讷讷道:“那时……那时我正在解手,不在屋里。”

楚留香忽然道:“其实杀死向二爷的人,武功倒不一定比向二爷高。”

胡铁花道:“武功不比他高,怎能杀得了他?”

楚留香道:“向二爷也许正因为想不到那人竟会杀他,毫无防范之心,是以才会被那人一击得手。”

海阔天抬起头,恨恨道:“不错,否则两人交手时,必有响动,钱风他们必已早就听到,正因为那人是在暗中行刺,所以别人才没有听到动静。”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所以这船上每个人都有杀死向二爷的可能。”

丁枫眼睛瞪着勾子长,冷冷道:“但别人都和向二爷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

勾子长怒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和他有仇么?”

丁枫淡淡道:“在那三和楼,勾兄与向二爷冲突之时,幸好不止在下一人听到。”

海阔天的眼睛也立刻瞪到勾子长身上了,目光中充满怨毒之意,竟似真的将勾子长看成杀人的凶手!

勾子长红着脸,大声道:“我只说要和他比画比画,又没有意思要他的命。”

丁枫冷冷道:“勾兄是否想要他的命,也只有勾兄自己知道。何况,据我所知,向二爷被害时,勾兄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勾子长怒道:“我早就说过,那时我在解手……”

丁枫道:“在哪里解手?”

勾子长道:“自然是在茅房,我总不能当着你的面撒尿吧?”

丁枫道:“有谁见到了?”

勾子长道:“没有人,那时厕所里正好一个人也没有。”

丁枫冷笑道:“勾兄不迟不早,正好在向二爷被害时去解手,厕所中又正好没有别的人……嘿嘿,这倒真是巧得很,巧得很。”

勾子长叫了起来,道:“我怎知什么时候尿会来?怎知厕所里有没有人……”

楚留香忽然道:“勾兄不必着急,事实俱在,勾兄绝不是凶手!”

丁枫道:“事实俱在?在哪里?”

楚留香道:“凶手既是在暗中行刺,和向二爷距离必定很近。勾兄与向二爷既然不睦,向二爷怎会容勾兄走到自己身边来?”

勾子长道:“是呀,他若见到我要走过去,只怕早就跳起来了。”

楚留香道:“瞧这地上的血渍,向二爷流血必定极多,那凶手贴身行刺,自己衣服上就难免要被溅上血渍。”

他瞧了勾子长一眼,道:“但勾兄此刻身上却是干干净净,而且穿戴整齐,若说他是在行刺后换的衣服,也绝不会换得如此快的。”

勾子长道:“不错,一听到惨呼,我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哪有时间去换衣服?”

金灵芝忽然道:“这点我们可以作证,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无论谁是凶手,都万万来不及换衣服的,只有将那件溅血的衣服脱下来或是抛入水中,或者秘密藏起。”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那凶手此刻一定是衣冠不整的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瞪着丁枫的,丁枫身上果然只穿着套短衫裤,未着长衫外衣。

但丁枫还是面不改色,淡淡道:“在下本就没有穿着长衫睡觉的习惯。”

金灵芝道:“不错,谁也不会穿得整整齐齐的睡觉,我一听到那声惨呼,马上就赶来了,也没有穿外衣,难道我会是凶手么?”

她果然也只穿着短衫裤,而且没有穿袜子,露出了一双雪白的脚。

胡铁花眼睛盯着她的脚,悠然道:“未查出真凶前,人人都有嫌疑,就算再有钱的人,也不能例外。有钱人也未必就不会杀人的,金姑娘你说是么?”

金灵芝本已快跳了起来,但瞧见胡铁花的眼睛,脸突然红了起来,情不自禁将脚往后面缩了缩,居然没有回嘴。

这时张三已自水中探出头,大声道:“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这么急的水里,连条死鱼都瞧不见,莫说是人了。”

海阔天抛下条长索,道:“无论如何,张兄已尽了力,海某与向二弟一生一死,俱都感激不尽。江水太急,张兄还是快请上来吧!”

天已亮了。

一回到屋里,关起房来,胡铁花就一把拉住了楚留香的衣襟,道:“好小子,现在你在我们面前也不说老实话了,你以为真能骗得过胡先生么?”

楚留香失笑道:“谁骗了你?你犯了什么毛病?”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没有骗我?云从龙临死前要你替他喝的那杯酒,杯子里明明有样东西,你为什么说没有?”

张三已换上了海阔天为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在**,跷着脚,悠然笑着道:“以前有人说胡铁花是草包,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才知道那真是一点也不假。”

胡铁花道:“放你的狗臭屁,你懂得什么?”

张三道:“你呢?你懂什么?懂屁?他方才不愿意说老实话,只不过是为了有海阔天在旁边而已,你生的哪门子气?”

胡铁花道:“海阔天在旁边又怎样?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而且和我们又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我们为什么要瞒他?”

张三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以为你至少还懂个屁的,原来你简直连屁都不懂。海阔天只不过带你去看了几坛酒而已,你就巴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不像你们,对什么人都疑神疑鬼,照你们这样说,天下还有一个能够令你们信任的人么?”

张三道:“没有,有时候,我简直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何况别人?”

胡铁花冷冷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不像这老臭虫。”

张三道:“你真的很信任海阔天?”

胡铁花道:“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一点也没有隐瞒。”

张三冷笑道:“要钓鱼,就得用鱼饵,你怎知海阔天说的那些话不是在钓鱼?”

胡铁花道:“钓鱼?钓什么鱼?”

张三道:“他要套出我们的话来,就得先说些话给我们听听。其实呢,他说的那些话全都只不过是猜测,他既能猜到,别人自然也就能猜到,他说了半天,根本就等于没有说。”

他不等胡铁花开口,接道:“至于那六口棺材,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送来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胡铁花抓着楚留香衣襟的手松开了。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不错,这船上的人既不聋,又不瞎,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六口棺材送上来,这简直不太可能,只有他自己……”

胡铁花大声道:“但他至少不是杀死向天飞的人。向天飞被害时,他明明和我们在一起,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依你说来,勾子长既不可能是凶手,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金灵芝、丁枫和公孙劫余。”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要将六口棺材瞒着人送上来,虽不容易,但这三人都是又有钱又有势的人,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楚留香道:“但除了这三人外,还有两人的嫌疑也很大。”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那就是本该在那里掌舵的鲁长吉和钱风!”

胡铁花道:“凭他们两人,能杀得了向天飞?”

楚留香道:“今天既然本该由他们当值掌舵的,他们守在那里,向天飞自然绝不会怀疑。而且,像向天飞那么狂傲的人,自然也绝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若说要在暗中行刺向天飞,只怕谁也不会比他们的机会更多了。”

张三道:“就因为他们太不足轻重,根本也不会有人去留意他们,所以他们行凶之后,才有足够时间去换衣服。”

楚留香道:“海阔天那时恰巧和我们在一起,说不定就是为了要我们证明向天飞被害时他不在那里,证明他不可能是凶手。”

张三道:“但这却绝不能证明他也没有叫别人去杀向天飞。”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你难道认为他是凶手?”

张三道:“我并没有指名他就是凶手,只不过说他也有嫌疑而已。”

胡铁花冷笑道:“以我看来,嫌疑最大的还是金灵芝。”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她若不是凶手,那颗珍珠又怎会跑到李得标的尸体上去了?”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嫌疑,现在就断定谁是凶手,还嫌太早。”

胡铁花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无论谁杀人都有目的,我们先得找出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无论多厉害的角色,杀了人后多多少少总难免会留下些痕迹线索,我们就得等他自己先露出破绽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线索还不够,还得等他再杀几个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能在他第二次下手时,能先发制人,将他抓住。”

胡铁花道:“他以后若不再杀人,我们难道就抓不住他了?”

楚留香叹息着,苦笑道:“你莫忘了,棺材有好几口,他若不将棺材填满,只怕是绝不会住手的。”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谁呢?”

楚留香道:“这就难说了……说不定是你,也说不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么你就快趁还没有死之前,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这人倒真是有双贼眼,那杯酒里,的确有样东西。”

张三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个蜡丸,蜡丸里还有张图。”

胡铁花道:“什么图?”

楚留香道:“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

图上画着的,是个蝙蝠。

蝙蝠四围画着一条条弯曲的线,还有大大小小的许多黑点,左上角还画了个圆圈,发着光的圆圈。

楚留香道:“这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仿佛是代表流水。”

张三道:“嗯,有道理。”

楚留香道:“这圆圈画的好像是太阳。”

张三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这些大大小小的黑点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也许是水中的礁石……”

胡铁花道:“太阳下、流水中、礁石间,有个蝙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真把人糊涂死了。”

楚留香道:“这其中自然有极深的意义,自然也是个很大的秘密,否则云从龙也不会在临死前,慎重地交托给我了。”

胡铁花道:“他为什么不索性说明白呢?为什么要打这哑谜?”

楚留香道:“那时他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

胡铁花抢着道:“不错,那天在三和楼上,我也觉得他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而且简直有些语无伦次,连‘骨鲠在喉’这四个字都用错了。”

张三道:“怎么用错了?”

胡铁花道:“‘骨鲠在喉’四字,本是形容一个人心里有话,不吐不快,但他却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喝不下酒去,简直用得大错而特错。”

张三失笑道:“云从龙又不是三家村里教书的老夫子,用错了个典故,也没有什么稀奇,只有像胡先生这么有学问的人,才会斤斤计较地咬文嚼字。”

楚留香笑道:“这两年来,小胡倒的确像是念了不少书,一个人只要还能念得下书,就不至于变得太没出息。”

胡铁花怒道:“你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我要谈谈正经事的时候,你们就来胡说八道。”

楚留香笑了笑,突然一步蹿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口竟站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