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的秘密
从楼下往上看,江子念的那扇窗里黑着灯。
永微事前并没有打电话给他。她打定主意,就算他不在,等也要等到他回来。
钥匙插进门锁时,她有点紧张。江子念是否更换了锁芯,她并没把握。毕竟,她之前已经和他挑明了分手。然而他公寓的钥匙却一直系在她的钥匙扣上,两人都没提起归还的事。子念不提,也许是碍于情面,可是永微自己也不提,却颇费思量,仿佛她的潜意识中一直在等着某天会派上用场。
还没等她转动钥匙,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这令永微吃惊不小。他在家,只是没有开灯。
她觉得尴尬,往后退了一步,借着楼道的灯光看到他有些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见你屋里暗着,以为你不在家。”
“进来吧。”他开启室内的光源,灯光打在他勉强的笑脸上。
这屋子与她之前来过时一样,家具,布置,什么都没有改变。茶几上放着一只红酒瓶,高脚杯里盛着半杯酒。她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略微氤氲着酒气。
他收起酒杯,说要给她煮茶。她没有反对。也许,今天的谈话会很长,真要坐下来喝完一壶茶。
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茶几,然而永微看子念,却有远在天边之感。
“小洞天就是假冒的周放,而你,就是操纵小洞天的人。”她一字一句地陈述,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
子念沉默半晌,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用一种极缓慢的调子问:“你来之前,就预先打好了腹稿吗?”
永微不答,放下茶杯的手又拿起桌上的一块茶巾,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问道:“你能打开你房间的那半扇衣柜吗?”
子念本来是低着头,听了永微的话,猛地将头抬起来,他头顶悬着一盏吊灯,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那脸就如同一尊石膏像,阴暗虚实,变化无穷。他干咳了两声之后突然笑道:“怎么,你真的以为我这里藏了田螺姑娘?”
“这一点都不好笑。”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幽默,永微并不配合。
“我看到一些新闻报道,说通缉多年的逃犯被抓,往往并不害怕,反而自称松了一口气,终于得到解脱。我一直觉得是这些通缉犯们在自圆其说。”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定了定神,又道,“我现在也有这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过,你大概也觉得我是自圆其说吧。”
“我觉得怎么样,这个不重要。”永微把手里的茶巾用力掷回茶几桌面,她站起身,径直往他房间走去,“让我瞧瞧你衣柜里的秘密吧。”
关于衣柜里的秘密,永微在来的路上心中就有底了。然而,真的呈现在她面前时,她还是颇为震动。
米色的卷轴,锈红色的系带,都是出自她的手。
这幅卷轴不用打开她也知道。《石湖烟雨图》,她再熟悉不过了。
“我千算万算,算不过宋宵,真没想到他竟然交给我一幅假货去出售。”他苦笑了一下,倚在柜门上。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碰巧,宋宵出事了,你正好夺回你们范家的传家宝?”永微的目光逐渐生冷。
“什么叫碰巧?”他身子前倾,直看到永微脸上去,“你是想说,他委托我拍卖《石湖烟雨图》之后,我为了占为己有,就杀了宋宵?”
“不然呢?”因为隔得近,她闻到了一丝酒气。她也直直地回看到他眼中去,“你何必指使小满到我家里,偷找你当时写给宋宵的收条合同?”
“我知道你不爱听,但宋宵的死是天意!”他双手爱惜地将卷轴徐徐铺开,“我原本,只是想接近这幅画,想亲眼看看它。当然了,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揭穿他们宋家得到这幅画的真相,将他们所谓的‘收藏世家’的下流勾当公之于众。”
“就这么简单?”
“可是,谁能料到,宋宵和我签下委托合同之后的当晚就出事了,那时只觉得这是天意,天意在帮我们范家讨回公道,我只要找到收条,把它销毁,谁也不会知道这幅画在我手中。”他的指尖划过画轴略有停顿,“所以,我就叫小满帮忙寻找。”
“宋宵的死真的和你没关系?”永微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试图在最细微的表情中找出破绽。
“我怎么杀他?穿了隐形衣坐在他汽车里?”他措词激烈,然而声音却逐渐恢复心平气和,“其实你清楚的,我没有加害宋宵。如果你觉得我是杀人犯,就不会半夜三更一个人跑来质问我了。我是怎样的人,你知道。”
永微被他这么一说,竟无话反驳。一颗心反倒渐渐软化了。
“现在是轻松了,至少以后再也不用理会小洞天了。”子念轻声笑了一下,“我终于可以跟你讲,那天在酒店和我会面的,不是什么别的女人,而是小洞天。他急着躲债,央我给他开酒店付房费。这之后,他也三不五时地找我敲竹杠,甚至我们在南浔那晚,也是他来找我要钱,所以我才会半夜里跑出酒店。”
他将画轴完全地铺开在书桌上,忽然流下泪来,泪眼中,那画上的山水变得朦胧起来,他嘴里喃喃道:“这画虽然是假的,我还是要好好保存,以慰祖上冤魂。”
喝了酒的人一旦开始流泪,都往那伤心处走,不愿停下来,好像那喝下的酒都能借着眼泪潺潺而出。
趁他还没有泣不成声,永微打断他:“你凭什么说这幅画是假的?小洞天不是拿去给陈天轩看了吗?”
“虽然陈天轩说真,但是,你家阁楼上的那一幅自从归还宋敬亭之后,他不止找了陈天轩,几乎全国兜了一圈找遍了所有的专家。”他双手拂面,长长叹出一口气,总算恢复几分镇定,“这世上怎么会有两幅《石湖烟雨图》?必有一幅是假。我这一幅,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不可能再拿出去见人了。但是宋敬亭手里的那一幅,所有的专家都鉴定为真,所以,我能断定我这幅是假的。”
永微哼了一声道:“亏你还是范家的后人。”
“什么意思?”
永微顿了顿,正色道:“这一幅,和宋敬亭手里的那幅,都是真的。”
子念听罢,盯着永微半晌,耸肩笑道:“这玩笑开得离谱了。”
“只是没有机会把两幅放在一起,若是放在一起,你会发现,这两幅画的笔触完全一样。可是,我们都晓得,达?芬奇都画不出两个完全一样的鸡蛋。”她问道。
他越发糊涂了,顺着她的话道:“对啊,就算文徵明当年画过两幅《石湖烟雨图》,也不可能把它们画得一模一样。”
她忽然面露微笑,带着点骄傲的神采看着他道:“你听过‘一分为二’吗?”
“什么?”他怔住了。但是他很快恍然,他的声音也变得不可控制地高了几分贝,“你是说双层夹宣?不可能,这技艺就根本只是传说,何况这画已经几百年了,哪经得起分层?”
在旧时,画家作画有时会用双层夹宣,所谓双层夹宣就是看似一张宣纸,实质上是用两张宣纸重叠制作的画纸。书写绘画的时候,重墨可以透过第一层宣纸浸到第二层宣纸,就如同复制了一层,有时还有三层夹宣,顾名思义,是三张宣纸叠在一起,能把画分成三张,通常,第三张颜色极浅,若是笔墨轻的,甚至有的到了第三张近乎没有痕迹。
传说中,顶尖的修复师可以将老画一分为二,变成两张,并且做到不露痕迹。然而对子念来讲,也只是传说。现在,永微却告诉他,他手中的《石湖烟雨图》便是将传说变成了现实。
子念看到永微环抱着双臂瑟缩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房间里有扇窗子没关严,冷风从窗缝间灌了进来。他过去关窗,有一种清洌的东西钻进了他的鼻腔,钻进了他的皮肤,适才身体里的半杯红酒被这清凉稀释了,他不觉得冷,只觉得通体舒畅。
他忽而转惊为喜,俯身摩挲着他的《石湖烟雨图》,这幅画的右下角处被盖上了大大小小十来枚章,他指给永微看其中的一枚椭圆形鉴藏章:“你看,姑苏樵子,这是我太爷爷的鉴藏章,这枚章现在由我父亲收藏着。”
永微也躬身去查看那枚章印,因为身子不方便,她用一只手小心地撑在桌沿上。她道:“这幅是第二层的,虽然我后期做了加工,但是相比宋敬亭手中的那幅,墨色要浅一些,尤其这些印章。”
那次,宋宵来找永微,原是想请杜立本老人亲自动手,但是永微告诉他,杜老只是这里的招牌,实际上他几年前就歇手不干了。然而她向他承诺,爷爷会的,孙女都会。
对永微来说,之所以会不假思索地承揽下来,内中原因有一部分当然是冲着收入,而另一部分却是暗藏了炫技的喜悦。
说起来,这一分为二的技艺,当年杜立本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交到她手上的。立本给孙女讲了一个故事,这故事的由来还是立本学徒时期从自己的师父那儿得知的。三十年代,有人拿了一幅明代大家的画作来找著名修复师洪道声,恳请他将这幅夹宣之作一分为二,并自称是为救人,不得已而为之。而这洪道声向来反对弄虚作假的非常手段,当场一口回绝。
哪知,没过多久便传来当日上门求救之人因为人画两空而跳江自尽的消息——现在,永微对上号了。那位带着名画找洪道声求助的人应该就是范颐,那幅名画自是《石湖烟雨图》。
洪道声自悔当初太决绝,从而将这旷世绝技传授予徒弟杜立本。并且要他立下誓言,保留这技艺是为救人,而非谋利,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出手。
时过境迁,杜立本将这技艺授予孙女,自是叮嘱教诲。然而杜立本却不知,永微早已立志反其道而行。
宋宵自从发现这幅画是用夹宣所制,便一直在寻找一等一的修复师,他打的如意算盘是此画一分为二之后,便将其中一幅归还父亲,另一幅则交由子念代理出售。
“我曾经怀疑手持另一幅‘真迹’的人会和宋宵的死有关。”永微说到这里自嘲地摆摆手,“唉,你们又要说我是被害妄想症了。”
“你们,谁是你们?”
“你们就是你们,顾安,小鸥,包括宋宵的父母,嗯,还有你……你们不是都认为宋宵的死只是一场交通事故么?”她垂下眼睛,现在再说到宋宵的死,她并不如从前那般感觉锥心刺骨了,然而情绪还是受到影响。
“那是因为铁证如山,监控录像你也看过啊。”
“可是我有把握,他没喝酒,没吸毒。唉,算了算了。”她摇头苦笑道,“再说下去,连我也要相信那个诅咒了。”
“我太爷爷只是一介书生,又不是巫师,他的那封血书也只是出尽胸中最后一口气罢了。宋家之所以害怕这个诅咒,还不是因为做贼心虚。”他说着,将桌上的画收拢起来,“说来说去,那是上代人造的孽,到了宋宵这一代,当然不相信这些。不得不佩服他实在精明,脑子转得够快才能想到这个一分为二的主意吧。”
他重新系好缎带,郑重地将卷轴横在永微面前:“我也算曾经拥有了,现在交到你手里任由你处置吧。”
永微并不接手,淡淡笑道:“我看,暂时由你保管最稳妥。”
子念听了这话,简直喜出望外,然而他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他很想伸出双臂去抱抱永微,结果他只是双手合十向她道谢。
这个局面对永微来说并不算意外。正如子念所问,她在来之前早已打好腹稿。当她看到江子念和小洞天同时出现在眼前时,心中便已将事情的原委猜到七八分。
爷爷向来教导她“一分为二”这种事绝对不能做。然而她做了。她相信世上没有不可能的背叛,只看背叛的砝码有多大。她是两幅《石湖烟雨图》的始作俑者。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是很困惑。那就是为何宋宵会将另一幅《石湖烟雨图》藏到爷爷的工具箱里?按理说,其中一幅委托给子念之后,另一幅必然是带回宋家交还给宋敬亭。照这个逻辑,出事那天,另一幅画就应该在他的汽车里。
那么,是谁将这幅画带回了蒹葭巷又藏进了爷爷的工具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