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挽弓射天狼

1

有风从野狼河上吹来,呜呜咽咽如鬼歌。

野狼河宽约百丈,从上游咆哮而来,又卷着血浪滚滚而去。刚刚这里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两千于阗骑兵全军覆没。破碎的狮子旗在风中抖动,到处都是倒毙的人和马匹,连夕阳都不忍见这一幕人间惨象,悄悄躲进了云层里。

于阗左大将象夜跪在死去的马匹旁。

这匹名叫紫骝的大宛汗血马陪了他整整十年,如今浑身上下插满了白羽,跟刺猬一般。象夜抹了一把脸,手上全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扜弥人的。刚刚他一连砍翻了五个扜弥骑兵,却被一支杀矢贯穿胸膛,从马上栽下来。

见有人向他奔来,象夜双手拄刀,强撑着站起来。

一个眸子狭长的汉人和一个扜弥少年纵马而来。

象夜双瞳血红,他很清楚,两千于阗人马就是败在了这个汉人手里。他亲眼看到这个汉人率领五百骁骑从中央突破,硬生生将他的阵势凿开。三千扜弥骑兵野狼般滚滚而来,于阗骑兵如同被一条被打烂了七寸的蛇,演变成雪崩般的大溃败。

紫马、狭眸、环首刀……象夜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乌勒王子曾经说过,有个汉人在白马城里徒手摔死了相虺王子的神熊,那个汉人的名字叫郑吉,一把吞雪刀,匹马万里行,所向披靡。

扶岫勒住马,看了看满脸血污的象夜,回头问道:“师父,这就是于阗国赫赫有名的虎王象夜?”

郑吉笑道:“当年的象夜力分双牛,一对拳头打遍南道诸国无敌手,的确当得起虎王二字。于阗国昔日第一勇士桑纥就是出自他的门下。不过老虎总有老的时候,纵雄心犹在,爪牙已不复当年之利。”

象夜按刀,眼神犀利如瘦虎:“你就是那个汉人郑吉?”

郑吉点头:“以阁下之武勇,原本可以安享晚年。于阗王为了一己之私,不只葬送了两千于阗儿郎,还毁了你一世英名。今日之战,非你之过。真是可惜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有什么可惜的?你们汉人说过一句话,叫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我辈身为武人,埋骨沙场乃是本分,只恨不能杀了这帮扜弥贼子,为吾王分忧!”象夜看向扶岫:“这是虎蹻的儿子吧?来来来,拔出你的刀,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虎蹻的种!”

扶岫下马拔刀,双眸烈焰腾腾,毫无畏惧地走向象夜。

象夜站起来,挺直了身子,缓缓提刀,笑容蔑视。

郑吉没有阻拦,身为一代虎王,象夜有属于自己的骄傲。正像他自己说的,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郑吉尊重他,无关朋友还是敌人,因为他是真正的英雄。

“杀!”扶岫暴喝,似虎啸山林,身随刀走,朝象夜冲过去。

象夜举刀,两人交错而过,一颗好大的头颅旋飞而起。

郑吉叹气,扶岫是初生牛犊,象夜是垂死的虎王,油尽灯枯,怎么可能是扶岫的对手?所谓求仁得仁,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一代虎王就此陨落。

2

这一天是尉迟婆罗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两千兵马在野狼河遭遇伏击,全军覆没。消息传来,举国震恐。正在饮酒作乐的尉迟婆罗两眼一黑,当场昏死过去。两千骑兵啊,几乎是于阗全部的本钱。他本以为豪赌才能豪取,万万没想到扜弥敢在这个时候主动出击,狠狠捅了于阗一刀。这一仗打得太惨了,两千人马居然没有一个逃出来,左大将象夜壮烈殉国,头颅被扜弥小王子扶岫悬挂在马背上。百丈宽的野狼河里漂满人和马的尸体,血浪滔滔……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象夜及两千骑兵战死的直接后果是他手中再无兵可用。没了兵的于阗王就像掉了牙的老虎,连狗崽子都敢冲他狂吠几声。王宫不再是安全的地方,杀机四伏。那帮心怀叵测的贵族蠢蠢欲动起来,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龟兹击胡侯高挚看完谍报,眉头紧皱,半晌无语。在他的印象中,扜弥人无非是一群土鸡瓦犬,奈何一夜之间变成了猛虎。野狼河一战,全歼于阗骑兵,虎王象夜身殒,实在骇人听闻。即使他这七千龟兹铁骑要彻底斩杀于阗骑兵,也不会比扜弥人做得更好,难不成于阗人像鸡鸭一样伸长了脖子等着挨刀?没道理啊!

大帐两边站着五六个赳赳武夫,都是他的心腹将领。有个比旁人高出一头的大汉,虎背熊腰,虬髯如枪,满不在乎道:“侯爷愁个啥?等咱们攻下了扜弥城,女的分了,男的全杀光。怕他个鸟?”

高挚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丕豹,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了?”

丕豹不敢多嘴,乖乖退到一旁。

帐门掀开,一个苗条的身影幽灵般一闪而入,头戴幂篱,白纱低垂,看不清面容,声音如海妖般充满了**:“侯爷有事情想不通?”

高挚似乎与这个女子很熟悉,说道:“无论是谁,看到一只羊突然变成了一头狼,都难免有些困惑。”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因为那群羊里突然来了一头猛虎,强将手下无弱兵,所以羊也就变成了狼!”

“那个人是谁?”

“郑吉!”

“咝——”高挚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听过这个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当初那个汉人在白马城徒手搏杀了神熊,据说和相虺王子闹得不愉快,一把火烧了花陀楼。如今两千于阗人也是死在他手里?

“侯爷没有第一个碰上他,真是值得庆幸!”

“这话是什么意思?”高挚有些恼火,完全是因为那女子的口气。他高挚一生南征北战,杀过多少人自己都数不清楚,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真以为这个击胡侯是天上掉下来的?

仿佛看穿了高挚的心思,那女子嗤笑一声:“侯爷听说过河西关一刀吗?”

高挚点头,他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对各国江湖多有耳闻。早听说大汉河西郡有个豪杰名叫关十,刀法无敌,杀人从不出第二刀。高挚最喜结交江湖游侠,对关一刀神往已久,可惜一直无缘相见。

女子淡淡道:“他被人杀了,一刀而已!”

“一刀杀了?不可能!”高挚猛地从虎皮椅中跳起来,失声叫道,“是谁杀了他?”

“郑吉!”

“……”

“侯爷可知车师王子盘猋怎么死的?”

“不是乌孙王子万年和焉耆王子汲鸠合谋杀了他吗?”

“不!真正杀他的人是郑吉!”

“又是郑吉……”高挚颓然坐下,忽然头疼欲裂。此去扜弥城,如果没有意外,一定会碰上那个汉人的,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侯爷最好心里有个准备,这也是桑公子要妾身过来的原因。”

桑公子?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汉人如今是金帐王庭的座上宾,日逐王对他言听计从,据说这次诸国合兵共伐扜弥城就是那个汉人的策划。就算如此,难道他就觉得有资格对龟兹国颐指气使?高挚心里恼火,冷冷道:“本侯有七千铁骑,还怕了一介匹夫?桑公子未免有些杞人忧天吧。”

女子冷笑:“七千兵马?侯爷也许觉得不少,但在郑吉看来其实和于阗那两千骑兵没什么分别,无非是多杀几个人而已。真被他盯上了,就是七千龟兹铁骑噩梦到来的时候。”

“大胆!”丕豹早看不惯这个藏头露尾的姑娘,拔刀吼道:“辱我龟兹雄师,又敢对侯爷不敬,信不信我一刀宰了你?”

话音刚落,一道白影凌空飞起,不等丕豹看清,一柄短刀抵住了他的喉咙——刀长一尺,纤细如蛇。

如果郑吉在这里,就会认出这把刀的来历。此刀名为半垂,原是关一刀秘不示人的杀手锏。刃如秋水,削铁如泥。梅子坞一战,关一刀身死,半垂刀被韩不疑带走,不知怎么落到了这个女子手里。

刀尖刺破皮肤,血珠滚落。丕豹脸孔涨成紫色,半分都不敢动。杀气入体,血液几乎寸寸成冰。

高挚起身惊呼:“媚猪,手下留情!丕豹出言无状,还请看在本侯面子上,原谅一二!”

女子退后一步,半垂刀一闪而没,不知藏到了哪里,她冷冷看向丕豹:“敢这么跟我说话,你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不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你此刻至少死了十回。像你这种没脑子的货色,我在长安杀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丕豹双目喷火,脸孔如血,被一个女子当面斥骂,真比杀了他还难受。刚要暴起拼命,被高挚喝止,像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退到一旁。高挚几个手下都被媚猪鬼魅般的身手所惊呆,个个屏气敛声,眼观鼻,鼻观心。

媚猪仿佛忘了刚才的不快:“妾身还有一事,侯爷可否容禀?”

高挚黑着一张脸没有说话,你在本侯大帐里耀武扬威了半天,何曾半点儿将本侯放在眼里?汉人就会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媚猪丝毫不以为意,咯咯笑道:“妾身听说侯爷救了一帮由安息国去往长安的行商,可是真的?”

“是又如何?”

“侯爷相信他们的说辞?”

“本侯将他们从马贼的刀下救出来,岂会不详加审问?袭击他们的马贼是昔日北道匪首蓝胡子的手下。蓝胡子死后,他们被一个名叫郁夷的悍匪收服。马贼的口供和安息人的说法是一致的,这个无须怀疑。那帮安息国人一直在丕豹的监管之下,安分守己,绝不会有问题。”

“但愿如此!再有一日,龟兹铁骑就要兵临扜弥城下,而郑吉和扜弥骑兵自从野狼河一战后,一直杳无音讯。妾身怀疑这帮安息人和他们暗通款曲或者干脆就是他们的细作,怕侯爷吃了大亏。”

高挚对媚猪的得寸进尺极为不满,强压火气道:“该怎么做本侯自有分寸,还不消阁下提醒!退一万步讲,他们就算是郑吉的人又能如何?七千轻骑铁桶般环伺,本侯随时都能将他们捏成齑粉!”

“妾身一心为侯爷着想,言语倘有冒犯之处,还望侯爷多加谅宥。扜弥在望,正是建功之时,妾身祝侯爷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话不投机,媚猪知道再谈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侧身施了个礼,笑道:“妾身告退!”身形一晃,霎时不见了踪影。

丕豹抹去头上的汗水,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姑娘真是比天山上的妖巫还可怕,谈笑间杀人于无形,让他从骨子里感到畏惧。

高挚沉吟片刻,吩咐道:“丕豹,你把孟黔叫来,我有计较!”

孟黔是那帮安息行商的领头人,六十多岁,精明能干。据孟黔说,他在南北两道上跑过很多趟,这次是最后一次去长安,所以带上了孙子,以后这条路就交给孙子走了。他们原本经北道去长安,不幸途中遭遇黑沙暴迷了路,误入大漠,又被尾随而至的马贼劫杀。龟兹骑兵将他们救下后,为了安全起见,孟黔决定舍弃北道,从南道绕行。

孟黔的孙子才十五岁,长得虎头虎脑,很是招人喜爱。

为答谢龟兹骑兵的救命之恩,孟黔送给了高挚一颗龙珠作为报答。此珠出自一头千年鼍龙,大如鸡卵,价值连城。高挚见孟黔会来事儿,出手又阔绰,很是喜欢,让他们跟随大军前行,免受马贼骚扰。

孟黔来见了高挚,还带着孙子,行过礼,不等高挚开口,孟黔就开口说道:“连日来幸赖侯爷和诸位将军庇护,小的感激不尽。看行程,大军后天就要抵达扜弥城。侯爷有军务在身,小的不好再搅扰下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小的想在明日与侯爷分手,前往精绝城。在这里先向侯爷禀告一声,还望恕罪!”

高挚心里一松,他找孟黔来就是想让他们提前离开。不是他相信了媚猪的话,认定孟黔等人有问题,而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归是好的。再说前面就是扜弥城,一旦打起仗来,刀剑无眼,高挚也不想孟黔等人白白送了性命。毕竟拿了人家一颗千年龙珠,多少有点儿香火情不是?

说好了明日分手的事儿,孟黔又让孙子捧出一个紫檀匣子,打开来,里面有五六颗南珠。论珍稀当然比不上送给高挚的那颗龙珠,不过也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笑道:“一路上承蒙侯爷和诸位将军照顾,不胜感激。临行之时,区区一点儿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诸位笑纳。小的明日就会离开,侯爷和诸位将军军务繁忙,小的不前来打扰了,今日就算是个辞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说不定咱们以后还有会面之时。小的先在这里预祝侯爷与诸位将军大功告成,名扬四海!”

丕豹等人收下了礼物,个个眉开眼笑,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上。孟黔这老头儿真是太会办事了,不是打仗,真舍不得放他走呢。别人不说,丕豹心里最清楚,这些天他和孟黔推杯换盏喝了多少好酒,得了孟黔多少好处。他也是个爽直的人,对孟黔和驼队处处照顾,称得上无微不至。不是两人年岁相差太大,又顾忌军中规矩多,他都要撮土为香和孟黔拜了把子。

3

子夜过后,大漠上霜色渐浓,除了呼啸的风,四野里一片死寂。一座座营帐矗立于白沙之上,星罗棋布一般。由于即将到达扜弥城,为了保证体力,高挚下了命令,让士兵们早早安了歇。

一条条黑影从孟黔的帐篷里钻出来,向外扑去。

为首之人正是孟黔的孙子,此刻就像出了笼子的幼虎,浑身散发出一种噬血的欲望。他们避开巡逻队,奔到驼队那里,迅速打开一只只箱笼——原来里面装的不是安息国来的珠宝和香料,而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剑和一捆捆包裹着油布的火矢。

众人将武器分发完毕,少年攥紧拳头,低沉有力道:“为了扜弥,不成功便成仁!”

一众黑衣武士伸出拳头与少年狠狠碰在一起:“不成功便成仁!”

“好!行动!”少年抽刀,声音有着莫名的兴奋。

黑衣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轻似狸猫,快如猎豹。

沉沉暗夜里突然响起令人心惊胆寒的弓弦声,一道道火流星划破天幕,纵横交错,纷纷落在龟兹铁骑的帐篷上。一条条火龙霎时腾空而起,浓烟滚滚,直冲苍穹。一座座帐篷淹没在火海里,到处是奔逃的火人,到处是凄厉的惨嚎声。七千人的龟兹大营全乱了套,将找不到兵,兵寻不到将。马匹受了惊,横冲直撞,不知踩死了多少人。

正在这时,大漠猛地震颤起来,石破天惊。三千骑兵呼啸而来,杀声震天,撞进火光熊熊的龟兹大营。犹如潮涌雪崩,百里闻雷震,沧海起峥嵘。

“是扜弥人!”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一箭飞来正中咽喉,声音戛然而止。龟兹人更加慌乱,狼奔豕突。

刀起刀落,血水狂飙,一个又一个龟兹士兵惨嚎着倒下去。打击来得太过突然,龟兹人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就成片惨死在刀锋之下。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整个龟兹大营变成了一片火海。喊杀声、咆哮声、惨嚎声、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和刀锋入骨声混到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绵延数里的龟兹大营活生生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火起之时,丕豹跌跌撞撞冲出帐篷,昨夜他给孟黔饯行,喝了不少酒,至今还觉得头重脚轻。一柄刀从身后向他劈过来,他将身一闪,抓住对方的弯刀,一拳将对方砸得倒飞出去。等看清刺客的面容,丕豹什么都明白了,仰天咆哮:“孟黔老匹夫,我要杀了你!”

两个扜弥骑兵纵马挥刀奔过来。丕豹大吼一声,犹如惊雷落地,径直迎上前去。力从脚起,贯透指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将一匹马的马头打得粉碎。又猛地探身,狠狠靠上去,犹如霸王扛鼎,把另一个扜弥骑兵连人带马凌空撞翻出去。

丕豹大笑,正在这时,一匹大宛龙驹风驰电掣而来,马上之人豹头虎目,声若巨雷,挥动一柄比常人大了两倍的弯刀朝丕豹当头劈下来。丕豹闪避不及,斗大的人头凌空飞起。等战马冲出去很远,无头的尸体才轰然倒下去。

负熊啐了口唾沫:“犬豕之辈也敢效虎豹之吼?死不足惜!”

龟兹人毕竟人多势众,短暂的混乱后开始组织反击。三千扜弥骑兵并不恋战,疯狂砍杀一阵儿后如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连那帮安息行商也走得一个不剩。

看着满地的尸体和化为灰烬的军营,高挚攥紧拳头,一张脸狰狞如鬼。七千龟兹铁骑一夜之间损失超过五成,扜弥人这一仗几乎打断了他们的脊梁,哀鸿遍野,士气**然无存,就算强行赶到扜弥城下,也完全没了先前的声势和底气。更可恨的是扜弥人来去如风,他们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

“郑——吉!”高挚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脊背凛凛生寒。什么安息国行商,什么马贼劫杀,原来都是一场戏而已。那个汉人真的够狠,当着他的面玩了一手儿漂亮的刺心术。可笑他身在彀中不自知,生生将七千龟兹铁骑带进了万丈深渊。

“师父!”扶岫策马奔到郑吉身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这次袭击龟兹铁骑,他立功不小,怎么着师父也得夸奖两句吧。

郑吉笑道:“干得不错,虎父无犬子,你父王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孟黔呢?他没有受伤吧?”

“好着呢!我一早就让人把他送了出来,毫发无伤。师父稍等一下,我这就去找他。”扶岫打马而去,不大一会儿,和孟黔两人奔了过来。

孟黔与郑吉见了礼,郑吉拱手相谢:“这次多亏了您,不然还真没办法让龟兹人上钩。”

孟黔笑道:“此战全是大人与汲鸠殿下谋划得好,与老奴有何关系?当年殿下救老奴一家于水火之中,老奴一直无以为报,但得驱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这次略效绵薄之力,实在当不起大人一个谢字!”

孟黔是汲鸠的心腹,诸国出兵,郑吉早早将视线投向了北道,与汲鸠联手策划了一场好戏。那些马贼的确是蓝胡子的手下,而郁夷却是汲鸠的股肱。当初汲鸠听从郑吉的建议,派一批心腹乘乱混进了马贼,郁夷就在其中。经过一番残酷的清洗,郁夷终于坐上了蓝胡子昔日的位子,啸聚大漠,威名远扬。

孟黔和扶岫假充祖孙,和一批扜弥武士扮成安息国行商,成功骗过了高挚,混进龟兹大营,才上演了今晚的刺心之战。至于郑吉和三千扜弥骑兵,自野狼河一战后,他们藏匿于人迹罕至的彩云谷内,所以外面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

郑吉笑笑,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深悉高挚的性情和弱点,笃定高挚会吞下这个毒饵。当然,没有木衣坊暗中提供的资料,他不可能对高挚了如指掌。

接连重创了于阗和龟兹,消息传来,扜弥举国欢腾。虽然诸国之兵还在朝扜弥城继续开进,接下来的形势依然严峻,但扜弥国上下抗击的信心空前高涨,之前悲观低迷的气氛一扫而空。以三千轻骑能打出这样的战绩,哪怕将来城池陷落,他们虽败犹荣。

扜弥人不可侮,这就是每一个扜弥子民要和天下讲的道理。

郑吉让负熊带领包括伤者在内的近两千人马回城,毕竟下一段守住扜弥城才是重中之重。而他率领一千精锐骑兵在外面负责牵制。

4

数日后,诸国之兵陆续到达扜弥城外,全都观望不前,没有一个贸然发起进攻。之前于阗和龟兹的惨败早已传遍各国,西域震动。如今莎车姑墨等国虽硬着头皮赶过来,早已没了当初捡死鸡的心思。

匈奴一千天狼骑赶到,果然和郑吉预料的一模一样。率队的是乌氏胤,在鸟稷死后被提拔为千长。这是他升迁后第一仗,却要面对郑吉,乌氏胤心里五味杂陈。在白马城,他和郑吉有过一次联手,虽然各取所需,但他对那个汉人的印象格外深刻——不只武力值出类拔萃,而且诡计多端。无论谁碰上这样的对手,都是无比头疼。

在天狼骑的督促之下,诸国之兵开始了攻城。扜弥人在虎蹻的带领下全力抵抗,坚守城池。滚木擂石,箭矢如雨,扜弥城下堆满了诸国士兵的尸体。更麻烦的是诸国军营后面出现了十数股扜弥骑兵,每股十人左右,并不靠近,而是远远地用火矢攻击诸国的辎重物资,致使诸国不得不分兵守护。

这些扜弥骑兵像麻雀一样不时骚扰诸国军营,等你组织人马去追杀时,他们立刻逃之夭夭。你这里刚刚退兵,他们旋即又杀了回来。周而复始,轮番袭扰。你不搭理他们吧,一波袭击下来可能会给你带来不小的损失。每股十骑的确是个非常尴尬的数字,派人追杀吧,人多了显然不行,那不成了杀鸡用牛刀,劳师动众?人少了吧,等你追上去不小心又陷入扜弥人的伏击。诸国被吃掉数百人马后,再也不敢派人追杀了,就地防守,任凭小股扜弥骑兵在周围像蚊子一样袭扰。

在这种情况下,诸国根本不能全力攻城,甚至要分出很大的心思应付身后扜弥人的骚扰,真是苦不堪言。一天天下来,损失还不是最主要的,可怕的是诸国的斗志与士气像水滴一样慢慢流逝,逐渐耗尽。而恐惧则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蔓延,无声无息。

“郑吉!”诸国每一个人,上至将领下到士兵都记住了这个名字,畏如蛇蝎,每晚入睡前都祈祷自己今生今世千万不要碰上那个青面獠牙的汉人。扜弥人的袭扰夜以继日,从不间断。显然扜弥人用的是车轮战术,要将诸国生生拖垮。诸国之兵根本不敢睡觉,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头上就会落下一片火矢,将你活活烧死。十几日下来,诸国将士困顿不堪,怨声载道。

城外不断袭扰,城内也不消停。晚上,诸国之兵突然发现有成千上百身穿黑衣的扜弥人正顺着绳子往城下爬,一时万箭齐发。等射了一夜,第二天才发现那些黑衣人全都是草人,被扜弥人从城上放下来,每一具上面都插了数十支箭。扜弥人用绳子把草人吊上去,白白得了几万支箭。这些箭在白天防守时,将诸国之兵射得鬼哭狼嚎。

第二晚,扜弥人故伎重施,又得了五千支箭。

第三晚、第四晚,扜弥人继续玩这个花样,而且乐此不疲。诸国对扜弥人夜缒草人习以为常,不再理睬他,让扜弥人自个儿玩个痛快。

第五个夜晚,上千扜弥勇士缒城而下。诸国之兵以为吊下来的又是草人,根本毫无防备。上千扜弥兵乘机冲进诸国军营,疯狂砍杀。与此同时,外面那一千扜弥骑兵旋风般杀来,蹄声如雷,刀锋如雪。里应外合,将诸国杀得大乱。诸国人马不辨敌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等扜弥人退去,诸国死伤惨重,人心惶惶,有不少士兵失声恸哭。

5

天亮时分,莎车第一个选择退兵。西夜和皮山等国军心涣散,纷纷效仿,乌氏胤气得暴跳如雷,却无法制止。

这时,有消息传来,乌孙大昆弥发兵数万,到了温宿、姑墨和龟兹边境。三国人马犹如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第二天,温宿不辞而别。紧接着姑墨也逃之夭夭。乌孙大昆弥出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扜弥人的剪枝术见了成效。他们得了扜弥人的好处,自然见好就收,不再跟着匈奴人和龟兹人趟浑水。

诸国陆续撤兵,扜弥城外日见萧瑟,最后剩下了一千匈奴天狼骑和三千风声鹤唳的龟兹兵。

见大势已去,乌氏胤和高挚也动了撤兵的心思。可是不等他们作出最后的决断,大汉西域使者校尉韩汤亲率一万援兵赶到,对天狼骑兵和龟兹人马完成了合围。

虎蹻仰天大笑,亲率扜弥骑兵出城与郑吉合兵一处,兵锋直指匈奴天狼骑。郑吉见了韩汤,建议对匈奴人和龟兹人分而化之,区别对待。对于大汉而言,西域诸国打打杀杀,终究还是要做朋友,不能赶尽杀绝。而匈奴人是大汉的死敌,绝对不可以放过。把龟兹人择出来就能成功瓦解对手的力量,避免龟兹人与匈奴人联手作困兽之斗。真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援军的损失也不会小。这是郑吉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韩汤听从郑吉的建议,对龟兹三千兵马围而不杀。派人通知高挚,只要放下武器就可离去。高挚死里逃生,哪敢不从?乖乖放下武器,率领三千残兵败将狼狈而去。

乌氏胤率领一千天狼骑突围,冲了几次都被密密麻麻的箭雨射回去。他知道无法走脱,提出要见郑吉一面。

两个人两匹马,在城外大漠上相见。

乌氏胤首先开口:“早知今日,我真该在白马城里一刀杀了你。”

郑吉笑道:“你在危须城外安置那么多人手,不也没杀了我?”

“你确定要吃下我这一千人马而不惧日逐王报复?”

“到嘴的肥肉没有理由不吃下去,再说了,打蛇不死反被咬的事儿多了去了,我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做事没有后悔的习惯。”

“我想与你堂堂正正打一场,还有,一千天狼骑没有投降之人,希望你在他们死后,不要让他们暴尸荒野。我们来自草原,是天神的子孙,不怕死,只希望死得有尊严!”

郑吉沉吟片刻,郑重点头。

听说了乌氏胤怪异的请求,司马熹不屑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当下优势在我,和他们讲什么堂堂正正?一万大军全部压上去,碾也碾碎了那帮匈奴人!”

郑吉说了两个字:“尊重!”

众人不再出声,一个真正的战士不只是杀戮,还要持有对敌人和对手最起码的尊重——这是汉人的风骨,也是汉军的荣誉。

天狼骑名震西域,论战斗力,诸国之兵莫能抗手。郑吉当然不会以一千骑兵与志在必死的天狼骑单挑。他从援军和扜弥骑兵中挑选了五千精锐,以五比一的优势围歼天狼骑。

扶岫策马奔来:“师父,这一仗是复仇之战,不能没有我!”

郑吉回头看向虎蹻。

虎蹻点点头:“雏鹰不经历风雨永远不可能翱翔长空,让他去吧——扜弥人的刀锋是用敌人的血骨磨砺出来的!”

郑吉颔首。

两军遥遥相对。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郑吉和乌氏胤举刀,六千人马同时开始冲锋。大漠在马蹄下震颤不止,黄沙滚滚,雷声隆隆。两线骑兵大潮越过瀚海,以雪崩之势轰然相撞,霎时犬牙交错,入骨三分。

骨碎声、喊杀声、马蹄声、咆哮声、刀锋撞击声……千万个声音混杂到一起,天地崩摧神鬼皆惊。围观的援军无不脸色惨白战战兢兢。

郑吉一马当先,如刀锋般剖开天狼骑的阵势。当面的匈奴人根本无法阻挡那柄吞雪刀,刀锋所向,人马辟易。

扶岫和林氏兄弟紧随其后,穿插分割。另一个方向上,苏祗摩、司马熹和负熊等人如法炮制,犹如一柄柄利刃凿穿天狼骑的阵势,将之分割成互不相连的数段,四面开花,分而围歼。

几匹战马迎面相撞,马颈折断当场惨死,马背上的骑兵凌空抛掷出去,没等爬起来就被纷乱的马蹄踏成肉泥。一名天狼骑与一名扜弥骑兵互砍一刀,同时坠马。另一名天狼骑赶来相救,却被五六柄长刀同时砍中,连人带马惨遭分尸,血染黄沙。匈奴天狼骑虽然悍勇,被五倍于己的敌人包围,却是毫无胜算。几乎每个人都要同时面临五六把弯刀的劈砍,挡得了左边,挡不住右边。一个人倒下去,另一个人就要遭受多一倍的围杀。大漠风起,尘沙飞扬,昏天黑地,到处都是生命消亡前的嘶吼和悲鸣。

人马俱被血水染红,乌氏胤一刀指向郑吉:“敢与我一战否?”

林染和林溪跃跃欲试,扶岫道:“他是我师父的,你们不要争!”

郑吉甩落吞雪刀上的血珠,两腿一夹马肚,紫凫马奋鬣抖鬃,仰天长嘶,如龙吟大漠,众马齐喑。下一刻,一道紫色闪电平地掠起,朝乌氏胤飞射过去。

乌氏胤反转刀柄砸在马臀上,火龙驹人立而起,扬蹄怒嘶,犹如虎啸山林,忽而撒开四蹄腾跃而去,足不沾尘,堪比御风。

所有人都静下来,包括正在厮杀的骑兵也停住了手,目光不约而同被那两匹飞驰的骏马所吸引,还有马背上两道伟岸的身影。

两马交错而过,风驰电掣,尘沙滚滚。刀光华丽、诡异、灿烂,如一道流星划破苍穹。

没有人看清郑吉如何出刀,乌氏胤的长刀蓦然断裂。火龙驹冲出去十几丈,乌氏胤突然弃刀,双手使劲捂住喉咙,血水从指缝间暴射而出,纷纷扬扬宛如下了一场胭脂雨。

见主将被杀,剩下的天狼骑如丧考妣。虎蛮乘机发箭,箭无虚发,几个百长纷纷倒撞马下。这下天狼骑群龙无首,更是没了斗志,被五千铁骑围杀殆尽。

扜弥城大战落下帷幕,反汉同盟冰消瓦解,第二天,于阗王子乌勒借助诸多贵族的支持,将尉迟婆罗赶下了宝座,成为新一代于阗王。一个月后,老龟兹王内外交困,心力交瘁,最终一命呜呼。太子绛宾成功粉碎了姑翼等一批贵族的阴谋叛乱,在风雨飘摇之中登上了延城的金狮椅。

6

清风徐来,扜弥城靖远侯府里疏影横斜。月朦胧,鸟朦胧,一曲箫音悠悠而起,和晚风一起叩响帘栊。

郑吉独坐水榭之中,一溪碧水映着月光,潺潺如歌。

虎蹻做了扜弥王,靖远侯府就成了小王子扶岫的府邸。郑吉是扶岫的师父,扶岫为了方便早晚聆听教诲,再三邀请,郑吉便搬离了驿馆,住进了靖远侯府里。

箫音袅袅而止,一个女子在身后幽幽低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郑公子不愧是赢得鱼荻之人,一曲箫音,断肠人忆断肠人,怎地不销魂?”

郑吉转身,正好看到苏魅儿那双比溪月更亮的眸子。

苏魅儿眼中有云影浮沉:“既然放不下,为何不去寻她?”

郑吉收起鱼荻,没有说话。

“就因为她是大宛公主?”

郑吉看了看水榭外那轮**漾的溪月,回头笑道:“魅儿姑娘,其实我刚才突然想起乌叶大师的一番话,他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人生在世,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放不下又能如何?”

“郑吉,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的让我好惊讶。”

“不然?”

“在我心里,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名扬天下,无所畏惧,天下事不过一刀之事。你如神龙翱翔天际,又有什么事情困得住你?”

“听人说过,世上有仙人高居山巅,一指可断江,一剑可开天。如今仔细思量,都是笑话罢了。世上事,千千结,剪不断,理还乱,谁又能一刀两断?”

“你在怕什么?”

郑吉微微眯起眸子,这个姑娘果然放肆啊,这是问心吗?

苏魅儿毫不示弱:“被人戳破心事,是不是很难堪?”

郑吉揉揉鼻子:“难堪是有,还不至于真怕。”

“你是大英雄,又怎会真的怕?”苏魅儿莞尔一笑,忽又敛色道,“我知道你心有顾忌,怕大宛公主受了委屈。她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不赀之躯,而你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汉家小军侯。她下嫁于你,便会遭到天下人耻笑,让大宛王室失了颜面,对不对?可你是谁?你是救了危须城和扜弥城的大英雄!你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真国士!一把吞雪刀,匹马万里行。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想想看,大宛公主真跟了你,又怎会觉得委屈?”

郑吉笑道:“子非她,安知她所想?”

苏魅儿白了他一眼:“子亦非她,又安知她非此想?”

郑吉大笑。

“驾——”十几匹乌孙甲等战马在大漠上飞驰,黄沙滚滚,夭矫如龙。远处,野云万里,雪峰耸峙,一座城郭隐约可见。

一个身材高大的乌孙少年拍马赶上,提醒道:“殿下,前面就是疏勒城,咱们要小心行藏。昨天那帮马贼被咱们杀得抱头鼠窜,一定不会善罢干休。这城里说不定就有他们的同伙,咱们得防备他们的暗算。有句老话说得好,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以后咱们离乌孙越来越远,行走江湖,万事须得多个心眼才好。”

少女有些不高兴:“乌尔班,你是最有希望成为乌孙第一勇士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如鼠?你看看人家郑吉,搏神熊诛水怪斩杀千年蝎王,在大漠上杀进又杀出,怕过谁来?二王兄说,饮马江湖,天大地大,青衫风流仗剑行。我们怕成这个样子,怎么走得了江湖?”

乌尔班眼神黯然:“殿下,我比不过郑吉!”

少女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比不过他,不然你想怎样?”

乌尔班想了想,攥紧刀柄:“我想和他打一场。”

少女用鞭子指着乌尔班,又气又想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乌尔班眼神坚毅:“我会用心练刀的,总有一天会打败他!”

一个魁梧汉子策马跟上来,大笑道:“乌尔班好样的!不过有件事你必须明白,在打败郑吉之前,你得先打败我,成为乌孙第一勇士。”

少女不满道:“左姑梁,你再这么惯着,早晚非害了乌尔班不可!郑吉是什么人?他是天神下凡!振衣千仞岗,一刀破苍冥。要是成为乌孙第一勇士就能打败郑吉,你就能做到,可你打得过他吗?”

左姑梁讪讪笑道:“郑吉那小子……不说了,我真打不过他。”

“这不就对了?”少女见乌尔班垂下了脑袋,心里忽然有些不忍,“乌尔班,我这样讲也不是说你完全没有机会。等你哪天成了西域第一刀客,兴许就能和郑吉掰掰手腕子,你做得到吗?”

乌尔班蓦然抬头,眼神犀利:“请殿下等着吧,我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做得到!”

少女大笑:“好,我就等着你成为西域第一刀客那一天!”

左姑梁大为欣慰,乌尔班是乌孙翕侯泥苍之子,与乌孙小公主素光从小一块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瞎子也能看出来乌尔班对素光的心思。可自从那个汉人郑吉来了赤谷城后,素光就很少再搭理乌尔班了,这让乌尔班颓丧了好久,发了狠练刀,一心要打败郑吉。可惜那个汉人又离开了赤谷城。

近日,匈奴兴兵进犯乌孙东北边境,扬言要乌孙献上解忧公主。大昆弥翁归靡勃然大怒,和匈奴打了几仗,结果战事不利,丢失了车延、恶师等地。

元贵靡闻讯,也未阻拦。他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宠溺惯了,不想拘束了她,便任由她闹,只是吩咐左姑梁跟了过来。相信有左姑梁伴随左右,只要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不遇穷凶极恶之事,素光的安全还是无虞的。

自从出了赤谷城,素光就像飞出了笼子的小鸟,一直叽喳个不休,非要做几件郑吉那样的壮举不可。可惜她的运气实在不够好,一路上除了撵过两只野兔抓到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儿,狼群和水怪之类的都没有碰到。沙蝎子倒是见过一些,可是个头儿小得可怜,都不及手指头儿大。即便如此,素光也没打算放过它们。催马冲阵,拎着小弯刀大呼小叫,前前后后大战了三百回合,直累得手软脚麻腿抽筋儿。气人的是那些小蝎子忒鸡贼,一通乱刀砍下去,别说丢下几具尸首拱手而降,连个缺胳膊少腿儿的都没有,让素光蔫头蔫脑了好几天——江湖里的水太深,做个大侠真的不容易啊。

路上有两桩事倒是值得一提:一次是将一帮娶亲的姑墨国人当成了抢亲的马贼痛揍一顿,结果被人家叫了帮手追杀几十里,素光难得老实了一整天;一次就在昨天,真的遇到一群马贼抢劫行商。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素光兴奋得小脸通红,也不问青红皂白,拔出小弯刀就纵马冲杀。左姑梁用尽浑身解数才把她拦了下来,好在乌尔班等人也不含糊,将一帮马贼杀得屁滚尿流。素光名副其实地当了一回江湖女侠,晚上做梦都笑出声来,寻思什么时候见了郑吉,一定得将这事儿好好吹嘘一番。

“吁——”正奔驰间,跑在前面的素光忽然勒住了马,前面天空中兀鹰盘旋,下面的沙窝里隐隐有个人躺在那里。

乌尔班带几个人过去,下了马,见那人一身武士打扮,身上有几处刀伤,一箭羽箭透背而入,已是奄奄一息。

乌尔班忙扶他坐起来,喂他喝了几口水。那人慢慢缓过气来,睁开眼打量乌尔班等人半晌,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素光大咧咧道:“我们是闯**江湖的乌孙大侠……咦,对了,你又是什么人?”

听到“乌孙”二字,那人眼睛一亮,急切道:“乌孙国的元贵靡王子,你们可认识?”

素光笑道:“这还用问?他是我大王兄,自小便认得的。”

“你……你是?”

“我叫素光,有没有听说过?”

“原来是乌孙国小公主殿下……”那人翻身要行礼,怎奈伤势太重,根本动不了。素光摆摆手,要他免礼。那人喘息两下说道,“在下白牙,是大宛公主嬛罗的十二飞鹘侍卫之一。”

“她被人抓走了……”

素光大惊:“谁这么大胆子敢抓大宛公主?”

“大宛安国侯铁勒!”

“……”素光无语,她见过那个铁勒,惹不起的。再说铁勒抓走了大宛公主,她这个外人怎么好插手?“铁勒身为大宛安国侯,为何要抓嬛罗姐姐?”

“不久前,大夏、安息、大月氏和康居等九国王子相继向大宛国求亲。大宛王想出了比武招亲的法子,逼迫嬛罗公主应允。公主抵死不从,半个月前,她逃出了贵山城,要去长安寻找郑公子。大宛王勃然大怒,派了安国侯铁勒前来追杀。十一位飞鹘侍卫相继身死,嬛罗公主也被铁勒抓了回去,唯有我拼死逃到这里……”说到这里,白牙用手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枝早已枯萎多时的红玫瑰,“这是公主交给我的,她让我去长安亲手送给郑公子……我恐怕走不到长安了,能不能麻烦殿下把它转交给郑公子?”

“郑吉不在长安,你们不知道吗?”

“他在哪里?”

“扜弥城!”

“谢天谢地,公主有救啦……”白牙大喜,身子猛地一挺,手却重重垂了下去,那朵玫瑰也坠落到沙地上。

素光弯下腰,小心翼翼捡起染满血迹的红玫瑰,神情复杂无比。

冯禹和郑吉不辱使命,纵横捭阖,成功稳定了南道诸国的形势,使大汉影响力进一步深入西域诸国。汉威所至莫不宾服。

汉帝刘病已下旨褒奖冯禹和郑吉等人,要他们即日返回长安。并让传旨官员私下里给郑吉捎了一句话:“梅子青如许,能饮一杯否?”

大汉使团返国,扶岫也要跟着郑吉去长安长长见识。虎蹻虽然有些舍不得,但想着好男儿志在四方浑水里的泥鳅成不了蛟龙,也就爽快答应了。并亲自将他们送出扜弥城,一直到三十里外才依依而别。

扶岫伫马遥望,但见黄沙千里直入天际,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好奇:“师父,长安城离这里很远么?”

“嗯,有九千二百里!”

“呀,这么远!师父,你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此行去长安要走上九千二百里,是不是以后我就不用读书了?”

“人非生而知之者,一书不读何以知天下?你是将来要做扜弥王的人,胸无点墨,只认刀剑,如何造福你的子民?”

“师父,徒儿知错了。”扶岫低头片刻,忽又狡黠问道,“师父,大宛公主是不是真的很美?”

“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听说过无数次师父在白马城的故事,一个值得师父以性命相护的女子岂能是个丑八怪?师父,你放心,等有一天我长大了,一定要打到大宛去,替师父将大宛公主抢过来。”

“真是孩子话!”郑吉笑着说了一句,微微眯起细长的眸子看向远天的流云……又是秋雁南飞时,那个白衣女子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