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龙雷克斯

REX.

[美]大卫·杰罗德 David Gerrold 著

胡永琦 译

大卫·杰罗德是著名科幻作家,畅销书作家,也是一名电视剧和电影编剧。他的中短篇小说《火星之子》获得了1994年的星云奖和1995年的雨果奖。他为《星际迷航》撰写的《毛球之灾》,被评为该系列剧集中最受欢迎的一集。

难道你不想拥有一头宠物恐龙吗?反正我想。恐龙可是很不错的宠物。它们不仅温和可爱,还用处多多……

“爹地!霸王龙又跑出来啦!它跳出了围墙。”

乔纳森·菲尔特里嘴里蹦出一个他绝不愿让自己八岁女儿听见的单词,在键盘上的“保存”键上猛敲了一下,把椅子踢回原位,满脸恼怒地向地下室的楼梯走去。他对这些不时打断他工作的破事儿痛恨至极。

“快点,爹地!”吉尔的喊声再次从地下室的门口传来,“它正在追剑龙,它就要抓住史特吉啦!”

“我可警告过你早晚会出这种事的……”菲尔特里生气地说着,抓起墙上的长柄猎网,“别动,就在这儿等着!”他厉声道。

“别怪我嘛!”吉尔喊道,跟着他走下了木楼梯,“我又不知道它会长这么大!”

“它是吃肉的。剑龙、迷惑龙和其他恐龙在它看来就是午餐。回楼上去,吉尔!”

菲尔特里在楼梯底部停下来,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曾经的地下室——按照他夫人的要求,这儿已被改造成了两人的宝贝女儿的迷你恐龙王国。闷热昏黄的灯光使地下室沉浸在一种远古氛围里,所有的东西都弥漫着一股石炭纪般的味道。他厌恶地皱了皱鼻子,出于某种原因,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比平时更为强烈。

眼下的麻烦显而易见。那些六英寸 高的剑龙,大都退缩到了北墙边的高坡上,正心惊肉跳、漫无边际地胡乱打着转。它们那明黄、橘橙的颜色让它们显眼极了。他迅速清点了一下。三头幼崽和它们的母亲都没事,另外两只雌性剑龙也还好,但它们都痛苦地吱哇乱叫着。他找到了弗雷德和西里尔,但史特吉没和它们在一起。幸存的两头雄性剑龙正焦虑不安地气喘如雷,不停地摆出猛冲下坡的愤怒姿势。

菲尔特里顺着它们焦虑的矛头所指的方向看去。“该死!”他说。只见那头足有两英尺 高的霸王龙雷克斯,正从已经倒地的史泰吉身上撕下一缕缕鲜血淋漓的肉条,贪婪地大口狼吞虎咽着。它浑身染血,一条长尾在身后狂暴地甩动着,为它俯身咬向猎物的动作提供平衡。它拉拽着、撕扯着,然后直起身,迅速环顾四周,用敏捷的、鸟一般的动作察看是否存在危险。它猛地向上扬起头,将刚撕下来的肉块送进嘴里,然后再吞一口,咽了下去。它咕噜着,咆哮着,又再次俯下整个身体,将血盆大口深深埋进那片模糊的血肉中。

“噢,爹地!它杀掉了史特吉!”

“我让你在楼上等!一头霸王龙在进食的时候是非常凶猛的!”

“但它杀了史特吉!……”

“好吧,我深表遗憾。但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它吃完,等它变迟钝后再碰碰运气。”菲尔特里把网放下,将它靠在桌子边缘。精心设计的齐腰高的微缩景观占据了整个房间,为几乎不可能一同出现的白垩纪和侏罗纪的生物提供了生息之所。桌子边上的玻璃围栏至少有三十六英寸高,还稍稍通了些电,这样既能关住它们,又不会对它们造成什么伤害。在把雷克斯放进这个巨大的生态培养箱里之前,他们拥有韦斯特切斯特地区数一数二的收藏——在微型森林里生活的恐龙超过了一百头。每年春天,各种食草恐龙往往还能为兽群增加五到十头可爱的小家伙。

而现在,整个兽群已经锐减得只剩少许步履轻盈的剑龙、部分身形笨重的迷惑龙、两头全副武装的甲龙、一群好战的三角龙,以及几头叽叽喳喳的鸭嘴龙。它们中的绝大部分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仅仅是因为它们喜爱的进食场所在巨大U型围栏的一端,而雷克斯的兽栏在对面那端。在找到攻击目标前,雷克斯会一直在食草恐龙的领地上游**。和大多数迷你恐龙一样,雷克斯的脑子里并没有多少灰质 ,它总是直接攻击自己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自从它被放进这个菲尔特里曾以为牢不可破的兽栏,在短短六个月间,雷克斯已经给“欢乐大道恐龙园”带来了灭顶之灾。它每周一到两次的出逃,俨然已成惯例。

菲尔特里缓缓绕着桌子走到兽栏边,将所有围栏仔细检查了一番,想弄明白霸王龙可能是从什么地方、以什么方式突破藩篱的。他曾坚信自己上周安装的三十英寸高的岩面泡沫塑料砖可以防止这头食肉动物潜逃,避免它继续对温和的食草恐龙胡作非为,显然,他错了。

在仔细研究这厚厚的围栏时,菲尔特里皱起了眉头。围墙没有任何地方遭到破坏,这头暴君蜥蜴也没有在墙下挖出洞来。石头没有被嚼碎,但有几处被刮得很厉害。菲尔特里隔着桌子将身体凑过去看了看,“嗯。”他说。

“咋啦,爹地?告诉我呀!”吉尔不耐烦地催问道。

他指了一下。围栏边缘和顶上的砖块都被挖凿得惨不忍睹。说明雷克斯会从这里跳上墙顶,将对面的情况侦察得一清二楚,然后就跳下去大开杀戒。从围栏表面数不清的爪痕来判断,今天显然不是它第一次如此远足出征。“你看,雷克斯能跳过围栏。这可能也就解开了最后那头腔骨龙神秘失踪的谜团。这简直越来越荒谬了,吉尔,我可是再也受不了了。我们必须给雷克斯找一个新家。”

“爹地,不!”吉尔立马暴跳了起来,“雷克斯是家里的一员!”

“雷克斯就快把其他恐龙吃光啦,吉尔,这可不是家庭成员的作为。”

“我们可以买新的嘛。”

“不,我们不会。买恐龙可是要花钱的,在摆脱它之前,我不会买任何新动物。不好意思,宝贝儿,但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们养不了它。”

“爹地,求——你——啦!雷克斯是我的最爱!”

乔纳森·菲尔特里牵着女儿带着她走回去,雷克斯还在那已经面目全非的小小剑龙残体上狼吞虎咽。“看吧,吉尔,这种事只会源源不断,宝贝儿。对我们而言,雷克斯已经长得太大了,没法养了。这可都得归功于你和妈妈不停地用新鲜牛肉喂它。还记得恐龙医生怎么说的吗?那样做会让它加速生长,而你又听不进去。现在已经没有哪头恐龙能够逃脱它的魔爪,甚至连反击都做不到了,这对其他恐龙而言太不公平了。再说,把雷克斯困在这个让它开心不起来的地方,对它也不公平。”

最后那句话完全是信口胡诌的,菲尔特里自己说的时候就心知肚明。如果雷克斯明白什么是幸福,那么它可能会对能待在这样一个地方而感到乐不可支——它是唯一的掠食者,而猎物们全都小得没法跟它抗衡。不过,它们的基因已经铁板钉钉地表明,雷克斯和其他迷你恐龙想要形成任何念头,必须得去向别人借点必不可少的神经突触。而说这种生物呆头傻脑,都是一种恭维。

“可……可是,你不能这么做!它会想我的!”

菲尔特里精疲力竭地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这番争论会怎么收场了:吉尔会去找她的妈咪,然后妈咪向她保证会跟爹地谈一谈,然后妈咪会生两周的气——因为爹地会让她失信于他们可爱的小女儿,最后,他会为了获取少许能让他完成部分工作的和平与宁静而妥协。但他无论如何仍不得不尝试一番。他在女儿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放在她的肩上,“我们会为它找到一个好去处的。小吉,我保证。”他说是这么说,但心里明白这个承诺他永远不会兑现。他知道自己没法卖掉雷克斯。他曾见过回收商的广告,暴君蜥蜴已没有任何市场了——无论大小。雷克斯已经超过了两英尺,很快就要蹿到法定限高的三十六英寸了。雷克斯每周要吃十磅 的鲜肉,只在逼到饿急时才吃干粮。从把雷克斯买回来至今,家里都还剩半袋普瑞纳恐龙干粮,那头恐龙在几乎一周没有吃东西之后才屈尊碰了点那玩意儿,即便如此,它也还在食物里挑挑拣拣。

菲尔特里也不认为自己能将这个东西送走。动物园再也不收任何霸王龙了,无论大小。喂养它们太烧钱了,况且他们已经有一百多头这种迷你怪兽了。它们在园里口沫飞溅、嘶嘶作响、咆哮如雷,偶尔还会拿体型稍小的同类开开荤。曾几何时,拥有属于自己的迷你霸王龙简直风光无限,但这个风尚早就一去不返,暴君蜥蜴已成明日黄花,而肉的价格一涨再涨(因为巴西闹了旱灾)。很多人出于对那些气味和烂摊子的厌倦,最终把他们的宠物扔进了动物园,或者交给了动物收容所。由于它们受到《人造物种法案》的保护,杀死一头迷你恐龙的代价几乎令人望而却步。有些没脑子的人试图将他们饥肠辘辘的恐龙扔在野外,但他们不知道这些动物在基因上是可追踪的。从新闻报道的消息来看,罚款金额触目惊心。

“我向你保证,小吉,我们会找一个能让雷克斯开心待着、我们也能每周去看它的地方,好吗?”

吉尔甩掉他的手,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扭过了身。“不!”她决心已定,“不许你把雷克斯送走!它是我的恐龙,我选定了它,而你也说过我可以养。”

菲尔特里放弃了。他转身回到微缩景观那里,雷克斯已经停止了狼吞虎咽,正懒洋洋地站在猎物旁边。菲尔特里抓起金属网,迅速把恐龙罩了进去。雷克斯在网中挣扎着,但并不激烈。菲尔特里很早之前就学会了这点——等霸王龙吃完再试着把它捉回兽栏。他握住网柄将网扫过桌面,小心地把恐龙举得离自己远远的,同时越高越好。吉尔想伸手去抓网柄,他本能地用力一扬,让它高出了她够得着的范围——然而,有那么一瞬,让她当真抓到雷克斯的**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那时他就能瞧瞧,她到底有多爱这头小怪兽了。

不过……如果他这么做了,准会被念叨得再无宁日。况且,迷你恐龙实际上还真有造成严重伤害的危险。所以他并不理会吉尔的尖声抗议,仍把雷克斯送回了它的王国——暂时如此。然后,他回头铲起可怜的史特吉血淋淋的遗体,一语不发地将它扔进了雷克斯的地盘。

“我们不为史特吉举行葬礼了吗?”

“不了,我们已经举办过够多的葬礼了,葬礼唯一的作用就是激怒霸王龙。让雷克斯自个儿吃去吧,这能让它消停上一两周,不去跳墙。大概吧,但愿如此。快点,我明明叫你待在楼上,你就是不听。因为这个,没甜点给……”

“我要告诉妈咪!”

“你去吧。”他倦怠地叹了口气,跟着她上了楼——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动物中,他最为痛恨的正是那本该最明白事理的。她都八岁半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能够表现出一些人样了,不是吗?他觉得心力交瘁。他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完成任何工作了,在小吉向妈咪哭诉完爹地威胁要抛弃可怜的小雷克斯之后,想都别想了。“雷克斯又不是故意做错事的,”他暗地里自导自演着,“它之所以会饿,是因为爹地昨晚忘记喂它了。”

菲尔特里对雷克斯又嫉又恨。吉尔把她所有的关切和爱意都给了这头恐龙。只有当她想为自己的藏品小生物索要东西时,她才会跟爹地说话。妈咪也没啥区别——她在为小暴君准备食物时投入的精力远远超过了留给他的。那霸王龙每周能得到三次新鲜牛肉或羔羊肉投喂,而他只有大豆汉堡。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都有分居的打算——甚至离婚也说不定。一切甚至到了他登录法律网站用离婚判决模拟器测算离婚花销的地步。虽然法律网拒绝担保自家法律软件的精确性,以免招致没完没了的诉讼,但离婚判决模拟器和联邦离婚法庭用的是同一个司法引擎,据非官方评估,它的推断准确性高达百分之九十。

他想要的只是一栋山间小公寓,他可以在里面安坐、工作、平和地凝视窗外,而无须顾念小暴君们——无论是两英尺高的那个,还是三英尺高的那个。暴君蜥蜴,或暴戾小孩——他能看出的唯一区别就是:暴君蜥蜴只会啃噬你的心一次,然后就一了百了了。

模拟结果表明,他买得起山间小公寓,那倒不成问题。不幸的是,法律网的司法引擎同样表明,他负担不起同时供养乔伊丝和吉尔两人的费用。模拟器给了他几种选择,在他看来没有哪个可行。离婚会带给他自由,但那代价实在高得离谱。分居能为他带来和平与宁静,但无法给他自由——他仍然需要继续为乔伊丝和吉尔花样百出的奢侈爱好买单。

他恼火地咕哝着,把沉重的笼子从车库里拖出来,笨拙地把它挪下地下室的楼梯。吉尔一直跟着他,不停抱怨、哭哭啼啼。他驾轻就熟地进入了机器爸爸模式,断开了情感链接,对她最具挑衅力的攻击不予理睬——“我不爱你了!你明明跟我保证过的。我不要当你女儿了。我要告诉妈咪。我不喜欢你了,你可以去死了。”

“别怂恿我了,没准儿我会喜欢那种变化的。”他喃喃低语,回应着最后那句话。

回到楼下后,菲尔特里发现雷克斯不仅已经吃完了它的美餐,还又站在了石头围栏的顶端,它正狂暴地晃动着尾巴,审视着前方的疆域。看起来它正准备重返猎场。房间的另一端,幸存的剑龙焦虑地哞叫着。

雷克斯随即发现了他们。它猛地转过身来,隔着围栏间隙窥视着他们,它像鸟一般竖起头来,先用一只不怀好意的黑眼打量着他们,接着又换成另外一只。或许那只是因为它脑袋的形状生得古怪,但从它的表情来看又像正居心叵测地算计着什么。这头生物眼中充满了对限制它自由的柔软的粉红哺乳动物的仇恨,以及对人类血肉滋味的贪婪妄想。菲尔特里实在想不通他最初究竟为什么会想要一头霸王龙。雷克斯挑衅地嘶嘶叫唤着,它拱起脖子,张开大嘴,露出成排的锋利小牙。

菲尔特里皱了皱眉,是他的错觉,还是在过去六分钟里小霸王龙又长了六英寸?这家伙看上去似乎比他记忆中又大了很多。当然,他一直在生这个小怪物的气,倒是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仔细看对方的模样了。

“它已经大得可怕了,你是不是又喂它了?”他质问着女儿。

“没有!”吉尔激愤地说,“我们只是用剩饭剩菜在喂它。妈咪说浪费食物是非常蠢的。”

“在它日常伙食之外还有加餐?”

“但是,爹地,我们不能让它挨饿呀……”

“它可没有任何挨饿的风险。难怪它变得这么贪吃。你们使它胃口和个头的增长加速了。我告诉过你们不要那么做。好吧,现在完了。我们早就应该这么做了。”菲尔特里捡起了网,慢慢地把它带过去,从雷克斯看不见的那一侧靠近它,小心翼翼地不去惊动那两英尺高的暴君。那东西已经大得足以造成危险了。

雷克斯嘶嘶叫着,撕咬着网,但没有试着逃跑。霸王龙不会逃跑,只会进攻或进食。如果做不到这一样,它们就会做另一样,如果两样都做不到,它们就会等到能做其中某样为止。这种生物有着律师般的一根筋思维。

菲尔特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网住了雷克斯,从饲养所的玻璃围栏里把它兜了出来。他把恐龙放低,降到笼子里,迅速翻过网,让这头生物跌出去,然后拎起网,一脚踢上了笼子盖儿,赶在雷克斯用头撞击之前飞快地上了锁。吉尔眼睁睁看着,双眼圆瞪,愤恨不已。她停止了哭闹,但仍旧一脸暴躁。

“你要对它做什么?”她逼问道。

“嗯,它今晚会在阳台度过,那里比较暖和。明天我会带它去……恐龙农场,它在那里会更开心些。”带它去动物收容所,他们会把它收拾掉,并讨要一笔高额费用。

“什么恐龙农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恐龙农场。”

“噢,那是新开的,它在……佛罗里达。它是为雷克斯这样大得没法在康涅狄格州待下去的恐龙准备的。我会把它送上飞机直接送到佛罗里达去。我们明年去迪士尼乐园的时候就可以去探望它,好吗?”

“你在说谎——”吉尔指责道,但她的语气中也有一丝不确定,“我们什么时候去迪士尼乐园?”

“等你学会不再抱怨之后,也许四十或五十岁的时候吧。”菲尔特里咕哝着从后面举起笼子。他可以感觉到笼子的重心随着雷克斯怏怏不乐地走动而不断变化。它嘶鸣着、口沫飞溅着,因为受困而高声号叫着。小暴君雷霆大发,吉尔也齐声抱怨。两位小暴君都极不开心。

菲尔特里不知道怎么把沉重的箱子弄上楼,放到了阳台上。“它在那儿待到明天没事的,吉尔。”他一反常态地让步道,“今晚你想怎么拿剩饭剩菜喂它都行。反正都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了。你明早上学之前还可以跟它说再见,好吗?”

吉尔发火了,“你好不公道!”她指责道。她重重跺着脚离开了阳台,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生了四个小时的气。在那段时间里,她汇集起了作为女儿的所有刁蛮脾气。直到听见她砰然作响的关门声,菲尔特里才大声地呼了口气,用嘴唇发出了一种像马一样的声音。鉴于可能随之而来的痛苦,他思考着自己是否关对了动物。

晚饭的场面一如既往令人憎恶。服务机器人滚进来,在桌上放好食物,恭敬地等待着,然后滚回原位,最后再把盘子收走。他的妻子隔着汤盯着他,女儿则对着沙拉噘起了嘴。吃鱼的时候根本没人说话。没有肉的大豆汉堡也只有沉默作为佐餐。菲尔特里决定,能不开口就绝不说话。如果他不给乔伊丝机会,她就不会对他絮絮叨叨。

他漫不经心地想象着,要雷克斯加速生长到六英尺还需要多少肉。雷克斯从乔伊丝的骨头上撕下血肉并贪婪吞下的画面,给他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战栗快感。

“你在笑什么?”乔伊丝突然逼问道。

“我没笑……”他说着,因做白日梦被抓个现行而吓了一跳。

“别对我撒谎,我看到你笑了!”

“对不起亲爱的,那肯定是胀气痛,你知道我有多不适应大豆汉堡。”

他意识到错误时已经晚了。现在,对话的战书已被掷出、捡起,然后扔了回去,乔伊丝可以毫不受限地把讨论范围拓展到任何她所选择的领域里了。

她选好了。“你非常残忍、极不公道,你自个儿明白。”她指责道,“你的女儿喜爱那头动物,它是她的最爱。”

菲尔特里琢磨了一番那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头动物得到的汉堡比我还多,而我才是这个家里养家糊口的经济支柱,我希望能得到和雷克斯一样的待遇。”但他最终决定不这么说,因为那会引发家庭内战,然后为了和解,再来一趟烧钱的牙买加之旅。起码如此,上不封顶。因此他转而点头赞同她道:“你说得对。的确很残忍,也确实不公道。对,我知道吉尔有多爱雷克斯。”他尝了尝绿豆,它们没有煮透。乔伊丝又重新调整了服务机器人的设置吧。

“嗯,我反正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改造那个玻璃容器。”

“不是饲养场的问题,”菲尔特里平静地指出,“是雷克斯的问题,它的生长被加速了。无论我们做什么,那里都容不下它了。”他扛住了提醒她自己曾警告过她这种可能性的**,“如果它再长大些,注定会变成一个祸害。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冒这种险,你说呢?”他意味深长地向吉尔的方向偏了偏头。

乔伊丝看起来颇为挫败。乔纳森给出了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她假意承认了这一点,同时考虑着下一步——或许只是关于她新发型的形状,但她的表情看起来居心叵测,似乎在算计着什么。菲尔特里真想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他的妻子撩了一下脖子后面略微染过的秀发,轻轻一笑,“好吧,我不知道你准备怎么补偿你女儿……但我希望你有合适的解决之道。”她和吉尔都期待地看着他。

菲尔特里直直迎向她们的目光。他对她假惺惺的微笑回以一个相差无几的笑容,“哎呀,我想不到任何能够替代雷克斯的东西。”

乔伊丝非常优雅地抿紧了双唇,“嗯,我能,而且我保证吉尔也能,对吧,宝贝儿……”乔伊丝看向吉尔,吉尔笑了,她们又一起看向爹地。

所以,就是这样。菲尔特里可算看懂了这个策略——诱敌深入,欲擒故纵。牙买加之行看来是逃不掉了。他忖度着自己的选项。其实也就只有那一个,也就是死胡同。“你已经订好票了,对吧?”他虚伪的笑容变得更不自然了。

“我明白了,”他的妻子简单而无礼地说,“你就是这么想我的……”他马上听出了这种语调。如果他敢说任何话——任何话——她都会在三句话内升级为战术核武器。而他能说的最糟糕的话无非是,“现在,亲爱的——”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他张嘴后说出的话是:“我们无论如何都去不了。我要到丹佛去做研究。”这次,他甚至让自己都大吃一惊。丹佛?这主意从哪儿来的?“我要去一个月。也可能两个月吧,至少。如果这破坏了你的计划,那我深表歉意。亲爱的,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我一直希望自己不用去。不幸的是……我今天下午刚接到消息,没有别的人能去做这事儿。”他以一种爱莫能助的姿态摊开了双手。

乔伊丝的嘴巴抿得几乎看不见了——然后恢复成了一个从容的微笑。“我明白了。”她用糖化酸一样的声音说。她不愿意在吉尔面前情绪失控。那是一个坏榜样,她向来如此坚持。她八年前就声称要这么做,在过去的五年里,乔纳森·菲尔特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通过试探他能把她逼到怎样的崩溃边缘来自娱自乐。今晚——丹佛这个点子——他算是打了一个大满贯的全垒打,把它一路击打出场,然后带着三名跑垒员回到垒位。“我们晚点再谈这件事。”她决然终止了谈话。她这种态度便是承认自己已被迂回包围,没了别的选择只能撤退,她会养精蓄锐、侦查局势,最后卷土重来。但不是现在。谈话已暂时中止了。

“我会工作到很晚,”菲尔特里快活地说,“我还要完成一个报告,今晚也得打包行李了。”他大大地咬了一口大豆汉堡,它突然美味极了。

乔伊丝借口说自己得送吉尔上楼让她准备上床睡觉,便离开了。“但是妈咪,我还没吃甜点……”那孩子哀号道。

“你爹地都这么对我们了,还吃什么甜点——”

乔纳森·菲尔特里当晚剩下的时光是在安静的工作中度过的,他几乎有几分自得其乐了。他设想了一番如果房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雷克斯那些令人无法忍受的猎食行为的日常干扰会是什么样子。要是他也能轻易摆脱吉尔和乔伊丝就好了。

菲尔特里考虑了一下今晚是否应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觉,但他最终决定,那样做就等同于承认:第一,他们之间有过一场争执;第二,他输了。他可不会向乔伊丝妥协分毫。上楼之前,他去看了一下雷克斯。

那头霸王龙正在撕拽笼子的左侧内壁,它先用一只脚抓,然后换成另一只脚,想要为自己撕开一道口子。它用头野蛮地冲撞着,复合笼壁的厚实表面已经有些变形,甚至稍稍裂开了。菲尔特里蹲下身凑过去察看盒子的状况,用手摸了摸变形的材料。他认定笼子损害的程度不足以让人担心,它还能再坚持一天。而他也只需要它再坚持一天。

他上楼去睡觉了,还对自己笑了笑。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但无论如何已是一场胜利。他知道未来几个月里,他将为此付出代价,但这并没有削减他认识到自己终于坚守住了底线后获得的满足感。今天,是雷克斯,明天,就轮到大豆汉堡了。

他被一阵尖叫吵醒了——那声音陌生而极度痛苦。什么东西正在厨房里横冲直撞。他听到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乔伊丝从他身边坐起来,尖声叫着,抓住他的手臂。“做点什么呀!”她喊道。

“待在这儿!”他命令道,“照看好吉尔!”他只穿着真丝短裤,拿起一根裂开的曲棍球棍作为武器,快步冲下了楼梯。那尖叫声越来越刺耳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咆哮着:“该死的!快把它从我身上弄走!救命!救命!有人吗?!”接着,某人用某物捶打什么东西的声音传来。爬行动物愤怒的尖锐嗥叫间或夹杂在击打声中。

菲尔特里冲进厨房的门,只见一个男人在地板上滚来滚去——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男人,瘦骨嶙峋、邋里邋遢,T恤和蓝色牛仔裤上沾满了血。雷克斯的嘴巴牢牢咬住了这个夜盗的右臂。哪怕那个闯入者把它往地上、墙上、烤炉上摔打,它都义无反顾地死不松口。如此循环往复,尖叫声不绝于耳。菲尔特里不知道该打强盗还是恐龙。这名男子的双腿已被咬得伤痕累累,腹部也惨不忍睹,被撕开了一条锯齿状的伤口,上面的肉悬垂下来。他的T恤浸满了血。厨房里到处血肉横飞,像发生了爆炸一样。

那个人看到了菲尔特里。“把你该死的恐龙从我身上弄开!”他生气地叫道,仿佛他被攻击是菲尔特里的过错。

这让菲尔特里做出了决定。他开始用曲棍球棍敲打对方,徒劳地打他的头和肩。那没起到什么作用——他靠得不够近。他抓起一只煎锅,猛地从侧面敲在了倒霉强盗的前额上,那个人惊讶地咕哝了一下,然后呻吟一声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在雷克斯的攻击下保护自己。暴君蜥蜴开始用餐,它从倒地不起的盗贼胳膊上撕下了一长条肉。那个人试着反抗,虚弱地胡乱摆动了几下手臂,但他气力全无、意识模糊,实在无能为力。那头恐龙便**,无拘无束地开始大吃特吃。

在他身后传来乔伊丝的惊叫,吉尔则尖声道:“做点什么啊!爹地,他在伤害雷克斯!”

然后,菲尔特里的人性夺回了主导地位。他必须在这头野兽杀掉那个倒霉蛋前制止它,但他拿不到网,网还在阳台那边——而他没法绕过雷克斯。这头生物对他嘶嘶叫着,口沫横飞,它怒气冲冲地甩动着自己的尾巴,像是在警告菲尔特里不要铤而走险,似乎在说:“这个猎物是我的。”

菲尔特里把煎锅挡在自己面前,像盾牌一样前后挥动。小暴君那双不怀好意的黑眼睛紧盯着锅的动向。它不停发出挑衅的咆哮,突然猛地咬住了挥动的煎锅,然而它的牙齿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地从光亮的金属表面滑开了。菲尔特里使出吃奶的力气猛拍这头野兽,后者眨了眨眼,惊呆了。菲尔特里不停地挥动着煎锅,恐龙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但等这东西扫过之后,它马上又窜回来,猛追猛咬。菲尔特里辨识出了这种行为。这头野兽就像是在与其他捕食者为争抢猎物而搏斗着。

菲尔特里挥锅挥得更用力也更直接了,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把那东西逼退,而在于击中并重创对方。雷克斯跳了回去,愤怒地咆哮着。菲尔特里迅速逼近,挥舞着煎锅,成功地将这头两英尺高的恐龙一步一步逼回了阳台。雷克斯刚被逼回阳台,正在笼子的残骸中间尖叫,菲尔特里便用力关好门上了锁——门的那一边则传来了重重的撞击声。那噪音里夹杂着一连串愤怒的吼叫。接着,门又被撞了第二次、第三次。菲尔特里等待着,手里的煎锅随时待命……

最后,雷克斯疯狂的咆哮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门的下部传来的缓慢而稳定的抓挠声。

当菲尔特里再次转身的时候,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正如释重负地把手枪重新装回枪套。他甚至没有听到他们进来。“那是你的恐龙么,先生?”

尽管胆战心惊,菲尔特里还是努力点了点头。

“你知道的吧,法律中已明令禁止这么大的食肉动物自由活动。”年纪较大的那个警察说。

“如果你没挡着,我们就会开枪打死它。”年轻些的警察说。

有那么一刻,菲尔特里直直感到追悔不迭。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强盗,血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那人侧躺着,捂着胃,一动不动,脸色极为苍白。“他挺得过来吗……”

年长的警察弯腰察看那个盗贼的情况,“这取决于救护车的速度。”

年轻的警察则把菲尔特里拉到了一边,她压低声音耳语般道:“你应该希望他挺不过来。如果他活下来了,就可以对你提起一场令人发指的诉讼。我们可以让司机慢一点到急诊室……”

他惊讶地看着那个女人,她则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想我们今晚就可以把这个解决掉。”她环视了一下房间,“在我看来,那个窃贼企图偷走你的恐龙,但笼子没有关住,然后那个东西攻击了他,是不是这样的?”

菲尔特里意识到这个女人是在试着帮他。他匆忙点头表示同意,“对,正是这样。”

“那是一头迷你霸王龙,对吧?”她问着,意味深长地盯着那扇门。

“啊,是的。”

“不中用的宠物。但它们是很棒的看家动物。你该为自己着想,如果你想要让它在晚上乱跑,就申请一个许可去,那不会花你多少钱;但如果还有别人图谋不轨想要干点蠢事,它能使你免受诉讼。”

“噢,好的——我明天早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了,谢谢你。”

“很好。而你的妻子和孩子都知道要小心的吧?那些雷克斯霸王龙可是敌友不分的,你知道的吧……”

“噢,对,她们都知道要非常小心。”

后来,在警察离开之后,在他使乔伊丝和吉尔平静下来之后,在他收拾好厨房之后,在他有机会深思熟虑之后,乔纳森·菲尔特里再次若有所思地爬上了楼梯。

“我做了一个决定。”他对瑟瑟发抖的妻子和眼泪汪汪的女儿说道。她们在主卧室里挤成了一团。“我们要留下雷克斯。如果我要去丹佛待两个月,那你们就需要尽可能万全的保护。”

“你是说真的吗,爹地?”

菲尔特里点点头,“我出门在外,你和妈咪没人保护,这也太不合适了。我会把阳台改造成一个大型恐龙兽栏,专为雷克斯而做,精良又牢固。这样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用剩饭剩菜喂它了。”

“真的吗?”

“这是奖励,”菲尔特里解释道,“因为雷克斯今晚干得非常漂亮,保护了我们大家。我们还应该给它很多很多的汉堡,因为那是它的最爱。但你需要向我保证,吉尔——”

“我会的。”

“没有妈妈的允许,你绝对不能打开兽栏的门。你明白吗?”

“我不会的。”吉尔毫不走心地保证道。

菲尔特里转向乔伊丝,补充道:“我保证,我会尽快完成在丹佛的工作。但如果他们需要我待得久些,你没意见吧?”

乔伊丝摇头道:“我要你今晚就把那东西弄出这栋房子。”

“不,亲爱的……”菲尔特里坚持道,“雷克斯现在是我们家的一员了。它已经赢得了一席之地。”他爬上床,躺在妻子身边,温柔地拍着她的手臂。他脑子里一直盘算着昂贵的肉价,和这是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

Copyright? 1993 by David Gerr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