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桂枝和芳姐

兰娣家餐厅的吊灯,还是旧式的搪瓷灯罩,像个军绿色的锅盖,尽管年代久了,有两处掉了瓷面,显得斑驳,却因为擦得纤尘不染,现在看起来反而有种复古式的时尚。

这“锅盖”下的橘色的灯光照射在那张榉木八仙桌上,桌子中央摆着一口真正的锅——宋家送来的红色双耳陶瓷锅。

“除了一些日常的汤料,这锅里还有一味桂枝和马齿苋。”兰娣说着,手指在锅沿上敲了敲。

“桂枝?桂枝应该正常吧,日常做菜,不是常要用到桂枝吗?”永微问。

“单有桂枝还不要紧,关键是桂枝和马齿苋一起放,重点就在这马齿苋!”兰娣道,“我们食品店隔壁就是一家‘雷允上’,坐堂中医讲了,这马齿苋可不简单,如果怀胎十月,孕妇吃了是有助于顺产,但是如果小囡还不足月,却是大忌,反而会引起宫缩滑胎。”

“难怪小满喊肚子疼,例假也提前了。”永微长吁一口气。

“哟,还多亏了小满替你吃了几天,想想真后怕呢。”

“这一招真可谓用心良苦,别说不易暴露,就现在真相大白,也只是普通的炖汤补品,完全可以解释为‘不通药理’而已,算不得投毒,也没法报警。”

永微揭开锅盖,锅已经被洗刷干净,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内胆乌黑晶亮的涂层发出一种凌厉的寒光,如同一口会吸人魂魄的深井。永微突然瑟缩了一下,迅速将锅盖合上。

时至今日,是谁仍在跟她过不去?或者说是谁仍然不愿意让那未知性别的孩子来到世上?

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名字,都是孩子流产的获利者。宋澜当然是名列榜首,还有江子念……居然有江子念,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宋澜是为了财产,那么子念的理由呢?当然是复仇。如果这个孩子不能平安降生,那么范颐跳江前的血书中立下对宋家的诅咒,便得以实现了。

然而,猜疑才是真正可怕的凶手。永微感到自己必须马上找到真相,否则她迟早会被毁灭,不是被别人,是被她自己的疑心给毁灭。

这锅汤,是走向真相最直接的途径。而最了解这锅汤来龙去脉的人,便是宋家的司机老马。

用小鸥的话来说,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是经得起跟踪的,这和他的职业、相貌、收入、社会角色都无关。作为一个未婚女子,小鸥这结论简直是空穴来风,而且极其武断,颇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嫌疑。然而偏巧,宋家的司机老马偏偏就在那条船上。

在城郊的东泠古镇上,老马的秘密浮出水面。

永微在宋家赴宴那天,还听到宋敬亭谈起马师傅请了两天假,原因是他儿子刚生了二胎。也就是说,老马已经是俩孩子的爷爷了,可谁能料到,这俩孩子的爷爷竟然还养着一个外室。更令永微瞠目结舌的是,这外室同时也是“有家有室”。换言之,老马不仅养了个女人,同时还养着这女人的丈夫以及这女人六岁的儿子。

这是什么奇特的人物关系?然而小鸥却见怪不怪,她笑言,这很正常,这女人和丈夫都是外来谋生的,丈夫在工地打点零工,女人以前给服装厂熨衣服,夫妻俩带个孩子,自然入不敷出,女人便设法就地找个靠山,而做丈夫的非但装聋作哑,甚至可以说,这原本就是夫妻二人商议定了的事。

“他们是怎么搭上老马的?老马不怕仙人跳吗?”

“老马是他们的房东。他在东泠镇上有三间平房,他们租了其中的一间朝北的屋子,老马常常来收租,一来二去,两厢都摸清了底细,老马又出让了个朝南间给他们,剩下的一间就专给自己留宿用喽。”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没这点花头,我还能开公司?”小鸥不无得意地笑了笑,随后又谦虚地补充道,“这种事在左邻右舍间能逃过谁的眼睛?只不过没人说穿罢了。而且,类似的关系,在这个阶层并不罕见,我当基层民警的时候,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哦。”小鸥仰起脖子将一头长发捋到后肩上,像在拍一个洗发水广告,“永微姐,很多事情你接触不到,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确实不可思议,永微叹道。然而眼下,这不可思议的事件却是对自己大大有利的。

永微给宋敬亭打电话,说自己要去乡下看个朋友,路途稍远,想借马师傅一用。难得永微开了金口,宋敬亭当然没有道理不答应。

当永微带着兰娣一起坐进车子里,并说出目的地是东泠镇的时候,马师傅下意识地侧过脸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永微补充道,有个老朋友住在那里。

然而,汽车驶入镇子,永微道出某条街道的门牌号码时,老马一脚油门踩下去,只听得车子在一条减速带上“咯噔咯噔”连续弹跳了两下。在减速带上踩油门,这对一个专职老司机来说,显然大失水准。

“永微小姐……你什么朋友住在那里?”老马侧过脸来,面色煞白。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马师傅,前面有个茶馆,我们正好下车喝口茶聊聊天吧。”

永微本以为要自己拿着把柄去要挟人家,还是件难以启齿的事,没想到,人被形势逼到一个份上之后这种事做起来也并不困难。

乌鸡汤是永微要问的头一桩事。但是老马却指天立地发誓说,从没在汤里动过手脚,而且半道也没有经过他人之手。

永微将桌上的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然而老马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只呆着一张脸,有问必答。也许此刻,他比永微更希望自己可以提供一些有价值的消息作为与对方达成保密契约的条件。

“你在宋家做了这么久,你知道杨贵涛吗?”

“杨贵涛是宋家的舅爷,哪有不认得的道理。”老马笑道,“不瞒你说,我有个堂兄和杨贵涛是老同学,我这份工作也是他拜托了宋太太介绍来的。”

永微这才想明白,难怪这马师傅明明是宋敬亭的司机,暗地里却听命杨家姐弟。

“芳姐的事你清楚吗?”

“那个保姆?我晓得。”他点头如捣蒜。

“她失踪了。”

“哪是什么失踪啊,她是带着儿子搬到南区去了,还是舅爷,哦,就是杨贵涛安排我开车送的。”老马说着舔了舔嘴唇,又捧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果然,这杨贵涛为了封口,给芳姐另置了一处居所。因此,芳姐才能在一夜之间带着儿子“销声匿迹”。

“马师傅,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搬到南区?”

“说实话,我只是宋家的一个车夫。”老马两手一摊,干巴巴地笑了笑,又道,“东家娘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了,其他的哪能问那么多呢。”

永微和兰娣对视了一眼,继续追问:“杨贵涛和宋澜来往密切吗?”

未料,这个问题竟然令老马不知所措起来,少顷,他尴尬地笑道:“宋澜是大小姐脾气,根本看不起做小生意的杨贵涛,我几次听她在宋先生和宋太太面前说话很难听,有一次还骂他是贪财小人……所以,他们不可能有来往吧?”

永微看他这神情倒是说的实话。回想那宋澜也不止一次在永微面前表示出对舅舅杨贵涛的鄙薄之意,当然,这也许是宋澜为撇清关系故意做出的伪装,而暗地里,她可能正是利用杨贵涛“贪财小人”的一面,操控着芳姐一事。

永微这时又想起兰娣的话。

“在乌鸡汤里下药和雇用芳姐的人肯定是同一个人,这人就是宋澜。”兰娣恨恨道,“宋太太对你说她女儿已经知错收手了,其实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永微沉吟半晌,想这所有种种都只是猜测。但芳姐那里是必须要走一趟的。

“马师傅,芳姐现在的住址,您一定不会那么快就忘了吧。”永微说着,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红封放到茶桌上。

然而,老马见了红封只是一味推却。永微便再三向他承诺守密,又许了他一些其他的好处,方才让他答应下来。

芳姐现在的住处虽然是城南的一处拆迁安置小区,却是带电梯的小高楼,相比她原来的五层老新村,进出自然是方便许多。

到了楼下,永微正伸手要按对讲机,兰娣却拉住她的手,并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二人便在门口稍稍站了会儿,果然,不多时便有一个送外卖的电动车骑士前来替她们敲开了单元门,两人便跟着这送餐员一起进入楼内。

按照老马给的门牌,芳姐的楼层不高,行至四楼,她们便出了电梯。

门铃响了,里面传出一声清脆的“来啦”,然而不久之后,便没了动静。永微知道,芳姐定是从猫眼里看到了她。

“芳姐,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兰娣又伸出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你还是开门吧。”永微向四周看了看,又道,“这样站在楼道里说话多不方便,你再不开门,你的邻居就要开门了。”

这话果然奏效,只听得门锁“吧嗒”一下,大门打开了一小半。兰娣趁势往里推了推,却见芳姐筛糠似的站在门后面。

“芳姐,你怎么搬这里来啦,我爷爷整天惦记着你做的菜好吃呢,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永微进门笑道。

然而,芳姐却吞不下这粒定心丸,仍旧恍恍惚惚立在门边。

“是谁来了?”北面房间的门吱呀一下打开了,里传出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说话的是我儿子。”芳姐慌道,“他坐在轮椅上,很少出来见人……”

“我来找芳姐,我还欠了她半个月工钱呢,我这是给她送工资来了。”永微将声音抬高了些。

少倾,那北房间传来轻轻的关门声,便没了动静。

永微却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直往芳姐手里塞:“我说的是真的,真是给你送工资来了。”

“我……我做事粗心,害你跌倒,哪敢再要你的工资。”芳姐的声音越说越低,近似耳语。

“粗心?”永微笑了笑,“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芳姐,永微的为人怎么样,你那些日子相处下来,还不知道吗?”兰娣也上前劝道。

芳姐定了定神,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永微道:“我们还是坐下说吧,你看我这大肚子,也不方便。”

“那,我们去房间坐吧。”芳姐终于哑着嗓子应道。

永微这才发现,芳姐家的客厅连个能坐人的沙发都没有,只有一张折叠餐桌,配着两把塑料简易凳。

芳姐的卧室朝南,一进门,她便反身将门关严了。这房间里的家具也是相当简陋。她将靠窗放着的两把靠背藤椅让给了永微和兰娣,自己坐到了旁边的床沿上。

才一坐下,还没等永微说话,她便开始低低抽噎起来。

兰娣正待提问,永微却轻轻拉了她一把。

既然已经来了,她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