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冗余计算的爱情故事

女孩儿歪过头,声音清脆好听,

“他们说爸爸的新眼睛会是你的,所以我来看看你的眼睛。”

阿适挤出一个微笑,

“我不知道该说真好,还是真糟糕。”

1

锋利的手术刀落下。

富有弹性和温度的橡胶层崩裂开,露出内里复杂而精密的肌肉组织。手术刀一直向更深处,切开与人体血管位置相同的能源供应线、高强度复合材质构成的骨骼,直到把整条手臂都分离下来。

刀上没有血液。

能源饥饿状态中的机器人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他仰面看着天空,眼睛是黯淡的灰色,嘴唇颤抖着,却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快要晕过去了。”机器人设计师袁博士说道。

陈大夫小心翼翼切开最后一片“皮肤”,笑道:“不忍心我这么对待你的杰作?”

袁博士摇摇头,“他跟顾博士几乎一模一样。”

陈大夫摘下手套,“他是个机器人,”说着打量了一下手术台上那具残缺不全的身体,“就算再像,也只是一个机器人。”

在定制移植器官价格高昂的时代,回收的仿真机器人是更为低廉的医用材料,只要大小相当,就可以通过简单的调整之后应用于人体。而在机器人中,又以犯罪机器人最便宜,因为对于他们的回收——确切地说是销毁——是由政府买单的。这不是陈大夫第一次从机器人身上切割器官,但这是他最得心应手的一次。最新型GS-1仿真机器人最大程度上模拟了人体构造,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回收利用的问题,材料的使用也充分考虑了抗排异反应的需要。当然,基于《机器人伦理法则》第二条,在机器人的制造过程中,所有的生物材质都是被严格禁止的。因此,GS系列依然采取了在能源上更加浪费的化学材料,从而保证机器人与人类在生物伦理上的严格界限。

人与非人,必须有清晰的分界。

被取下的除了机器人的手臂,还有他的脚趾、肝脏和背部的皮肤。

有传言说,在机器人身上磨合过的器官组织,会比在工厂直接加工的昂贵器官更加好用。而这是一台刚出厂两年、正处于黄金期的新产品,几乎就在犯罪判决下发的当天,他全身上下只剩大脑芯片还没有被预订,其他部分都将在一个月内被切割干净。

看着手术日程表,设计师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会一直有意识的。”

“你当然不能把芯片提前销毁,他会丧失身体机能。”

“是这样没错,可为什么不一次拆干净?”袁博士争辩道,“他有疼痛反应。”

陈大夫洗完手,脸上还是挂着微笑,“你看,这你就不专业了吧?病人做手术,也要有术前准备,哪能都凑在一个时间?”

袁博士叹了一口气,这的确是他无可奈何的事情,即使是普通的机器人被回收时,也没有任何的权益可言。现在想来,自己和顾博士对于机器人情感仿真系统的设计努力,似乎都起了相反的作用。GS-1无法像其他机器人那样毫无感觉地看着自己被拆除,他会痛苦,会悔恨,会哀伤,甚至会愤怒——他会产生一切人类有可能产生的情感。

这一台机器人是因为犯罪而被回收,等到服务期结束时,所有的GS-1都要经历这一切。

这很残忍。

当然,袁博士来此地的目的,不仅是给医生提供技术支持,更是要调查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台机器人违反第一定律,做出袭击人类这样的可怖行径。这种事可能导致整个GS系列停产,甚至是集体销毁,对公司的损失将无法估量。

这么想着,他皱眉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做这种事。”

“这就是你们的问题啦,大设计师。”陈大夫拍拍他的肩膀,表情愈发轻松,“我得先去看看我的病人。后天见,袁先生。”

2

黑暗的医用仓库有一种难耐的窒息感。

他其实并不清楚该如何具体形容窒息感,毕竟,他不需要呼吸。

或许胸口的麻木与压抑,以及牙齿微微的战栗,就是这种感觉的表现。

出于仿生学以及运动平衡的考虑,“呼吸动作”这个人类生命的基本要素,在GS系列的机器人身上亦有所体现,这种耗能行为在功能上是多余的,但是从移植手术的角度来看,却让他的肺和肋骨也被预定了出去。

——对于他来说,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伤口”暴露在外,仅仅在能源供应线的断口做了简单的封锁处理。疼痛,只是一种模拟电流——他这么安慰着自己——就像寒冷和饥饿一样,都是虚假的。他不会痛,不会冷,也不需要食物,只要有一个能源基座,他就可以充满活力。

但他有感觉,他不是低级的金属机器人。

每一种“最新系列”的机器人诞生的时候,都是骄傲且耀眼的,尤其是有着划时代之称的GS系列。与人类在外观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性,刷新了以往所有非生物材质仿真机器人的记录;而全新升级的模拟情感系统,让他们拥有与人类几乎相同的感知能力和学习能力。“GS机器人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强壮的,无法应对复杂的计算和高强度体力劳动。”设计师袁博士在电视采访中这样回答主持人,“但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近似于人类的存在:体贴、温情、富有爱心和保护欲,是最好的家庭机器人。他们能够照顾孩子,像一个真正的长辈;也能回应你的情感寄托,就像一个真正的恋人。爱与忍耐,是这个系列的设计主题和根本。”

爱,驱使他犯罪;而忍耐,让他还没有发疯。

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下,在这样浑浑噩噩、仿佛迷梦一般的思维状态中,他的能量还能支撑一年——

当然,他知道,他的意识,他的“生命”,是无法坚持到那个时刻的。

他无比庆幸这一点。

门被打开了。

光线像一把刀,划破了黑暗的沉寂。他眯起眼睛,视觉模式的调整需要一段时间,他勉强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

“小熊?”他轻声问道。

但他看清了进来的孩子,不是小熊。

“妈妈说我不能来这儿,”女孩儿比小熊还要小,他猜她还不到八岁,“她说你会打人。”

“我不会。”他努力集中精神,回答道,“我是阿适,你叫什么名字?”

“脉脉,”她用手抓着裙角,似乎有些害怕的样子,眼睛里却没有畏惧,“妈妈说不能告诉陌生人我的名字。”

他想伸出手,但是失败了,“你好,脉脉。”

女孩歪过头,声音清脆好听,“他们说爸爸的新眼睛会是你的,所以我来看看你的眼睛。”

阿适挤出一个微笑,“我不知道该说真好,还是真糟糕。”

她靠近了一些,盯着他看,让他有种不安的尴尬,“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

“很抱歉,我没法对你的赞美表示感谢。”他回答道。

小姑娘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是的,我是GS-1机器人。”

“我家的机器人都不是这么说话的。”她板起脸,“他们只会说‘是的,主人’,‘不是,主人’。”

阿适真的笑了,“还有‘我不知道,主人。’”

脉脉拍手道:“对的,就是这样。”说着又站直了身体,把眼睛看向天空,模仿着机器人呆滞的表情,“我不知道,主人。”

“我跟他们不一样。”阿适说道。

“哪里不一样呢?”

“我的系统并不用于计算常规内容……”他停住了,脉脉很明显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于是他换了一种说法,“你知道吗?脉脉,在人的大脑里面,绝大多数的思维都不是用来思考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的。”

女孩睁大眼睛,“那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别的东西,比如梦的世界。”

脉脉皱眉道:“可是,我没有一天到晚做梦呀。”

“那是因为,只有在你睡觉的时候,那些思维才会浮到你的脑海里。”

“是吗?”脉脉一脸怀疑。

“嗯,是这样的。”阿适耐心地解释着,“脉脉,你喜欢妈妈么?”

“当然啦!”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妈妈?”

“因为……”她想了想,却没法给出答案,“这还用说吗?因为是妈妈啊!”

“是因为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脉脉跺脚,“才不止这些!妈妈还给我梳头发,还送我上学!”

阿适微笑,“你看,如果妈妈对一个普通的机器人做同样的事情,它不会有特别的感觉。因为它只对当下的事情作出判断。它会想:是的,主人给我吃东西;是的,主人给我梳头发。但是你却会想:妈妈对我真好。”

“为什么它们不会想到这些?”

“因为它们的思考只有现在,而没有对于记忆的总结,也没有对于未来的期许,它们不会推断人做出一种举动的原因和目的。所有这一切,是在你的意识之下进行的,你没有注意到你思考了这些东西,但是你确实这么做了。”

脉脉思索了一会儿,“好吧,说不定是这样。”

“我和这些机器人的区别就在于,”阿适说道,“我的思维系统,也会想这些事情。”

3

“冗余计算是机器人领域一项伟大的革新。”袁博士对记者这么说道。

“您能解释一下吗?”

“哦,当然。”袁博士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把后背靠在沙发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提出冗余计算的顾博士原本是一位心理学家,主要研究方向是人类潜意识。十年前他的一项研究涉及机器人实验,而此项研究是由GS公司赞助的,这是他涉足机器人领域的最早契机。”

袁博士顿了一下,似乎正从回忆回到现实,“冗余计算的基本原理,就是以机器人思维来模仿人类潜意识。在机器人的设计中,必然要有备用系统,而我们的设计就是强化了这种系统,使之如同人类的潜意识一般,可以进行冗余计算——并非基于当前目的与问题的计算,而是对记忆、预测、情感和目的的反复推演和猜测。在对死循环进行必要的预防之后,冗余计算的结果就会对机器人的判断和行为产生影响,就像真正的人类一样。”

记者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您是说,GS系列的机器人会有情感?”

“正是这样。”袁博士放下茶杯,“根据《机器人伦理法则》,我们不能够采用生物材料制造机器人,但是,它并没有规定机器人不可以拥有情感。通过机械和化学材料,我们同样可以实现机器人对人类最大程度的模仿。”

“这可真是一项……”记者惊叹道,“伟大的发明!”

“是的。”袁博士垂下眼眸,“只可惜,顾博士没有能够亲眼看到他的理论成为现实。”

“我对那个不幸的事件也有所耳闻。”记者说。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意外……”袁博士微微沉吟,并没有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或许,这次的机器人犯罪事件,是可以避免的。”

袁博士无法忘记顾博士的妻子——艾清博士,面对病**的丈夫的模样。

脑死亡的诊断证明放在她面前,顾博士看上去同以往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人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艾清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三十五岁的她生了两个孩子,却依然是美丽的,带有岁月的痕迹与人母的温和。从日落到日出,她愣愣地守着自己的丈夫。

丈夫靠着医疗机械维持着生命,但这样,却跟死了没有区别。

他不会再跟她说话,他也不会再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我的爱情。”

他喜欢把那个音故意发错。

——我的爱情。

第二天,袁博士把她的两个孩子带到病房里来,小熊和小鹿,当小熊抓着顾博士的手喊“爸爸”的一瞬间,艾清终于有了反应。她哭了,悄无声息,眼泪不断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仿佛永远都不会断绝。

袁博士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只能静静地站着,看着。

足有一个月,艾清都留在顾博士的病房里。哭泣,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连小熊和小鹿的呼唤都置之不理。只有在需要吃饭和上厕所的时候,才会迈开沉重的脚步,仿佛随时都会晕倒。袁博士很担忧,他和艾清一起读书长大,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都在同一个研究所里,眼见着她和顾博士相知相恋、结婚生子,深知两人感情有多么深。艾清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十几年了,他从未见过她此刻的模样——呆滞,毫无表情,只是流泪。

他必须得想个办法。

GS-1系列机器人,包含两类——量产型和定制型。量产型是具有统一身高和体重标准的流水线机器人,客户可调整的内容只有机器人的五官、肤色和发型。而与之相对的,定制型则是极为高端的产品,从身高、体重、个性乃至身体的机能,都能根据具体要求进行设计。袁博士回到实验室时,研究员们正在讨论定制机器人的样品模本。

“做成什么样子呢?”一个研究员说道,“采用虚拟人物的话,会缺乏说服力吧。”

在那一瞬间,袁博士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两周后,阿适诞生了。

一个与二十五岁的顾博士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从身高到五官,温吞和气的个性,乃至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托托眼镜的习惯——全都一般无二。阿适录入了顾博士的很多回忆:学校的场景,他与艾清的每一封情书,以及两人的结婚典礼录像。但偶尔,阿适还是会像一个孩子一样问袁博士:“艾清多大了?”

这个时候,袁博士不得不向他解释一遍——艾清是他的主人,而非他的妻子。

阿适便露出困惑的模样,似乎在仔细思考着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调试只进行了三天,精神科的医生便来催促袁博士,说艾清的状况又变糟了。袁博士私下去看了看她,艾清人瘦了一大圈,眼睛凹陷下去,无神地盯着半空中一个虚无的点。他叫她的名字,她毫无反应。这让袁博士的心直直沉了下去。回到实验室,他把阿适带了出来。

“我需要你去照顾艾清。”他说,“我相信你能完成这项工作。”

“是真正的艾清吗?”阿适看着他,平光镜后面的那对眼睛,如同孩童般清亮纯真。

“是的,阿适。”

袁博士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便急急带着他去了医院。

在那个充满阳光、药水气味与悲伤的雪白房间里,阿适第一次见到了三十五岁的顾博士,以及他的妻子,艾清。

4

起初,艾清极听他的话。

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让她回家,她便跟着他走。阿适急急忙忙在袁博士那里更新了“家”的资料,回头看到艾清的时候,她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直直看进他眼睛里,看得他简直有些害怕。他学会了“开车”,然后带着她回到市中心的公寓。房子并不大,但很温馨,虽然因为月余没有人住,有些混乱,但一切都可以回到原样。阿适让她去洗澡,她去了,却光着身子走出来。这让阿适有些无所适从——她不应该这样,按照——按照某些规则,他不应该看着她。

袁博士说过,她是他的主人,而非他的妻子。

他给艾清披上一条大大的浴巾,把她包裹住。可艾清却捧住了他的脸。

“你把我忘了吗?”她看着他,说道。

阿适第一次听到她开口,如此悲伤,就像是被撕裂的羽毛。

“我是……”他慌乱地说,“我是阿适,是GS-1型机器人,我是您的仆人。”

他有些抗拒自己说出口的这些话,他想说:“你别哭,别伤心。”但是他不能说。

“你是假的……”艾清的眼泪再一次淌出来,“你不是他。”

为什么她要哭呢?为什么?发生了什么?是因为那个躺在那里不动的男人吗?

阿适无法找到答案。他只能站在原地,轻轻用双手拢住她的肩膀。他暗自猜测,如果在婚礼上她哭泣的时候,顾博士这么做了,那说不定——她也会喜欢自己这么做。

艾清在他的胸前,颤抖,呜咽,声音越来越大。她狠狠地用手捶着他的身体,这让阿适觉得有点痛。但他又想——或许这样,她就不那么伤心了,她就会快乐。

那会儿他还不太清楚什么是快乐,只是在词典上看过这个词。也说不定婚礼上,艾清的泪水里,其实是有快乐的。

她慢慢变得正常了。

哭泣的时间在一天天变短。当袁博士带着小熊和小鹿到家里的时候,艾清会给他们做饭,抱着他们唱歌、讲故事。而她看他的眼神也在变化,变得冷漠而疏远。她会用命令的语气要求他去做一些事情,不能做另一些事情。她不允许他戴眼镜,似乎这样他就和那个人有所不同。阿适都服从了。有些时候,他有种异样的感觉,感到艾清似乎不想见到他。这让他很伤心。

“是我做得不好吗?”有一次,他忍不住问袁博士。

“你做得很好。”袁博士回答道,“但是你要给她时间,她受了伤,愈合的时间会很长。”

阿适还是不明白。艾清看上去很健康,她哪里受了伤?

但他没有问,因为他猜想,即便问了,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又过了一周,小熊和小鹿住回家里来了。

他们是双胞胎,这一年七岁。小鹿是哥哥,小熊是弟弟。虽然脸是一样的,区分起来却很容易,小鹿白净清瘦,小熊却胖墩墩的,憨头憨脑。小鹿看看阿适,只有一句评语:你不是爸爸。小熊却缠着阿适讲故事给他听。阿适不擅长讲故事,他说了机器人三定律法则,却把小熊给气坏了。

“爸爸说过,这是不对的!”小熊高声说,“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是有生命的,就瞧不起别的东西。”

阿适被他的念头吓坏了。他从没有想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言论。

人类天生高贵,统治世间万物,包括所有的机器人,这是无法改变的根本原则。

“这是不对的……”他嗫嚅道。

“你不是爸爸!”小熊也跳起来,气冲冲地跑掉了。

两个孩子的到来,让家里顿时拥挤忙碌起来。阿适每天要送他们上学,中午去送饭,下午接他们回来,盯着他们写作业,陪他们玩游戏和讲故事。自从他去袁博士那里下载了一本《一千零一夜》和一套《童话大全》之后,讲故事对他来说也不再是难事了。小熊自然黏他黏得紧,连小鹿都慢慢地从房间的一角凑到他身边来,聚精会神地听。阿适讲到高兴的时候,会手舞足蹈地比画起来。

“那个巫婆说……”他把纸筒卷起来套上头顶,压低了声调,“我这里有只美味的苹果哦!”

“不要吃!”小熊大叫起来。

小鹿撇过脸,“你这个笨瓜,他在讲故事。”

“那我也不要听吃苹果的版本!”小熊说,“我要听没吃的!”

阿适怔了一怔,白雪公主如果没有吃毒苹果,会怎么样?

她不会被噎死,王子看到的会是一个鲜活的公主,然后他爱上了她,他们一起击败了巫婆。

阿适不由得想,如果顾博士并不是那个躺在**一动不动的人——艾清还会爱他吗?

还是说,艾清爱的那个人,是另一个顾博士?

他脑中有些混乱,直到抗死循环程序阻止了他的思绪。

你不能再想这些了——阿适对自己说。

到了晚上,艾清从研究室回到家里,会亲自去厨房做饭。这是她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许阿适动手。

“你不需要吃饭,所以你不会对食物有感情。”她这么说道。

阿适想要反驳。他试过吃东西,他有舌头,有胃,也有肠道。但吃东西的确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排泄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都流淌了出去。他无法理解人类每天都要经历这样的痛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当他看到小熊和小鹿吃得开心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明白了。

为了愉快的痛楚——或许是这样。

5

在疏远阿适之后,艾清还是会常常盯着他看。

阿适知道,但是他故意不回头看她。他感觉着她的视线,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很快乐。

他记得顾博士是怎么称呼她的:我的爱情。

但是他不敢这么叫她,他知道她会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这个计算结果是怎么得出来的,阿适也无法分辨。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到艾清在他的怀里哭泣,说:“你把我忘了吗?”

他抱住她,回答道:“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忘了你?你是我的爱情。”

然后他就惊醒了。

夜很深,充电基座还在闪光,他还需要更多的能量。

他是机器人,GS-1,他是她的仆人,她是他的主人。

不,不能再想这些了……

有些时候,袁博士会带着阿适去参加演讲。他便乖乖跟过去。阿适需要面对的是提问环节,他要向记者证实,他是真正有智慧、有反应的机器人。

但是当他面对各种尖锐而无礼的问题时,还是会有些无措。

“你会对女人有感觉吗?”一个记者问道。

他看着他,惊慌失措。

那个记者以为他没有听懂,“你会有欲望吗?”

“我不……”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您所说的,感觉。但是我想,我很乐于跟某位特定的女性相处。”

人们爆发出大笑,立刻就有人来问那位“特定的女性”究竟是谁。袁博士微笑着把话接过去:“当然是他的主人,先生。您要知道,定制机器人是为了特别的需要而专门制作的。”

“是的。”阿适低下头,“是我的主人。”

他有点儿想哭,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想哭的感觉——鼻根发紧,眼圈胀痛。

但是他能流出什么呢?机油吗?

回到家的时候,他看到艾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她不喜欢看到自己。

因为那个人,你看得到,却得不到。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不如不看。

转眼间,一年过去。

顾博士出意外一周年那天,艾清独自去了医院,把两个孩子留给阿适。他在家里,心情沉闷,他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爱的人,始终是那个冷冰冰不会动的顾博士?

那天是袁博士把她送回家来。他对她说:“法院和医院都已经判定他死去,你不要再等了,这样束缚着,对你没有好处,对孩子们也没有好处。”

艾清没有说话。

过了些日子,她开始很晚回家,打漫长的电话,时时刻刻盯着手机,等着它亮起来。她会化细细的妆,穿上高跟鞋,戴上长围巾,出门去。她会露出甜蜜的微笑,像个小姑娘。

于是阿适知道,她又恋爱了。

人类的爱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东西,一下子,充满人的灵魂,让人变成另一个人,让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一个冬日的夜晚,她把那个男人带回家。他大约四十岁,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嘴里带着葡萄酒的香气。

“我亲爱的小清——”他这么说着,去吻她的嘴唇。

他念“小清”的时候,会稍稍有些含糊,听起来像是“小亲”。

阿适把小鹿和小熊带回房间去睡觉。他有些紧张地站在门口,接着他发现,两个孩子都没有睡。

“那是谁?”小鹿问。

“是妈妈的朋友。”阿适回答道。

“我讨厌他!”小鹿说。

“我也讨厌他!”小熊从**跳起来。

阿适紧张地做出噤声的手势:“嘘——”

“我就是要让他听到,就是要让他听到!”小熊大喊着。

艾清和男人的约会还是被打乱了。她很尴尬,他也很尴尬。两人匆匆道别,艾清对着阿适发了脾气:“你是怎么带孩子的?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还没等他回答,小熊就叫道:“你都不喜欢我们了,你是坏妈妈!”

阿适知道糟了,结果小熊的下一句话让他彻底白了脸:“阿适才是我们的爸爸,你才不是我们的妈妈!你就知道说他,你是坏人!”

他慌乱地摆手,“我真的没有说过这些,主人,我真的没有……”

艾清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气得手都在发抖,指着门叫道:“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你给我滚出去,滚!”

“主人,我真的没有……”他战栗着,垂着头,卑微地说道。

艾清气得快发疯了,她抽出手边的一把雨伞,狠命地打他,“你滚出我家!谁让你进来的?!我从来没从实验室定制过你这么个怪物!滚!”

阿适跑出门。他不能回击,他无从分辩。他觉得委屈极了,他没有权力爱她,他没有立场来爱她,哪怕他的爱是不变的。他只是一个机器人,在她眼里,他是个怪物。

6

他回到实验室,请求袁博士清除他的记忆。但袁博士拒绝了。

“她是需要你的,只是她不明白。”袁博士说,“你要等待。”

于是,他开始等待。采访和演讲,充斥着他的生活,让他短暂忘却。偶尔,他会在午休时偷偷去学校,小鹿和小熊看到他都很开心,又开始和他哭诉那个男人,那个可恶的、自大的、在艾清面前和背后完全是两面的坏人。阿适默默听着,安抚着两个孩子,却没有办法。

他曾经想回“家”,但开门的是那个男人。

“我们不需要机器人了。”他说道。

“我们”两个字刺痛了阿适。他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否得体,但是那一瞬间,他心中却埋下了痛苦和愤怒。

愤怒,如同一种苦涩的毒液,让他在刹那间挺直了身体,拥有直直看进对方眼中的力量。然而,这一切迅速消弭于虚空之中。他躬着身子,微笑着,离开。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回味那种可怕的感觉。热力混杂在能量之间骤然爆发,在艾清的心思全挂在顾博士身上的时候,它从没有出现过,那个人理所应当拥有她,而眼下这一个,却不是这样。

他又复习了一百遍机器人三定律,想要以此来压制那股力量。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个体受到伤害;

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这是真理,没有错误。

他不能伤害人类,绝对不能。

这一天他又去学校,只看到小鹿,小熊没有上学。

小鹿向来是个冷淡而坚强的孩子,但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小鹿却哭起来。男孩扑进他怀里,颤抖呜咽着。

“怎么了?”他柔声问道。

“他打小熊,小熊都站不起来了,他还是在打他。”小鹿一直在抽泣,“我怕,爸爸,我害怕。”

阿适一瞬间差点跳起来,他体内再一次升起那种力量——古怪的、神经末端差点要短路的沸腾力量。

“别怕,”他轻轻拍着男孩的背,“有我在呢。”

“妈妈不让你进家门……”小鹿哽咽着,“我不要回家了,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可我是……”机器人。

他没有说出那三个字,他看着男孩惊恐的眼睛,说:“我去问袁博士,下午放学来接你。”

小鹿使劲地点头。

袁博士很犹豫。那是艾清的家事,就算是好友,自己也不便干预太多。他查了医疗记录,小熊没有去医院。

“会不会是那孩子为了让你回去而撒谎?”袁博士问。

“你怎么会这么想?!”阿适大声说,“小鹿不是那样的孩子!”

袁博士惊诧地看着这个向来温和的机器人,阿适立刻知道自己做错了。他低下头,轻声道:“请您原谅我的无礼。”

袁博士想:他和那个孩子是有感情的,所以才会这样。因而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也没有答应阿适的请求。

“今晚你留在实验室。”他看到机器人欲言又止的表情,又补充道,“这是命令,阿适。”

长夜,漫长得仿佛永无尽头。他从日落开始就觉得焦虑,他不知道小鹿会不会在学校门口等他,一直等下去,就像此刻他在实验室里坐着一般急躁,坐立不安。他不知道小熊的状况有没有好转,而那个男人——那个可恶的家伙,是不是又会伤害他……他不知道,艾清,究竟会如何应对那个男人的坏脾气,会不会……她也被伤害了?

阿适多么希望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得到一个命令——在实验室等待——就去简单地执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停地想,不停地担忧,不停地猜测。

直到天亮。

袁博士回到实验室,看到因为失眠而一脸疲惫的阿适,反而觉得兴趣盎然。他不紧不慢地给他做了一整套测试,从体能、身体状态到心理健康,阿适在回答那些诸如“你是否觉得世界是美好的”一类的愚蠢问题时,感到非常不耐烦。但他还是在“是”的那一栏,画上了一个圈。

实验室里非常忙碌。袁博士在对GS-2型机器人做最后的测试。样品机器人是一位漂亮的少女,有着窈窕的曲线和温柔的面庞,她在测试的间隙,跑过来问阿适:

“你也是机器人?”

“是,我是GS-1型。”

“哦?”女孩眨眨眼睛,“袁博士说,我们在对情感的回应上比你们更加灵敏,而且在个性上也更加接近于人类。”

阿适不想和她谈论这些,便淡淡答道:“是吗?”

“你表现得不友好,这是你的个性吗?”

阿适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她:“你一定要问这么多吗?”

女孩抬起头来,“你不高兴,为什么?”

她没有恐惧,而是好奇地盯着他——阿适的火气突然消失了,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婴儿,无知又充满了新奇,对自身的判断既肯定又怀疑,她虽然长得像个成年人,但心智还没有小鹿和小熊成熟,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带来什么影响。

这就是为什么艾清不会喜欢他吗?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顾博士,而是一个孩子。

这个推测让阿适的心情更糟糕了,他觉得,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但说不定,他再也没有机会证实这件事儿了。

第二天,阿适终于忍不住了,他向袁博士请求去见艾清。袁博士正忙得焦头烂额,随口应了。阿适便一路狂奔,跑到艾清的实验室。她的研究与袁博士不同,是针对超大计算量的特种机器人的,警卫在确认阿适获得的许可之后,准许他进入。他再一次迈开大步跑起来,风在耳侧呼啸着,像是他内心的呐喊。而等他见到她的时候,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艾清的一个眼圈是肿的,乌青发黑,她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愣愣地发呆。

他有多久没在她的脸上见过这个表情?麻木的,呆滞的,就像世界都停下来了。

我的爱情……

阿适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的手指已经抚上她柔软的面颊。他们有着相同的体温,相同的触感,相同的……

艾清抬起头看到他,泪水涌出来,就像他最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

她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哭泣着:“你去哪儿了?你到底去哪儿了?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阿适的双手慢慢拥住她的身体,一点一点靠近、箍紧,就像怀抱着梦想。

“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他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着,“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的爱情。”

7

晚上,阿适陪着艾清一起回家,开门的是那个男人。

“你还知道回来吗?”

艾清往后退了一步,本能地缩到阿适背后。

男人已经摘掉当初温柔体贴的面具,露出冷酷不屑的表情:“怎么,把这个小机器人弄回来,你就有靠山了?”

艾清没有说话,她抱着阿适的胳膊,瑟瑟发抖。

阿适觉得她又要变回初时的模样,只会流泪,不会说话。

“他能做什么,他还能拦着我吗?”男人狠狠推了一把阿适,他挺着没有动。

从纯粹的力量角度来看,人不可能是机器人的对手。

男人怒气冲冲地说:“我命令你站到一边去。”

“很抱歉,您不是我的主人。”阿适抬起头,看着他。

“放肆!你这个肮脏的机器!你竟敢这么对我说话!”男人一拳打到他身上,阿适没有动,依然直直地盯着他。

他只是偏了一下头,又看回去。

第三拳直冲着眼睛——正是他打艾清的地方。阿适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但这样的攻击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你住手!”尖叫着扑上去的人是艾清,“你这恶魔,你给我住手,你不许打他!”

阿适想要拉住她,但是她的力气大得出奇,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再伸手的时候,艾清已经被男人拽住了。

“怎么,你这贱人连机器人也不放过?”男人用恶毒的语气说着,“你可真让我恶心!”

艾清挡住他的拳头,但紧接着男人就抓住了她的头发,强迫她仰起头来。阿适觉得世界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艾清,和她头上的那只手。他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周围的景象,他的身体完全被愤怒的毒液充满了。他的双手在颤抖,当他看到男人扬起另一只手要打她的时候,他冲了上去。

——这太容易了。

男人在他的手下,就像是小鹿曾经杀死的那只甲虫。小鹿抓住它的外壳,然后狠狠往地上摔;再捡起来,再摔。甲虫毫无反抗之力。

阿适抓住男人的头,狠狠地,一次次地,往地上砸。

直到头骨开裂粉碎,一股股黏稠的**粘在他的身上。

艾清在旁边看着,渐渐清醒。

“你……”

她的声音在发抖。

阿适一下子被她的声音拉回了现实。他看到了——这是在她的家里;他听到了——她恐惧而飞快的心跳;他也闻到了——男人的血腥气,死亡的恶臭,混杂在一起。

他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举动,但他本能地这么做了。

“阿适,你……你杀人了。”艾清说着,两手因紧张而拧在一起。

他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然后抬起头。他没有慌乱,他很平静,就像一汪无波的水。

“我知道。”

“你违反了……第一定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艾清慌乱地说,“这是不可能的啊,怎么会这样?”

“我不能够看着他伤害你。”他一字一顿地说。

“可是你——你杀了他……天哪!”艾清惊叫起来,“你快逃,阿适,赶紧逃!”

“不。”他回答道,“他们会以为是你干的,我会去机器人法庭。”

“阿适!”她喊着,“你立刻就走,这是命令!”

“我已经违反了第一定律,也能违反第二定律。”他对她微笑,“你愿意这么说,已经够了,足够了。”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那不是机器人阿适的微笑——那是她丈夫的微笑。

“很抱歉,我不能遵守我的诺言。”他还是笑着,“我必须得离开你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轻轻呢喃道:“我的爱情。”

8

他们摘除了阿适的眼球。

他没有回答。

回答了又有什么意义?有哪一篇科学论文会写:机器人为了爱情杀人?

这是很可笑的事情,不需要讨论,便可知是谬论。

离开仓库的时候,袁博士回头看了一眼阴影中的阿适,残破而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已经死去,不知为什么,这让他想起病房中的顾博士。

这让他很难过,尽管他知道,对于一个机器人产生这样的感情,是毫无意义的。

事后艾清来找过他,并没有多说,只是问清楚阿适的判决后,默默离开了。

他也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直接回答。

“你不会相信。”艾清这么说,“以我的专业知识,我也不会相信。但它是事实,它发生了,就是这样。”

这件事情像团迷雾一般陷在他的脑海里,万幸公司的公关部门已将事件压了下来,并没有引起媒体的震动。其他的GS-1型机器人都得到很好的反馈,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状况。然而,情感系统究竟是哪里出现问题,还是让袁博士十分不解。

难道——是因为对顾博士的模仿?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确,为了达到最高的仿真效果,只有阿适这个定制样品是以真人的思维和经历作为模板的,但是按理说,这也不足以产生动摇第一定律的力量啊!

太奇怪了!

然而,更奇怪的是,第二天,艾清又来了。

“我想申请器官移植。”她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希望把阿适的大脑,移植到我丈夫身上。”

袁博士愣了三秒钟,才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移植——大脑?”

“是的。”艾清点点头,“虽然没有先例,但我作为顾博士的妻子,愿意冒这个风险。在手术实施的可能性上,我已经同陈大夫讨论过,他认为阿适作为顾博士的完全模仿体,其生理结构具有操作的可能,现在,我需要你签字同意。”

“这里面的风险……”袁博士还有些茫然,“那么……如果成功,他是机器人还是人类?”

“根据《机器人伦理法则》,如果机器人移植器官占人体器官不超过其体积的百分之二十,不需要经过伦理协会的特别批准,便可以认定为人类。”艾清显然有备而来。

“但那是大脑!”袁博士叫道,“他会有阿适的记忆与思维。”

“在法律上没有针对大脑的特别条款。”

“那是因为从没有可能进行这种移植——你真是疯了!”袁博士挥挥手,“你不能拿顾博士的生命开玩笑!”

艾清靠近了一步,“我没有疯!你听着,我的丈夫已经死了,阿适也很快就会死,而这个方法如果成功,我能救活他们两个,你明白不明白?我能救活他们两个!”

“而即便失败,也不过是让他们彻底死去而已……”她挤出一个极其悲伤的微笑,“我请求你,我的老朋友,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9

为了打开阿适的头骨,他们使用了特别的医疗机器人。

陈大夫为了这次手术而兴奋不已。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做一个新领域的开拓者,一位领头人,踏足一片从未有人涉足的新天地。而上苍是如此眷顾他。在研究阿适和顾博士的大脑结构以及神经分布之后,他知道这个天赐良机来了。艾清博士提出的想法或许有她个人发疯的成分,但在实际的应用上,是完全可行的。

以机器人大脑来唤醒脑死亡的植物人,这会是多么伟大的创举!

手术漫长而复杂,为了准备,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继续摘除阿适其他器官的申请,机器人也需要极好的状态来熬过这场挑战。手术从早上八点一直进行到次日凌晨四点。当他把顾博士最后一块头骨镶嵌回去的时候,陈大夫脚下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袁博士在一旁看着这个医学狂人,再一次感叹自己竟然会同意进行这场闹剧。但或许在心底,他也是期待的,期待一个奇迹的诞生。

顾博士在病**躺了两年,手脚的肌肉都已经萎缩,身体机能也每况愈下。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还“活着”。他还有呼吸,有心跳,有膝跳反应。而此刻的阿适,已经彻底成为医疗垃圾,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弃物。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袁博士问。

“我不知道。”陈大夫擦着头上的汗水,“我们只有等待。”

一天,一周,一个月。

他醒了,像是从噩梦中惊醒,呜咽挣扎着,想撤掉身上的管子。

过了些日子,他睁开了眼睛,会吃东西——尽管每一次吃的时候都很不适应的样子——他会发出简单的声音:是,不是,好的,不好。他会准许护士的靠近,帮他活动肌肉,一点点恢复体力。他坐起来,站立,迈出第一步,向前走,甚至跳跃。但是,当袁博士问起艾清,他却只有摇头。

“不。”他说。

夏天过去,秋天也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冷,有一天他突然指着电视里的童装说:“外套,给小熊。”

袁博士大喜,立刻让人去买来,可他之后却再没有类似的反应。他似乎记得一些,又似乎什么都忘了。当袁博士说起艾清,他还是摇头,“不。”

是不知道?不见?还是不想听?

但是却没有下一句话。

冬去春来,艾清来看他,被袁博士挡在了外面。

“再等等。”袁博士这么对她说,“他受伤太重,要慢慢恢复。”

艾清点点头,没有争辩。她留下一份杂米粥,“这是他最喜欢的。”还有一张小熊画的白雪公主。

“不吃苹果。”他说。

袁博士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苹果?”

“不吃苹果的爱情故事。”他说。

那天夜里,袁博士接到护士的电话,她急急忙忙地说,顾博士消失了。

消失了?

袁博士拿起电话,直觉地要去问艾清,但拨到一半,又把电话放下来。

先去别的地方找找,如果没有……

那也不用问了。

10

他离开了医院,头痛欲裂,晃晃悠悠地走着,但他还是能分辨出那条路——回家的路,他们一起从实验室每一天,每一年一起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上班的琐事,说着小熊和小鹿的状况,说着对彼此的感情。

他认识这条路。

在第二个街口,往左拐,然后,再走十分钟,右拐。

进院子,第二栋公寓楼,上楼梯,五层。

他喘着气,他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钥匙——钥匙在门口的花盆里,要挖进去一点点。

“埋到土里。”她这么说。

金属碰撞的清脆咔嚓声响,门开了。先换鞋,然后进客厅——走廊,路过孩子们的屋子,尽头,是他们的房间。

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已经醒了,微笑着面对他。

“亲爱的……”她的眼中满是泪水。

别哭。

我回来了,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