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成长

汪海成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读到暗物质概念时的心情。

“这都胡扯些什么啊?实在找不到解决方案来解释这个世界了是吧?都什么呀!”

那时候他上高一,在《科学中国人》上第一次读到关于暗物质的科普文。

跟很多其他物理概念的诞生不同,暗物质的提出纯粹是为了解决天文物理基本理论和观测到的宇宙现实的严重不符的问题。

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天文学家就已经发现星系的旋转速度高得不合理:根据旋转速度算出的引力数据远大于星系中所有星体质量所能提供的引力。广义相对论重构了引力的意义,但是丝毫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这个数据差距太大,已知星系物质能产生的引力甚至不到应有引力的十分之一,这完全无法解释宇宙中星系的结构。

如果引力的概念没有出现颠覆性错误,那么这就要解决一个关键问题:宇宙要保证现在这个样子存在,所拥有的物质应该是所有能观测到的物质的十到二十倍。我们观察到的物质只能提供宇宙所需引力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那么提供了剩下百分之九十至百分之九十五引力的巨大质量物质到底在哪里?

宇宙大爆炸论的完善进一步加剧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如果宇宙只有我们能看到的那些物质,那么大爆炸后宇宙膨胀的速度应当比现实快得多得多!这再一次证明,人类所能观测到的所有物质远少于宇宙真正拥有的物质量。

寻找那些不知道在哪里的物质经历了很多挫折。在汪海成当年看来,完全是因为绝望,天文物理学家才提出了“暗物质”的概念:

不带电荷,不与电子发生干扰,有质量, 有引力。

这是一个投降书似的物质概念——

为了解决引力问题,这种物质需要大量存在,有质量,有引力。

为了解决我们为什么找不到它的问题,它不与电子发生相互作用,没有电磁效应。所有观测手段都会透过它,所有有电磁效应的物质都会穿过它,它对我们而言,看不见,摸不到,无影无踪。

在当时的汪海成看来,暗物质的概念实在过于“玄学”。暗物质的所有特征不是因为我们找到了它存在的证据而确定的,而是因为如果我们不创造这么一个概念,宇宙就不符合我们的物理理论。

这个感觉是很有道理的,自从这个概念诞生以来,所有证明它本体存在的尝试都没有结果。唯独中微子体现出了一丝暗物质的特征,但科学家在宇宙中所找到的中微子的量实在太少,无法解释谜题。

而现在,构造体的变化似乎暗示了另一种可能:一个依靠这个世界正常物质组成的构造体随着自己的发育发生了变化,不再和正常物质发生电磁效应,变成了一种我们看不见、摸不到、只有质量还在的幽灵物质——正如“暗物质”这个定义所需要的那样。

构造体的这个变化,是从“物质”变成了“暗物质”?从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变成了幽灵一样的存在?

量子力学有一个著名的笑话,一个人如果撞墙次数够多,那么从概率上就存在一种可能:你的所有微观粒子都恰好穿过了墙的缝隙,因此你能穿墙而过。而那天镊子就是这样幽灵似的穿进了构造体。物质世界就这样和幽灵的世界交叠了起来,共存,却彼此不知。

同其他物理学家一样,汪海成和白泓羽都以为暗物质应该是由某种特殊的微观粒子构成,这种微观粒子和组成正常物质的微观粒子不同,比如中微子。但构造体的变化却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或许暗物质是普通物质的某种状态,是可以互换的。

这是一个颠覆性的可能。如果是这样,或许宇宙中提供巨大引力的“暗物质”并不是什么稀薄却物质量众多的微观粒子,也不是什么弥散在无垠太空的稀薄暗物质云。

或许我们看不见的那百分之九十五的暗物质也同样是恒星、行星。暗物质的群星遍布宇宙,唯独我们这个物质状态的世界看不见、摸不着它们,如同幽灵一般。

这个暗物质构造体的假说显然是汪海成提出来的。但是,第一次明确说出这句话的却是白泓羽自己。

猜测归猜测,要确认这个假说,就需要把构造体放入大型粒子加速器中用高速粒子来轰击,进行实验验证,但问题是,国内没有合适的设备,而且一旦把构造体送进加速器,它就灰飞烟灭了。

“代价太大。”新来的孔姓负责人告诉他们。

构造体黑壳化之后,项目组陆续换了一批人,新来了一批负责主管,老孔就是其中之一。最开始汪海成他们以为,更换负责人是因为之前的负责人在处置构造体骤变期间太过鲁莽,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新来的负责同志们不再是专业科研工作者,而是真正的“领导干部”。

之前这群科学家是用一种半自由的方式相互合作,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碰撞,通过自我组织合作来推进整个研究。对于一流人才而言,这种混乱吵闹的方式反而更能促进各自才能的发挥。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领导干部”开始要求大家提交各自的研究计划,登记各自的职责,需要每个人确认自己的权限。还给大家分配了“助手”,协助大家“熟悉流程”和“安排协作”。做事情开始需要申请和签字——很多签字。

汪海成觉得自己被装进了铁罐子里。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遇到李院长,他坐过去想跟李院长聊天抱怨两句,李院长见他话头一漏,赶忙摆手制止。

“涉密不上网,上网不涉密。”李院长对他说,“我没有在研究组里,注意组织保密纪律。”

汪海成愣住了,午饭草草吃完,连吃的是什么都毫无印象。一群人还在努力适应新的变化,构造体并没有去适应人类的节奏,自顾自地展开自己的真实面目。

这时候大家还把这九十七个构造体当成九十七个同样的东西。

最初发觉它们有区别的,是一个叫马勤的核物理工程师。之前她的工作一直处在停滞状态,自从加入工作组以来,整个生物进程她都帮不上忙,但她也没什么可急的。可新的领导来了以后,非要她列出工作研究安排和预期进展,分析自己工作的必要性,马勤就有点慌,完全不知道该编什么。

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马勤把自己的工作安排为:检测构造体的放射情况。其实,之前构造体透明化的时候就安排了某种高敏度放射性检测设备,只是一直没有派上任何用场,于是很快就拆掉了。

但就在交计划的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马勤抬手看表,觉得表的指针在发光。表是很便宜的斯沃琪石英表,指针上有夜光涂料。涂料的原理很简单,吸收一定高能射线之后就会发出荧光。一般来说,荧光材料都是靠白天的偏紫外日光来充能,这便宜表的涂料很没用,在夜里大概只能亮一个小时左右。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很久了。若是别人,大概率会把这个事情滑过去,但马勤毕竟是搞核物理的,对放射现象格外敏感。她愣了一下,用手蒙住表盖,进一步确认了自己的感觉:夜光涂料亮着,而且比平时要亮得多。情况有变。

她马上找来便携式的盖格计数器冲进实验室,开始在整个实验室里扫描放射源,很快目标找到了:不是构造体,而是放在实验室里的白金坩埚——一个纯铂制品。

这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从来都没有用过。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被污染,污染源又是什么?实验室马上进行了一次封锁整理,白金坩埚被带走研究。

从实验室带走之后不到五分钟,马勤就发觉事情不对。白金坩埚在实验室里释放的是贝塔射线,但拿出实验室之后,辐射类型变成了伽马射线。

“活见鬼了!”马勤检查几遍,发现确实不是设备问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铂-195,元素序号78。每一个铂原子拥有七十八个质子,一百一十七个中子是化学性质最稳定的元素,放射性为零。正是因为物理化学性质高度稳定,所以实验室通常用来做高温实验的加热坩埚。

在辐射黑室里,马勤再次确认了这个坩埚持续放出微弱的伽马射线之后,实验室清空了其他东西。马勤端着这个坩埚,带着辐射测量装置回到了构造体附近。刚走进去的时候,坩埚放出的还是伽马射线,但离它原本放置的地方越近,微弱的伽马射线越弱;等放回原位以后,慢慢地变成了贝塔射线。

“怎么回事啊?”马勤和另外两名核物理化学家面面相觑。伽马射线是中性不带电的,贝塔射线是负电荷,先不说为什么铂-195会有放射性,哪有这样的道理,一个东西在一个地点放出伽马射线,在另一个地点放出贝塔射线?

质谱分析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坩埚里存在另一种元素:金-195。伽马射线来自它的自然衰变。

自然界的金-195半衰期只有一百八十六天,就算坩埚里真的混入了这种不稳定的同位素(总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它也早就该消失了。

接下来的发现解释了金-195的来源,在实验室里的构造体旁,铂-195放出电子也就是贝塔射线,变成了金-195。这个发现没能解释问题,反而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元素放射性的产生原因,是原子核内部的强、弱相互作用力不足以稳定原子核的中子和质子结构造成的,所以需要对外释放能量,变成另一种更稳定的结构。就好像山坡上的滚石,总会不断往下滚。稳定的元素在山坡的底部,不稳定的元素就在山坡的上部,元素越不稳定,它在山坡的位置就越高。

这个宇宙出了什么问题,才会有位于山坡底部的铂-195自己往山顶上滚,变成金-195?金-195放出伽马射线变成铂-195才是正常的滚法。

“这鬼东西是摩西啊!还能分开埃及的海水呢?”马勤随口一说,然后幡然醒悟。她满实验室找白金坩埚,翻了三个实验室才找到一个已经黑得看不出本色的。用辐射检测器测过后,白金坩埚一切正常,马勤拿着它连滚带爬地冲进实验室。她鲁莽的举止惊动了安保的战士,如果不是认得马勤,战士差点对这个顾不上应答盘查的家伙举枪射击。坩埚放在构造体附近,三分钟之后,它开始出现贝塔射线。

出现异常的不是坩埚,而是世界规则。

“‘摩西’。”马勤不自觉地说道。违反引力法则,重塑规则分开埃及海水的先知摩西就这样用来给这个构造体命了名。

地球上的世界规则是这样的,铂-195的原子核有七十八个质子,所带的正电荷足够结合住核内一百一十七个中子,呈现一种稳定的“坡底状态”。但在“摩西”附近,强相互作用变弱了!减弱的强相互作用导致本来稳定的原子核失稳,需要更多的正电荷才能保持原子核的结构稳定,所以中子释放出电子,把自己变成了质子。在“摩西”这个较弱的核力下,金-195才是稳定的结构,铂-195不是。

把山坡变成了坡底,把坡底变成了山坡。

离开“摩西”的附近之后,正常的世界规则回来了。金-195变得质子太多,于是反过来放出正电子,激发出伽马射线。

受影响的不光是铂-195,而是“摩西”周围的一切物质。只是其他物质的核不够大,强相互作用的微弱变化影响并没有这么明显。他们很快测试了原子量较大的元素,发现原子序数高于190的所有元素都呈现出明显的放射异常。

并不是所有构造体都有这样的特性,研究人员很快就找出了二十二个“摩西”,他们用这种方式发现构造体是不一样的。

“摩西”只能影响附近一定距离内的物理规则,但这个距离在不断扩大,最开始只在周围几十厘米,然后范围越来越大。离构造体越远,物理规则的改变越弱。

汪海成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发出怪异的笑声,“好名字,上帝的先知。”

上帝的先知上一次改变世界规则只是带犹太人出了埃及,而这一次,它落在了科学家手里。在第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摩西”是多可怕的东西。

永动机!

铂-195在“摩西”的宇宙规则下放出能量,变成金-195;金-195在正常宇宙规则下放出能量,变成铂-195。物质在两个物理规则下不断震**,就可以无限地释放出能量,制造出永动机。

没办法解释这样的能量来自哪里,因为没有人能解释“摩西”是怎么改变宇宙规则的。规则创造了这个宇宙的形态,人类只是这个宇宙形态中一个渺小的存在,当有东西能改变宇宙基本规则的时候,作为身在重重束缚中的渺小存在,人类连思考都是没有意义的。

规则塑造了宇宙,当规则改变的时候,宇宙就要重塑。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重塑的宇宙内,人类的世界是不可能保持原样的。只是按“摩西”这微弱的影响范围,这个过程或许要耗费几万亿年。

“摩西”发现三天之后,两名研究员在珠海出了车祸,据说是因为在外面喝得大醉,横穿马路被大货车撞死了。又过了一天,“领导同志”换了一批,项目组值守的军人也多了起来。更让人奇怪的是,有一批最初就在这里工作的研究员消失不见了,其中就包括确认“摩西”的核物理学家马勤。

大概在“摩西事件”发生的一周以后,工作组完成了构造体的重新分类。

黑壳化让他们没法继续观测构造体的变化,但是变化并没有停止。他们相信“摩西”那能够影响规则的能力,也是它在逐步演进的过程中才获得的功能。

构造体被分成了四类。

“摩西”是一类,强相互作用大小的改变直接影响了它周围元素的稳定。

第二类确认后,定名为“造父”,因为在它周边检测到了奇怪的光学效应,后来发现附近的光速开始变快。“造父”对现实物理世界的影响暂时没有“摩西”那么可怕,不会让周围的东西发出辐射。命名的原因是“造父”擅御驰,可驱马飞驰。但“造父”影响光速的力量暗示着一个可怕的可能,宇宙的时空统一体可能被某种力量撕裂,不过当时,“造父”的光芒被“摩西”掩盖了。

第三类构造体的发现引发了一次小小的灾难。因为前两类构造体效应的发现经过了各种检测和尝试,所以大家像开脑洞一样设计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实验方案。剩下这批东西没有观测到任何异常,周围的各种实验品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物理规则的变化,如果不是“摩西”和“造父”的奇迹太惊人,大家甚至都怀疑这些东西就是个黑坨子。

真面目的揭示源于一场意外,实验员取一颗三类构造体时,手套被锐器划破,他用手直接接触到了构造体。

根据当事人的描述,他觉得某种软软的东西碰了自己一下,然后构造体黑色的表面突然漫出大量类似组织液的东西。接触者赶忙脱手,把它丢回了培养皿,下意识地想把它盖住,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大量的细胞质以惊人的速度蔓生开,就像爆开的米糊,不到十秒钟,就看到一个幼胎似的东西从操作台上挤出来,胀裂了玻璃室。

此刻,在场所有人看到的是一个挣扎着从组织黏液里急速发育出来的人形,超速的生长让结构严重变形,呈现出怪异的形态,但能明显看出人体的结构特征。研究员们惊声尖叫着,有的人想逃出实验室,却发现这时候门已经从外面封闭,有的人直接吓晕了过去。跟构造体接触的当事人反而要镇定许多,可能是因为他在那个诡异的生命体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家族的某些面孔特征。

伴着急促整齐的脚步,一位赵姓干部带着四个战士冲进慌乱的实验室。

“二号预案!”他对战士简短下令。

这位干部圆头圆脸,之前大家只知道他负责安全教育,因为好说话又喜欢讲段子,他大家都很亲近。

战士翻开操作面板背面时,有研究员问:“赵哥,什么二号预案?”

赵哥头都没回,紧盯着战士的一举一动,平静地说道:“加压氦冷剂。”

隔离间外的人脚下一软,直接栽倒下去。特制加压氦冷剂的可怕渗透力会在极短时间内把周围一切降到接近绝对零度。作为超流体,它能覆盖实验室里几乎一切物质,包括橡胶和玻璃,灭掉一切所知生物的活性——室内的研究员自然也包括在内。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一股白雾喷了下去,知道隔离玻璃两侧马上就是生死两隔。等舱门再次开启的时候,这些同事将是一具具冰雕。

“停!”就在喷射持续了半秒时,赵哥突然挥手叫道。

众人透过弥漫的白雾看进去,发现那个恐怖的生命体已经开始在那堆黏稠的组织液里融化。这跟氦冷剂没有关系,温度下降并没有这么快。这个恐怖的生命体没有活过两分钟,就失去了活性,融化掉以后,只剩下骨骼毛发之类的硬质结构。构造体从消失的躯体里漏出来掉在地上,但还是原样没有变化。

隔离进行了二十四个小时,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牺牲,实验室内的诸位只是轻微感冒,连冻伤都没有。如果再晚一秒,那里面不会有任何人活下来。

又过了两天,他们有了结论,第三类构造体会提取接触生命的基因,以诡异的方式进行一次快速的生化反应,繁殖,然后消亡。大家为这东西取名叫“多莉”,用第一个克隆动物的名字。

虽然有惊无险,赵哥原本和大家的良好关系却降到了冰点。没人为赵哥第一时间及时反应处置得当而鼓掌,也没人记得他用惊人的观察力决定终止紧急处置,保全了所有人的性命。再没人跟赵哥聊天、喝酒、吹牛,远远见到便绕着走,实在躲不开就假装没看见。

与此同时,随着构造体能力的增强,它们的形状也逐渐发生了变化。“摩西”长成了环,“造父”扩大成光洁浑圆的球,“多莉”则是棱形柱状体。除去这三类构造体,只剩下最后一类还不知道是什么。最后一类只有一个构造体,它长出了一条“尾巴”,形似勾玉,却始终测不出任何效应。

这天中午,汪海成叫上了白泓羽,准备出门。他不太能解释清楚叫上白泓羽的原因,因为工作的关系,自己在学校并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又加上这段时间绝密项目把他们的工作生活都隔绝开来,原本就不是很熟悉的同事变得更陌生了。不知不觉,他就只剩一个学生和自己朝夕相处,一起经受同样事情的折磨,为同样的事情争执斗嘴,常常气得互不理睬,然后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有一些不能说的东西一直悬在那里。以前想起这个姑娘,他脑子里浮现的只是一个名字,这名字代表的是她千奇百怪的思路,代表着她交过来的那些总不遵守规范但总是蛮好用的算法代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她的时候变成了那张朝霞映上睡莲一样粉红的笑脸、齐膝摆动的小裙子,还有生气以后紧咬上唇,抿得雪白的嘴。

这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如今不是民国时期,鲁迅和许广平的故事可以当作轶闻和佳话传颂。这基本上就是一个新闻八卦样本,汪海成甚至能想象这样的事情被捅上媒体的标题,下面的网友评论都是什么样子。青年学者用学位要挟女学生上床,潜规则美女博士……该死,为什么会想到上床?汪海成心头一热,脑子里更乱了。

给白泓羽发消息的时候还没想这么多,他只是自然而然就发了,分享这些事情好像是很自然的,并没有太多的考虑。但等这姑娘出来的时候他心里越来越乱,逃跑的冲动越来越强,越思量,越觉得这事情做得没有道理。

一个年轻的单身男教授,请女学生到自己刚买下的房子里去,这到底是在想些什么?没事儿都有事儿了啊。

这天早上七点钟,汪海成早早赶到了房产局,马律师陪着他在法院法警的协助下完成了房产的强制过户手续。他仔细地摸了摸那个不大的本子,感觉自己像是辛苦一年终于割下金黄麦穗儿的农民。虽然麦穗儿扎手,也明知这样的动作很土气很丢人,可他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摸它,哪怕放进挎包,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去摸它。上了车,过了两秒就开始担心证还在不在,是不是刚才丢在办事大厅忘了拿,摸一下。摸完以后一分钟,又担心刚才开包检查的时候是不是掉出去了,于是又伸手进去摸一下。这种强迫症式的反反复复,一直到把东西锁好也没完全解决。

这么久以来,他脑子里第一次很长时间没有掠过头顶那个神秘造物主的阴影。过了中午,他自然而然地想起叫上白泓羽,去自己终于到手的房子里看一圈。这时他已经开始胡思乱想,搞不清自己真的有没有别的意思了。是真的什么也没想过,还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有了房子,于是有了某种资格来说出一些原来说不出口的想法?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局促得像刚开始长喉结的孩子,却没有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汪海成厌恶起自己来,不管要做什么,能不能拿出一个决断来?随便什么决定都好!

白泓羽穿过校园向他走来,一头长发被海风撩起,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假领低压,露出了纤细的麦色肩膀和精致锁骨,裙摆也比平时短些,在膝上几分。这身打扮跟平时在实验室里完全不一样,汪海成心中一悸。她走上前,大声叫道:“礼物!恭喜老板!”说着双手递上一个盒子,“要拿去镇宅哦!”

见汪海成盯着自己,白泓羽兴奋地张开双臂,转了一圈,给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怎么样?很给老板面子吧,为了给新房镇宅,我可是专门换了身漂亮衣服呢!平时在学校里可舍不得穿。”

汪海成不好意思盯着看,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赶忙打开礼物来转移注意力。这是一个足有小一米长的圆筒,拆开包装,里面卷着一幅巨大的印刷精美的图画。他的手臂只能展开到一半,虽然看不完,但只用一眼就认出了是什么。

这是一张星图,一千四百光年外,那个疑似戴森云所在星系的星图,启动群星工程的发现之源。

“我们奇迹开始的地方。”白泓羽高兴得手舞足蹈,“万一哪天得了诺贝尔奖,有客人来家里,你就可以指着这张图给他们讲古啦!”

汪海成却被第一句话拽住了心神,我们?我们是什么意思?他不敢多想,赶忙把这张图收了起来,认真地道谢。

两人一边朝外走,白泓羽一边问道:“老板,你觉得最后那个构造体会有什么用?”

“实验室外面聊这个,不太好吧?”汪海成说。

“嗨,”白泓羽四下看了两眼,“学校里能出什么事儿?”

汪海成笑了,“你觉得我们知道那三类构造体有什么用吗?”他们所观测到的,是这些神秘之物的浅显一角,如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

“女性直觉告诉我,最后这个构造体的重要程度肯定跟其他的不一样。”

“瞎猜就瞎猜啦,什么女性的直觉……”汪海成摇头。

“我有这么一种感觉,这些构造体一定是为了某种更复杂目的存在的,它们这些功能一定会用某种方式联合起来,创造出一个更伟大、远超我们想象的作用。”

“哎哟,你看看你都说了些啥啊。一句话里面动词和宾语都搭不上,什么叫创造一个作用……”

“听得懂就好了嘛!你又不是教中文的!”白泓羽嗔道,她想了想,又说:“这些天不是没什么事情吗?项目里这些东西我又掺和不进去……”

“是啊。”汪海成笑道,都一样。

“所以这几天,我想起当时我们去FAST的事情。那两个突然出现的疑似戴森云的星体结构,这些构造体……之前不是提过,构造体很可能是暗物质化的普通物质吗?你说也许‘暗物质’只是物质的一种状态,也许这种状态是可以变化的……”

这就是白泓羽的天分,可能也是汪海成被她吸引的一大原因,她总是能在纷乱繁杂看似扯不上关系的东西里找到一些联系,用意想不到的角度来发现问题。

“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想法。我们一直都忘了那两个突然同时出现的戴森云,我觉得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巧合或者别的什么。它们之间的联系肯定比想象中要深。”

是的,汪海成也知道。那两个幽灵一样的戴森云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也没有跟构造体一起思考。好像离得太远,但绝不是那么简单。“什么联系呢?”

“我……我也说不清啦!这是女性的直觉!”

“啊,好好好。”两个人都在笑。“来嘛,说吧,不怕,什么直觉,这位能顶半边天的女性?”

“你有没有觉得,戴森云突然出现的过程,跟构造体突然‘消失’的过程,好像是一正一反?”

汪海成心念一动,“你是说,戴森云进行的会不会是构造体消失的逆过程……嗯,物质化?”

“但这说不通,还是那个老问题,就算它们真的是从暗物质状态转入了物质状态,能被看见了,那也没法解释那几千光年的距离差,怎么会让我们同时接收到这个信息啊?”白泓羽咬着嘴唇。

“看来直觉不灵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了汪海成房子的小区。小区的环境算是相当不错,离学校很近,步行的距离。走进小区大门的时候,汪海成闻着拂过树叶的清风,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白泓羽轻步走在自己前面,道旁榕树垂下的气生根像帘幕一样,她伸手推开,轻笑着甩开跟自己头发纠缠的根丝。小区里安静无人,光影斑驳,两人好像进了自己的私家花园,相伴行走在天上。

他突然有了勇气,空气里的味道像是传来了自己想要的未来。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什么禁忌,什么规矩,什么风言风语,都见鬼去吧只在一瞬间,他就下定决心,等他打开属于自己房子的那扇门,先把这张巨大的星图挂在墙上,然后就在这幅画前向她表白。

做出决定的一刹那,步伐一下轻快了起来,仿佛连打官司花掉的那一大堆银子都是值得的,因为只有这一天、这一刻,他才明白了自己,才下定决心要尽全力去争取想要的东西。

“环境挺好的!”白泓羽回过头来夸道。

“喜欢吧?”他问,这句话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挺喜欢的!”

进了电梯,汪海成的目光还一直没有办法从白泓羽的身上挪开,上二十楼的时间好像也太快了,又好像太慢了。他们走过楼道来到房门前,汪海成掏出钥匙,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把钥匙插了进去。

拧不动?!

他又试了一下,还是拧不动。他抬头看了一下门牌号,没错,从楼道窗户朝外确认了自己的楼号,也没错。

汪海成惊疑不定地重新把钥匙插进去,还想再次尝试,门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叫:“谁?!干什么?!”

他还没反应过来,门就突然开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门口,足足高出汪海成一头半;他身后有个中年妇女守在客厅,手里抄着拖布。

“干什么的?!”那个男人喊道,“大白天偷东西啊!”回过头又冲女人大叫:“马上报警!叫小区保安!”

汪海成吓得一愣,但马上反应了过来,“你们是干什么的?这是我的房子!”

“什么你的房子?我们在这儿住半年了,你的房子?”中年妇人冷笑。

五分钟之后,保安上来了,“什么情况?”

“这有个小偷拿钥匙要开我们家门!保安同志抓到他,堵住楼梯,不要让他们两个跑了!”中年妇女声嘶力竭地大叫道。

“这是我的房子。我有房产证。”汪海成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鲜红的房产证来。

保安愣了一下。“你随身带着房产证?”他马上明白事情不简单,凑上前仔细核对了地址门牌,没错,然后看到文件头,“今天才办下来的啊?哦……”

“哦……”屋里的妇人露出一副浮夸的震惊模样,“给我看看?”她伸手要抢,汪海成赶忙往后一缩,把房产证护在怀里。房产证没有抢到手,她继续自己浮夸的表演:“唉,我明白了,妈的,那个王八蛋你的房子跟谁买的?”

汪海成没有回答。

“你跟李度买的,对吧?我知道,我租房子的时候房主是李度,你肯定是跟他买的。”名字说得没错。

“我半年前跟他租的房子,签的长租合同,租了五年。他把房子卖给你,那房租有没有也给你呢?我五年房租一次性付清的。他房子卖给你,那剩下四年半的房租给你没有啊?”

汪海成还没开口,中年妇人就接着说道:“根据法律规定,房产买卖不影响租约哦。”这台词生硬得都豁口了。

然后就看见男人从一边的柜子抽屉里找出两张纸来,“合同我这边都在,上面有签字按手印的,清清楚楚。半年前我跟房主签的,五年期的长租合同,房租一次性付清。有法律效力的!李度卖不卖房子跟我没关系,租约是一定要履行的!看清楚,合同日期都有的。”

汪海成已经彻底明白怎么回事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摸起那张卷成长筒的星图,只看见面前这对男女一唱一和,说的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见了。他呆呆地望着白泓羽,心里只反复问着一个问题:

“那我去哪里的墙上贴这幅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