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之花

THE FLOWERS OF AULIT PRISON.

[美]南希·克雷斯 Nancy Kress 著

denovo 译

南希·克雷斯出生于1948年1月20日,自1976年开始自己的创作生涯以来,她先后获得了6次星云奖、2次雨果奖,以及坎贝尔纪念奖和斯特金奖。本文为1997年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及1998年星云奖“最佳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

denovo(1978-2017),本名徐海燕,哥伦比亚大学基因学博士,资深潜水员,科普作家,知名科幻译者,代表译作有:《出卖月亮的人》

《奇点天空》《神经漫游者》等。2017年9月,热爱潜水的她在唐山潘家口水库参与潜水项目时不幸遇难,年仅39岁。

在2007年成都举办国际科幻奇幻大会期间,denovo曾担任南希·克雷斯的随身翻译,二人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在得知denovo的悲讯后,南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denovo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她遇难的消息令我非常难过。虽然这不可能了,但我总是觉得,自己还能再见到她。”

在denovo逝世一周年之际,我们特别选登这篇denovo十年前的译作,以表达我们深切的怀念。

感谢她家人的授权。愿生者安康,逝者安息。

妹妹安恬地躺在我对面的**,手指微微弯曲,笔直的双腿好似依林德树。她漂亮精致的小鼻子优雅地翘着,比我的好看多了。她的肌肤如鲜花般光洁,但毫无生机。她已经死了。

我滑下床,晃悠悠地站起来。我早上起床时总会有些头晕,一个来自地球的医生曾说我这是血压过低。地球人常说这类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空气太潮湿了”。空气就是空气,我就是我。

我就是我,一个杀人凶手。

昨晚我除了水没喝别的,可今早还是有些口臭。我跪在妹妹的水晶棺前,险些打了个哈欠,幸好我及时抿住了嘴,这引得我一阵耳鸣,嘴里的味道也更难闻了,可我总算是没有在阿诺灵前失礼。她是我仅有的姐妹,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直到我任凭幻象将她取而代之。

“还有两年,阿诺,”我说,“差四十二天。然后你就自由了,我也一样。”

阿诺自然没有回答,没那个必要,她和我同样清楚她何时才能下葬,直到那时,她的尸身才能脱离药物和水晶棺的拘禁,解放出来,归于先祖。我认识一些人,他们的亲人也在赎罪拘禁当中,他们说那些尸体会怨愤报复,令家人噩梦连连,苦不堪言。体贴的阿诺并不会骚扰我,令我画地为牢的,从来只有我自己。

我做完晨礼,跳起身来,晕乎乎地向厕所踉跄走去。昨晚我似乎并没有喝佩迩酒,现在却觉得**快憋炸了。

中午,一个信使骑着从地球进口的自行车来到了我的院子里。他的斜杠自行车款式优美、曲线流畅,显然是为本星球市场特地进行了改良。那个面容阴沉的信使可就没自行车好看了。那小男孩儿大概今年才开始工作,我向他微笑致意,他却避开眼光,一副不愿待在这里的样子。他要是老这么下去,多半能如愿以偿。

“邬莉·本加琳朋友的信。”

“我就是邬莉·本加琳朋友。”

他皱着眉头把信递给我,骑上车走了。我明白他那恶劣的态度并不单单是在针对我。和我的邻居们一样,他绝对不知道我的身份,否则我待在这里也就没有意义了。在争取回归真实的过程中,我首先需要假装自己是完全真实的。

这封信毫不花哨,只是公式化地做成了圆形,上面盖着一枚政府通用印章。这样的信可能来自税务部、民政部或者礼仪部,不过我知道,这些机构在我回归真实之前不可能发信给我。这是来自真赎部的传唤令,他们又要给我派任务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我完成上个任务后,已经在家待了快六个星期了,整天侍弄花草、擦洗盘碟,还试着画一幅画,重现上个月出现的六月同辉的美景。我画得很烂,是时候接受下一个任务了。

我整理好肩袋,吻过妹妹的水晶棺,锁上了门。我从车棚里把自行车推出来,可惜我的车没有信使的那么曲线优美,然后沿着尘土飞扬的道路向城里骑去。

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看起来很紧张。这让我觉得很有趣,布瑞米丁朋友通常冷静自制,属于那种永远不会被幻觉影响的人。他之前给我分配任务时,从不会小题大做。可是现在他竟然无法安坐,反而在小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房间里堆满了文件、造型夸张令我看不顺眼的石像以及没有吃完的食物。我对这些残羹冷炙不予置评,对他的来回走动也没有意见。我对布瑞米丁朋友除了深深的感激之情,还颇有几分喜爱。他是真赎部里唯一愿意给我机会、让我重归真实的人,另外两位法官都判我永久死亡,没留任何赎罪机会。其实,关于自己这案子我本不应知道这么多,但我就是知道。布瑞米丁朋友是个矮壮的中年人,颈发刚刚开始发黄,灰色的眼睛显得很和气。

“本加琳朋友。”他终于开口了,却又止住了话头。

“我时刻准备为您效劳。”我轻柔地说着,以免给他紧张的情绪火上浇油。但我的内心却愈发沉重,这事看起来有点蹊跷。

“本加琳朋友,”他又顿了一下,“你是个密探。”

“我时刻准备为共享真实效力。”虽然大吃一惊,我还是重复了一遍。我当然是个密探,我干这行已经两年零八十二天了。我害死了我的妹妹,所以要一直充当密探,直到完成赎罪,那时我才可以重归真实,阿诺也终将获得自由,回归先祖。布瑞米丁朋友明明是知道这些的。我以前的任务都是他分派的,从最初简单的伪币案到最近的婴儿盗窃案。他也知道我是个很好的密探。他究竟是怎么了?

布瑞米丁朋友突然挺直了腰,却没有与我视线相对,“你是个密探,真赎部有一个新任务给你,地点在渥利特监狱。”

原来如此。我呆住了。渥利特监狱关押的不是普通的盗窃、欺诈、拐卖儿童之类的罪犯,而是那些不真实的家伙,那些屈于幻觉、自以为不属于共享真实,从而对他人最具体的实体——也就是别人的身体——犯下罪行的人:伤害犯、强奸犯、谋杀犯。

就像我。

我感觉自己的左手颤抖起来,我努力稳住它,不愿表现出内心受到的伤害。我曾以为布瑞米丁朋友对我的印象还不错。世上当然没有“局部赎清”这种事——一个人要么真实,要么不真实——但我心里总是隐约以为,布瑞米丁朋友能认可这两年零八十二天里我为了重归真实做出的一切努力。毕竟我是那么呕心沥血。

他一定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所以很快地说:“朋友,不好意思给你分配了这么个任务。我希望能给你一个好点儿的,可萨洛城点名要你来干这个。”原来是首都那边点名要我啊,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儿。“他们还授权我通知你:这个任务有额外补偿。如果成功了,你的赎罪期会马上清零,你可以立即恢复真实。”

立即恢复真实啊。那我就又能问心无愧、完完整整地作为此界的一员而存在了。我有权生活在共享人性的真实世界里,自豪地昂起头来。阿诺也可以入土为安了,她那洗去药水的身体得以重回此界,而她甜美的灵魂则能与我们的先祖团圆。阿诺,她也能够因此重归真实了啊。

“我接受。”我告诉布瑞米丁朋友,然后严肃地说,“我时刻准备为我们的共享真实效力。”

“本加琳朋友,你同意之前,还需知道另一件事。”布瑞米丁朋友又不安起来,“疑犯是个地球人。”

我从来没有监视过地球人。当然了,渥利特监狱也关押着那些被判为“不真实”的外星人:地球人,堕星人,还有古怪的小呼呼哈人。问题是,虽然外星飞船陆续进入此界也有三十年了,但外星人究竟真实与否,这个问题还颇有争议。他们的身体显然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明明白白出现在我们眼前。可是他们的思想太混乱了,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无法认知共享的社会真实,简直跟那些一直不能明白事理、最终必须被销毁的可怜孩子一样,毫无真实可言。

除了贸易往来,我们此界人通常并不搭理那些外星人。特别是那些地球人,他们出售的东西非常有趣,比如那些自行车,而他们索要的东西却并无用处,大都只是非常浅显的知识。但是这些外星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能不能认知并且遵从一个与其他灵魂共享的真实?学术界的争论从未停止,这种争论甚至在集市广场和佩迩酒馆里也时有耳闻——我就是在那里听到的。我个人认为外星人也可能是真实的,我不想做顽固不化之人。

我对布瑞米丁朋友说:“我愿意监视地球人。”

他高兴得直摆手,“好,好。你会比疑犯早一个卡普月进入渥利特监狱。请使用你的主要伪装身份。”

我点了点头,而布瑞米丁朋友心里明白,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的主要伪装身份其实正是事实:我两年零八十二天前杀死了自己的妹妹阿诺·本加琳朋友,这种行径不真实的程度已足以判处永久死亡,永远不能与先祖团聚。唯一伪装的部分是“我犯罪后潜逃至今”。

“你刚落网,”布瑞米丁朋友接着说,“被送到渥利特监狱服死刑的第一阶段。你的档案上会有相应记录。”

我避开他的目光,又点了点头。死刑第一阶段在渥利特监狱执行,等时候到了,就会进入死刑的第二阶段,也就是被拘禁在浸泡着阿诺的那种药水中,而且永远无法获释——永远!这要是真的会怎样?我会发疯的,而很多人也的确就这样疯掉了。

“疑犯名叫卡瑞·沃特尔斯。他是个地球医生,为了研究真实之人的大脑功能,杀害了一个此界儿童。他被判永久死亡,但是真赎部相信有一些此界人在与他合作。在此界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批丧心病狂的人,不惜杀害儿童来研究科学。”

一时间我觉得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连布瑞米丁朋友那些难看的雕像上的夸张曲线也扭动不休。不过我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我是个密探,优秀的密探。我能行。我在为自己赎罪,也在解救阿诺。我是个密探。

“我会查出这些人是谁,”我说,“查出他们在做什么,身在何处。”

布瑞米丁朋友冲我笑了笑,“好。”他的信任正是一份共享真实:在没有谎言和暴力的情况下,双方达成了共识。这正是我需要的。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可能是我能得到的最后一份共享真实了。

那些被判处永久死亡的人,只能靠孤独的幻觉度日,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渥利特监狱里一定有很多疯子。

去渥利特监狱要经过两天艰难的骑行。路上我的车掉了颗螺丝,我只好把它推到下一座村庄。那个自行车铺的女老板虽然能干,却很刻薄,属于那种一门心思想要从共享真实里挑刺儿的人。

“还好这不是一辆地球产的自行车。”

“还好。”我说,不过她没有听出我的嘲讽。

“那些卑鄙而没有灵魂的罪人,他们正在慢慢腐蚀我们呢。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让他们进来。政府本该保护我们,不让那些不真实的渣滓祸害我们,哈,这可真是个笑话。你这螺丝的尺寸可不标准。”

“是吗?”我问。

“是啊,要另外加钱。”

我点点头。车店的后门敞着,两个小姑娘在一丛茂盛的月亮草中玩耍。

“我们就该杀光那些外星人,”她说,“在他们彻底腐蚀我们之前先下手为强,消灭他们,没什么好丢人的。”

“唔……”我含糊应着。密探应当低调,不该搅和进政治争论里。比那两个孩子还高的月亮草在风中优雅地伏低了身子。其中一个小姑娘有着长而秀美的棕色颈发,另一个却没有。

“好了,这颗螺丝就能固定得稳稳当当了。你从哪里来?”

“萨洛城。”密探从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家乡。

她很夸张地抖了抖,“我永远不会去首都的,那里外星人太多了。他们只会毫不犹豫地破坏我们对真实的共享!一共三块八,谢了。”

我想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破坏你对真实的共享”,但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付了钱。

她瞪着我,也瞪着这个世界,“你不相信我说的那些关于地球人的话。可是我心里门儿清!”

我骑上车离开了,一路穿过鲜花盛开的乡野。天上只有月亮卡普,它正从太阳对面的地平线上升起,那皎洁的白色月光,一如阿诺的肌肤。

我听说地球人只有一个月亮。他们那个世界里的共享真实与我们的相比,大概只能相形见绌——因为他们的没有这么圆润,这么饱满,这么温暖。

他们会嫉妒我们吗?

渥利特监狱位于南海滨内的一处平原。我知道此界里别的岛屿也有自己的监狱,就像他们都有自己的政府那样,但只有渥利特监狱是用来关押不真实的外星人和此界人的。此界的这些政府为此达成了一项特殊协议。外星政府曾对此提出抗议,当然,那不过是在自讨没趣。不真实者毕竟是不真实的,任他们四处游**的话太危险了。再说,反正那些外星政府都远在天边。

渥利特监狱巨大而丑陋,整个儿就是一块四四方方、毫无光泽的红色石头,半点儿曲线也看不见。一个真赎部官员接待了我,并把我转交给两个狱卒。我们进入一扇戒备森严的大门,我被锁在自己的自行车上,我的自行车又被锁在狱卒的车上。他们领着我穿过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大院子,走向一堵石墙。狱卒们自然是不会跟我说话的,我毕竟是不真实的。

我的牢房是方形的,边长是我身高的两倍。里面有一张床、一只尿壶、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上没有小窗,其他牢房的门则全都关着。

“犯人什么时候集体活动?”我问道,不过狱卒当然不会回答。我又不是真实的。

我坐在椅子上干等着。没有钟很难判断时间,不过我估计自己还是无聊地度过了好几个小时,才听见一声锣响。我的门向上滑去,收进了屋顶。那些绳子和滑轮都是从上面控制的,在牢房里面是够不到的。

走道里挤满了魑魅魍魉,其中有男有女,有的颈发已经发黄,他们眼眶深陷、老态龙钟、步履蹒跚。有的却还年轻,他们大步流星地走着,步伐中透露着颇为危险的愤懑与绝望。此外,还有外星人。

我倒是见过外星人,但从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堕星人身量和我们相近,但肤色黝黑,就像被他们那遥远的太阳烤焦了似的。他们会留很长的颈发,把它们染成古怪的亮色,尽管他们并不是在监狱里染的。地球人根本没有颈发,他们的毛发长在脑袋上,有时它们会被修剪成花哨的曲线,看起来还挺漂亮。地球人身材高大,有点吓人,他们的行动也很缓慢。阿诺在被我杀死前曾经上过一年大学,她告诉过我,在地球人自己的世界上,他们觉得自己要轻一些。我听不明白,不过阿诺很聪明,所以这多半是对的。她还说堕星人、地球人,和此界人在很久以前是有什么关系的,不过这也太匪夷所思了。也许她搞错了吧。

没人会认为呼呼哈人跟我们有任何关系。他们个子很小、行动迅速、丑陋不堪、心怀不轨,走起路来四肢着地。他们身上长满了疣子,还臭烘烘的。我很庆幸自己在渥利特监狱的走道里只看见了几个呼呼哈人,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们来到一个大房间,里面放满了粗硬的桌椅,在角落里还有个给呼呼哈人用的食槽。桌上已经放好了食物。麦片、扁面包、依林德果实——很普通但是有营养。令我吃惊的是这里完全没有狱卒,显然,犯人们可以对食物、房间乃至彼此为所欲为,不会有任何人出面干涉。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反正我们也不真实。

我需要保护,马上就要。

我选择了那个两女三男的团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背对着墙壁,其他人都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以示尊重。从他们落座的方式来看,那个年龄最大的女人是他们的头领。我径直站到她面前,直视她的脸。一道长长的伤疤划过她的左颊,直没入她那灰色的颈发中。

“我是邬莉·本加琳朋友。”我的音调平稳,但音量不大,只有这一群人能够听见,“我的罪名是谋杀妹妹。你们用得着我。”

她没出声,也没看我,不过注意力显然已集中到我身上了。其他犯人则偷偷地看着我们。

“我知道狱卒里有个密探。他也知道我知道。为了避免我出卖他,他会给我夹带东西到渥利特监狱里来。”

她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但我看出她相信我了,我话里的愤慨说服了她。一个因为密报这一行为破坏了共享真实、从而丧失了真实的狱卒,多半会以不太有害的物质好处作为交换。毕竟,真实一旦遭到破坏,伤创只会与日俱增。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很容易相信,我可能会违反与那个狱卒的协议。

“什么样的东西?”她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她的声音粗糙厚重,仿佛某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基本音。

“信件、糖果、佩迩酒。”酒精饮料在监狱里可是禁品,它们会增进共享的欢愉,而不真实者无权享乐。

“有武器吗?”

“可能吧。”我说。

“那我为什么不揍得你供出这个狱卒的名字,然后自己与他谈条件?”

“他不会和你谈的,他是我的堂兄弟。”这是真赎部给我提供的伪装里最棘手的部分:它需要让我未来的保护者相信,这个人保有足够的真实意识,会尊重家庭关系,但也会在更大的尺度上违反共享真实。我告诉布瑞米丁朋友,连我都怀疑这样扭曲的思想状况能否稳定,一个通晓世故的犯人自然就更不会相信了。不过布瑞米丁朋友是对的,而我错了。那个女人点头了。

“好。坐下吧。”

她没有问我想用这个“堂兄弟”提供的好处交换什么。她心知肚明。我坐在她身旁,从此以后,除了她,渥利特监狱里任谁都不能再伤害我的身体。

下一步,我就得去和一个地球人交朋友了。

这比我想象的要难。地球人只和自己人来往,我们也如此。就像渥利特监狱中所有疯狂无望的灵魂一样,他们对同类也残忍得很。这个地方充斥着那些孩子们口耳相传、用来彼此吓唬的恐怖事件。不出十天,我已看见两个此界男人强奸了一个女人,没有任何人干涉;我看见一帮地球人殴打一个堕星人;我看见一个此界女人用刀子捅了另一个女人,后者躺在石头地板上流血至死。这是唯一一次有狱卒出现的情形,他们全副武装,同来的还有一个牧师,他推来一口装着药水的棺材,及时将尸身浸入其中,以免尸身腐烂,令犯人逃脱永久死亡的刑罚。

当晚,在孤独的牢房中,我梦见了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他忽然出现,取消了我临时的真实身份。中刀死去的人变成了阿诺,而那个凶手变成了我。我哭着从梦中醒来,倒不是因为悲伤,而是由于恐惧。我的生活,阿诺的命运,全都悬在了那个我还没能认识的罪犯身上。

不过我知道他是谁。我竭尽所能地凑近地球人的集团去偷听。我当然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但是布瑞米丁朋友教了我如何在几种不同的地球方言中分辨出“卡瑞·沃特尔斯”的音调。卡瑞·沃特尔斯是个老人,一头灰发剪得方正无趣,棕色皮肤布满皱纹,眼窝也深深陷了进去。但是他的十个手指头却修长敏捷——他们到底是怎么避免多出来的那些指头缠在一起的呢?

我只用了一天,就发现卡瑞·沃特尔斯的同类不仅不会去找他的茬儿,还对他保持着我的保护者也享有的那种无冒犯意味的尊敬。我花了比这长得多的时间来弄明白原因。卡瑞·沃特尔斯看起来并不可怕,既不保护也不惩罚别人。此外,我也不认为他跟狱卒之间有任何私交。直到那个此界女人遇刺,我才明白过来。

事情就发生在院子里,那天天气凉爽,我如饥似渴地注视着头上那一小块明亮的天空。被刺伤的女人尖叫着,凶手把刀从她的肚子里拔了出来,鲜血狂喷而出,迅速浸透了地面。那女人蜷起了身子,除了我,所有人都转开了目光。卡瑞·沃特尔斯以老人特有的那种蹒跚步伐跑了过去,跪在那女人身边,徒劳地想要挽救那个本也算是死了的女人。

这其实理所当然啊,他是个医生嘛。地球人都不找他的麻烦,是因为他们知道,也许下次需要他救助的正是他们自己。

我觉得自己很蠢,竟然没能马上明白这个道理,我本该是一个很优秀的密探啊。现在我得迅速展开行动来补救自己的失误了。问题是:在阿发·法卡尔朋友的保护下,没有人会来找我的麻烦,而挑衅法卡尔朋友本人又太危险了。

我只有一个办法。

我等了几天。在院子里,我安静地靠墙坐着,呼吸轻浅。几分钟后我猛地跳起身子,一阵晕眩顿时向我袭来,我屏住呼吸,加剧了这种感觉。然后我用尽全力撞向坚硬的石墙,顺着它跌坐在地。我的胳膊和前额一阵剧痛。某个法卡尔朋友的手下大喊了一句什么。

法卡尔朋友立刻就赶到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也听见了所有人的声音——不过在晕眩与疼痛中听起来十分模糊。

“……直接就冲到墙上,我看见了……”

“……跟我说过她会有这种突发眩晕……”

“……头撞破了……”

我忍住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喘息着说:“医生。那个地球人……”

“地球人?”法卡尔朋友的声音冷硬起来,充满了怀疑。但我继续气喘吁吁地挤出了几句:“……病……一个地球人告诉我的……从小就有……没有救护我就……”我出乎意料地吐了,污物落到了她的鞋子上,意外地起到了效果。

“把那个地球人找来!”法卡尔朋友对某个人怒喊道,“再拿条毛巾!”

然后卡瑞·沃特尔斯在我身边弯下腰来。我抓住他的胳膊,想要微笑,却晕了过去。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了食堂的地板上,那个地球人盘腿坐在我身边。几个此界人在对面的墙边晃来晃去,对我们怒目而视。卡瑞·沃特尔斯问:“你看见几根手指?”

“四根。你们不是应该有五根的吗?”

他展开第五根指头,说:“你好了。”

“不,我不好。”我说。他的遣词造句就像个小孩儿,还带着奇怪的口音,不过还算听得懂。“我有病。另一个地球医生告诉我的。”

“谁?”

“她的名字叫安娜·拉科夫朋友。”

“什么病?”

“我不记得了,是脑袋里的什么问题。我会中邪。”

“中什么邪?你会突然摔倒,跌在地上?”

“不是。对,有时候是。有时候又不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们很奇怪,比我的小,还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蓝色。“拉科夫朋友说,如果没人救护,我可能会在中邪的时候死掉。”

他对我捏造的谎言没有反应。或许他有反应,只是我看不出来,我从来没有监视过地球人。他说了句即使在渥利特监狱里也算极其下作的话:“你为什么不真实?你干了什么?”

我移开视线,“我杀了自己的妹妹。”如果他再追问细节,我会哭的。我的头疼得要命。

他说:“抱歉。”

他是为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还是为我杀死了阿诺感到抱歉?拉科夫朋友可不会这样,她比较有礼貌。我说:“那个地球医生说我应该有人照看,那个人得知道如果我中邪了该怎么办。你知道怎么办吗,沃特尔斯朋友?”

“知道。”

“你会照看我吗?”

“会。”事实上,他正仔仔细细地看着我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头,撞破的地方被绑了一块布。头更疼了,我拿开手,上面沾着血,黏糊糊的。

我说:“那我怎么报答你?”

“你用什么报答法卡尔朋友的保护?”

他比我想象的聪明。“我不能告诉你。”她会狠狠惩罚我的。

“那我照看你,你告诉我关于此界的信息。”

我点点头,地球人通常想要的就是这些。再说,给予信息的同时,我也可以收集。“我会向法卡尔朋友解释你为何在我身边。”我赶紧说完,头痛再次毫无预警地淹没了我,餐厅里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法卡尔朋友很不满。不过我刚给了她一把我“堂兄弟”偷运进来的枪。我会在自己牢房的床下给监狱管理员留纸条,每天无论天气如何,犯人们都会在院子里待一会儿,这时我床下的纸条就会被换成我要的东西。法卡尔朋友要了一件“武器”,不过我们都没料到来的是一把地球手枪。她是狱中唯一拥有这玩意儿的人。这再次残酷地提醒了我,没人在乎我们这些不真实者是否会互相残杀。反正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随便拿枪打,在这里的全是已经永久死亡的人。

“沃特尔斯朋友不在的话,我可能会再次中邪,然后死掉。”我对怒容满面的法卡尔朋友说,“他有一种特殊的办法,可以松弛我的头脑,驱除邪魔。”

“他可以把这办法教给我。”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此界人学会过。他们的脑子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她瞪着我。可哪怕不真实者也无法否认,外星人的脑子就是很奇怪。而且我也确实伤势严重:头上的纱布血迹斑斑,左眼肿得无法睁开,整个左颊都磨破了,胳膊也青肿着。她抚玩着那把毫无光泽、线条僵直的手枪,“好吧。你可以让那个地球人接近你,只要他愿意。他凭什么会愿意呢?”

我缓缓地对她微笑起来。法卡尔朋友向来不会对阿谀奉承作出反应,因为这样只会暴露弱点。但是她明白,或者以为自己明白我的意思——我狐假虎威地唬住了那个地球人,现在整个监狱都知道,她的势力范围已经扩张到外星人中了。她仍然瞪着我,但不再不快,那把枪在她手里闪闪发亮。

于是,我开始了与地球人的交流。

与卡瑞·沃特尔斯朋友交谈,既令人困窘也让人泄气。他会在餐厅或院子里坐在我身旁,还会当众挠头。他高兴时还会从嘴里发出尖厉可怕的口哨声。他会谈起只有亲人才能触及的话题:他的皮肤(上面长着古怪的棕色肿块)和肺(显然有**堵塞)的状况。他不知道两个人的对话按照惯例应该以花起头。跟他说话就像在跟一个孩子说话,可这个孩子会突然大谈自行车制造或大学法规。

“你们认为个体几乎没有意义,而集体才是意义所在。”他说。

我们靠墙坐在院子里,离其他犯人都有点距离。有的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偷看,有的则看得正大光明。我很生气,我经常被沃特尔斯朋友搞得很生气。这事没有照我的计划发展。

“你怎么能这么说?在此界里,个体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互相关心,不让任何一个人被孤立于共有真实之外,除非他自作自受!”

“没错,”沃特尔斯朋友说,他刚跟我学会这个词,“你们关心他人,不孤立任何一个人。形单影只是错的,独来独往也是错的。只有聚在一起才是真实的。”

“当然了。”我说。难道他终究是个蠢货?“真实的事物始终是共享的。如果一颗星星的光芒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看到,这颗星星能算真的存在吗?”

他微笑起来,用地球语讲了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他用真实的语言重复道:“当森林中有一棵树倒下,如果没人听见,那它发出声音了吗?”

“可是……你是想说,在你的星球上,人们相信他们……”相信什么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说:“人们相信,无论独行还是共处,他们都是真实的。即使别人说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仍是真实的。即使他们干了坏事,也还是真实的。甚至连谋杀犯也是。”

“可是他们并不真实!怎么可能呢?他们违背了共享真实!如果我不承认你的存在,不承认你灵魂的真实性,如果我不经你同意就送你去见先祖,那就证明我并不理解真实,也根本看不见真实!只有不真实者才会这样!”

“婴儿就不理解共享真实。婴儿都是不真实的吗?”

“当然了。儿童在长到明白事理的岁数前,都是不真实的。”

“那如果我杀害婴儿,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因为我没杀真实的人?”

“那当然不是!杀死一个婴儿,就破坏了它成为真实的人的机会,而且它也永远无法回归先祖,更不可能成为别人的先祖了!此界里没有任何人会杀害婴孩,连渥利特监狱里这些已死的魂灵也做不出这种事!你是说地球上的人会杀害婴孩吗?”

他望向了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说:“是的。”

我的机会来了,虽然和我预想的方式颇有出入,但无论如何,我可得干活儿了。我说:“我听说地球人会为了科学而杀人,甚至连婴孩也不会放过,那么做是为了研究一些事物,比如安娜·拉科夫朋友了解到的关于我脑子的毛病那之类的事。这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

“怎么会既是又不是?有孩子被用于科学实验吗?”

“有。”

“什么样的实验?”

“你应该问,什么样的孩子?濒死的孩子,还未出世的孩子,生下来就……有问题的孩子。没有脑子,或者脑子有问题的那类。”

我竭力想要理解这一切。濒死的孩子……他说的肯定不是已经真正死去的孩子,而是在说那些正要去见先祖的孩子。如果孩子的躯体在之后可以腐烂,灵魂也得以释放,那倒不算太糟。没有脑子或者脑子有问题的孩子……也还说得过去,反正这些不真实的孩子早晚会被消灭。可是还没出世的孩子……还在妈妈肚子里吗?我把这事先放到一边,准备以后再问。我现在要另辟蹊径了。

“而你们从来不用活着的、真实的儿童做实验?”

他的表情我看不懂。其实地球人的好多表情在我看来仍然奇怪得很。“不,我们也会用他们做某些实验,但这些实验不会伤害孩子。”

“比如?”我问道。此刻我俩互相盯着对方,我突然怀疑这个老头儿是否已经猜到我是个打探消息的密探,是否因此才接受了我破绽百出的“中邪”故事。如果这样,倒也不完全是件坏事。你仍是可以和不真实者讨价还价的,只要大家都承认讨价还价是既定事实。不过,我不确定这对沃特尔斯朋友是否适用。

他说:“研究大脑怎么工作的那种实验,比如说记忆是怎么运行的,包括共享的记忆。”

“记忆?记忆可不会‘运行’,记忆就是记忆。”

“不对。记忆是会运行的,通过组建记忆的‘蛋-白质’。”他用了一个地球词汇,然后补充道,“就是那些微小的食物粒。”这简直是莫名其妙。食物跟记忆有什么关系?你又不吃记忆,也不会从食物里得到记忆。不过我已经颇有进展了,而且还可以利用他说的话争取顺藤摸瓜。

“此界人的记忆也和地球人的一样,要通过同样的……‘蛋-白质’来运行吗?”

“是,也不是。有些是一样的,或者说几乎完全一样。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他很专注地观察着我。

“你怎么知道此界人的记忆运行方式一不一样?地球人在此界做过脑部实验吗?”

“是的。”

“用此界儿童?”

“是的。”

我望着院子那头的一群呼呼哈人,这些臭烘烘的小异种正聚在一起,不知是在搞些什么仪式,还是在玩什么游戏,“那你自己有没有参与过这些用儿童做的科学实验呢,沃特尔斯朋友?”

他没有回答我,却微笑起来,要是我不清楚他的底细,就会觉得他的微笑充满悲哀。他说:“本加琳朋友,你为什么杀死你的妹妹?”

在就快获得有用信息的关头,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怒不可遏。就连法卡尔朋友都没有问过我这个。我愤怒地瞪着他。他说:“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么问是错的。可是我已经跟你说了很多,这答案也非常重要……”

“即使是渥利特监狱里的这些混球?”他问。虽然我听不懂他用的某个词,但是我明白,他已经发现我是个密探,发现我是在收集情报了。没关系,这样也许更好。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如何换个方式提问。

为了争取时间,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此界人没有这么残忍。”

“那你……”

空气忽然吱吱作响,一阵焦味传来。人们开始大声喊叫。我抬起头,阿发·法卡尔朋友站在院子中间,拿着那把地球手枪,正朝呼呼哈人开火。他们接二连三被光束击中,继而摔倒在地,身上留下烧焦的大洞。这些外星人进入了永久死亡的第二阶段。

我站起来,拉住沃特尔斯朋友的胳膊,“快走。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狱卒就要放毒气了。”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们要把这些尸体放进拘禁药水里!”这外星人难道以为,狱管会让这些不真实者获得哪怕一星半点的腐烂?我还以为与我交谈几次之后,沃特尔斯朋友会明白这些道理呢。

他缓慢蹒跚地站起身来。法卡尔朋友狂笑着朝门内走去,手中还握着枪。

沃特尔斯朋友说:“此界人没那么残忍?”

在我们身后,呼呼哈人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垒在地上,还冒着烟。

当我们再次从牢房进入餐厅,再来到院子里的时候,呼呼哈人的那些尸体已经不见了。沃特尔斯朋友最近开始咳嗽了。他走得越来越慢,有一次,在走向我们常待的那个墙边场地时,他不得不扶住我的胳膊来保持平衡。

“你生病了吗,朋友?”

“没错。”他说。

“可你是医生。你能让自己不咳。”

他微笑起来,如释重负般靠着墙慢慢坐下,“‘医者,不自医。’”

“什么?”

“没什么。本加琳朋友,你是个密探,你想让我告诉你在此界里用儿童做科学实验的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法卡尔朋友从我们身边走过,带着她的手枪。她现在总是随身带着两个手下,杜绝旁人夺枪的企图。我不信有人敢这样做,不过我不一定正确。你永远没法知道这些不真实者能干出什么来。沃特尔斯朋友看着她走过,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昨天法卡尔朋友又射杀了一个人,这次受害的已经不是外星人了。我床下放着一张纸条,上面要求着更多的枪。

我说:“你说我是密探。我可没这么说。”

“没错。”沃特尔斯朋友说。他又咳了一阵,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我没有‘抗-生-素’。”

这又是个地球词汇。我小心地重复了一遍:“‘抗-生-素’?”

“用来治病的‘蛋-白质’。”

“如果你先回答问题,我会告诉你与实验有关的所有事。”

他会问我关于我妹妹的事,这全然是出于无礼和残忍。我的脸色僵硬起来。

他问:“告诉我,为什么窃婴没有破坏别人的真实那么糟糕。”

我眨了眨眼。答案不是很明显吗?“窃婴并没有损害这个婴儿的真实性。它只是会在另一个地方,和另一些人一起长大。而且,此界里所有人都共享着同一个真实,这孩子最终也会回归它血缘上的先祖。窃婴当然不对,不过也不算很严重的犯罪。”

“制造假币呢?”

“一样的。不论真假,钱币都是共享的。”

他更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只能等着。然后他说:“所以我要是偷了你的自行车,我也没有太违反共享真实,因为自行车仍在此界某个地方。”

“当然了。”

“但是在我偷车的时候,我还是稍稍违反了共享真实?”

“是的。”过了一会儿我补充道,“因为归根究底,自行车还是我的。你没有与我共享你的决定,这就导致我所在的真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仔细打量着他,像他这样睿智的人,为什么会不明白这些浅显的东西呢?

他说:“本加琳朋友,你太轻信人了,不适合做密探。”

我气得喉头发胀。我可是个出类拔萃的密探。我不是刚刚才和这个地球人达成了一项私密的共享真实,从而得以互相交换信息了吗?我正想要求他履行自己那部分义务,他却突然说:“你为什么杀死你的妹妹?”

法卡尔朋友的两个手下从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地经过,手里拿着新枪。院子那头有一个堕星人,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那张异类的脸上浮现出了连我都能读懂的恐惧。

我尽量平静地说:“我受到了幻觉的影响。我以为阿诺在和我的爱人私通。她比我年轻、聪明、漂亮。你也看得出来,我长得不怎么样。我没有和她,或者是他,共享这个真实,于是我的幻觉愈演愈烈,直到爆发,我……就那样做了。”我的呼吸变得艰涩起来,视野也模糊得连法卡尔朋友的手下看不清了。

“你对谋杀阿诺这整件事都记得很清楚吗?”

我震惊地转向他,“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你不能。你忘不掉,因为你有构建记忆的‘蛋-白质’。你脑海中的记忆栩栩如生,构建记忆的‘蛋-白质’在你大脑中状况良好。我们用此界儿童进行科学研究,想弄懂那些‘蛋-白质’的结构、位置、功能,但我们最终却有了另外的发现。”

“什么另外的发现?”我问道。但沃特尔斯朋友只是摇着头,又开始咳嗽。我怀疑他想用咳嗽来逃避履行约定的义务。他毕竟是个不真实者。

然而,在我身边,沃特尔斯朋友咳出了鲜血。

他快死了。我很清楚,但没有此界医生会来救他。他本来就已经算是死了。其他的地球人躲得远远的,看起来十分害怕,这让我觉得他的病可能会传染。总之,现在他身边就只剩我了。我把他扶回牢房,突然想到其实关门后我也可以待在里面。没人会来检查,再说,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在乎。这可能是我收集情报的最后一个机会了——要么沃特尔斯朋友很快就会被放进棺材里,要么法卡尔朋友就会指出他已无力照看我所谓的血液病,从而命令我离他远点儿。

他的身体变得很烫。漫漫长夜中,他在**翻来覆去,用地球话喃喃自语,有时他那古怪的眼珠还会在眼眶里打转。不过他有时会清醒过来,看我的目光也好像还认得我。这些时候我就会问他问题。不过,他清醒与糊涂的时刻已经彼此混杂,他的思想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

“沃特尔斯朋友,那些关于记忆的实验是在哪里进行的?在什么地方?”

“记忆……记忆……”他又哼了几句地球语,声调抑扬顿挫仿佛诗歌。

“沃特尔斯朋友,那些关于记忆的实验是在什么地方进行的?”

“在萨洛城。”他的答案很莫名其妙。萨洛城是政府中心,没人住在那里。那地方不大,人们每天早晨去那里上班,晚上再回到自己的村庄。萨洛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处于实实在在的永恒共享真实中。

他咳出更多的血泡,眼珠也翻白了。我喂他喝了一点水,“沃特尔斯朋友,那些关于记忆的实验是在哪里进行的?”

“在萨洛城。在云中。在渥利特监狱。”

此后的情形如此循环往复。清晨时分,沃特尔斯朋友死去了。

在临死前,他曾经有一段异常清醒的回光返照。他看着我,饱经沧桑的面庞已经被死亡折磨得不成样子。他的眼中又充满了令我不安的悲悯,不真实者可不该有这种神色。这份共享实在是太深太重了。他声音微弱,我得弯下腰才听得清楚,“患病的大脑会自说自话。你没有杀害你的妹妹。”

“嘘,别费劲说话……”

“去找……布瑞夫基。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在哈顿城。去找……”他再度陷入了高烧昏迷中。

他死后没多久,全副武装的狱卒就推着装满拘禁药水的棺材进了牢房。神父也随之而来。我想说,等等,他是个好人,不应该遭受永久死亡——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光是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让我自己大吃一惊了。一个狱卒把我推到过道里,门关上了。

“再把所有的事跟我说一遍。”布瑞米丁朋友说。

布瑞米丁朋友还是老样子:身体健壮、颈发发黄、脊背微驼。他的办公室也还是老样子,乱糟糟的,里面堆着餐盘、纸张和夸张的雕塑。我如饥似渴地盯着那些丑陋的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在监狱里时有多么渴望看到和谐的曲线。不过我盯着那些雕像不放,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等着问出我的问题。

“沃特尔斯朋友说,他会告诉我关于用此界儿童做实验的所有事。他们是以科学的名义来进行实验的。但是他只来得及告诉我,那些实验涉及‘构建记忆的蛋-白质’,大脑就是用这些微小的食物粒来构建记忆的。他还说,这些实验是在萨洛城和渥利特监狱进行的。”

“就这么多吗,本加琳朋友?”

“就这么多。”

布瑞米丁朋友草草点头,他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怕一些,从而榨出所有我可能遗漏的信息。但是我并不会害怕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我已经见识过真正可怕的事物了。

布瑞米丁朋友并没有变,而我已经脱胎换骨。

我问出了自己的问题:“我已经把在那个地球人死前能取得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你了,我和阿诺可以因此得到开释了吗?”

他摸了摸自己的颈发,“对不起朋友,我不能做主。我得问问上头的意见。但是我保证,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谢谢。”我垂下眼说。本加琳朋友,你太轻信人了,不适合做密探。

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其他的事?包括“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哈顿城”,以及我其实并没有杀害我的妹妹?因为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发烧的人的胡话。因为“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可能只是个无辜的此界人,不应该受一个不真实的外星人牵累。因为沃特尔斯朋友的话是他在临死前说给我一个人听的。因为我不想与布瑞米丁朋友的上级再讨论一次阿诺的事,那不仅痛苦,而且徒劳。

因为,我虽不情愿,却相信了卡瑞·沃特尔斯朋友的话。

“你可以走了。”布瑞米丁朋友说。我沿着满是尘土的道路向家骑去。

我和阿诺的尸身做了一个约定。她依旧躺在我对面的**,手指弯曲、姿容优雅,美丽的栗色长发漂浮在药水里。我小时候曾经无比觊觎那一头秀发,有一次甚至趁她睡着,偷偷地剪掉了她所有的头发。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会帮她梳头,把花儿编进她的辫子里。她实在太美了。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戴上了八只求婚指环,每根手指上都有一只。其中,有两个男孩的父亲还在和我们的父亲商议。我虽然比她年长,却从没收到过一只求婚指环。

我和她尸身的约定是:如果因为我在渥利特监狱里完成的工作,真赎部开释了我和阿诺,我就再不去追根究底了。阿诺可以回归我们的先祖,而我将成为一个完全真实的人。那时候,我有没有杀害她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我们会重新共享同样的真实,仿佛此事从未发生。但如果在我做了这么多事之后,真赎部还不让我恢复真实,那么我就会去寻找那个“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

我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出声。沃特尔斯朋友明明死在没有窗户的密闭房间里,渥利特监狱的狱卒却马上就能得到消息。他们可能也一直在监视我。此界并没有这样的监视工具,但是沃特尔斯朋友怎么会知道有此界人在和地球人一起做实验?肯定有此界人在与地球人合作吧,众所周知,地球人有我们没有的各种窃听仪器。

我吻了吻阿诺的棺材。我没有说出声,但我极其渴望真赎部能开释我们。我想要回到共享真实里,回到有归属感的、温暖甜美的日常生活里,从此以后,永远回到此界的生者和亡灵中间。我不想再做密探了。

我不想再为任何人做密探了,包括为我自己。

三天后,信使来了。那是个温暖的午后,我坐在屋外的石凳上,看着邻居养的奶兽对那围得结结实实的花圃垂涎欲滴。她新栽了些不知名的花儿,它们娇艳迷人,带着点儿异域风情——会不会是地球上的品种呢?应该不是。我在渥利特监狱里待的那段时间,舆论似乎更倾向于认为地球人并不真实了。那些从外星人手里买东西的人也受到了更多的抱怨和指责。

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费劲地蹬着他老旧的自行车,亲自送来了真赎部的信。他没有穿制服,以免让我在邻居面前难堪。他显然很少这样亲力亲为,我看着他一路骑来,颈发汗湿,灰色的眼睛里也闪烁着不安,便已经对那密封的信的内容了然于胸了。布瑞米丁朋友太善良了,不适合干这个。这也是他一直只能做个低级信使的原因——而不仅仅只是今天。

这些事我以前从不曾看透。

本加琳朋友,你太轻信人了,不适合做密探。

“谢谢,布瑞米丁朋友,”我说,“你要喝杯水吗?或者来杯佩迩酒?”

“不用了,谢谢你,朋友。”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他向我另一个正在井边汲水的邻居挥手致意,又无意识地把玩着自行车把,“我没时间留在这儿。”

“那小心骑车。”我说完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站在阿诺身边,拆开了这封政府信件。读完以后,我久久地凝视着她。她是那么美丽,那么甜蜜,那么惹人怜爱。

然后,我开始打扫房间。我不厌其烦地擦洗屋里的每个角落,搭起梯子清洗天花板,将黏稠的肥皂液灌进每个缝隙,还把每件东西都擦了个遍,那些形状精巧的物件则拿到太阳底下晒干。我竭力搜寻着蛛丝马迹,却没有发现任何状似窃听器材的东西。没有任何看起来异样的、不真实的东西。

天上只有巴塔,其他月亮都还未升起。清朗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天气也凉爽宜人。我把自行车推进屋里,在脑子里清点了一遍我需要的东西。

不知道阿诺的棺材是用哪种玻璃做的,反正它质地十分坚硬。我竭尽全力用花铲去敲,敲到第三下玻璃上才出现裂缝,然后它慢慢碎开,大块大块地掉到地上,四下弹开。透明的药剂像瀑布一样从她的**倾泻下来,气味不算刺鼻。

我穿着高帮靴子,蹚着水来到她的床边,接连往阿诺身上泼水,洗去残留的药剂。墙边整齐地摆着一排盛水容器,从最大的洗脸盆到厨房里的碗,一应俱全。阿诺甜美地微笑着。

我伸出手,从透湿的**抱起了她。

我将她柔软却毫无生气的身体放在厨房地板上,脱下她浸满药剂的衣服。我擦干她的身体,把她放到准备好的毯子上,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用毯子紧紧地将她裹住了。我将她的身体和铲子在自行车上摆放平衡,然后脱下靴子,打开了门。

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我邻居家那异种花卉的香气。阿诺的身体似乎毫无重量,我觉得自己能一直骑几个小时。我也的确骑了那么久。

我把她埋在一条废弃道路的附近,那里是一片沼泽地,我还在上面盖了石头。在那里,潮湿的泥土会加速尸体腐烂,用芦苇和托格力树枝来掩住坟墓也轻而易举。做完这些之后,我把自己的衣服塞进了背包,任它们和那些干净的衣服搅在一起。再骑上几个小时,我应该能找到一间旅馆投宿,实在不行还可以露宿野外。

清晨的天空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其间三月同辉。我所到之处都有鲜花,从野生的到栽培的。虽然疲惫不堪,但对着起伏的花海,对着天空,对着月光下浅白的道路,我仍不由自主地轻轻唱起歌来。阿诺恢复真实了,她自由了。

可爱的妹妹啊,愉快地去吧,我们的先祖在等待着你。

两天之后,我到达了哈顿城。

这是座古老的城市,沿着倾斜的山脉一直延伸到海边。富豪们的房子如同巨大的浑圆白鸟,栖息在海边或是山巅,而山与海之间是混乱错杂的住宅、市集广场、政府大楼、旅舍、酒店和贫民窟,还有满是参天古木和沧桑神殿的公园。城市的北面有制造车间、仓库和码头。

我在找人方面颇有经验。我先去了礼仪部。接待我的年轻柜员,是个见习的神职人员,对人十分热心,“您好?”

“我是阿吉玛·格拉娜丽特朋友,来自门南林家族,受派前来查询一个公民——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参与过的仪礼活动。您能帮我查一下吗?”

“当然可以。”她笑容满面地说。关于仪礼活动的查询从来不会有记录,毕竟一个显赫家族在选择荣誉对象时需要谨慎,这样他们才能赐予他纪念他们先祖的殊荣。被选中的人会得到极高的声望和可观的物质财富。我在一间拥挤的酒馆里仔细聆听了一个小时,最后选择了“门南林”这个名字。这个家族古老、庞大、审慎。

“马尔东。”

“哦,对……在这里。他去年为先祖举行了两场音乐贡礼,向哈顿市教堂捐过一笔……哦!他还被周拉莱家族选中过,纪念他们的先祖!”

她言语间带着敬意。我点点头,“这些我们当然都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

“我看没有了……等等。他的克鲁供应商拉姆·弗兰诺过得很拮据,他出钱为拉姆的先祖办了一次慈善祭礼,档次很高,有乐队,还有三个神父。”

“真是好人。”我说。

“大好人!三个神父呢!”她年轻的眼中光芒四射,“有这么多真正的好人与我们共享真实,这难道不是件非常美好的事吗?”

“没错,”我说,“真美好。”

我在不同的市集广场上到处打听,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克鲁商人。燃料生意在夏天总是比较难做,那些留守柜台的年轻人也乐于同陌生人攀谈。拉姆·弗兰诺朋友住在海边那些豪宅后面的一个破落小区里,那里面住着富人们的仆从和供应商。在另外三家不同的酒馆喝了四杯佩迩酒之后,我打听到马尔东·布瑞夫基朋友正在一个富孀家里客居,还知道了那个寡妇的地址。我还打听到,布瑞夫基朋友是名医生。

医生啊。

患病的大脑会自说自话。你没有杀害你的妹妹。

我喝了四杯酒,有点头晕。该打住了。我找了一家不会多问废话的旅馆,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我假扮成清洁工,花了整整一天才弄清楚,那些在富孀家里出入的人究竟哪个是布瑞夫基朋友。之后那三天,我假扮成各种角色跟踪他。他出入不同的场所,与很多人交谈,但是对于一个喜欢收集古董玻璃瓶的富有医生来说,他的举止都很寻常。第四天我开始寻找接近他的机会,虽然后来我发现这根本是多此一举。

“朋友。” 一个男人叫住了我。那时我正扮作甜饼小贩,在依林德路的浴场外闲逛。那些甜品是我天亮前从一家烘焙屋的开放式厨房里偷来的。我立即意识到那人是个保镖,而且非常厉害,从他走路的姿势、看我的眼光、把手放在我胳膊上的动作这些方面都看得出来。他长得还很帅,不过我没往心里去。长得帅的男人从来就不可能喜欢我这样的人。与他们般配的是阿诺。

曾经的阿诺。

“请跟我来。”那个保镖说,我乖乖听从。他领我到了浴场背后,穿过一个秘密入口,来到一个私人梳妆间之类的地方。这里没有别的家具,只有两张小石桌。他熟练而礼貌地检查了我身上是否带有武器,甚至连我的嘴里都没放过。在确认我没有威胁之后,他叫我站到一个地方,打开了另一扇门。

“有人叫我这样做的。”我说。我觉得说老实话没有任何坏处,不过有没有好处可不好说。

“谁?在我的保镖面前你可以畅所欲言。”

“卡瑞·沃特尔斯朋友。”

他紫色的眼睛眸色更深了,“沃特尔斯朋友已经死了。”

“是的,”我说,“永久死亡了。他进入死亡第二阶段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在什么地方?”他在考验我。

“渥利特监狱。他临终前让我来找你,来……问点问题。”

“你想问我什么?”

“不是我本来想问的那些。”我这么说着,意识到自己已经决意告诉他一切。直到与他近距离接触前,我都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要怎么办。即使我告诉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那些他想要的情报,那些关于用儿童做科学实验的信息,我也已经无法再和此界共享真实了。那些情报绝不足以弥补我在真赎部应允前就私自释放阿诺的罪孽。再说,反正布瑞米丁朋友也只是个信使,不,甚至还不如,他更像一个工具,譬如花铲或自行车。他并没有和利用他的人共享真实,他只是自以为如此。

我以前又何尝不是。

我说:“我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杀害妹妹。沃特尔斯朋友说我没有。他说‘患病的大脑会自说自话’,我并没有杀死阿诺。他还叫我来问你。我杀害了我的妹妹吗?”

布瑞夫基朋友坐在一张石桌上。“我不知道。”他说,我看见他的颈发在轻轻颤抖,“也许你杀了,也许你没有。”

“那我怎么才能确知真相?”

“你没有办法。”

“永远没有?”

“永远。”然后他说,“对不起。”

我开始头晕。又是那所谓的“血液病”。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小房间的地上,布瑞夫基朋友的手指按在我手肘的脉搏上。我努力想要坐起来。

“不,等等,”他说,“等一下。你今天吃饭了吗?”

“吃了。”

“唔,你还是等一下。我得想想。”

他思索了一阵,紫色的眼珠朝里转去,手指却还无意识地按在我的手肘内侧。最后,他说:“你是个密探,所以在沃特尔斯朋友死后你才能离开渥利特监狱。你是政府的密探。”

我没有回答。那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因为沃特尔斯朋友告诉你的那些事,你已经不再当密探了。因为他告诉你‘精-神-分-裂-症’实验可能……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他也用了一个我不知道的词。听起来好像是地球语。我再次挣扎着坐起来,想要离开。我在这里得不到什么,这个医生什么也无法告诉我。

“两年零一百五十二天前。”

“在哪里?哪个城市?”

“一个乡村,我们村。埃罗村。”

“对了,”他说,“这就对了。告诉我关于她的死你能记得的一切。全告诉我。”

这次我推开他坐了起来。血液迅速离开我的头部,但是怒火战胜了眩晕。“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自己是谁啊,先祖吗?你们说我杀了阿诺,又说我没杀,然后又说你们不知道……你们毁了我做密探赎罪获释的希望,却又告诉我没有别的希望……一会儿说可能有……一会儿又说没有……你们这样能安心吗?你们怎么可以在破坏了我对共享真实的信念后,却又不给出任何东西来代替?!”我已经是在尖叫了。保镖在门口扫了一眼,我才不在乎,继续大喊大叫着。

“你们用孩子做实验,像毁了我的真实那样,破坏着他们的真实!你是个谋杀犯……”我没能嚷嚷完。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嚷嚷出来。一根针扎进了我的手肘,就扎在马尔东·布瑞夫基刚才一直按着的地方。整个房间——如同阿诺滑入她的坟墓那样,在我眼前轻易地滑倒了。

我身下多了一张床,柔软而光滑。周围的墙上有许多贵重的挂饰。房间里很温暖,馨香的微风从我**的肚子上拂过。**?我坐起来,发现自己穿着薄纱裙、窄抹胸,还戴着妓女用的风情面纱。

我才动了一下,布瑞夫基朋友就从壁炉边走到我的床前,“朋友,这间房里的声音是传不出去的。别再大喊大叫了。你明白吗?”

我点点头。他的保镖站在房间另一头。我把风情面纱摘了下来。

“对不起,”布瑞夫基朋友说,“只能把你打扮成这样。保镖要把一个被迷晕的女人扛进私宅的话,只有这模样才不会招致疑心。”

私宅。那我估计这就是那个富孀的海边住宅了吧。一个能防止声音泄漏的房间;一根尖锐可靠、和此界产品截然不同的针头;脑部实验;“精-神-分-裂-症”。

我说:“你在与地球人合作。”

“没有,”他说,“我没有。”

“可是沃特尔斯朋友……”算了,这已经不重要了,“你要拿我怎么办?”

他说:“我想跟你做笔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

“你给我情报,我给你自由。”

他还说他没有和地球人合作呢。我说:“我要自由来干什么?”不过我不指望他明白,我永远不可能自由。

“不是那种自由。”他说,“我不是指把你从这里放走。我会让你回归先祖和阿诺那里。”

“是的,朋友。我会亲手杀了你,然后埋葬你,让你的身体得以腐烂。”

“你会违反共享真实至此?就为了我?”

他紫眸的颜色又变深了。有那么一瞬,我发现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和曾出现在沃特尔斯朋友的蓝眼睛里的一样。“你得明白,我认为你很可能并没有杀害阿诺。你们村属于……实验对象选取地之一。我认为这才是我们这里真正的共享真实。”

我什么也没有说。他满满当当的自信削弱了一点,“或者说我相信如此。你会同意这笔交易吗?”

“也许吧。”我说。他真的会实践诺言吗?我可不能确定。不过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不可能终生躲避政府的搜捕,我还太年轻了。他们找到我以后,会把我送回渥利特监狱,等我死后,他们会把我放进有防腐药水的棺材里……

我就再也见不到阿诺了。

那医生仔细地观察着我。我在他眼中又见到了沃特尔斯朋友那样的神情:悲悯。

“也许我会同意这笔交易。”我说,等着他继续讲阿诺死去那晚的事情。可是他却说:“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他朝保镖点了点头,保镖离开了房间,片刻后便回来了。他牵着一个小女孩,她干干净净、穿着考究。我只看了她一眼,便汗毛倒竖。她的眼睛茫然无神,嘴里喃喃自语,我连忙向先祖祈祷护佑。这女孩是不真实的,虽然已经过了明事理的年龄,却根本没有感知共享真实的能力。她不是人。她早该被摧毁了。

“这是欧丽。”布瑞夫基朋友说。那女孩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疯魔,她的眼睛也看向了某个并不存在的东西。

“它为什么在这里?”我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传来。

“欧丽本来是真实的。她是被政府的脑部科学实验变成这样的。”

“政府的实验!你骗人!”

“是吗?朋友,事到如今你还这样信任你的政府吗?”

“不是,但是……”在我达到他们的要求后,仍要我继续服刑争取阿诺的自由,欺骗布瑞米丁朋友……这些违反共享真实的做法是一回事,而毁坏一个真实的人的身体,就像我对阿诺做的那样(我真的那么做了吗?)又是另一回事,这要糟糕得多。至于毁坏他人的思想,那用于感知共享真实的思想……布瑞夫基朋友一定是在骗人。

他说:“朋友,告诉我,那天晚上阿诺是怎么死的。”

“告诉我这个……这个东西的事!”

“好吧。”他坐在豪华大床旁的一把椅子上。那个东西在房间里四处游**,自言自语。它好像静不下来。

“她的名字叫欧丽·玛尔芙丝,出生在极北地区的一个小村庄……”

“什么村庄?”我极度关心他在细节上会不会含糊其辞。

“但那并非欧丽的真实遭遇。她是被两个人偷走的,那两个人和你一样,是不真实的、正在赎罪的囚犯。欧丽和其他八个来自此界各地的孩子被抓到了萨洛城。他们在那里被当作可用于实验的孤儿交给了地球人。而那些实验不会以任何方式伤害到这些孩子。”

我看向欧丽,她正在撕扯一张桌布,仍然喃喃自语着。她空茫无物的眼睛转向我这里,我不得不转开目光。

“接下来这一段就很让人难以接受了,”布瑞夫基朋友说,“你听好了,朋友。那些地球人真的没有伤害这些孩子。他们把‘电-极’放在孩子们的头上……你不知道这个词。他们有办法测出这些孩子脑子的哪些部分和地球人一样,哪些又不一样。他们进行一系列的测试,用到了机器,还有药物。这些东西都不会伤害孩子们,这些孩子住在地球人做实验的房子里,由此界保姆来照顾。起初孩子们还会想念父母,可是他们还小,没过多久就又开开心心的了。 ”

我又看了欧丽一眼。不真实者,不能共享共有真实,他们与世隔绝,因此危险难测。一个与他人全无交集的人伤害起别人来就像摘一朵花那么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也许能享乐,但绝对无法幸福。

布瑞夫基朋友拨弄了一下颈发,“地球人在与此界的医生合作,当然啰,也在教他们嘛。通常的交易都是这样,只不过这次是我们得到知识,而他们得到实物:孩子和保姆。此界不可能允许地球人以其他方式染指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医生每时每刻都在。”

他看向我。我说:“对。”因为我总得说点什么。

“你知不知道,朋友,当你认识到自己此生的信仰全是谎言,是怎样的感觉?”

“不知道!”我说话的声音太大,连欧丽都抬起头来,用她那疯癫的、不真实的眼光看向我。她微笑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大声。布瑞夫基朋友说的跟我毫无关系。半点也没有。

“总之,沃特尔斯朋友知道了。他发现,他参与的那些实验——原本对研究对象毫无损害,只是为了促进基于种群差异的生物研究,却被人用来为非作歹了。‘精-神-分-裂-症’的根源,误触发的大脑‘回-路’……”他开始长篇大论地讲述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里面有太多地球词汇、太多诡异的内容。布瑞夫基朋友似乎已经不再是在对我说话,他在自言自语,而那言语中有我所不能领会的痛苦。

“不可能!”

“可能的。首先利用地球仪器使大脑极度兴奋,此时再将那些虚假记忆不断重复。这样一来,记忆和情感就会在大脑的不同部分中不断循环,就像水在磨坊里循环一样。这些水都被搅在了一起……不,这么想吧:大脑的不同部分间会互相发送信号,这些信号被迫连成回路,而每一个回路都强化了虚假的记忆。显然,这个方法在地球上用途广泛,不过它的使用是受到严格控制的。”

患病的大脑会自说自话。

“可是……”

“朋友,你不可能反驳我。这是真实的、已经发生了的事,就发生在欧丽身上。那些此界科学家令她的大脑记住了没有发生过的事。起初只是些小事,他们成功了。他们试着使用更复杂的记忆,却出了岔子,于是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一直以来他们并未中断研究。显然,他们进步了,已经进步到可以用成年对象做实验,实验结束后还能让这些人回到共享真实里。”

“人不可能像种花一样种植记忆,也不能像除草一样除去记忆!”

“这些人就可以,也真的这样做了。”

“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此界医生——也就那几个——眼中的真实与我们的不同。”

“我不……”

“那些人看到地球人无所不能:从风车到自行车,他们造的机器全比我们的好;他们可以飞向星辰,可以治愈疾病,可以控制自然。很多此界人都害怕地球人,朋友,也害怕堕星人和呼呼哈人,因为他们的真实比我们的优越。”

“共同的真实只有一个,”我说,“地球人只不过比我们更了解这个真实罢了!”

“也许吧。但是地球人的知识让很多人不安、恐惧,以及嫉妒。”

嫉妒啊。窗外,巴塔和卡普双月同辉,阿诺在厨房里对我说:“我今天晚上也要出去见他!你没法阻止我!你就是嫉妒,你这争风吃醋、丑陋干瘪的东西,就连你的爱人也不想要你,所以你不想让我也……”一片鲜红随即淹没了我的脑海,菜刀,血……

“朋友?”医生说,“朋友?”

“我……没事。那些心怀嫉妒的医生,他们竟然伤害同胞,伤害此界人,去报复地球人——这毫无道理!”

“那些医生在这么做的时候也很难过。他们知道自己伤害了别人,但是他们必须优化诱发可控‘精-神-分-裂-症’的技术……他们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对地球人愤懑不平,愤懑到足以忽视那些诱人的商品,转而起事反对那些外星人,引爆战争。这些医生错了,朋友。此界已经一千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了,我们的人民不会明白地球人的反击会有多强。可是你必须明白:这些无法无天的科学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他们认为他们制造愤怒是为了拯救此界。

欧丽把手中剩下的桌布撕成了碎片,她笑容可怖、双眼无神。她的脑袋里又装着怎样的虚假记忆呢?

我愤恨地说:“说什么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就让我相信我杀了自己的妹妹!”

“等你回到先祖那里的时候,你就会发现那是假的。回归他们的方法你也唾手可得:完成你作为密探的赎罪任务。”

可我永远不可能完成赎罪了。我没有得到真赎部的允许,就偷走了阿诺的尸体并将她埋葬了。当然,马尔东·布瑞夫基不知道这事。

痛苦和愤怒让我脱口而出:“那你呢,布瑞夫基朋友?你和这些有罪的医生合作,帮他们抹杀掉欧丽这样的孩子的现实……”

“我没有和他们合作。我还以为你挺聪明的呢,朋友。我反对他们。卡瑞·沃特尔斯也是,所以他才会死在渥利特监狱。”

“反对他们?”

“我们很多人都在这么做。卡瑞·沃特尔斯也是。他在世时曾是个密探,也是我的朋友。”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布瑞夫基朋友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我则凝视着欧丽,她做出各种可怕的怪相,还蹲在了一张古老精致的弧形地毯上,一股恶臭忽然充斥了房间。欧丽没有和我们共享关于厕所位置的真实。她仰头大笑,声音犹如金铁碎裂。

“把她带走。”布瑞夫基朋友倦怠地对脸色难看的保镖说,“这里我会清理。”他又对我解释道:“我们不能让任何用人进来看到你。”

保镖带走了那个做怪相的孩子。布瑞夫基朋友跪在地上,在我的玻璃瓶里蘸水沾湿抹布,擦起地毯来。我记得他爱好收集古董玻璃瓶。那样的一个他,与擦洗秽物这件事,与欧丽这样的孩子,与在渥利特监狱的外星人中间咳血不止的卡瑞·沃特尔斯,似乎相去甚远啊。

“布瑞夫基朋友……我到底有没有杀害我的妹妹?”

他抬起头来,手上仍沾着屎,“我们没有办法确证。你有可能是你们村里接受实验的人之一。你可能在家里被迷倒,醒来时发现你的妹妹已经身亡,而自己的脑子也受到了改造。”

我以进入这个房间后最为平静的语气问:“你真的会杀死我,让我腐烂,从而得以回到先祖那里去吗?”

布瑞夫基朋友站起来,揩掉手上沾的屎,“我会的。”

“但是,如果我不答应,你会怎样?如果我要求回家呢?”

“如果你那样做了,政府就会逮捕你,再给你赎罪的机会,让你来检举我们这些反对他们的人。”

“当然没有。可是你能确定哪个部门的哪些官员想和地球打仗,哪些不想吗?连我们都不确定,你怎么可能?”

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朋友是无辜的,我想。不过这没有用。布瑞米丁朋友清白无辜,但他也无权无势。

我痛苦地意识到:这两者也许是一回事。

布瑞夫基朋友用靴尖蹭了蹭濡湿的地毯,把抹布放进一个有盖的罐子里,又在洗手池里洗了手。空气中还留有淡淡的臭味,他走到了我的床边。

“你真的想要那样吗,邬莉·本加琳朋友?想让我在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想举报谁的情况下,就把你放走?想要我为了让你相信真相,就危及我们迄今为止的一切成果?”

“或者你也可以杀了我,让我回归先祖。你本来以为我会这么选,不是吗?这样你既可以继续效忠你所认同的真正的真实,也不会暴露自己。杀了我是最简单的,不过前提是我得同意让你杀了我。否则,你就违背了你决意选择的真实。”

他低头凝视着我,这个有着动人紫眸的健美男子,是一个会杀人的医生,一个为了阻止兵革之祸而反抗政府的爱国志士,一个竭力减轻自己的罪孽以免无法回归先祖的罪人。一个信仰共享真实,却又试着在不摧毁信仰的情况下改变真实的信徒。

我默不作声,沉默不断蔓延。终于布瑞夫基朋友打破了沉默:“我只希望卡瑞·沃特尔斯不曾让你来找我。”

“可是他这样做了,而我选择回到我的村庄。你会放走我,还是继续将我关押在此,或者不经我同意就杀死我?”

“你真该死。”他说。这个词我曾经听卡瑞·沃特尔斯用过,他当时在说渥利特监狱里那些不真实者。

“没错,”我说,“你会怎么做?朋友?在你所谓的那些真实里面,你会选择哪一个?”

在这个炎热的夜晚,我无法入眠。

在宽广空旷的平原上,我躺在自己的帐篷里,倾听着夜的声音。酒馆帐篷里传来粗鲁的笑声,那群矿工喝得未免也太晚了,他们明天一大早还得上工呢。我右边的帐篷里传来了鼾声,稍远一些的某个帐篷里还隐隐传来**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那女人甜腻地高声笑着。

我做矿工已经半年了。离开北部的拉姆洛村,也就是欧丽的村庄后,我一路向北。赤道是此界里锡、钻石、酒莓和盐的产地,这里的生活更为简单,管理也相对松懈,不需要证件。很多矿工都很年轻,由于各种原因逃避着政府管辖,他们自己一定觉得那些原因相当正当。在这里,政府部门的管理权远不如采矿公司和农业公司。这里没有骑着地球进口自行车的信使,没有地球科学,也没有地球人。

那个女人又笑起来,这次我认出了她的声音。阿薇·克拉玛朋友,来自另一座岛的年轻逃亡者,她很漂亮,工作也努力。有时她会让我想起阿诺。

我在拉姆洛村问了很多问题。布瑞夫基说她的名字叫欧丽·玛尔芙丝,属于一个古老而显赫的家族。可是我问了很多人,都说拉姆洛村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家族。无论欧丽来自何方,无论她怎么会变成那个在昂贵地毯上拉屎的不真实的皮囊,她那可怜的生命都不是从拉姆洛村开始的。

马尔东·布瑞夫基将我从那富孀的瞰海别墅里放走的时候,知道我会发现这个事实吗?他肯定知道吧。或者,即使知道我是个密探,他也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到拉姆洛村来追查。人不可能想得那么面面俱到的。

有的时候,置身于最深的黑夜之中,我会希望自己当初答应了布瑞夫基朋友,让他送我回归先祖。

白天,我和碎石工人一起在矿里的石堆上工作,他们举起大锤,将坚硬的石块砸个粉碎。他们聊天、赌咒,痛骂地球人,虽然绝大部分人连见都没有见过地球人。下班后矿工们坐在营地里喝酒,他们用脏手举起大杯,因为粗俗的笑话而哈哈大笑。他们都共享着同一个真实,并因此凝聚在一起,拥有简单快乐的力量和勇气。

我也有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我有力量与其他女人一起挥动大锤,她们大都和我一样相貌平平,也乐于接纳我。我有勇气打破阿诺的棺材,让她入土为安,哪怕当时我明知代价是永久死亡。我有勇气参照卡瑞·沃特尔斯关于大脑实验的说法,去寻找马尔东·布瑞夫基。我有能力巧妙地扭转布瑞夫基朋友的举棋不定,让他放我离开。

但是,我有没有勇气去追寻这一切所指向的终点呢?我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弗拉卜里特·布瑞米丁的真实,卡瑞·沃特尔斯的真实,阿诺的、马尔东·布瑞夫基的、欧丽的真实——然后找出其中相同与不同之处?我有没有勇气继续这样生活,至死无法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杀害了妹妹?我有没有勇气去怀疑一切,带着怀疑生活,观察此界成千上万种各不相同的真实,寻找其中真正真实的部分——假设我确实分辨得出真假?

难道谁该这样生活吗?生活在无常、怀疑与寂寥中,生活在自己孤独的思想中,生活在一个孤立的、无人共享的真实里?

我想回到阿诺在世的日子,甚至回到做密探的日子也行。回到我还共享着此界的真实,知道它如同大地一样坚固牢靠的日子。回到我知道应该想些什么,从而无须思考的日子。

Copyright? 1996 by Nancy K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