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让他跑了

永微当然不是来报警的。她来,是因为顾安有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她,在宋太太自杀的前两天,她曾经给王宝芝的户头上汇了二十万元。

“现在开始由我说了算……”永微突然喃喃道。

“你在说什么?”顾安不解。

永微的思维却逐渐清晰起来。她想起了宋太太生日那天,王宝芝笑里藏刀的贺卡,那一行钢笔字“现在开始由我说了算”已是蕴藏了无限杀机。加上昨晚杨贵涛怒斥王宝芝逼死宋太太的话,仿佛一切都对上了号。

“王宝芝一定是在勒索宋太太!”永微道。

“嗯,就算宋太太受到勒索,可是她不肯报警,我们也拿不到证据啊。”顾安想了想又道,“而且,王宝芝勒索的砝码是什么呢?”

“宋宵吸毒的照片?录像?或者宋宵以前有过什么劣迹被她掌握着?”兰娣也试着推测。

“这个理由很勉强。如果是怕宋宵被曝光丑闻,那她为什么瞒着宋敬亭?她本可以让宋敬亭出面摆平啊。”顾安继续推理着。

这时,有人敲响了顾安办公室的门,是赵小鸥,手里拿着她的摄录机。

“哟,我们的大侦探来了。”顾安笑道,“来得正好,帮我们一起来推理推理。”

小鸥进门看到了兰娣,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便笑问:“这位就是兰娣姐吧?”

她用了“就是”二字,仿佛她早已熟知兰娣。

“你怎么知道她是兰娣?”顾安笑道。

“我有眼睛看啊,”小鸥打量着兰娣又扭头冲顾安笑道,“你忘啦?以前你办公桌上还摆着兰娣姐的照片呢!”

“别瞎说。”顾安颧骨泛红。

小鸥不明就里,本是善意的玩笑,然而这玩笑的效果却使在场的另外三人都陷入尴尬。尤其是兰娣,面对热情的小鸥,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将一双眼睛转向永微。

永微忙道:“大侦探,你的摄录机里是不是又有新线索了?快打开给我们看看。”

“还是昨晚给你看的杨贵莲姐弟二人的会面情景啊,可惜是个‘默片’,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小鸥把摄录机放到桌上。

“让我看看好吗?”兰娣道。

“行,正好师父你也看看,能不能从中瞧出什么明堂来。”

小鸥说着便打开了摄录机,呜哩呜哩一阵倒带。

还是昨晚永微看过的画面。杨家姐弟俩似有争执,杨贵莲显得情绪激动。录像带里声音嘈杂,主角的话音一句都听不到,反而是近旁两桌的客人正在谈些家长里短,声声入耳。

“再倒一遍,我再看看。”兰娣忽然一脸严肃地道。

“你看出什么端倪了?”小鸥依言倒带重放。

兰娣不说话,只是将摄录机举到跟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画面。

“天哪!”兰娣忽然脸色大变,瞪大了眼睛道,“这太复杂了!”

“兰娣,你发现了什么?”永微上前问。

“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隔壁丁香巷里住着个聋哑学校的老师,我耳朵坏了之后,他不仅教我手语,还教过我唇语!”兰娣一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耳际的助听器。

“对哦!”顾安也兴奋起来,“兰娣,快说说,他们在谈什么?”

兰娣皱起眉心道:“我都怀疑我的解读是不是有问题,因为这太奇怪了……”

“现在还没有立案调查,你的解读也不是呈堂证供,先翻译来听听!”小鸥道。

兰娣便配合着摄录机的画面,便将她解读的唇语同步翻译给他们听。

“贵涛,你替我想想啊,你叫我怎么对得起宋宵!”

“我正是替你想啊,如果事情败露,你是第一个倒霉。但是我们都老了,无所谓了,可你想想我们的女儿以后怎么办?宋敬亭吃了这么大的亏,哪会再给她出路?”

“不要逼我了,那是我的亲孙子,也可能是你的亲孙子!”

这一段对话,经由兰娣解读而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终是顾安拍了记桌子,关照小鸥:“快,调查一下杨贵涛和杨贵莲两人到底是不是亲姐弟!”

而周放太太的电话,也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永微尚未回过神来,蒙眬中只听得周太太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在电话里说,周放已经恢复神志,伤情进入康复阶段。永微定了定神,少不得向她表示祝贺,周太太又道,她留下的那张假名片给周放看过了,周放说了个重要的线索,可能会对永微有用。

听到有重要线索,永微立马振作起来,专心听她的。

这重要线索便是,冒牌周放使用的假名片,完全模仿了周放印制的一套新名片制作而成。纸质,颜色和格式都同周放之前使用过的完全相同,只是将周放的手机号码做了改动,阿拉伯数字上区别。

但是,周放说这套名片,他只对外发放过两张。一张给了个日本客户,另一张是给了苏州古玩城里的一个“铲地皮”的古玩贩子“小洞天”。永微当然知道古玩界所谓“铲地皮”是行话,就是那些专门寻到人家中“掘地三尺”般捡漏的家伙。

周放是偶然间看中了这人手头的一把日本折扇,但是两厢价格没有谈拢,只留下个联系方式便没了下文。

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模造周放的名片,必须手中持有原版的“真迹”,而这真迹,只给过两个人,一个是日本商人,一个便是这铲地皮的小贩。而周放并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只知道他开在古玩城的店铺名叫“小洞天”。

“我马上要去一趟‘小洞天’!”永微放下电话便要出门。

“小洞天?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哎,等等,这边杨贵莲和杨贵涛的身份还没弄明白呢!”小鸥道。

“有了消息再联系我,兰娣,你陪我去古玩城一趟,这事也很急。”永微说完拍拍兰娣的肩,转身就往外跑。

“永微,你倒是给我走得慢点好吧?”顾安在后面跟出来,“瞧你那风风火火样子,哪里像个大肚婆啊。”

“放心吧,有我呢,一整天我都能陪着她,反正今天上晚班。”兰娣说着便快步追上前去。

“兰娣!”顾安在后面又叫。

兰娣回头道:“什么?”

“兰娣,上晚班的话,别太辛苦。”

顾安说完又觉得自己这一番话非但太客气,而且还是假客气。事实上,兰娣的辛苦或者不辛苦,并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做朋友的就算在钱财上有心帮她,她也未必会接受,除非是能和她结婚的人,就另当别论了。然而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和她结婚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兰娣“嗯”了一声扭头走了。顾安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站在门口,心内异常怔忡。不知为什么,有些话明明是发自肺腑,然而一旦出口却虚飘飘的不落实处。

忽然,顾安的肩上被人猛拍了一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他一回头,果然是小鸥笑嘻嘻地立在后面。

“师父,拿出勇气来呀!”小鸥眨眨眼笑道。

“去!”顾安瞪她一眼,“还不快去弄清楚杨贵涛姐弟的身份?”

支走了小鸥,顾安从办公桌抽屉里翻出了那张被信封包起来的相架,确切地说,这是一张三人合照,除了有兰娣,还有永微和顾安自己。顾安立在中间,兰娣和永微分别挽着他的一只胳膊,那时永微还是个初中生,穿着一身运动校服,张嘴笑得肆无忌惮。相形之下,兰娣就显得羞涩多了,而他本人则是一脸的紧张,笑得像证件照。

算起来,拍这张照片时他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们仨身后的院墙上是一片密密的爬山虎,就像他们的青葱时光,蓬勃而无畏,未来正扑面而来。

小鸥方才暗示他需要拿出勇气。然而,他自己知道,这事的原因并不是他缺乏勇气。在他和兰娣之间,除了勇气之外,总好像还少了些别的什么。就像一卷透明胶带拿在手里,无论怎么一圈圈地反复摸索,就是找不到开启的口子在哪里。

“小洞天”并不难找。到了古玩城随便问个店铺,店主便指着拐角说道:“喏,沿马路左边第一家。”

永微推开那家的玻璃门,店里的货摆得很杂,一件鸡翅木梳妆台上放着一堆民国粉彩盘子,小玻璃柜台里铺着些银器和珠子。有个年轻女人趴在柜台上吃方便面,应该是此地的老板娘,看到永微和兰娣进来,急急咽下一口汤,道:“想看什么?随便看啊。”

“抱歉,有个事向您打听一下。”永微走上前道。

见永微她们并不是来淘货的,老板娘的热情一丈水退了八尺,重新低下头专心吃她的面了。

说话间,有个理着小平头的男人挤了进来,他径直将梳妆台上的粉彩盘子往怀里一兜,冲老板娘嘀咕一声“回见”,便转身出去了。

“请问,这店是叫小洞天吗?我好像没看到门头上的名字。”永微问。

“你找小洞天?”老板娘一双细竹筷子往碗里挑了挑,抬头问道,“你们不认识他?刚才那人就是啊!”

“刚刚那个拿碟子的男人?他现在去了哪里?”

永微吃了一惊,正待追出去,兰娣拦住她道:“他抱了瓷器走不远,让我去追,你身子不方便,走慢些。”

言罢,兰娣便先一步跑了出去。果然,跑出去没多远便看到那小平头男人在电梯前候着。

“请等一下!”兰娣赶紧上前叫住他。

那人扭头狐疑地盯着兰娣看。

“是我找你。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拿到过一张周放先生的名片?”永微也赶上前道。

“谁的名片?”他皱起眉头,像是没听清楚。

“南浔的周放先生,他说曾经给过你一张名片,我想问问你,这张名片现在在哪儿?”永微又提示他,“他当时看中了你的一把日本折扇。”

小洞天怔了怔,接着便摇头道:“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这个事了,不好意思,我还有急事我得走了。”

说完,他便抱着他那一摞盘子反身往安全通道走去。

“哎,请等一下!”永微大声叫他,哪知,他听了这话,走得更急了,永微跟过去,只听得噔噔噔的脚步声直往地下钻。这是通往地下停车库的楼梯,台阶极高,光线微弱。

“永微,你不能下去,这楼道太危险!”兰娣一下子拽住了永微。

“可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人的表情很不自然,他一定在撒谎!”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的店不就在那里吗?”兰娣道。

两人当下又返回小洞天的店铺里找到那吃泡面的女人。

那女人已经吃完了泡面,空气里满是香葱和调料的气味。

“请问,这家店是小洞天的吗?”

“小洞天把店盘给我了,以后这里就叫‘集宝阁’,门头还没做好。你们刚刚没追到他?”老板娘打量起永微和兰娣,又耸着眉头道,“难不成,你们也是来讨债的?”

“讨债?”永微不解。

“小洞天欠了好多赌债,为了躲债他才把店盘了。”

“你有他的住址或者联系电话吗?”永微忙问。

“都说了他在躲债,哪里还有人晓得他住哪儿?要不是为了那几个粉彩盘子,他也不会来这儿的。”老板娘说到这里,撇撇嘴笑道,“那几个盘子是民国的,又不值钱,亏他还当个宝。”

永微听了这些,不由得懊恼起来,恨恨地道:“让他跑了!”

“难道他真的欠了你的钱?”兰娣一直不明就里,跟着永微风风火火跑来找人,还没得到一个解释。

“是比欠钱更要紧的事。”

永微长长叹出口气,从小洞天的落荒而逃来看,显然是一种做贼心虚的表现。

再细细推敲,小洞天的身高很接近鉴定师陈天轩的描述,他极有可能就是那个手持另一幅《石湖烟雨图》的“假周放”。

方才,她竟然已经接近了某件事情的真相。然而,就在真相的边缘,她又错失了机会。

终究是身怀六甲,行动不比常人了。永微将一只手横在腹部,那沉甸甸的小生命在掌心的重力之下,似有轻微的回应。想着这未知性别的小家伙这半年来跟着妈妈也算是历经艰险,永微于怅惘之余又多出几分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