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良知

收到云杉的请求之后,特别行动组全体人员都被紧急调动起来,对成都市区内一个小时前后的异状进行排查。

若这真是汪海成他们萤火组织的计划,这安排可算是精妙至极。晚上正是本地人休闲娱乐的热闹时段,超大范围的停电不仅搅乱了人们的生活,还切断了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大家早就习惯随时通过移动网络与整个世界相连,几乎每隔两分钟就会看一次手机,看新闻,聊微信,等推送,不一而足。一个小时的停电不仅中断了大家的现实生活,连人们惊慌失措地想从网络上寻求一些安慰也变得遥不可及。全体市民仿佛化身一千五百万个孤儿,年纪大一些的人回想起当年“5?12大地震”时也是这样,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人口基数如此庞大,恐慌和谣言是难以避免的,总有不少区域乱了套。

停电一个小时前后,车流、人流、城市动态跟之前大不一样。天网系统的风险预报是以统计规律为基准的——只要收集的数据够大、够复杂,就会发现人类社会的行为规律稳定得惊人,任何一点异常的小波动都可以循迹回溯,发现源头的妖孽。任何大动作都必有先兆,很难在统计学模型下隐藏,要从天网系统的监控下隐形难于登天。

而现在,全城的行为模式处处不正常,处处都是意外,处处都算得上是先兆。天网下的成都成了一池浑水。

“快,快!快!!”通信器里传来端木汇催促手下的声音,声音有些变调,他鼻梁还歪着,之前郭远给他的那拳影响了呼吸。隔着电波也能听到他在车子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通信器里传来呼吸和键盘的声音。表面上再镇定,现在谁都知道这事不会善了,任何一个失误都是致命的。

请求已经发过去十多分钟了,依然毫无头绪。郭远知道这样排查效率极低,因为大家已经对天网形成依赖。当年没有天网的时候,排查就像瞎子摸象,但好歹那时候也已经摸得手熟。现在天网一断,技术侦查就变成了瞎子,而且是刚刚失明没两天,连盲文都还不认识的瞎子。郭远脑子飞转,想着有什么自己可以下手的渠道。

如果他需要在停电的一个小时搞一些大动作——大动作是指规模明显的准备工作,不是实际袭击——不可能是停电开始了才行动。在这之前必然预先安排,如果需要交通工具、武器弹药,那在行动之前,这些东西都要储备好。

要预先准备,就要有做准备的中间人。跟庄琦宇一起行动的有一个中东裔,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突破口,可惜当时下手太狠,没留下活口来。要不应该是能问出点什么东西的,比如:中东裔族群会是他们的外围合作者吗?如果汪海成他们为了隐蔽自己的行踪只在核心行动中才现身,那么外围行动是谁来做,都做了些什么?

郭远拿过通信器,叫道:“之前我说过整理四川公安系统所有治安相关情报,弄好了吗?发给我,我来看!”

之前的龃龉并没有影响团队合作。端木汇如今被夹在上下之间,架在两面火上烤,但心里也明白这当头自己根本没有记恨郭远的资本。所以他努力假装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情报很快传了过来,郭远直接用全息投影把信息打在驾驶室三面玻璃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图片盖满了整个驾驶舱,信息量大得惊人。他快速扫过,整个人只有眼睛和脖子在动,身体桩子似的杵在那里。云杉还来不及看完,郭远就已经挥手朝下翻了过去。

这绝不是人类应该有的速度。云杉智力已算绝顶,又系统学习过速读,但每次她还看不到一半郭远就已经跳了过去。光是读已经跟不上,何况郭远还在快速判断这里面有没有相关的线索,思考隐藏在卷宗下的问题。一时间她不知道该是恐惧还是佩服:如果不是有人格障碍,这人真是不世出的天才情报员。

不对,也许正是严重的人格障碍造就了他异于常人的思路,才有这天才的假象?

十来分钟后,屏幕上飞速翻动的卷宗终于停了下来。云杉定睛看去,是保险公司的车险出险记录。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郭远又继续飞速往下翻。她不明白这里面能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但也没有开口问:郭远这时已经完全陷入千头万绪的信息网里,云杉生怕说话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屏幕上的卷宗以更快的速度跳过,即使是郭远也不可能读完。他在跳着找什么东西。两分钟之后,他又翻了回去,一直跳回百页之前,停在阿坝州的记录上。那地方的卷宗居然是相机拍的照片,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日期,是今天下午。阿坝州的警察显然是今天才得到紧急命令,急需把手写卷宗马上数字化上传,那边的警察慌忙找来了相机,也不懂什么规范就胡乱把卷宗拍了下来。

郭远喘了口气,伸手推出,车窗上的投影应声收了回来。见他闭目揉眼沉思,云杉这才敢开口问:“有线索吗?”

“有。”他没有睁眼,对自己的判断有些犹豫,口气也没有之前那么果断。

“什么线索?”

“最近半个月,全市本田越野车盗抢报案数量相较前月下降了八成。本田牌的越野车跟别的牌子盗抢数量几乎一样了。”

云杉一头雾水,盗抢报案数量下降不是好事?“跟别的牌子案件数量一样?”降了八成还跟别的牌子一样?是说之前本田的案件数量比别的牌子高很多?

郭远一边解释,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本田这牌子因为电子防盗系统一直有漏洞,黑市渠道可以搞到门锁无线干扰,所以全国范围的盗抢数量一直都比别的牌子要略高。

“成都这边又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成都往西边没多远就是藏区,从川藏线,走甘孜阿坝自治区,然后就可以进西藏。高原地区对车辆的可靠性要求极高,所以日本车,尤其是丰田和本田的越野,那边的人一直就很偏爱。车被偷了以后,直接进藏,那里地广人稀,警方根本追不回来。

“去年,本田越野的盗抢就已经猖獗到连保险公司都不敢接新车的盗抢险保单的程度。盗车集团都不需要找下家销货,要车的人直接跟车点杀,当场上车付现金,然后自己开走。有GPS跟踪和监控影像也没用,人家直接上藏区十年不回来,一点办法没有。”

大致解释完了前情,郭远问云杉:“两个月来既没有对盗车集团收网,本田也没有更新防盗系统,突然盗车案的发生率就降到了冰点,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成都这种奇特的犯罪生态让云杉听得瞠目结舌,顺着郭远的思路,她问道:“你的意思是,专偷本田车的盗车集团,跟汪海成可能有牵连?”

“我是说,如果不是选在这时候洗手不干的话,这些偷车贼在吃哪家的饭呢?他们搞的是车,如果不是在偷本田的车,两周时间他们搞了些什么,能搞多少车?”

不用郭远点透,云杉跟通信器另一头的端木汇都已大惊失色。现今的恐怖袭击行动,汽车是最万能的工具,冲击人群、开道、阻碍交通、运载、隐匿、汽车炸弹……汽车是强有力的武器,而且因为太过常见还不容易预警。云杉快速查看了一下更早之前的卷宗,巅峰时期成都本田被盗案能高到日均一起,如果按这个数目来估计,他们能动用的车辆至少也是两位数——这数量看似不大,但如果能有效隐蔽,定点对高价值目标杀伤,绝对不容小觑。

“换我开车,走吧。”郭远示意道。

“去哪里?”话刚出口,云杉自己就想到了答案。

“没有收网,不代表不知道这群偷车贼在哪里。”郭远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直接到底,电动引擎发出尖锐的高频啸叫,他沉声道,“等会儿动起手来,你按我的指示,不要手软就是了。”

车也不掉头,直接飙上一百多码逆行,几乎要在城里飞起来。云杉只能抓牢把手,虽然心知现在什么也没有时间重要,但眼见就这么逆行着还一连擦刮了路旁好几辆车,她还是觉得一阵心慌。车在人行辅道横冲直撞,短短三四分钟就两回险些撞上惊慌的路人,可是郭远连一丝稍微减速的意思都没有。

车疾驰驶入二环,玉林片区。这边已经是成都老城以内,几十年历史的老居民区是老街窄巷的格局。这和南边规划新建的现代化城区大不相同,没有摩天大楼,道路只有双向单车道,楼高不过七八层,平素安稳静匿。

这地方是传统成都人最喜欢的格局,不像国际城南少了地域风情,也不像市中心春熙路商厦云集。店面还多是街坊老店那种底层临街小铺,卖着不知名牌子的服装副食,伴着开了几十年的老苍蝇馆子。春熙路是成都的面子,熊猫是成都的招牌,这样的地方就是成都的里子。

如果一个城市有什么烂疮溃记,那自然是藏在里子里。

拐入窄弯的时候,一辆路虎斜压着马路牙子挡住了道路,应该是之前停电时慌乱停下的。郭远笑道:“抓紧。”一脚地板油冲上去,直接把对方推到巷内,还去势不减地又接连撞上了两辆别的车,他们才冲了出去。

车甩尾,急刹,停在一个老小区外面。郭远没有马上下车,而是掏出枪检查了一下弹药,打开保险,才推门下来。

“一切听我指挥,出问题我负责。”话虽然说得简单,但云杉听了心里一紧。她想起郭远最初就说,要做事就要按他的规矩。还没下车就掏枪上膛,他这摆明是为了情报什么都干得出来。

只是盗车团伙的话,无论如何也罪不该死,就算是全城生死存亡都压在一线,也没有拿无辜之人来当祭品的道理。

云杉没有说话,但暗自下了决心,绝不能在自己眼皮下面出事。

小区大约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单位小区,门口虽然有门卫室,但早就没人管。楼最高有七层,都没有电梯,每家每户的窗户外都装着密实的防盗栏——很好,想要跳窗逃跑都没机会。

郭远在楼下张望了一番,指着其中一扇窗户说:“三楼。”透过窗户能隐约看到里面的一点光,屋里有人。老房子的楼道非常狭窄,几乎只容一人通行,两人一前一后爬了上去。门是内外两道,外面是后来加装的铝管防盗门,栅栏样式,是用一根根管子焊成的;里面则是原配的木门。这种老小区多半都是这样,其实加装的防盗门根本不能防盗,只是求个心安而已。铁门朝外开,木门朝内开,这样的结构在新的消防安全法里已经算是不合规——着火的时候,朝内开的门很容易被室内的东西卡住,外面没法破门,不能救援。

但这样的结构正是郭远喜欢的。他没有敲门,径直掏出一张银行卡插进门锁的缝隙,不到一秒就捅开了防盗门。木门上装着猫眼,郭远掏出枪来,云杉也持枪靠在门侧做好突击准备。两人互换眼色点头后,他才用力敲响了已经打开的铁门。

敲了两下门,里面的说话声立刻安静了下来。再敲门,里面传来像是被痰堵着喉咙的声音:“哪个啊?找谁?”

“美团外卖,302叫的烧烤。麻烦快收一下,要超时了!”郭远大声回应,一边说着,一边竖起耳朵,两眼紧盯猫眼。屋里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里没人点外卖啊,送错了吧?”

郭远一边随口应着:“3栋302,就是这里吧?”

“这边是2……”话才说了一半,郭远见猫眼透出的光线一暗,知道对方到了门口,他一步上前,猛地一脚踹向木门,门应声撞开拍在那人脸上,鼻子碎了。那人吃痛哎哟一声,郭远不容他反应,欺身冲进门里对着腹部又是一脚,那人被蹬出三米多远,直直撞在沙发上倒下了。

“反恐特警,统统蹲下,双手抱头!”郭远厉声叫道。一听这话,屋里立时大乱,那个来应门的男人也不顾一脸血,捂着肚子想要站起来,一抬头,目光就撞上了云杉手上的枪口。“不想死就老实蹲下!”姑娘叫道,这人显然没有见过真枪,见状就哆嗦起来,连腹部的痛都忘了,马上抱头倒在沙发上。

盗车都是大案,团伙里没一个是善茬。听到事情不对,屋里两间卧室都冲出人来,只有靠外的一间屋子灯还黑着。人冲出来的时候是气势汹汹,哪想迎面而来的是黑洞洞的枪口——他们都是惯犯,知道这种案子刑警抓捕都是一窝蜂拥进来,把人往地上按死。这几个人原本打着“敢下手,有本事能闯出一条路逃掉”的主意,谁想进来的只有两个人,荷枪实弹。

其中一人大概反应慢了点,手持砍刀朝门口冲过来,还想闯出去。郭远紧盯那个漆黑的卧室,连眼珠都没转,甩手抬枪就射。两枪直直打在那人的右腿上,人登时一歪栽倒在地。郭远侧身上去一脚踢走他的刀,也不说话,只听见那人捂着大腿连声惨叫。

警务人员用枪守则是先要出言警告,然后鸣枪示警,最后才能对人开枪。郭远毫无预兆的两枪下去直接吓破另一人的胆,他连忙丢下撬棍,面朝郭远双手抱住后脑,慢慢跪了下去——一看就是老炮儿,被抓经验丰富,姿势标准得很。郭远见状一笑,这才伸手带上屋子的里外两扇门。枪声一定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如果这时候来两个看热闹的无辜群众,事情就麻烦了。

“里面的朋友,还不出来?还要我费事儿吗?”郭远朗声问道,“去,叫你们老大乖乖出来说话。”投降的那位吓得连滚带爬,赶紧进了屋,两分钟后,一个衣冠不整的罗汉似的胖子腆着肚子走了出来——这体型,怕是没有防盗护栏也逃不出去。

胖子先不管郭远和云杉,走上去看了一眼中枪的小弟,“嚎什么嚎?忍着!”说着一脚踢了上去。这一脚下去,那小弟还真就忍住不叫了。

“两位是哪边的朋友?”他这才抬头,“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有啥误会当面说就是,没必要搞成这样嘛……”

虽然刚才听到了郭远的喊话,说是“反恐特警”,但一来郭远的手段太过残暴,二来最多是刑警找他麻烦,怎么也扯不到“反恐”头上,他以为自己一定是开罪了哪位惹不起的老大。

见郭远笑而不语,胖子接着说:“我们家小业小,初来乍到,不晓得哪里做错了。先给两位赔个礼嘛。说啥也没必要这个样子吧?”

“别废话,问什么你答什么。你们来成都摸车多久了?”郭远晃了晃枪口。

“没多久,刚来……”

“放屁!我大成都本田的活儿都是你们包的,你们刚来?”

被当面戳破,胖子眯眼一笑,面不改色,眼睛一转。

“莫非是不小心大水冲了龙王庙?……”

“少跟我扯没用的,赵二家那伙被关进去以后,这边就是你们的地盘了吧?这都快两年了吧?”

“……”

“干了两年,为什么半个月前没干了?改行啦?”郭远上前一步,眼里的寒光一闪而过。

胖子听郭远几句话说出口,心中大惊,越想越觉得不对。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得罪了什么惹不起的人,被人寻仇。那还好办,不外乎赔钱、还货,大家都是生意人,有话好说和气生财。但短短几句,他发现对方把自己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比两把枪指着自己还让人心里发颤。

“改行是改行干什么了?打听打听。”

胖子一拱手,这是道上老礼,“如果是手下不懂事做错了什么、冒犯了谁,我先多多赔个不是。说清楚,划个道,我们照着走就是了,也不用说这些没意思的。”

“听不懂吗?”郭远这时反而放下了枪,“是反恐特警找你问话。我不管你偷了多久车,偷了多少辆,案值几千万。那跟我没关系。我来问的事情很简单:半个月前,你们没有再偷车了。那这半个月你们干的是什么活儿,是谁给你们的活儿?”

胖子并不相信这话。“既然两位不愿透露身份,我也就不问了。但都是道上的,规矩都懂,有些事情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他看了看两人手上的枪,“拿枪来也没用。”

“真的?”郭远眼睛一闪,露出清澈的笑容。云杉见这笑容心里就是一寒,她知道这人的笑容越是清澈,他心底纯净的恶意就越不受控制;而胖子见他笑了,也强挤出笑脸来,浑然不知厄运临头。

云杉脑筋急转,郭远才微抬枪口,她就闪电般冲到中枪的贼人身边,一脚对着枪伤踏了上去。

这人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汉,刚才只是被老大喝住,勉强忍住剧痛止住号叫。云杉一脚下去还左右一用力,伤口撕裂痛彻心扉,还哪有不叫的道理。他马上扯着嗓子惨叫起来,声音让人汗毛倒竖;至于自己被一个女人弄成这样,面子上好不好看之类的事情哪还顾得上。云杉右脚踩在他腿上,枪口又随着目光缓缓落在沙发上那位的腿上,满脸尽是凶悍的威慑,跟郭远那似乎人畜无害的笑脸形成鲜明对比。

那两个人都不敢说话,用求救的目光望向胖子。黑道是拿命换钱的路子,要混下去最讲究的是对自己人的道义。本来就是黑吃黑的路数,什么道上的规矩不过是买卖的筹码,只有自己的兄弟才是本钱。如果让兄弟寒了心,自己别说混下去,就是哪天被人称斤两卖了也不稀奇。

云杉这时候从怀里掏出证件来,“国家安全部,我们怀疑你跟恐怖分子有勾结。如果不配合——”她又违反政治纪律地胡编补充道,“关塔那摩听说过吗?我可以保证你们到时候的待遇比那里‘好’。”

不管这证件是真是假,听了这话,胖子反而心底一松,赶忙就坡下驴,“好好,女英雄你住手,我说!”

胖子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原来在两周前,一个大胡子找到了他,说有个好生意给他。大胡子可能是中东人,普通话不是很利索。他给的活儿很奇怪,是偷车,又不是偷车。

“这话怎么讲?”

“一般我们搞本田的车,就是上去破了驾驶系统,开走。他是让我们把车上的驾驶系统破了,但不开走,而是在电路上接一块他给的电路板。然后就完事儿了。车他没开走,至少是当时没开走。”

“本田的车?”

“不是,不是。是大车。”

“大车?”郭远神色一变,“什么大车?”

“红色的渣土车,就是那种,从建筑工地往外运建筑废渣的……”

郭远和云杉对望一眼,知道事情对上了,云杉心里如坠冰窟,事情已经在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现在的渣土车载重少则十五吨,多则二十五吨,一旦满载行驶起来,马上变成就连防暴装甲车也无法有效拦截的怪物。正是因为渣土车过于危险,事故太多,几年前开始,进城的渣土车都强制安装了自动辅助驾驶设备,不用费什么脑筋也知道,胖子口中的“装电路板”必然是从硬件上接管了自动驾驶系统。这意味着对方根本连司机都不用,就可以遥控这些巨兽在城里为所欲为!

“一共弄了多少辆,车牌号告诉我?”

“你这就是说笑话了,我莫非还偷一辆车记一个车牌……”胖子强笑道。

“来,我来给你算一下。在车上装上炸弹,一辆车就算装个两吨吧,不用装满,天府广场、环球中心、西部博览城、十九国峰会会场……”郭远也笑着伸出手指来数,“你自己算算你偷的车有几辆,这些东西到时候能炸几个?你记不记得随便你,就怕过两天你想起来了都不算立功减刑的表现了。”

胖子脸色煞白,之前怕的是伤兄弟义气,这会儿边讲边想,连他自己也信了。这已经不是偷车的问题,这算下来自己是恐怖分子的从犯!想想电视里那些美军虐囚新闻,如果用在自己这两百来斤的肉上……

“一共有二十三辆,牌照是川A……”胖子也不是普通人,每偷一辆车,都记得原始车牌,也记得走赃后做的牌,记得套牌关系。这样丝毫不乱,万一有谁走了眼动了不能动的车,他也能顺着摸回来,还回去。全凭着这能耐,他才站住脚跟,今天也只能靠这个立功赎罪了。

随着这边车牌号一个个传送过来,另一边的端木汇抓紧时间全力出动,用天网追踪这些渣土车的位置。

天网已经恢复了大半功能。果然,这些渣土车正是在停电的那段时间开始移动,离开了原本的位置。本来天网监控遍布所有道路路口,不管车还是人,只要你在路上移动,就会留下影像,人影都不会漏过,更别说这么大的载重渣土车。

问题是车在动的时候,停电让天网彻底失效,摄像头都没有工作。等摄像头恢复时,车已经停了下来,停在摄像头的死角——萤火组织把天网摸得太准了。

好在天网还能获取普通人手机之类设备拍下的照片,供电恢复之后,大批的照片涌上了网络,配上文字,记录下用户附近停电一刻的影像和事件。这些信息处理起来没有监控那么容易,在这紧急时刻甚至需要人工识别。

二十分钟后,第一辆被找到,很快就在附近识别到了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地方倒是不远,只是古怪得很。

听到端木汇通知的地点,两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城西,武侯祠。

车发动了,朝武侯祠驶去。

光说武侯祠,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这地方本是三国时刘备的陵墓——惠陵。诸葛亮死后,君臣合祀于此。后来随着时间流转,君之名日淡,反倒是臣之誉日盛。本是显示君恩隆重的恩赐合祀祠堂,到了唐朝就已经是“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再往后,干脆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刘备惠陵,只知道是诸葛武侯祠堂。从此这地方就被叫作“武侯祠”,成都市最大的行政区也得名于此。

武侯祠既是皇陵,面积自然是不小,旁边更有新的人造旅游景点锦里,再边上就是武侯区政府和西南民族大学。虽然都不是普通地方,但如果说作为恐怖袭击的目标,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合适的潜在目标,就算以汪海成的“萤火”之前的行事风格,也不是。

郭远想到这里,又一阵暴怒。从明面上看,那片区域多是平房,低密建筑,在如今的恐怖袭击里,是收益比最低的选择——911选择帝国大厦的原因不仅因为它是标志性建筑,更重要的是摩天大楼密度惊人。同样的爆炸威力,平房和摩天楼的破坏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加上救援困难,倒塌时的二次破坏,现代钢筋城市创造了恐怖袭击的天然靶子,为什么汪海成的“萤火”会把几十辆渣土车送去武侯祠这种地方——挖坟盗墓吗?

这就是他暴怒的原因——他不知道真相。“萤火”未必是要去挖坟盗墓,但正如之前藏在电力枢纽地下的黑环一样,武侯祠那边又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端木汇也不知道。

但是更往上的人,安排下来让他们进行这个“反恐行动”的人,也许是知道的。

在军事行动中,卒子不需要也不应该知道所有信息。也许另有真正的行动正在他们的掩护下展开也未可知。

郭远想到这里,直勾勾地看着云杉的脸。这姑娘应该还不过二十五岁,肉体还青春满溢,脑子里蛮高的智力还不够压制更高的天真单纯,一腔热情。

他应该感觉到“惋惜”,或者是别的什么吗?郭远不知道。他能够完全明白这些事情,漫长的教育也让他知道正常人这时候会有一种叫作“惋惜”的情绪,但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是什么样的。就好像不入流的言情小说里一遍遍说“爱得发疯”,但他就是完全感觉不到一丝悸动。

现在郭远早就习惯了,不能用正常的情绪来融入人类社会,他可以用理性去模仿这些情绪,假装自己接近正常人。情绪,是人类作为社会生物的一种心理结构,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爱、恨、恐惧、绝望、欣喜,都是人类大脑用电信号和化学物质驱动自己行为的钥匙。郭远的人格障碍就和抑郁症、自闭症一样,是大脑的化学钥匙出了问题——“一切所谓心理疾病都是还没有找到明确机理的生理疾病”。

作为一个病人,要在正常人类的世界里活着,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当自己需要借助理性来理解别人的情绪、来假装理解别人的时候,他就越来越依赖理性。但今天这个案子被隐藏了太多信息,完全不能用理性去弄明白汪海成在干什么、想干什么,自己无比依赖的理性无法运转,这让郭远愈发狂躁不安。

云杉不知道郭远在想什么,只察觉那双火辣辣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脸上,不一会儿,她就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刚才多亏你动手呢,要不对付那胖子怕是还要费些手段。”郭远说,“没看出来,你下手这么狠。”

见云杉没有回答,他接着说道:“不过当时,你恐怕不是想着要帮我吧?”

“那我是想帮谁?”

“需要我说出来?对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说。”

“为什么人类对‘不要杀人’这件事这么执着?不管被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是亲手杀死活人,大家都会怕。只要有一丝可能,人总想要避免杀人,为什么?逼不得已,就是我这样的疯子动手,为什么?”

云杉愣住了。这算什么问题?

“比如说,汪海成告诉你,他手上二十三辆渣土车满载塑胶炸弹,马上就会把成都变成火海。唯一的办法就是,一枪打死被他绑架的无辜路人——还是个不到十五的小孩儿——这样才能抢到遥控器,你们会下手吗?”

“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要逃避问题,我一直没办法理解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们都不能从感情上接受这样的行为?这很好笑,你知道吗?假如你们有两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况,当然阻止爆炸是必须的——爆炸了就不止死一个人了,对吧?但是谁也不肯下手杀人。”

云杉没有说话。

“我觉得很好笑的不是这个,最好笑的,是这时候你们两个人都会悄悄地期望对方下手,把那个无辜小孩儿干掉。这样既解决了问题,又维护了自己的‘良心’。”

听到这里,云杉终于忍不住了,“那是因为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哈哈……”郭远不以为意,反而大笑起来,“说得好!这句话我从小到大听了有几千遍,最开始一直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人不是动物,人是什么?是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跟动物不一样?为什么会造出灵魂、精神、道德、良心这一堆奇怪的、号称只有人才有、别的动物都没有的东西?”

“大哲学家的结论呢?”云杉冷冷道。

“因为人脑信息处理的能力太弱。”

“啊?”云杉不知道怎么天一脚地一脚扯到这里来了,她满脑子都是二十三辆载重高达二十五吨的渣土车。

“大脑没法有效地完善处理不断涌入的信息,面对大多数信息,其实人脑根本就不能真正进行详细的思考和处理,只能给一个原始的处理模式。这些处理模式实际是我们的本能,跟蜘蛛天生会织网、鸟天生会飞一样。但我们的理性思维反而不能理解这些本能,所以幻想它们是人独有的东西,把它们叫作人性、道德、灵魂……

“就算能救一个城市的人,也不愿意杀无辜的人质,这种所谓的良心就是这样的。即使你知道如果不杀他,他就会马上被炸死,你的良心也会阻止你动手,对不对?你的理智知道你是错的,但是原始的本能却在阻止你。因为这些本能诞生得太早了,那时候人类还生活在洞穴里,还没有形成强有力的逻辑思考能力,没有预判能力,还没有办法推论出‘很多人会一起死’的逻辑结果。本能进化出来的环境里没有炸药,没有核武器,只有拳头和牙齿,你根本没有机会去杀一个人同时救几万个人,杀一个人就是杀一个人。

“这很讽刺,你们给这些本能安上名字,以为是动物没有的,是使人不同于动物的东西。但实际上,所谓良心和人性其实恰恰是人最接近动物的地方——原始本能行为模式。你们号称它非常珍贵,要坚守不移,其实跟扑火的蛾子没有区别,越服从你的良心,就完蛋得越彻底。”

真是歪理邪说!云杉最开始听相声似的听着,想找出漏洞来反击他,但越听下来,越觉得压抑,完全找不到反击的地方来。这一定是歪理!他这种人说的,听起来似乎振振有词,其实就像毒品一样,千万不能让它进入脑子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这样其实才是最高级的,因为你没有道德和良心,脱离了那些低级本能,对吧?”云杉终于找到了一个反击的地方。

“不,我的意思是,也许这些东西才是这次成都能不被炸成渣的唯一机会。”说出这句话,郭远才觉得自己的思路变得清晰了一些。之前那些纷纷扰扰的信息像是毫无头绪、无法连接的碎片,没有办法拼成一幅画,没法理解作画人的思想。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想一想,汪海成到底有些什么东西?在江口,他让这片大地翻腾起来,改变了生物的性质;在电力枢纽,他拿了一个‘会把整个城市炸飞’的黑环;你们辛辛苦苦地分了几次,送给他几颗黑珠子,不妨假设跟另外两个黑东西一样可怕。那他还要这二十三辆渣土车来干什么?真去冲击十九国峰会的会场吗?”

这句话一点,云杉早前的疑惑也就醒了过来。因为事件一波赶一波,她总也没时间去细想其中关节,但这些困惑一直堆在脑子里,发酵着。是的,这不是汪海成到底要干什么的问题那么简单,如果真的是“恐怖分子”的恐怖袭击,他手上的牌已经可以甩王炸甩到天亮了。

“你是说他另有目的?”

郭远没有直接回答,“你还记得小提琴里面的那个铭牌吗?”

“那个克苏鲁印记?”

“对,克苏鲁印记。他用克苏鲁作为萤火组织的印记,肯定是有用意的。”

“用恐怖标志作为恐怖组织的旗号是很常见的事情啊。”云杉并不认同郭远的想法,“跟海盗的骷髅旗一样,用那种代表邪恶和强大的图案来散布恐惧、瓦解敌人的意志是很常见的。”

“不对,不对。这跟骷髅旗完全不一样。第一,这个标志不是给别人看的;第二,克苏鲁的神并不是邪恶的。”

“啊?”

郭远一边慢慢解释,一边继续梳理自己的思绪,寻找答案,“克苏鲁神话里的神是这样的,它们力量大得无法描述,它们的智慧超然无法想象。有邪恶的邪教组织崇拜它们,试图从古神那里获得力量,但这些古神既不恩赐祂的崇拜者,也不关心普通人。祂们的恐怖其实只是单纯的强大。这就是克苏鲁跟其他神话的区别,其他的神是人类可以描述和理解的,所以不管是讨厌人还是喜欢人,人类都可以应对。克苏鲁不邪恶,但人类没法理解它,只要接触就会莫名其妙地被毁灭,或者发疯。”

“所以人类就像蚂蚁,克苏鲁是现代文明。不知道是因为对蚂蚁好奇,伸手玩弄的时候不小心碾死了,或者是压根儿没注意就踩着了,还是建筑施工挖了窝,反正就是一接触就完蛋,对吧?”云杉理解了。

“对。”郭远点头道,“这个印记是代表了什么意思呢?是汪海成想要唤醒克苏鲁,还是他相信自己在阻止别人唤醒克苏鲁?他站在哪一边?我们站在哪一边?”

“那你刚才说道德和良心可能是成都能不被炸成渣的唯一机会,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