丨科学家笔记·冰冻未来丨 人体冷冻这场赌博

A FROZEN FUTURE.

[美]格里高利·本福德 Gregory Benford 著

胡 致 译

格里高利·本福德,科幻作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加州大学河滨分校物理学教授,当代科学家中能够将科幻小说写得很好的作者之一,也是当今时代最优秀的硬科幻作家之一。独特的风格使他多次获奖:星云奖、约翰·坎贝尔纪念奖和澳大利亚狄特玛奖等。他发表过上百篇物理学领域的学术论文,是伍德罗·威尔逊研究员和剑桥大学访问学者,曾担任美国能源部、NASA和白宫委员会太空项目的顾问。

1989年,他为日本电视节目《太空奥德赛》撰写剧本,这是一部从银河系演化的角度讲述当代物理学和天文学的八集剧集;之后,他还担任过日本广播协会和《星际迷航:下一代》的科学顾问。

对很多美国人来说,特德·威廉姆斯这位棒球传奇巨星被冷冻,一定是2002年夏天最让人震惊的新闻了。威廉姆斯的一位近亲将他的遗体交给了一家公司,而这家公司的“病人”居然都是将被暂存在液氮之中的人。随之而来的,是暴风骤雨般的媒体关注。

正如计划的那样,威廉姆斯目前正沉睡在亚利桑那州斯科茨代尔市的液氮之中。他的某些亲戚想要中断这种做法,但他们并没有胜诉 。没人清楚他们为什么要阻挠死者的遗愿。

美国是目前唯一拥有成熟人体冷冻技术的国家。这一切都源于一个对未来科技的大胆野望——在刚刚跨过那道被我们称为“死亡”的门槛之后,立马以合适的方式将人体冷冻起来,就可以在日后将他们唤醒。

这野望并非是“科学的”,因为我们无法在当下检验其结果。这和判定某事是“不科学的”论断不一样——那是已经被检验过、并且失败了的理论。

准确地说,这应该被称为是“非科学的”。不管你是如何系统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它们都无法在当下被验证。

人体冷冻给美国人带来了新的启发。它是乌托邦式的,是追求实际的,其核心主张在于利用血液作为运输工具,将精心制作的低温保护剂送进细胞里,将人体冷冻起来。而将身体解冻后“复活”他们、并治愈疾病的技术,则要等到遥远的未来去实现,或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说不定。这需要你足够乐观,或是拥有一种信念,确信在未来社会,会真的有人在意这些冷冻者,并且有能力去实现相关的医学奇迹。

我发现,对于“人体冷冻”这一概念,人们的反应是相当情绪化的,特别是在科学家和神学家之间。其中,某些人强烈的抗拒心理体现了现代社会对于死亡潜在的、深层次的焦虑。你能想象,一名科学家只因打算研究对生命体(并不一定是人体)的长期保存,就被某个科学学会扫地出门吗?而这种事情不仅仍在发生,还愈演愈烈,甚至形成了一种主流观点:人体冷冻从本质上来说就是错误的、贪婪的,或者说不过是一场骗局(后一种观点在物理学家中很常见)。这些人对于人体冷冻技术品头论足,却常常忽略了一点,人体冷冻术所需的大约六万美元(只冷冻头部)的费用,全部都是由“病人”自己支付的。没有需求,就没有买卖。

当然了,在我看来,人体冷冻就是一场巨大的赌博。凯文·米勒发表在杂志《怀疑论者》第十一卷第一期上的文章采取了中规中矩的写作套路:文章先是引用一位超人类学家的话,发表了一通技术乐观主义的言论。然后又采访了低温生物学家肯尼斯·斯托里,他反其道而行之,大谈特谈人体冷冻的极限标准:细胞温度必须“在一分钟之内下降一千度”,而且他拒绝考虑其他一切替代方案,否则“冷冻生命体将永远不可能实现”。——我曾使用斯特灵·布莱克作为笔名,写作过一篇关于人体冷冻的小说《冷冻机》,并在其中讨论了大部分这类轻率的论调,这里就不复述了。在本文中,我更想讨论的是:把人体冷冻看作是“非科学的赌博”这一观点。

当今,甚至很多精英人士都不约而同地对人体冷冻术持否定态度,认为这完全是异想天开。但是对于加拿大锦龟,以及其他四种青蛙来说,将自己冻起来再复苏,不过是熬过寒冬的常用手段罢了。面对低温,这些生物的身体生成了一种由葡萄糖、氨基酸,以及一种自然产生的抗冻剂——甘油,混合而成的“鸡尾酒”。它们会提前将水分移出细胞,这样冰晶就会结在易碎的细胞膜之外,而不会损伤细胞本身了。虽然这些生物采用的手段比较特殊,但它们体内的生物化学反应却并不难懂。它们的这些手段也完全可以被移植到其他哺乳动物——比如我们人类的身上。

基于以上种种原因,人体冷冻在并未获得大众瞩目的情况下,依然取得了空前的进展。目前 ,已经有六十个人被暂存在了液氮里面,并且还有上百人正在排队等待。

此外,还颇有这样一群人,觉得人体冷冻令人毛骨悚然、毫无意义,且容易引起阴冷墓穴、僵尸之类的联想。可对于我来说,冷冻术并不如变成虫子的食物,或是被火化更加诡异。(当火化最开始进行商业运作的时候,尸体是在仪式中被焚烧掉的。后来这项业务很快增加了管风琴演奏的环节,因为哀悼者会被死者头骨响亮的爆裂声惊吓到,继而干扰葬礼的正常进行。)

假设这一切并没有很诡异,那么人体冷冻是否是有意义的呢?换句话说,人体冷冻者们有多大的概率能够赢得这场赌博呢?

同所有人对未来的愿景一样,这取决于很多因素。为了不只是泛泛而谈,我会使用现一种相对简单的方法,来对未来的可能性进行量化讨论。这种方法对其他很多观点也同样适用。

要对任何一种假想进行评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其分割为更加细小、更为明确的问题。这种对问题的单元化在科学上极其重要,因为一次只考虑一个问题,显然更为简单。这种方法也曾用于探讨其他非科学的、但和科学紧密相关的问题。

下面,我将不得不使用数学式来论证,但这些数学式都很简单,我在这里使用的方法,也会非常容易理解。现在,假设我提出的每一项因子都独立于其他因子,那么最后,我们只需要将得出的概率相乘,就能得出人体冷冻能够发挥作用的可能性。这当然不是最终的真实结果,但若想要数值更加接近,我们必须得知道更多关于未来的细节。

那么,都会有哪些因子会影响人体冷冻术的实现呢?我将其分为三个部分:哲学上的、社会学上的,以及技术上的。

首先是哲学上的。为了保存一个人的心智,我们自然会想到保存其大脑。但大脑是心智载体的概率有多大呢?这其实是基于唯物论的,我用M来表示它正确的概率。和大多数科学家一样,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我认为M=0.99,也就是说,新陈代谢停止后,灵魂不会离开人体的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而事实上,这也是有现实依据的。在进行脑部手术的时候,人体通常会被降温到医学死亡的状态,但苏醒之后,他们的心智依然完好无损。

接下来,我们的大脑结构决定一切的概率又有多大呢?换句话说,自我意识是不是脑内持续不断电流活动的产物呢?这里我们同样发现,虽然脑部手术患者们的大脑活动曾经因低温而停止,但苏醒过后他们并不会问出“我是谁?”这种问题。

更有甚者,有些人还曾遭受过会完全覆盖体内微弱电流的强大电流刺激。比方说,美国每年有上百人被闪电击中,还有人会接受电击疗法作为日常治疗。不过,他们丢失的都只有短期记忆。

也就是说,虽然有一些可重写的程序存在于脑细胞中,但我们的心智却是其中的固件。所以,“自我”存在于脑细胞中、而非暂时的大脑活动的概率,我将其设定为E=0.99。

最后,我们需要讨论一下,自我意识是否能撑过冷冻的过程,直到温度降至液氮的水平。这其中的关键在于,需要在脑萎缩之前尽快处理好大脑。

很多年前有过一起相关的案例:在医学死亡宣告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在冰冷湖水中淹死的小男孩重新活了过来。不过,即使能够做到立即进行低温保存——这意味着注入甘油类溶剂以减少降温带来的损害——这其中仍然存在一个潜在的巨大谜团:我们不知道注射本身会对记忆造成什么影响。研究表明,大多数的脑损伤都是在解冻过程中产生的。神经细胞膜会被撕裂,被刺穿。然而即使如此,实验苏醒后的动物也都并没有失忆。而且,考虑到注射技术在未来必然会不断提升,就让我们乐观一点,认为自我意识会挺过这个降温阶段的概率是T=0.9。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计算出哲学因子是MET=0.99×0.99×0.9,约等于0.9。

接下来,我们要考量社会因子。首先,你需要确保自己的大脑(也可能包括身体,但要记住,自我意识是保存在大脑中的)能成功穿越时间,抵达那遥不可及的复苏年代,而不会因为某些意外而中途被解冻。我把这个概率称为S,即大脑幸存的概率。

在这一问题上,有很多需要考虑的地方。现如今,所有的冷冻人体还都被保存在精心照看的铁罐之中。但历史上并非一直如此。1979年,加州人体冷冻学会就曾因为财务问题解冻了其十八名患者中的十七名。此后,为了避免资金断流,人体冷冻采用了一种保险金支付模式。而当年唯一未被解冻的贝德福德教授,今天依然畅游在绝对零度以上的液氮之中。考虑到对于人体冷冻来说,当今的大环境更加可靠一些,就让我们把大脑幸存的概率设定为S=0.9。

当然,也许会有人这么问:当今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撑过比如说一个世纪的概率是多少呢?我把这一概率称为O。这一概率需要考虑文明自身是否发展得足够好,人体冷冻有没有变成天方夜谭的情况——包括人类社会失去理性、彻底崩溃(因为战争或经济衰退)的可能性,以及社会中出现抵制科学、抵制人体冷冻的可能性。

而从经济方面考量,人体冷冻并不需要天价。如今,在各行各业被广泛使用的液氮,其造价仅仅比水和原油略高,是第三便宜的**。所以,即便是在未来某个经济失序的社会中,保持液氮的持续供应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作为冷冻先决条件的社会存续概率,我认为O=0.8。也许在欧洲,这个概率会更低一点。

嘿!那么,如果是人体冷冻组织本身消失了呢?这不是杞人忧天。比如20世纪70年代中期,为人体冷冻学会提供技术支持的“冷冻葬礼”公司就曾破产,导致病人提前解冻。

在人类历史上,最长寿的组织大多是宗教,其中,拥有将近两千年历史的天主教廷很可能是记录的保持者。而实际上,人体冷冻也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其虔诚的信仰者们对于人体冷冻的期待,就如同人类千百年来对于自我救赎的渴望一样坚定不移。这种宗教的属性,兴许会帮助人体冷冻公司走过漫长的岁月,也一样长寿起来。

当然,相反的可能性同样存在。贪婪的公司经营者们可能会发现:将死者留下的钱财投入其他用途,而非用于唤醒他们,更加有利可图。(这是确实可能发生的一个事实,请参见西马克的小说《从天堂召回他们所为何事?》。)

又或者,某些人会直接贪污掉这笔钱财,就像安然集团 那样。人体冷冻越流行,这种选择就会越具有**力。若将人体冷冻组织消散的概率称为C,我估计C=0.5,即对半开。毕竟,我们谈论的很可能是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现今多少家公司有那么悠久的历史呢?全社会大约只有百分之一。

综上,我估算出的社会因子为SOC=0.9×0.8×0.5=0.36,比三分之一稍微高一点点。

讨论了一圈,我几乎能听见技术狂人在不耐烦地向我发问了:到头来,这一切真的能做到吗?真是个好问题。我们曾从哲学和社会因素出发,现在,咱们来考量一下连接两者的关键——从技术层面来说,人体复苏真的可能吗?

人体冷冻从一开始就对复苏没有明确的概念。请允许我借用一个经典的笑话来阐述:需要多少人体冷冻学家才能拧上一个灯泡呢?答案是零,因为他们只会坐在那里等待技术进步。

近一个世纪内兴起的纳米技术成为了人体冷冻的首选。利用纳米科技,人们构想出了一种分子大小、可以自我复制的机器,内置的指令会驱使它们进入细胞,去修复冷冻损伤、破烂的细胞膜,将大脑这个冻得千疮百孔的家园一一缝补好。

现在看来,纳米尺寸的机器和基本物理定律并无相悖之处,而这一技术的持续发展,对于人类社会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会给人类社会带来一场革命。所以,社会因子和技术因子是紧密相连的,这一点后面我也会讨论到。

我们不仅需要这种神奇的纳米机器在未来被开发出来,而在其发展壮大的过程中,人类还必须有能力存活下来。仔细想想,这其实有点儿难:纳米技术一旦失控,对人类的威胁是无可估量的。它既能打造出致命病毒,引发疾病,也能炮制出吞噬所有人类的怪物。纳米科技同核物理一样,都是那种普罗米修斯式的现代科技,都有可能给人类带来无限的恐怖。

在我看来,人类至少要花上五十年,甚至是一个世纪,才有可能发展出可以修复冷冻损伤细胞的纳米技术。当然,被冷冻的一个好处是:你哪儿也不会去,等待对你来说并不算什么。

由于其较大的不确定性,我认为技术水平会成熟,同时人类也能幸存下来的概率是T=0.5。

另外,未来社会还得愿意将科技应用在人体冷冻事业上。若我们不屈服于某种自闭的“当下中心主义”,并且不再被20世纪的“某些权威”所羁绊,我们很可能就会有足够的文化驱动力,去搞定纳米技术在人体冷冻上的应用。毕竟,很大程度上这也对治疗正常的、活生生的人有很大帮助。因此,我认为文化驱动力概率为E=0.9。

接下来,关键性的问题来了,未来人类会买账吗?最开始的几位复苏者,可能会受邀登上22世纪的脱口秀节目。那些被冷冻的名人也大都会有同样的待遇。难道你不愿意花一点钱和本杰明·富兰克林来一次对话吗?他可是第一个构想如何保存人体、并在日后唤醒的美国人。或者说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他是在做冷冻动物实验的时候,感染肺炎而送命的。但是,假如有一万个人体冷冻者正等着被唤醒的话……

这是一个核心的、难以评估的问题。人道主义者会说,从道德角度来讲,把钱花在活人身上,永远优先于花在那些被冷冻的“冰棍”身上。

到那时候,这种观点会成为主流吗?或者说,纳米技术会让人体复苏的成本因子C大幅度降低,便宜到不再是问题吗?这两个问题你都可以去探索一下,而科幻作家已经在这样做了。

考虑到上述的不确定性,我认为成本因子是C=0.5。

我们还得考量一个确实难以预料的因子H,表示未来人类的不确定性。未来,一些强有力的社会力量可能会崛起,而他们可能会将人体冷冻视为异端。毕竟,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认为这是一个诡异的、斯蒂芬·金式的点子了。

另外,未来人类还可能对过往历史不闻不问,尽管我认为这不太可能。要知道,整个世界都在关注1991年在阿尔卑斯山上找到的冰冻人。这位四千年前的居民被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人们投入了大量经费,用于检查他的身体、衣服以及随身物品,这将告诉我们他那个时代的很多事,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无法做到让他开口说话,而在未来,一个被唤醒的冷冻者却可以开口说话。

或者,会有其他大事件占据整个未来社会的注意力,使得冷冻和死亡变得不值一提。也许人类未来会对技术丧失兴趣,也许基督时代会再次降临,甚至外星人的到来让人类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可能性是无限的。

但在我看来,这些都不怎么可能会发生,加上我对人性非常乐观,所以,未来人类依然会在意被冷冻者的概率相当大,我认为也许高达H=0.9。

也就是说,技术方面的概率乘起来是TECH=0.5×0.9×0.5×0.9=0.2。

好了,在所有这些因子都讨论结束后,我们终于可以来看看最终结果了。人体冷冻会成功将你传送到一个高科技未来、让你在震惊中眨巴眨巴眼睛的概率是——

MET×SOC×TECH=0.07

七个百分点。

我“信服”这个数字吗?当然不。这一结果是非常粗糙的。而整个计算过程只在于帮助我们理清思路,而非提供绝对可靠的结论。有些人会指责说,这些数字上的估算是不可救药的骗局,在这些极为不确定且难以量化的问题上,谁也无法做到精确。确实如此。但在这里,我的目的只在于利用一些简单的算术来进行评估,进而制订一些计划。

历史上,是科幻小说发明了人体冷冻。毕竟,人体冷冻是人们对于未来的一种主张。

人体冷冻首次出现在尼尔·R.琼斯1931年发表在《惊奇故事》里的一篇科幻小说中 。罗伯特·埃廷格博士受此启发,在1964年《永生的未来》中阐述了这一主张的细节。之后,人类冷冻的概念曾出现在克利福德·西马克1976年的《从天堂召回他们所为何事?》、弗雷德里克·波尔1969年的《猫步时代》,以及其他无数的太空故事之中。比方说,《2001:太空漫游》就曾利用人体冷冻来长时间运输船员;弗雷德里克·波尔是人体冷冻的狂热倡导者,甚至曾现身《约翰尼·卡尔森秀》对这一问题进行探讨;罗伯特·海因莱因在《进入盛夏之门》中,也将人体冷冻作为跨越岁月长河的一部分;拉里·尼文甚至生造了“尸冰棍”这个词,用以描述那些尚未被唤醒的冷冻者。所有这些故事都在讨论人体冷冻技术的长期效应。

不过,即使是那些经常使用这个概念进行创作的科幻作家(比如西马克和海因莱因),也未曾做出过接受——按照人体冷冻者的说法——暂存身体这一安排的决定。据我所知,没有哪一位科幻作家曾公开支持人体冷冻事业,查尔斯·普莱特 除外。还有一个特例是阿瑟·C.克拉克,多年以前,他曾为一起案件递交过一份证词。当时有专家认为,人体冷冻没半点可能性,且不会促进任何医学或科学的进步,克拉克驳斥了这种观点,认为“秉持这一观点的人不仅无能,而且应该为自己阻碍社会进步而感到羞愧——正如上个世纪那些以‘违抗大自然’为由,反对麻醉技术或者无菌技术的医生一样”。

既然内心有强烈的兴趣,可为什么这些科幻作家并没有来一场赌博呢?也许赚不到很多钱的作者会认为:这是一项风险过高的投资。那么,为了更好地进行数据上的讨论,我们暂时将人体冷冻单纯看作是一项投资,它会有足够高的回报吗?

首先,我们先来看看一个人究竟值多少钱。大多数美国人会工作五十年,而目前美国的平均年薪大约是两万到三万美元。也就是说,他们一辈子会挣到大约一百万到两百万美元。

要评估一项投资,一个简单的方法是用成功的概率(我们之前得出了这个数字:7%)乘上可能的回报(按被唤醒后可以挣来一百万美元计算),然后和人体冷冻需要投入的金额进行比较。前者的结果是七万美元,而这个数字,差不多就是目前人体冷冻的价格。(人体冷冻者生前购入人身保险,被冷冻之后,他将以保险金的形式继续支付冷冻费用。所以,资金并不是一次性投入的。)

而对于真正有志于投身这场赌博的人来说,人体冷冻的目的其实并不是金钱,而是时间——获得一场未来的人生。而评估这场赌博是否合理,还有另一个方法,就是用人类目前的平均寿命(大约七十五年)做除法,被除数是苏醒后他们在未来可能继续存活的时间——也许又是另一个七十五年。不过,如果人体解冻技术届时已经存在了,那么人类的寿命能长达好几个世纪也说不定。这样一来,此人增加的年岁和当下他人生长度的比值就是二(一百五十年除以七十五年)。当然,结果还可能更高。

前文,我们已经计算出人体冷冻的成功率为7%。而哪怕这一概率仅有1%,你对未来时间的投资也有着2×1%=2%回报,那么,在这场赌博中,投入你2%左右的时间,都是合理的。而你利用这2%的时间所赚得的金钱(按人生总收入一百万美元计算),也至少有两万美元了。这笔收入就可以用于你支付人体冷冻的费用。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投入自己2%的时间(比如说每天投入半个小时)去为人体冷冻这项事业奔走。这可以作为你的一项爱好,去了解形形色色有趣的人,去享受这一切。而大多数人在浴室中待的时间都比这要长。

接下来,我们来试着切换一下视角。毕竟,概率估算给出的应该是一个大致的范围,而非7%这样一个平均数值。那么,身份的转变会对概率产生什么影响呢?这么说吧,若是我化身为一位言之凿凿的乐观主义者,我就绝对会去修正前文提到的技术因子,甚至可能将这一数值提高到TECH=0.9。这样的话,冷冻人体成功的概率最终就会高达29%。

这对我来说,是可能性的上限。相反,我若是化身为一个满脸愁容的悲观主义者,对于未来社会的悲观,会影响我对社会因子的评估,这一数值可能会降至SOC=0.05。那么,冷冻人体成功的概率就会一下子降到一个百分点以下了。

所以,成功率在1%到30%之间,对我来说都是合理的。

像1%这样的低概率的出现,是因为我们综合了太多因素。每一项因素的数值都看似合理,可相乘起来就会得到概率相当低的结果。不过研究表明,若是评估一系列事件的走向,大众心理总是倾向于乐观。人们不会去像我们这样将大问题细化,而是会去积极寻找有利的迹象。这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利用这次简单的概率估计,我在前文罗列了人体冷冻需要考量的一些影响因子。其实,更深层次的问题在于,这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影响因子,是否真的可以用来拼凑出对未来可能性的预测呢?

实际上,这些影响因子从来都不是独立的,尤其是社会因子,会更加容易受到其他因子的影响。比方说,一旦技术因素向好,大众就会改变对人体冷冻的态度。而未来将拥有更长寿命的这一愿景,会让人类社会更加趋于稳定,从而使O值增大。人体冷冻公司会得到更多的投资,于是C值上升。而把这一切细化成几个因子,是在把冷冻者和全体人类命运绑定的前提下考量的,而事实很可能不是这样。

在我的经验中,人体冷冻学家是一群执着且能干的人。他们掌握着很多科技,即使社会秩序全面崩溃,他们也会付出极大的努力,将冷冻者们继续暂存起来。他们也的确曾这样做过。1980年代末期,警察突袭了阿尔科——一家人体冷冻公司——要求其交出最近被冷冻的一位患者以供尸检。而几位偷偷溜走的职员悄悄藏起了这位“病人”的躯体,直到阿尔科公司成功赶走了警察和律师。这其间,警察将公司的五位职员拖进了监狱,而且几乎搜查了阿尔科办公大楼的每一处角落。

若是我们要分析这整个事件,那么最好要警惕,正是科技因子和社会因子的相互交织、相互影响,构成了其中最大的不确定性。技术乐观主义者也许认为:人体冷冻从技术上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但社会因子会去阻碍整体概率的上升,使其最终达到平衡状态。

当然,数字不能说明一切。雷·布拉德伯里曾说过,他对任何一瞥未来的机会都很感兴趣,但是当真正涉及人体冷冻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需要和自己深爱的所有事物一一告别。如果身边没有他的妻子、儿女,以及朋友的陪伴,未来还有什么意义呢?不,他告诉我,他绝不会拥抱这个选项。而另一位人体冷冻技术的狂热支持者,前文提到的弗雷德里克·波尔,也因为类似的原因,拒绝了免费提供给他的冷冻机会。

实际上,当一个人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些羁绊本都是不存在的。况且,为什么非要假定其他人不会和他一起加入冷冻计划呢?就在这里,我们看到了“邻里效应”对大众生活的影响:成年人和自己的社会关系、风俗习惯联系格外紧密,以至于如果你将他从固有的生活轨道中猛然拽出来,后果将是比死亡更加严重的精神创伤。一个人当然更习惯于身处自己所属的时代。但在我看来,任何一位普普通通的移民者,都要去面对相同的挑战,并且他们也都成功地挺了过来。

如果你也持有这种观点,那么任何数值上的讨论都没法阻止你投入人体冷冻这项事业。然而,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会把未来拿去投入一场哪怕是理性的赌博,因为一个人的未来,正被更加深层次的感情因素所羁绊。

因此,任何对未来进行量化的思考都不能不考量这一点。我们深陷时代、文化和地域的城池,从来不可能抛开自我的成长背景、价值观和个人视角,单单只考虑概率的高低。总的来说,这些才是我们最为珍视的一切,这些才是使我之所以为我、独一无二的原因。

文章的最后,请允许我这么说,人体冷冻至少有一个确凿无疑的优点:它允许一个人带着些许希望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