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星光

焦策

/ 作者简介

焦策,科幻作者,记者。2013年在《新科幻》杂志发表处女作《接线员》。之后在《小科幻》APP陆续发表《蒸星者》《三千河》《流浪星球》、Stand By Me、《冰冷的救赎》等短篇科幻小说。2016年于《科幻世界》杂志发表短篇科幻《黎明》《冥王星上的雪》。2017年5月,《黎明》被选入北京西城区中考语文试卷作为阅读理解试题。2017年凭借短篇科幻《冰阳》获得第二届水滴奖最佳短篇小说二等奖。

/ 颁奖词

他以纤毫毕现、缜密细致的如椽之笔,以精确翔实、洞幽烛微的技术描摹,为我们展现了智慧生命必将与宇宙融合的终极宿命。这是一场“硬科幻”加“技术冒险”的饕餮盛宴,也是一曲理想主义的辉煌乐章。《远去的星光》告诉我们:有些“星光”,永远不会远去。

吉普车在戈壁上向西南方向滑行,远处的阿尔金山余脉若隐若现。在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附近,芨芨草、骆驼刺繁茂起来,感觉戈壁滩绿了许多,草窠也不似先前稀疏。

公路两旁柳树成荫,不远处还有一座柳园,与华北平原的垂柳不同,在柳园里看到的都是些高大的红柳,这是真正的柳树。公路左前方有几只羊沿着一条旱河走,旱河两侧的碎石泛白,像两条柔顺的哈达铺在河两岸,不时间就有巨石突兀出现。据说这里是哈萨克人的牧场,但我感觉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清新、碧绿,草场有沙化和人为破坏的严重迹象。

再往前走,就是连接阿尔金山与祁连山的当金山口,翻过山口就离冷湖不远了。车中的定位仪显示海拔3016米,外面气温很低,我拽出了预先准备好的拉绒外套。

开始爬坡了,窗外的阳光被高山阻挡,一会儿让大山披着金黄色的斑斓,一会儿又左腾右挪,钻进曙光初现的朦胧谷底。旁边一辆接着一辆的军车轰鸣驰过,“冷湖大军”的机械化部队就这样浩浩****地沿着崎岖山路,穿越着当金山。

“翻过垭口就真正进入青海大地了。”作为临时向导的老匡喃喃地说,“跟甘肃道别吧。”

也不知是他严肃的声音,还是我的高原反应,只觉得耳膜有微微的压迫感,脑袋也闷闷的。

“我倒是有点想来碗牛肉面。”我微闭双眼,回答道。远处的路牌上标着“苏干湖,3km”。

我在昏沉的脑海中逐一拾起片段的思绪,此次去冷湖是为了完成一项重大任务。国家对于“人体远距离传真”技术已研究了八年,封闭实验也已进行三年多。在这八年里,世界各地都纷纷建起了实验基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在荒凉的阿塔卡玛沙漠上,建起欧南空间传真实验室,那巨型的信号接收天线能够覆盖南天球百分之八十六的空域。

“不能让西方独霸天空。”这句口号在我们这些工程师的心中燃烧着,那力量就像是沉睡在古老岩层下等待喷涌而出的石油。

两万人的大军,一百天的筹备,我们带足了设备和干粮,浩浩****地走出了嘉峪关。

关外的山里冷风飕飕,有些山头还顶着白雪,想着进山前掩在骆驼刺和野草间的碎石块,看着进山后破碎的岩体,听着寒风在山涧呼号,就不由得对这支正在翻越当金山的队伍肃然起敬,那份为了增强国力的无畏与豪迈,被他们一步一步地印刻在崎岖的山道中。

二十多公里的山路很短,我还没有将两旁的大山看够就出山了。路边出现了一条很奇特的山丘。这些山丘上部是黑色的岩石,底部和山谷则是灰白色的沙状沉积物,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幅水墨画。

过了这些奇山,又开了几十公里,前面涌现出一大片平房废墟,我知道,废弃的冷湖老基地到了。此时已是中午,我们在冷湖汽车站旁边的一家拉面馆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就开始往东行驶,那是柴达木北缘的冷湖新基地,也是这次行程的终点站。

在冷湖镇边的荒漠中,我看到了几台分散的采油机,老匡管这个叫“磕头机”。它们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漠上,就像是来迎接我们的主人。

在我和老匡的原计划中,是要去一下冷湖的雅丹林的。那里有地球上最大的雅丹地区,总面积达二点一万平方公里。可是由于这次时间比较紧,而雅丹林的面积又大,我们不敢单车前往,因为一旦在里面迷失方向,就会给整个计划增加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们吃完饭重新上车以后,就径直往冷湖新基地驶去。

就在这段路上,路障和安全检查站逐渐多了起来。一个个都是由武警把守,格外的严。看来为了能够保障此次实验的安全,当地政府和驻军都下了不少力气。

刚过检查站,就看到前方的地平线上竖着一座高大的塔型天线,这是专门用于人体传真信号发射的天线。与西方的矩阵式天线不同,塔型天线更有利于信号的集中传输,是我国自主研发的最新式设备。

吉普车停在一排平房前,这也是刚刚建成的,供我们日常生活使用。一路的颠簸让我有些疲惫,可是这会儿却顾不上休整,我们俩赶紧七手八脚地从车里往下搬东西。

我正鼓着劲儿收拾的时候,忽然间,老匡身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把对讲机拿在手里,打开了开关。我离得远没有听太清楚,就见老匡听完对话内容后一皱眉。

“怎么了?”我问。

老匡揣好对讲机,严肃地说:“指挥部刚才下发通知了,说首次实验时间定在三天以后。”

“三天?!这么急?”我惊诧地问道。

“嗯,部里已经调试好大部分发射设备,就剩咱们接收单元的检测了。”

“我不懂,为什么不能等几天,调试好之后再开始啊?”

“他们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吧。”老匡背起一个大包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这不是都才刚到吗?”

“你来之前他们就已经来了。”老匡说,“那天线建着的时候,就开始调试了。营房、基站这些设施盖起来很快,主要是核心部分还得需要你们,所以就留到最后。现在前后场加起来一共六千多人,没日没夜地干,那情景一点不亚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石油大会战。”

老匡说着,递过来一个无线电对讲机。

“拿好了,咱们这边无线电管控,只有两个固定频段,一个上行,一个下行。没事儿别乱用,下行有固定频段,上行不固定,每天会公布两次频段,你注意着点,别漏了啥事。”他说完便要往外走。

“你去哪儿?咱们不是一个组吗?”

老匡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是一个组,不过我住镇上那边儿,这儿房子太新,我睡不惯,还是回我那老房子睡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虽然老匡是跟我一起负责调试接收单元,但是他跟我不一样,从实验初期阶段我就在了,而老匡是“冷湖计划”开始后才加进来的。听领导的意思,他也只是提供一下冷湖周边的实验环境数据和部分边缘工作。这些对于老匡这个“当地人”而言并不难,都属于分内之事。

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我的老师魏玲教授跟我说的话,她说:“科学事业就是一种牺牲、一种奉献,你钻得越深,成果就越明显,然而牺牲也越大,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科学家。”

就我而言,我是接受这种牺牲的,但是我却不能把它强加给别人。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想通这个道理,就好像我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奉献,而其他人也有顺理成章的借口来逃避一样。

我展开四肢仰躺在硬邦邦的木板**,低气压使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我扯过被子,就在这冰冷的屋子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在冷湖新基地的大广场上,召开了关于贯彻“中央号召开展高密度传真发射任务”的誓师大会。这是整个冷湖基地的航天人聚得最全的一次会议,全体冷湖航天人为确保后续传真发射任务成功,大声叫响“牢记嘱托拼到底,誓夺任务满堂红”的口号。

声音伴随着高亢的情绪一起迸发出来,在安静的山谷中久久回**着,就连高空中的雄鹰都仿佛畏惧了这呐喊而迅速地飞散开。

其实,作为空间探测技术,人体远距离传真走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它仍然依赖现有的常规航天技术作为基础支撑。整个过程大致分为三步:1.常规发射;2.建立基站;3.空间传真。

在这里面,常规发射和建立基站是最繁琐的,也是耗资巨大的活动。一旦建立起传真基站,后续的发射任务就简单多了,那便捷程度甚至可以用“殖民”来形容。

美欧等西方大国曾尝试过使用一次性小型空间探测器来搭载传真基站,但最终失败了,因为那实在太简陋,根本支持不了大规模的发射任务。

然而俄国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它们直接在近地轨道建造超大型空间站,然后采取一步接一步的方式,一边进行着空间传真,一边向着目标飞行。那阵式活像是在宇宙中展开冲锋的装甲部队集群。

不过后来他们也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就是补给跟不上,那么大的空间站在宇宙中不停地前进,所耗费的能源是一个外空间传真基站的两三个数量级。

“我们可以走他们的老路,但是不能犯他们的老错误。”这是中央首长对于中国人体远距离传真任务的最高指示。

然而,我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加便捷的措施来改变这个三步走的循环。而且我们最远的传真实验距离也仅仅是到达火星。大宇宙航行的时代离我们还很遥远,我们新时代航天人的命运,在茫茫宇宙的面前就如同那传真信号一般脆弱,所面临的困境也不止航天那么简单。

大会虽然热烈但很快便结束了,毕竟时间紧迫,保障发射成功才是首要任务。我拿着各种仪器刚要去往工作地点,迎面正好碰到老匡走了过来。刚才开会的时候没看见他,不知道这会儿他从哪里来。

“你开会没有?”我问他。

“先别说这个。”老匡并没有正面回答我,“你看今早的新闻了吗?美国那边出事了。”

“出啥事?”

老匡麻利地接过我手中的仪器,继续说:“是欧南实验室那边儿,你猜怎么地?”

我狐疑地看着老匡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知道他又得到了什么大新闻。

“我又没看新闻,你快说。”我催促道。

“欧南实验室昨晚爆掉了,炸成一朵花!”他的手比成了一朵蘑菇云的形状。

“怎么会爆掉?人为的吗?”

“不知道,都没说。现在不清楚是人为原因还是技术故障。总之他们那边的传真基站算是废了。我来的时候路上听广播里说,不光是欧南实验室的地面基站,就连月球基站也受到波及,有天文爱好者用望远镜亲眼看到月球的传真接收天线发出奇异闪光。”

我心里一阵惊恐,在宇宙中的传真基站都是暴露在太空环境中的,如果发生闪光之类的现象,那肯定就是比较严重的事故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融毁。而一旦发生基站或天线融毁事故,传真信号基本没得救。

“人有没有事?”我快步跟上老匡。

“啥人?地面的人啊?”

“哎,我是说人体传真信号。当时基站有在运作吗?”

“那哪知道。”老匡撇了撇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们一边交谈,一边往工作间走。早上冷湖的气温还是比较低,这里的海拔将近三千米,气候寒冷而干燥,昼夜温差能达到十几度。就是这片干涸得如同火星表面的不毛之地,却曾经蕴藏着非常丰富的石油资源。虽然现在石油抽干了,冷湖的老基地荒了,但是冷湖航天梦的开始与延续,又给这片高原带来了新的希望。

我们刚来到工区的大门口,就见一名武警战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你是沈峰博士吧?”武警战士的声音很洪亮。

“啊,我是,有事吗?”我稍稍一愣,回答道。

“沈峰博士,首长请你过去参加会议,在总指挥部二楼会议室。”

“首长?哪个首长?”我有些搞不明白,在这里我除了几个比较熟悉的同事,还从未接触过部队上的人,更何况什么首长。

武警战士眼神坚定而急切,大声地说:“冷湖空间传真工程发射场系统总指挥,姜剑云大校。”

“姜剑云?”我咀嚼着这个名字,之前略有耳闻,但是由于跟我的日常工作没什么关系,所以也就没怎么留心。我还想再打听一下这个首长,可是武警战士却催促我立刻过去。我是一个搞技术的,平时最头疼和领导打交道,更何况还是整个冷湖基地的总指挥。也不知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才来冷湖第二天,就已经要去见领导了,心里一时间翻腾起来。

还是老匡见得比较多,他刚才没等战士说完,就赶紧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一沓资料塞给我,然后知趣儿地走开了。而我则硬着头皮跟武警战士去见首长。

我们一路小跑来到指挥部,这里的会议室不大,可此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会议正在进行中,主持会议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身着棕绿色的军官制服,松枝绿色肩章底版上,缀有两条金色细杠和四枚星徽。

我找了个位置悄悄坐下,想静静地听一会儿,可是这时讲话的那名军官却停了下来。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刚到的同志是中科院空间传真实验室的沈峰博士,你好,沈博士!”他冲我微笑着点点头,我连忙站起身同大伙儿打招呼,此时的心脏咚咚咚地激烈跳动。

“好,我继续说。”军官介绍完我,又继续他的讲话。

“刚才说到咱们这个基地是由许多单位共同组建,大家互相之间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但是有一点,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的工作是一致的,我们全体指战员也要像兄弟姐妹一样紧密团结在一起。阳奉阴违、懈怠工作这种丑恶现象决不允许在我们内部存在。这是我们冷湖基地第一次指挥会议,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够牢记这一点。

接下来,跟大家通报一个消息。北京时间昨天傍晚六点四十二分,美国位于欧南天文台的空间传真实验室发生特大事故,两座主发射天线融毁,由此而释放出来的高能传真信号,先后将月球、火星、木卫一的美、欧、日传真基站彻底瘫痪。中国的海卫一空间站,咱们的‘那曲号’,曾尝试拦截高能信号,但结果不容乐观。官方预计将造成八千多人失联,生死不明。”

他说着坐了下来,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口。屋子里静的就连掉根针都能听见,大伙神态各异地望着椅子上的军官,谁都没有说话。

“据内部消息,事故是因为一名地面接线站的工作人员的疏忽引发的。”

大家依然沉默着,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正在大踏步前进的部队,忽然停止了步伐,在等待下一个指令的到来。

军官往前欠了欠身,双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他微笑着扫视在座的众人,气氛仿佛有些缓和。

“大伙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军官缓缓地说。

“到底拦截成功没有?”有人问。

军官摇摇头,说:“至今不明。”

“那就是说,这八千多人全都死了吧,对不对?”又有人小声地说。

“肯定是没救了,发射到宇宙空间,无法接收,无法解析。”还有人附和着。

军官轻咳了一声,忽然转向我,问道:“沈博士,你怎么看?”

我皱了皱眉,认真思考着这件事,随后回答:“我觉得可能是超导电池的问题。”

军官眼睛一亮,抬手示意我继续说。

“融毁事故是发生在地面基站,只可能是传真信号内存和能量电池出现的问题,这就不是解析单元的故障。然而能将发射天线都融毁,却不是将内存击穿,可见能量是被迫释放出来的,并且还伴有超高的能量等级。所以综合这些因素,我认为极有可能是超导电池部分由于不知名的原因短路,之后为了保护部分未解析的信号,所以才将超能信号从内存释放。但是这种释放属于破坏性发射,以至于外层空间的接收基站都瘫痪了吧。”

“如果是破坏性发射,那为什么还要发射?”军官的问话一针见血。

我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认真地听我在分析,突然间我胆子大了起来,因为毕竟这是属于我的研究领域。

我清了清嗓子,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被迫发射信号。其实原因很简单,这就是一个选择题,如果当时不发射,那结果就是高能信号将内存击穿,从而让所有已解析和待解析的人体传真信号全部消失掉。但如果选择发射,那么只要高能信号减弱后,依然有被解析的可能。剩下的任务就是选择一个当时接收窗口最多的空域,把信号释放出去就可以了。从存活概率来看,后者显然有比较高的获救成功率。

还有人问我,怎么就敢肯定高能信号一定会减弱。我感觉这就好像是在给中学生上物理课,根本不想再去解释这些基础问题。可是无奈在座的大都是领导,我只得硬着头皮又给他们普及了一下电磁传播理论。

那名军官倒是没有再问我什么,只是又说了些别的事情,重新强调安全操作,之后就宣布散会了。

我站起身,正要随着人群往外走,忽然,那名军官叫住了我。

“沈博士,你说得很好。”他一边说着,一边朝我走来,我这才看到,他的身材十分魁梧。

“很抱歉,刚才开会时候没有自我介绍,我叫姜剑云。”他伸出手来同我握手。

我显得有些慌张,他一定能够感觉到我手臂正在颤抖。为了掩饰自己,我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握回去,但是我发现竟然握不动他的手。并不是因为他也用了力气,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怕握得重了,而故意控制好力道,来得坚实而又游刃有余。

“别被这身军装误导了,沈博士。”他撤回手,微笑着说,“我之前是国防生,一直读完硕士才来到部队上,我比那些带兵打仗的更‘文气’。”

我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把手收回来揣进衣兜里。

“沈博士刚才的哲学推理很不错!”

“呵,那不是哲学,是数学。哲学是事物发展的元理论,数学才是用现实来描述哲学世界的学科。”

“哦?”姜剑云一愣,“描述世界不应该用物理学吗?”

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解释道:“物理学不行,它描述的世界不够完美,只能存在于人类眼中。只有用数学来描述的世界才可能存在上帝。”

“物理学里没有上帝吗?”

“没有,数学才有。”

我摇着头回答姜剑云的疑问,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那个小木匠用直尺一点一点丈量房间的画面。如果说整个数学是间大屋,那我就好像是个小木匠,把自己全部的时间都用来一寸一寸地丈量那个世界。然而现在,我又要带着这把尺子丈量人体远距离传真事业了。

姜剑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出他在认真咀嚼我刚才说的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于是我问道:“姜首长是学什么的?”

“无线电通信。”

“哦,物理学。”

姜剑云忽然笑起来,说:“是啊,所以我的世界里不允许有上帝。”

我也乐了,开玩笑说:“但是可以允许有外星人。”

姜剑云又同我聊了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最后临走的时候,他郑重地告诉我,鉴于一直以来我对于人体远距离传真技术的研究,组织上决定让我担任“冷湖计划”的特别技术顾问。我听完非常诧异,一方面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很专业,特别是比起那些外国专家。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欢做抛头露脸的事。技术顾问嘛,总是要经常给众人汇报一些事情,因此我更喜欢和数据打交道。

但是姜剑云却说,我这个技术顾问只需要向他汇报即可,不然怎么突出“特别”二字。

“放心吧,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姜剑云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听完默默地接受了。

从会议室回到工区,老匡已经在那儿调试传真设备了。他见我一脸茫然,就问道:“怎么,挨批啦?”

我摇摇头。

“那就是升官了!”

“你怎么知道?”我睁大了眼睛。

“哎,不是坏事就是好事,大领导有请,那还能是小事儿?”

有时候确实佩服老匡这种人,他们对于职场的各种信息都很敏感,而我却像个书呆子一样,随波逐流。

后来听老匡说,姜剑云这个人很不得了,他是现如今整个人体传真事业里面唯一的一个以陆军身份加入进来的军官,这里大部分都是空军,也有一部分海军,但陆军的指挥官却只有他一个。而且他学习的经历也比较突出,要知道国防生能够留在部队的比例只有区区的百分之二,更何况他还挂上了校级军衔。

老匡说得头头是道,但我却很不以为然。不敏感,所以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就这样,在许多人的共同努力之下,我们全面做好了第一次人体远距离传真正式发射的准备。

“冷湖计划”是整个人体远距离传真规划的一个重要部分,也是标志着空间传真技术从实验阶段到实用阶段的关键性转变。它包括从人体实载传真的单体发射,到高密度、远距离传真的压力发射的全部过程。

如果从时间上看,美欧在两个月前已经完成他们的压力发射测试,而我们虽然在时间上落后,但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这次美国的传真发射事故,也从侧面证明了我们之前花时间来准备的必要性。

不过必要归必要,美国的事故还是让大伙儿都绷紧了神经。

发射工作进入倒计时状态,我们全都聚集在测控室里。老匡特地戴上一顶卷边的毡帽,他说这是为了讨一个好兆头。而在我看来,他现在活脱儿一个在草甸里放牧的藏族同胞,那黑油油的脸上胡子拉碴的,仿佛都能够扎进眼前的屏幕里。

倒计时1小时,毫米波雷达开启,通讯测试;

倒计时50分钟,收到火星接线站回传信号;

倒计时45分钟,超导电池组电压测试;

倒计时42分钟,空间传真天线展开,方向校准;

倒计时36分钟,在大气层22000米高度发现一个“衰减峰”;

倒计时28分钟,“衰减峰”消失,大气状况良好;

倒计时12分钟,传真测试员就位;

倒计时7分钟,导向雷达关闭,准备进入发射“窗口期”;

倒计时5分钟,所有无线电通讯关闭;

倒计时3分钟,超导电池组加压;

倒计时1分钟,数字信号池关闭,传真内存开始加载……

还有一分钟就要发射了,我的心脏嘭嘭嘭地跳着。透过发射塔监视器可以看到,这会儿正在塔的顶端聚集起一阵高能反应,塔周围半径十米之内的空气瞬间被电离,噼噼啪啪地产生了阵阵闪电。

如果此时从远处望过去,戈壁的一端就仿佛被施了魔法,电离的空气以发射塔为圆心呈半球状笼罩着大地,不时地有闪电击中地面,就像一群触手在那里肆意地狂舞着。

涌动的能量变幻着色彩,在发射塔的顶端游走。忽然,一阵炫目的白光闪过,一号内存释放了。人体传真信号通过陆基天线,被发射到天空之中。

测控室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这儿的空气仿佛被一下子都抽干,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大屏幕上,数字倒计时以负数的形式坚定地走着。深邃的宇宙此时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型表盘,那束携带着人体传真信号的能量指针,正一点点地向着火星疾驰而去。

老匡把毡帽摘掉,用手捋了捋耳边的头发,两眼死死地盯住大屏幕。而其他人也跟他一样,全都屏息凝神望着显示屏。

姜剑云坐在测控室的最前排,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抱肩的状态,不跟任何人搭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仍未收到火星接线站的信号。按照预定计划,由于这时的火星和地球位于太阳的两侧,传真信号大概需要八分钟的时间才能够走完全程。而等我们收到信号,起码也得十多分钟的时间。

人们的心像是在被岩浆炙烤一般焦灼,互相之间虽然没有交流,但可以肯定,大多数人都想起了美国传真失败的事故。这种死寂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表面上看不到,却能够从每个人脸颊渗出的汗珠中读懂。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的姜剑云突然站了起来,他第一个发现了屏幕上左下角的“橙色”信号,那是接收成功的标志。

“快看,橙色!”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有人大叫道。就在这转瞬之间,人群彻底沸腾了。

回传的通讯数据显示,三个人体传真信号全部接收并解析完毕,传真测试员已经下地,感觉良好。

“我们成功了!”

姜剑云转过身来,冲着大家高声喊道。

“他们已经下地!”

姜剑云脸上洋溢着微笑,大家热烈地鼓掌。

“踏上的是火星的土地!”

掌声,经久而不息。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连忙把各项参数记录下来。其实会有专门的数据组来处理这些事,但我还是习惯自己干。这次发射的成功让我们自主研发的许多设备都通过了实战考验,也预示着中国人体远距离传真技术步入国际先进水平。我心里自然是很欢喜。

从发射场出来以后,我决定跟大伙去喝两杯,庆贺一下。可是老匡却要回镇上。我没有心思管他,毕竟有些人把厂区当家,也有人的家不在这儿。

那一晚大家都喝高了,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唱起了歌。期间姜剑云加了进来,我以为大伙会安分一点儿,可没想到,姜剑云早就和他们打成一片,勾肩搭背地吆喝起来。

从餐厅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这荒无人迹的戈壁滩上,头顶的星星格外明亮。

“你觉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去看看那些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姜剑云来到我身边。

我一扬脖儿,灌了一口酒,说:“很快,很快。剩下的事儿就是挨个儿架‘电线杆’。”

我的手依次划过头顶的那些星星,仿佛它们近在咫尺。

我俩仰着头,拎着酒瓶,站在冷湖黝黑而又寒冷的夜里,只是心中像燃着火,一点儿都不感觉冷。

接下来这几天我在忙着整理数据,而老匡却神神秘秘地时隐时现。我实在挨不过好奇,就逮住他问起来。可他倒好,我越是问,他就越遮掩。

“你再不说,我就去找姜剑云告状了。”我用略带玩笑的口气说道。

“哟呵,能耐啦!”老匡一脸不屑,“这没当几天官,威风倒不小啊!”

“别扯淡,快说,你这整天神神叨叨的干啥呢?”

老匡见拗不过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腿翘老高。

“这个见过没?”老匡伸手递给我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放下包,转身接过那个东西,手感冰凉,而且还很沉。

“这是什么?”

“你猜猜。”老匡狡黠地笑着。

我仔细地端详,这仿佛是一块岩石,它个头不大,只有手掌大小,表面有一层釉质,而在釉质下面则是星星点点的金色斑点。

“这不是普通的岩石。”我心想,因为按照这个体积,份量有点大,可见它的密度不一般。

“陨石?”我猜测道。

“厉害啊!”老匡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刚从戈壁滩上捡来的。”

我早在欧洲留学的时候,就听说过“沙漠陨石”这回事。而且学校里还有个陨石协会,他们经常会去澳大利亚和美国的新墨西哥沙漠寻找陨石。一般这种陨石都会在地层的古老岩石分布区,如果该地区属于非沉积沉降区,陨石就可以长时间的积累,达到高度富集。但是冷湖位于柴达木盆地西北边缘,它整体由青藏高原向东南剧烈沉降,又属于冲积地带,所以在这个地区发现完整的陨石还是比较困难的。可见老匡在这件事上花了不少时间。

“你还好这口啊?”我把陨石递还给老匡,拍了拍手。

老匡低着头一边把玩,一边说:“一个人久了,这点儿爱好能算啥。”

“你来冷湖多长时间了?”我问。

“十二年。”他说。

“一直是一个人?”

老匡点点头,他举起陨石对着窗户照来照去。

“这么久,不孤独吗?”

他把手放了下来,但是眼睛依然望着窗外,说:“不孤独,对于我这类人,人越多越孤独。”

他的话触动了我内心的某些记忆,这些年我一门心思钻入人体远距离传真的研发中,也根本没有觉得有多孤独。偶尔也会和家人相聚,但是总感觉那儿不是家。有些时候心里会空落落的,但只要一到接线站开始研究,就啥感觉都没了。

所以我就像一个大麻上瘾的病人一般,时刻不能停下来。

后来老匡告诉我说,其实并不是不能停,而是我根本不敢。因为停下来的日子,我压根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咋办?”这仿佛是我内心深处的声音。

老匡拿着陨石,把它放到耳边。

“你听,这石头还有声儿呢。”

我先是一愣,看着老匡的笑容里面仿佛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显得有点诡异。

眼瞅着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我打算先去餐厅再去厂区转转。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俩人。一个是那名武警战士,他已然成为我这儿的警卫员了。另一个人不认识,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沈博士,这个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咱这儿的领导,说有重要的技术问题反映,我就先带来……”

没等武警战士说完话,小伙子紧走几步上前来,急切地说:“你是这里的头儿吗?”

我摇摇头,而后又用力点点头。

“那你到底是不是?!”小伙子很着急。

“是、是,你有啥事?”

小伙子二话没说,快速把背包解下来,从里面掏出几页纸。

“你看看这个吧。”

我接过来一瞅,这是一张无线电信号的监测记录,从波型上看,像是加了密。我一页页地翻下去,上面各种参数和推断写得很详细,可见记录人下了不少工夫。

“你是做什么的?”我问他。

“我只是一个无线电爱好者,你别管这些,直接看最后一页。”

我翻着眼睛瞥了这个没礼貌的小伙子一眼,随后按他说的,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这页纸的最后部分,一段破译好的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火星、坠毁、救援、能源。

“火星、坠毁、救援、能源……”我自言自语着,琢磨着这几个词组的含义。

“这是什么?!”我低着头问道。

小伙子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喉咙,说:“是这么回事,我是兰州大学信工学院的学生,最近我们在冷湖这边做课题,然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就监测到这段无线电码。起初我们觉得这段代码加密的方式很特别,就想破译试试,可结果把我们吓一跳。我们觉得这也许是恶作剧,就想把它找出来,但是我们的设备不行,只能定位到十公里的范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这附近找,后来就到这儿了,心想着,也许跟你们有关系。”

“出现多久了?”

“整七天。”

“全天有吗?”

“不是,只在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半之间。”小伙子说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在他们划定的这个十公里的圆圈上,只有冷湖镇的一角在里面,新基地最近处也有六公里远,其他的大部分区域都是空旷的戈壁滩。

我心里一阵狐疑,因为新基地有无线电管制,不可能发出这种信号。而在戈壁滩上出现这种恶作剧的可能也几乎为零。所以,我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故意捣乱。

“莫不是间谍?”我猜测着。

那段信号越看越诡异,我决定向组织汇报。于是,就让老匡陪着小伙子在这里等,而我一个人前去找姜剑云。

这时指挥部里正在开会,门虚掩着,我悄悄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姜剑云看我进来,伸手指了指,示意我坐到后排。

会议大概内容是关于中央对高密度发射的指示,现在国际社会对我们发射成功这件事持观望态度,虽然有一些集中报道,但也没有大范围的舆论。因为毕竟人体传真技术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各个国家有所突破也很正常。可是,从战略角度来看,为了防止美、欧、俄等大国后续的大规模发射所带来的战略失衡,我们必须要加快步伐追上去。

所以,中央采取的是“外松内紧”的战略,表面上各个国家都相安无事,但实际上却在暗暗地角力。

我听了一半,就明白了大概的意思。正当大家开始讨论的时候,姜剑云大校走了过来。

“找我有事?”

“嗯,你看看这个。”我把那几页纸递给他。

姜剑云不愧是有底子的人,迅速浏览完这几页纸之后,就立刻了解到事情的紧迫性。他把我拽到一边,压低声音告诉我,这件事情不能声张,但是一定要查清楚。目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老匡、武警战士和那几个大学生,而学生肯定不能参与进来,所以先把他们隔离看护。剩下我们仨就来完成这项任务。至于我们现在的工作,就先由其他人来替代,抓紧时间查出真相来。

我领了任务就赶紧从会议室出来了,回营房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是有间谍窃取情报那倒没什么,核心技术他们绝对得不到,进展状况对于其他组织而言也没有太大用处,而且在冷湖这个荒山野岭,想抓住他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但是有没有另外的可能……”我自言自语着,从那段破译出的代码上看,这几个词组连在一起就是一个求救信号。会是谁发的呢?我心中不安起来。

就这样,我们三人小组在第二天的清晨就驱车出发了。武警战士小刘负责开车,老匡坐在副驾驶负责观测,我在吉普车后排来操作无线电测向仪。

表针逐渐指向十点钟,在那个大学生口中,这是奇异信号出现的时刻。我们刚刚做好心理准备,就见测向仪上的数字发生了变化。

一束奇异的电磁波被测向仪捉住了。

武警小刘在我的指示下,迅速做“之”字形机动驾驶,老匡也拿起了望远镜,向远处搜寻着。

我用的是基地里最好的设备,它能够对分米以下波段的信号做精准定位。可是戈壁上面空旷如野,半点人为的迹象都没有。

我紧紧盯着测向仪和场强表的变化,右手飞速地在地图上标定着锚点。但是我发现这个信号的波长实在是太诡异,无论我们朝哪个方向走,都不能准确测定它的发射点。如果是跳频的话,从波形上看又不太像。难道它是移动的?!

吉普车在戈壁滩上兜着圈儿,测向仪一直在五公里范围内摇摆不定。这就像是在旋风之中放风筝一样,我们被一根极细的线牢牢牵住,但是却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飞。时间刚刚划过十一点三十分,信号立刻就消失不见了。我无奈地看着场强表上面的数字归零,却没有任何办法。

回到基地以后,我并没有马上把这个结果向姜剑云报告,而是闷在屋子里认真地分析着今天的数据。武警小刘给我们打饭回来,老匡凑合着吃了点,我却一口没吃。这事一时半会儿落不了地,我也没啥胃口。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见过最为诡异的信号了。我虽然没有见过军方演习时所形成的波形,但是从示波器演化出来的形状来看,如果这段信号携带着加密信息,那就肯定不是普通无线电爱好者发出来的。

“要不然……咱们拿给姜剑云看看?”老匡在一旁试探着问我。

“不。”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明天我们再试试。”

一夜无话,第二天我们又早早地来到戈壁滩上。按照昨天所标的几个锚点,我们要采取“串糖葫芦”的方式来定位。

十点到了,奇异信号准时出现在测向仪上。我们连忙发动引擎,又是一阵漫无目的地追逐。可到了十一点三十分,信号又准时消失了。我们仍然是无功而返。

在指挥部的会议室里,姜剑云拿着我们这两天的资料,详细地揣摩着。这一个多月来我从没有看见他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

“你有什么想法?”我小心翼翼地问姜剑云。

“你们需要更精准的测向仪。”

“要多精准?”

“从毫米波到米波,全覆盖。”

“从外面借。”

“据我了解,那应该是军用级别的设备,不好借吧?”

“从哪借,怎么借,是我的问题。”姜剑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我保证三天后你们能用上,然后一天定位,这件事情在五天之内必须全部解决。”

“五天之后会怎样?”

姜剑云默不作声,他把资料放到桌子上,两手抱肩放在胸前,双眼直直盯着桌角。他这个姿势大约保持了五分钟,不过后来据老匡回忆,也就三十多秒。随后,他把资料整理了一下,交给我,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我和老匡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有更好的测向仪,那找出这个信号源也是分分钟的事情。现在猜测再多都没有用,一切有价值的信息都会在测向仪运过来之后见分晓。

三天后,青海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格尔木军用机场。

巨大的运输机降落在格尔木军用机场,这是一架改良型的“运-20”,它的货仓可以装下整整十六个集装箱,并且它的机背也是同类运输机中最宽大的,上面甚至还能搭载航天飞机,因此“运-20”自然就成为目前国内最大的空中运输堡垒。这次它专程从北京飞过来,执行一个神秘而艰巨的护送任务。

机场位于昆仑山南山口的一片凹地里,此处的风很大,狂风夹杂着雪絮和石块横行而过,听说就连拳头大的卵石都能够被刮到半空中,景象十分的可怕。

老匡告诉我,他曾经在早先执行勘测任务的时候,遇到过那样的情景。当时,他随一个车队从格尔木出发,经昆仑山口去往可可西里运送物资。刚到达这里,就碰上了沙暴天气。天和地弥漫在猛烈的风沙中,早已经分不清楚了,远近一米之内什么都看不见。所有车窗玻璃全被飞起来的石块打碎,就连车底盘下的水箱都被石子打得净是窟窿。

同行的一共有七辆车,见风沙来了,赶紧围成一个圈,然后所有人集中在中间的车上,趴到后厢里,这才算是躲过此劫。等事后他们把车开到了目的地验损,惊人地发现所有车的车漆全都掉了,而后斗的木车皮也被硬生生消磨下去一大截。

所以,在昆仑山口这儿,狂风是出了名的狠。

可是今天,却大大出乎人的意料。

就在运输机降落之后,风竟然毫无预兆地停了。

随着机上下来一队解放军战士,设备交接仪式很快便开始。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少校军官,高高的个子,清瘦的身躯,脸上拥有着典型军人的坚毅。在他的身后,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一个个身着军装,站得笔挺。

我和老匡就站在队伍的不远处,这阵仗也是很少见过。此时已接近中午,但是山口的温度还是相当低。我们这边负责接收的是冷湖基地部队的雷达连,还有冷湖行委的几名政府人员,他们有的人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抱着肩不断地跺脚来取暖。也只有军人们能够抵抗这么恶劣的天气,虽然我们的睫毛上都已经结了霜,但战士们一个个仍精神抖擞地站在原地,仿佛雕塑一般。

少校拿出笔,飞快地在一个单子上签字,然后递给雷达连的战士。战士接过单子,低头看了看,随手把它夹在腋下,一个标准的军礼。

少校啪地并拢双脚,向战士回礼。两队解放军同时向后转身、迈步,整个过程就好像已经演练过许多遍一样默契。

交接任务顺利完成。看似很简单的一个程序,但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肃杀的气氛一直笼罩着四周。

老匡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凑到我跟前来,不停地吸着鼻子。

“这测向仪很专业吗?”

我跺了跺冻僵的双脚,说:“军用级别,专门用来捉隐形战机雷达的。”

“那他从哪儿搞来的?”

“谁知道。”我摇着头说。

雷达连的战士们齐心协力地把测向仪装上车,在一声长长的鸣笛之后,我们开始返回。

就在回去的路上,老匡问了我两遍这个设备到底行不行。其实行不行我也没把握,如果只是波长的问题导致的定位不准,那这个测向仪就一定行,它能把任何频段的发射源定位在十厘米之内。可如果不是波长的问题,那就很难说了。

我同老匡讨论了一路,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了基地。我们正计划着如何揪出那个奇异信号的时候,刚一进大门,就看到所有人全都忙碌起来,在基地里快速地穿行着。

“发生什么事了?”我随便拽住一个人问道。

“你们没听通知吗?”他瞅了瞅我腰上的对讲机,“美国刚刚宣布了。”

我扭过头看了看老匡,他也正好望向这边,我俩同样都是迷茫的眼神。

“美国宣布什么了?”我急切地问。

老匡连忙打开了对讲机,里面上行下行混成一片,十分嘈杂。

那个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后说:“两个小时前,美国宣布正式开启星际殖民计划,他们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这不可能!”我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刚刚才发生了事故,怎么会这么快?”

老匡这时已经调整好了对讲机,从上行的各种对话中我们获得了消息。原来就在我们离开的这半天,美国单方面宣布开启星际大殖民时代,他们称已经掌握了便携式接线站的关键技术,而且在太阳系内大部分适于人类生存的行星和卫星上,都已建好了陆基接线站。

更可气的是,前段时间的发射事故并不是一次失败的操作,那只是一个幌子而已。他们的高能人体传真信号已经按照预定计划抵达奥尔特云位于太阳系边缘的球体云团。的秘密接线站,同时还利用那股信号的超高能量,融毁了一大部分其他国家的接线站。现如今在太阳系里,除了美国的接线站,其他国家已经不具备大规模人体传真的可能。

没等听完,我一把扯过对讲机,用力地掷在地上,对讲机被摔得粉碎。

也顾不得去想测向仪的事情,我一路小跑到了指挥部。会议室里这会儿挤满了人,一个个都在紧张地忙碌着,可唯独不见姜剑云大校的影子。

“他人呢?”我问门口的警卫员。

警卫员一看是我,连忙说:“首长去测控室了,他说你回来后马上到测控室找他。”

“他这是要做什么?”我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快速跑下楼。

测控室里这会儿也是人声鼎沸,我过去的时候姜剑云正在同几个工程师说话,看到我进来了,他立刻大步走过来。

“什么时候能够再次发射?”他的开门见山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我刚才跑得有些剧烈,稀薄的氧气让我的头一阵阵地犯晕,我扶着桌子喘粗气。

“单体发射随时可以。”我尽力地平稳呼吸。

“我指的是高密度发射。”

“一个月……不……二十天。”

“不行,时间太长。”他斩钉截铁,“有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最快最快也得两周多。”

“我要三天完成。”

“那不可能……”

“破坏式发射呢?”

“你是说……”

“是的。”

“那方法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具备条件。”

“什么条件?”

姜剑云的提问像是连珠炮,一点儿都不给我留反应的时间。但我已经猜到姜剑云所指的破坏性发射是怎么回事,他是想效仿美国欧南空间传真实验室的那次“事故”,用超高能量传真信号来进行发射,从而跟美国抢占先机。

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是:那绝不可能。先不说这种一次性发射对于传真设备的破坏程度,单单是高能传真信号本身我们就无法解析。美国人很聪明,他们上次的发射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能够让海王星的磁场充分发挥作用,使得信号本身的能级减弱。但是我们现在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具备,贸然发射的话,只能以失败告终。

而且,还有最致命的一个弱点,那就是迄今为止,我们也只有火星和海卫一两座接线站。

姜剑云听了我的想法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我十分能够理解他此时对于人体远距离传真迫切的愿望,可惜现实就是这样,美国人没有给我们一丁点儿翻身的余地。

过了好一会儿,姜剑云才回过神。他在思考后最终做了三个决定:第一,高密度发射必须尽快进行,无论用什么方法。第二,由于搭建额外的外层空间接线站已不现实,所以要立刻扩建位于火星和海卫一的接线站,并且改建月球基地的陆基接收天线,使其具备接线功能。第三,冷湖基地所有人员工种等级在原基础上提升一级,助理工程师升项目负责人,普通技术工人升技术骨干,普通技术岗由后勤人员接手,所有行政部门取消,余出的人统统去支援后勤。

但姜剑云果然名不虚传,他在每一个重要岗位都安排上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充当联络员,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会由联络员汇总,然后按照轻重缓急的程度,分批次报给临时成立的一个技术智囊团,等解决方案拿出之后,再经过联络员分发给相关的项目小组。处理流程一下子简便许多,联络员就好像“经脉”一样把各个打散了的“器官”重新组合在一起,彻底实现了扁平化管理。

按照这种方法,冷湖基地竟然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超高效的运作。我心里暗暗地佩服起了姜剑云,他的指挥才能在这件事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把一个略微松散的团队,瞬间凝聚成准军事化的作战部队。

同时,在这样高效的工作状态下,大家的战斗意志重新被激励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要与美国展开最终决战。

不过这样做并不全都是好事,因为我亲眼看到了几个原处室的中层领导,现在都去食堂擦桌子了。他们死盯姜剑云的时候,眼神里仿佛都冒着熊熊烈火。

在吃饭时,我饶有兴趣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姜剑云,他苦笑了一下对我说,这也纯属无奈之举。因为当一个部队进行突击的时候,没有哪个人可以轻松走入战场。

饭后,在跟姜剑云回指挥部的路上,我就问他:“我们这么拼,究竟是为了移民扩张,还是为了探索宇宙?”

忽然,他站定了脚步。望着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火星,他小声地说:“二者皆有吧。”

夜风呼啦啦地刮起他军装的衣角,就像是一面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

在发射方案制定好之前,我又同姜剑云汇报了一下奇异信号的事。现在这件事已经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所以我俩经过商量决定,让那几个还在营房拘着的大学生去完成这个课题,除非遇到攻克不了的困难,否则就直接把定位奇异信号的事情推给他们。

难得能够跟他的考虑方向一致,我曾认为姜剑云只是一个靠着职场技巧而生存下来的“花瓶”,可就最近这几件事来看,他的判断都很准确。

在把我解放出来之后,我彻底投入到实现高密度传真的任务当中。其实就像姜剑云说的那样,方法不是没有。只要我们认真地去分析每一条线索,总能得到一些启示。

我按照姜剑云的思维方式寻找下去,还真的发现了一丝机会。那就是可以通过一种叫“流星余迹”的物理现象来达到衰减传真信号的目的。所运用的原理很简单,流星在掠过空中时会发出大量的光和热,它会使周围的气体电离,并很快扩散形成以流星轨迹为中心的柱状电离云,这种电离云具有散射和吸收能量的特性。这就是所谓的“流星余迹”。

在测算完毕之后,我马上就拿给姜剑云看,还附着一张信号衰减的对比图。

“干吧。”姜剑云把资料牢牢地按在桌子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高密度传真发射的最终决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转眼之间两天过去了。在这紧张的两天中发生了许多事情。最重要的有两件:

第一,由于美国的单方面公告,使得其他各国采取了紧急沟通措施,最后决定利用各自现有的太空力量,联合起来进行远距离传真,以达到共同开发和殖民的目的。

这是一个好兆头,毕竟大家联合起来的力量要比自己单干强得多。中央在取得了各国的信任之后,迅速成立了一个协调组,来专门对接这件事。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够利用其他国家的接线站来进行远距离传真了。当然,我们的传真任务也要把其他国家的人员纳入进来。

第二,老匡被抓起来了。

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就在那几个大学生开启了精准测向仪之后,他们把奇异信号的发射源不偏不倚地定位在位于冷湖镇的老匡的旧房子里。

等我驱车赶过去的时候,他的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警卫人员一寸一寸地搜寻着发报机之类的仪器,但最终却一无所获。我没有去临时牢房里见老匡,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他能够干这种事,特别还是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偷偷地搞破坏活动。

姜剑云只是冷冷地批捕了老匡,之后再也没有跟我谈论关于他的事情。我们的心思全部都在这最重要的任务上。

外国的专家和接线人员这两天络绎不绝地来到了冷湖,他们所有人看到这里的环境的时候,无不惊叹中国人的智慧和毅力。

借用一个外国专家的话来说:“我们到冷湖之前,从不相信中国人能在人体传真技术这条路上走多远。就像我们没到长城之前,也从未相信过那样的一个个城堡可以蜿蜒万里之遥。”

然而事实上,在我们中国人心中,万里长城只是区区的一小步。浩瀚的宇宙空间才是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最终归宿。

看着基地里川流不息的人群,我悬起来的心终于能够安定下来了。这一场关于人体传真的竞技赛,我们正要以最饱满的状态和高昂的热情,站到大宇宙时代的起跑线上。

高密度发射的头天晚上,姜剑云破天荒地拎来两瓶酒找我共饮。我接过瓶来一看,三十年窖藏的老茅台。

“好酒啊!”我起开瓶盖,灌了一大口下去,浓烈的酒香瞬间从胃部沿着喉管直冲头顶。

“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在电视上看到咱们的接线员在火星上喝酒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带酒过去。”我边说着,边喷着酒气。

“酒还用带吗?”他又是一大口。

“怎么讲?”

姜剑云擦了擦嘴角流下来的琼浆,笑着说:“他们第一代接线员上去以后,就已经开始酿酒了,用纯粮食。”

我惊诧中带着骄傲,这果然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庆祝方式,让酒香飘满宇宙,让星光洒下一路。

“来,干!”

我们两个人的酒瓶撞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在冷湖的夜里,在冰冷广袤的宇宙里,传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在冷湖基地的发射场上,到处人头攒动。不仅仅是多了外国的友人,还有许多媒体也应邀前来采访。其实到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弯道超车”那么简单的事情了,为了扩大发射的声势,让全世界都看一看我们的行动,是十分必要的事情。

由于前期调度得很合理,我们可以说是以最好的状态来进行这次发射。

随着时间的推移,火星与海卫一、木星卫星、土星极地空间站的发射窗口逐次打开。

大气观测卫星和其他行星探测器的眼睛牢牢盯死了各个外层空间接线站附近的流星余迹,发射场的各种仪器同时开启,冷湖基地严阵以待。

“倒计时五、四、三……”姜剑云大校亲自开始倒计时。

“发射!”

一声令下,只见发射塔顶端又重新聚起了高能量反应,只是这一次的壮观程度比之前的都要宏大。

耀眼的闪光伴随着超导电池组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里持续地回**着,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巨人手里的电焊枪直直地朝着天空喷射。

在又一阵的强闪光之后,传真信号发射了。发射塔的顶端像糖稀一般淌了下来。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人群鱼跃着、沸腾着,周围的人两两拥抱在一起,用自己的肢体来表达对于这场伟大盛事的感慨。

我激动得流下了泪水,正要伸手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来擦拭。忽然,旁边有人挤到我的近前。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兰州大学的那几名学生。我连忙用手拭干了眼角的泪滴。

“发射了!”我激动地对他们说。

“是的,沈峰博士。”领头的那名小伙子回答。

“你们也看见了吧,咱们发射成功了。”我情绪还未降下来,有些语无伦次。

小伙子皱了皱眉头,说:“看到了,祝贺你啊,沈博士。”

“你们找我有事吗?”我稍稍平静了一下,问道。

“是这样的,非常抱歉这会儿打扰您。可是有件事情必须要让您知道。”

“什么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

小伙子领路,几个大学生簇拥着我往人群边缘走去。

“这是什么?”我一边查看,一边问。

“是这样的,本来我们前两天已经打算离开了,可是大家都很好奇这台测向仪,所以就偷偷地开启它使用了一下。可是……”

“可是什么?”

小伙子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表情,其他几个人催促着他赶紧说。

“可是……我们又监测到了那个奇异信号。”

“什么?!”我吓了一跳。因为老匡已经被抓起来了,他的房间也已经搜查了个底朝天,怎么还会出现?

“你们定位了吗?”

“定位了,你看,就在这儿。”

小伙子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地图,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滴汗从我的鬓角滑了下来。

那个位置仍然在老匡的旧房子里,没有变化。

我顾不上猜测,立刻启动吉普车,拉着几个学生,径直朝那个地点疾驰而去。在路上,我把场强表交给那个小伙子。

很快我们就赶到现场,场强表开启之后,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奇异信号此刻正在发射。

我们一阵的翻箱倒柜,就在信号马上要减弱的时候,场强表把矛头指向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铁陨石,此时正在老匡的床下面静静地沉睡着。

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陨石,把它放在示波器的旁边,然后连忙让大学生们把翻译机接上去,就这样一台简易的信号破译器做好了。我按下开关,一串熟悉的文字出现在显示屏幕上。

“火星、坠毁、救援、能源”

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索性把陨石捧走,示波器上的波动减弱。又捧回来,示波器欢快地继续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沈博士?”小伙子问我。

我呆呆地看着示波器,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没见过……”

“能应答吗?”一个女大学生说道。

她的话像一席冷水激醒了我,于是连忙将腰上的对讲机解下,把频率调到和奇异信号一致。然后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通话按钮。

我对着对讲机说了第一句话,没有抱任何得到回应的期盼,语气中只有满满的惊恐。

“你是……什么……?”

屋子里十分安静,就连掉一根针都能听见。

忽然示波器跳动了一下,随即在翻译器的显示屏上又出现一行新字。

“这是哪里?”

“地球。”我的汗像雨滴般落在床沿,“你是谁?”

“我叫……”忽然示波器像是被干扰了,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是什么?”我又问了一遍,眼看着时间指向了十一点三十分。

就在这时,翻译器打出了长长的一句话:

当我看到末尾的两个字之后,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所构建的物理学大厦轰然倒塌。那回答倒不是有多奇怪,而是十分的平常,平常得让我无从适应。

就在示波器上,清楚地写着:我是人类。

信号消失了,屋子里又归于沉寂。只有那几台机器偶尔发出滴滴答答的机械声。身后的几名大学生老老实实地站着,他们一个个都看向我,期待我能给他们一个完美的解释。

但是我却无法找出任何有价值的答案,我们都面面相觑地呆在那儿。

突然,步话机又重新响了起来,下行线路的通知过来了,我连忙调整到正确的频率。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对讲机里面用极其沉静的声音在广播着一件事:高密度发射失败了。五百多接线员全部不知所踪。在所有接线站的接线频段上,橙色信号灯始终没有亮起。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像一块门板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耳边听到的,仿佛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大叫着“救人”。那声音就像一座大钟,霸气而浑厚的轰响将我彻底震晕了过去。

就在昏睡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仿佛被吊到一个结实的横梁上,脚下是一片黑洞洞的世界,耳边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我团团围住。而后绳子断了,我坠落了下去,在下坠的过程中我分明看到黑暗里伸出一只只手,它们挥舞着、摇动着,想要把我抓住。而我就在这片无际的黑暗里一直向下跌,直到连我自己的身体都看不清了,滑向宇宙的最深处……

我醒了,眼前是一扇窗子。

虽然外面也是黑夜,但就在这黑夜之中,几颗明亮的星星挂在天上,一眨一眨地,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我的心里顿时平静了许多。战士小刘在房间里坐着,看到我醒了,悄悄地走了过来。

“你醒啦,沈博士。”

我用力地睁开眼睛,脑袋疼得出奇。

“现在几点……?”

“凌晨两点,博士。”

我抬了抬手,一个输液器缠在胳膊上,静静地为我注射着**。

“姜剑云呢……?”

“首长在指挥部。”

“陨石呢,看到陨石没?”

小刘点点头,说:“都搬过去了,首长他们正在研究。”

“噢,那就好。”我闭上眼,重新定了定神,“扶我起来吧。”

小刘连忙将我搀扶着坐起来,他扯过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腰下。

“首长交待要让您好好休息,您想不想喝点水,要不吃点东西?”

我摇了摇头,脑袋又是一阵眩晕。

“不用了,小刘。”我摆了摆手,“去把我的衣服拿过来,然后咱们去指挥部。”

小刘没有再强迫我休息,他听话地拿来衣服帮我穿好。临走的时候,他还不忘用保温杯给我装了满满的一杯热水,让我揣在怀中。

“大概是因为上午的事故吧……”我心里暗自思度着。

如果说万念俱灰的感觉是一种平静,那我此时还要在这种平静之上加几个数量级。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单单是对于我而言,时间仿佛已经静止。我所有的意志和坚持都被这停止折磨着、敲打着,在失败的面前做着垂死挣扎。

指挥部到了,只有这里还是灯火通明。

姜剑云大校和诸位工程人员用疲惫的眼神瞅着我,缓慢地走入会议室,他们仿佛已经在这儿讨论了很久,只是从他们的脸上,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会议中止了,姜剑云把一叠资料传到我面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上午在传真信号发射之后,外层空间的接线站第一时间做了接收,只是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由于信号能级过高,导致发射塔没能在集束之前就发生了融毁,发射到宇宙空间的信号过于分散。再经过流星余迹散射之后,各个接线站已经不能从信号里解析出来任何东西。除了一片高能的背景噪声,就什么也没有了。

至于那颗铁陨石,他们回来后又对这个东西进行持续充能加压,已经可以建立起不间断的信息沟通。姜剑云指了指我面前的那叠资料,所有相关的数据都被记录在里面。

我随意翻看着对话记录,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陨石自称“池波”,是来自冷湖基地接线站的一名接线员。他说自己是几天前在执行人体远距离传真任务的时候,坠毁到火星的。他现在正在等待救援。

姜剑云当时立刻查阅了前几天的发射资料,在三名执行任务的接线员中,有一个人就是池波。

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件事,于是立刻连通了火星接线站。当他们听到通讯那头儿传来池波声音的时候,全都傻了眼。

人们一遍遍地核对数据,又一遍遍地向陨石求证。结果得出两个结论:

这个黑乎乎的陨石的确具有接线员池波的一切意识和记忆,而在那些海量的接线数据里面,人们发现了一个信号散射的能量缺失,大约只有百分之二。

再往后的事情,就完全无法解释了。人们为这两件事一筹莫展,全都像瘪了的气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我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嘴唇感觉到水的滚烫。

“我们还能发射吗?”我脸朝着姜剑云,静静地问道。

姜剑云抱着肩膀,低着脑袋不说话。

等了好久,他旁边的一个瘦瘦的工程师开了口。

“沈博士,你没看到我们的主发射塔已经融毁了吗?”

我又喝了一口水,说:“还有备用的发射天线。”

指挥部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那感觉就像是生与死的对抗。

“沈峰,现在不是能不能发射的问题,就算还有备用天线,咱们的人在这种状况下也没谁愿意冒这个险。何况还有一个石头的事儿没解决,你说这要是再出什么差错,那不就……”

“够了!!”姜剑云大校吼了一嗓子,在座的人全都安静下来。

我分明已经感觉到死神正在把它的镰刀挥向我的脖子。的确是这样,没有人能够承担这种责任,更没人愿意再去冒这个险。

我又轻轻咂了一口水,此时我内心的平静就像刚刚从噩梦中苏醒,看到满天星光的感觉。

“没人了,是吗?”我淡定地微笑着。

终于,姜剑云松开了肩膀抬起头,说话了。

“沈峰博士,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陈述,将会是面对死神所做的最后的遗言。

我静静地喝完了那杯水,然后把它重新拧好,放在桌子上。整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感,因为那是我作为人类这个物种最值得骄傲的部分。

我的目光扫过在座的诸位,最后落在了姜剑云身上。

“大校,你能想象出来的生命形式有哪些?”

姜剑云略一沉思,随后说:“人类、动物、植物、昆虫,还有细菌等等。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对宇宙的探索就这样停止了吗?”

“没有。”姜剑云不假思索地说。

“那好,我们探索宇宙、探索生命,目的是为了不再孤独。但是我们人类自己却只能接受碳基以内的生命形式,而探索活动也仅仅是在人类之中进行的。偌大一个宇宙,怎么可能没有其他形态的生命?又怎么不会有其他形式的探索呢?”

“我们人类的思维方式已经被自身的局限性所束缚住了。”我说完这句话,眼神直指姜剑云。他应该可以感觉到,我想传达给他的所有意思了。

在座的人包括姜剑云都没有说话,而我已经说完了。此时此刻,我把右手高高地举起来,让所有人都看得到。

“我沈峰,愿意再次尝试人体远距离传真,不用接线和解析,把我发射到宇宙中就行了。谁还愿意?”

这句话就像是划开暗夜的一道闪电,它凌厉的身姿即使在千百年后依然能够站立在宇宙的最顶点。

只是,我的话音落了很久,却没有一个人再举起手。

沉闷如滚雷的昼啊,冰冷的夜啊,

你像一声凄厉的啸叫,

狂奔在茫茫戈壁,

追逐着无奈。

默默如哀的山啊,流淌的水啊,

你像一只被咬碎的夕阳,

洒下橘色余晖,

又径自散开。

孤胆的骑士啊,圈养的勇气啊,

披着黑夜的战袍,破败的希望,

我闭着眼睛,高举着手臂,两行热泪从我的眼眶中涌出来。我不知道前方的路上有什么在等待我,也不知道身后的路上又有什么样的足迹会被留下。我仅仅是不想让这脚步停下来,不想让探索宇宙的热情被冻结。

我没有任何关于归宿的期盼,因为只要我还能够以其他的形式存在于这个宇宙中,那么就能证明一点:人类永远不会孤单。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肃杀的气氛一直笼罩着会议室,人们全都默默不语。现在看来,我或许要一个人独自上路了。

也罢,当初加加林也是一个人,阿姆斯特朗也只有他们几个人。先行者的孤独和骄傲都是相伴而生的,别人没有任何义务来陪我做这件事。

“姜大校,请你向组织表明,这是我的个人意愿,并且准许我做一次这种尝试,所有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姜剑云望着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但是我能够从中读懂一件事:他一定会支持我。

我把手臂放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姜剑云的命令。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了,会议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裹挟着冷风闯了进来。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匡。他的脸上长出了茂密的胡须,头发乱蓬蓬的,而在脖子的后面,挂着一顶破毡帽。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道。

“沈峰博士,我都听说了。这次啊,我陪你一起走,咱俩还是老搭档。”老匡说着,举起了手,“我们冷湖人从来都是四海为家,这次有机会探索宇宙哇,更不能少了我们冷湖的子弟。算我一个,说真的,我也对自己负责。”

姜剑云瞅着这个闯进来的莽汉,又扭头看看我。此时,我的嘴角上闪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正当我们在会议室讨论的时候,忽然之间,外面的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大家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就见指挥部的楼下已经密密麻麻地聚满了人。他们有的披着大衣,有的裹着棉被,还有的拎着酒瓶子,甚至有人光着膀子。众人似乎都忘记了寒冷,全部都高声叫喊着:

“算我一个!我也是冷湖人!”

“加上我吧,我家在格尔木!”

“西宁人行不行,我西宁人!”

“沈博士,我们是兰州大学的!”

“敦煌人集体请命出征喽!!”

“我来自玉树州……”“俺家果洛的……”“俺们都是青海人,让俺们去吧!”

空旷的戈壁就像是一张牦牛皮做的毯子,沿着它坚实的一角,被这似火的热情所点燃。就连天上洒出冷光的银月,仿佛都畏惧了这呐喊,而不敢露出半点的锋芒。

刚才怒怼我的那名魁梧的工程师,此时也站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挥舞着,用他洪亮的声音说:“沈峰博士,我收回刚才的话,我们冷湖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不敢,就怕没有路。现在你给我们指了路,我啊,铁定走!”

他看着众人,用坚决的口吻下达了命令。

“我批准。但是所有的责任不是由你们,而是由我来承担。”

夜,就在这果决的命令之中结束了。我拿起桌子上的保温杯,拧开,一扬脖喝尽了里面最后一滴水。

两天之后,在冷湖新基地的广场上,两千多人站在寒风之中等待着传真任务的开始。

而在经过我和技术团队详细地研究之后,最终选取了5个方向作为此次发射的目标。它们分别是:半人马座α星,距离地球42光年;鲸鱼座t星,距离地球12光年;天琴座α星,距离地球85光年;飞马座HD209458b星,距离地球150光年;船尾座M93星团,距离地球3600光年。

这五个方向上的星系里,都有可能存在供人类生存的行星。但即使是这样,等我们的传真信号到达那里的时候,也已经很久过去了。这两千人就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开垦人类的新宇宙。

我和老匡选择了最远的那个地方,船尾座M93星团。老匡在选的时候笑着对我说,咱们就要变得长生不老啦!

是啊,等我们真正到达那里的时候,地球上也已经过去三千多年了。看来我们得带着人类的希望,好好睡上一觉了。

姜剑云在发射之前,特地领着我和老匡去了一趟冷湖旧镇。我们见到了为那些曾经开垦过这里的人而竖起的纪念碑。其实,历史上冷湖是没有建制的,蛮荒的地域只是一个地名。只是因为这里有了冷湖人,才得以名扬天下。

然而现在,我们这些新冷湖人和旧冷湖人就要带着这份冷湖精神去开垦宇宙了。没有任何遗憾,也没有任何留恋,只有那远去的星光会让世人见证这份不屈的荣耀。

(本文获得冷湖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