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陈年和往事

永微推开餐厅的侧门走到庭前回廊里接听兰娣打来的电话,是关于鸡汤的检测。

还没说上两句,永微忽听背后有高跟皮鞋点地的声音,只得匆匆挂断电话。

“那上面写了什么?”是宋澜的声音。

“什么?”永微回头反问她,“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我刚才瞧见你……看过那张贺卡了!”宋澜拢了拢耳后的卷发,笑道,“王宝芝的那张贺卡上面写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我没看,我只是想帮宋太太收起来,”永微向后退了两步,两只手在背后紧紧地互扭着,“再说,就算想看也看不清楚了,字都晕湿了,模模糊糊的。”

宋澜嗤地笑了一声,道:“要是真的晕湿了,我妈就不用把它撕成那样。”

“哦?那你何不去问她本人?”

“如果问得到,我就不用来问你了。”

“我会让你失望的。”永微迎着她的目光,冷冷地说道,“我什么也没看清。”

这话宋澜当然是不相信的,可是也拿永微没办法。

城郊的夜比起城市,犹如世外。偶尔传来附近村落的几声犬吠,愈显宁静。而宋澜浓妆的脸在月色和廊灯的作用下竟然带着几分萧飒的美。永微想,没有了那些白斑,她还是很有明星样的。

两人对站着,谁也不说话。直到宋敬亭出现在门口打破了这沉默:“你们不能进来说话吗?小心夜凉,特别是永微要注意保暖啊,到屋里来喝口热茶。”

“不用给我倒茶,我这就该回了。”永微说着进了屋。

“那好,宋澜也要回城,让她顺道送你。”宋敬亭又转身对女儿道,“你可不准开快车,要保证把她安全送到。”

“你呀,就是不放心你的宝贝孙子。”宋澜嘴里咯咯笑着跟在永微身后一起进来。

永微一时找不到理由推辞,便横下一条心,借这个机会向宋澜挑明一切也好。

车子驶出湖边小道,路灯渐渐敞亮起来,车内的暖气也嗡嗡地供足了。车载音响一首接一首地播着曲子,全是瑜伽音乐。宋澜突然把音乐关了,嘴里道:“其实我最讨厌听这种了,听多了更让人不开心。这些都是医生让我听的。”

“医生?”永微不解。

“心理医生。”她自嘲似的哼了一声,“自从白斑发到了脸上,又经历了离婚之后,他们就逼着我去看心理医生。”

她不像在说假话,然而她主动示弱难保不是想要扮猪吃老虎。永微还是不能卸下防备。

“他们老是疑心我会自杀,有一次,我只不过找了个安静的酒店睡了两天,他们竟然报警说我失踪了。”她说着再次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像在讲一桩别人的笑话。这也是她一贯采用的笑法。

“说起失踪,我这儿倒是真有人失踪了。那保姆芳姐本来做得好好的,忽然一夜之间不知去向,而且连她那个坐轮椅的儿子也一起失踪了。”永微故意将身子凑近了她,小声道,“你说这事怪不怪?”

“芳姐?”宋澜也歪着头看她。

“你说,她会去哪里呢?”永微一瞬不瞬地盯着宋澜道。

“我哪会晓得?”宋澜反问。

“她不是你帮我雇来的吗?”

“我?我人在香港,几时帮你雇请过保姆?”宋澜放慢车速,一脸狐疑地盯着永微,“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第一笔薪水正是从香港打过来的。”永微侧过头来笑望着她,“难道不是你们打给她的?”

“我们是谁?”宋澜索性一脚刹车将车子停在了路边。

“杨贵涛,你舅舅。”

“拜托,我上一次和他说话还是十年前了。”宋澜使劲地拧了一把钥匙,车子彻底熄了火,“什么舅舅不舅舅,你听过宋宵跟你提起过有这个舅舅吗?我告诉你,这人只是一个专爱打秋风的瘪三!”

她这股子势利的飙劲,永微看着很不舒服。然而那竭力撇清的样子却不像是演出来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我这人太势利,”她将座椅挪后一点,让双腿得以舒服地伸展,缓缓道,“其实,宋家有些事实在复杂,你是无法想象的。”

“哦?”永微颔首笑道,“我倒想听听有多复杂。”

“你听说过一个诅咒吗?”

宋澜说完这句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永微看。借着路灯微明的光亮,永微只觉得宋澜那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可她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宋澜继续说下去。

“这可不是一个适合胎教的故事。”宋澜重新坐好了,将脖子靠在椅垫上,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挡风玻璃外面。事实上,车头除了一条笔直的石子路之外,一片幽暗,前方什么都没有。

这个不适合胎教的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

吴江同里的丝绸商人宋梅勋在上海创业,与同乡好友范颐合伙经营着一家纺织厂。范颐出身书香门第,家中有一幅世代珍藏的画作,那就是文徵明的《石湖烟雨图》。

时年,范家有个十九岁的女儿,名唤范云珍,就读于沪江大学。“八一三事变”后,上海很快沦陷。沪江大学的校长刘湛恩联络中外各界人士,组织抗日救国会,日夜为抗日活动奔走,最终被日伪汉奸暗杀,之后,几名与他在抗日救亡活动中共同进退的学生也因被人出卖而相继被捕,其中就有范云珍。

范家救女心切,在宋梅勋的建议下,范家二老愿意献出家中藏品《石湖烟雨图》换回女儿一命。宋梅勋有个干亲家,据说能与黑帮头目黄金荣说得上话,可帮范家从中斡旋。孰料,画是交了出去,然而最后宋梅勋带回的消息是,由于范云珍在狱中不敌严刑,咬舌自尽了。范家落得人画两空,其悲愤自不必说,而宋范两家合伙经营的纺织厂也很快倒闭了。不久,宋梅勋举家迁至香港。

然而,就在宋家搬离不久,范颐却从相关人等口中得知,《石湖烟雨图》并未落入日本人手中,而是被宋梅勋带去了香港。范颐数次写信给宋家,要求讨回画作,然而宋家给出的回复是,此画是宋家为避免国宝流失,从而花费重金从日本人手中回购而来,并且为保范颐一家老小平安,不受女儿牵连,宋梅勋已多方周旋所费不赀。言下之意,此画归宋家所有,天经地义。

范颐中年丧女,痛失珍藏,又被好友背叛,多重打击之下,含恨跳了黄浦江。在他出事前,写了生平最后一封信给宋梅勋,寥寥数语,只有一个意思:“我做了鬼,生生世世不得轮回,也必诅咒你们宋家断子绝孙!”

这封绝命信到了宋梅勋手中,阅毕,自是当场付之一炬。

说来也怪,宋家本是人丁兴旺,宋梅勋有两房姨太太,共育有三子,然而,老大在英国读书期间,竟因为失恋服毒自尽,老二不顾家人反对,弃学从军,死在抗日战场上。至此,宋梅勋才记起了范颐的诅咒,信虽然被烧了,但那米色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却时时在他梦里惊现。从此他惶惶不可终日,不惜一切人力物力,把年幼的老三宋耀成里里外外保护起来。

宋耀成年纪轻轻便结婚成家,婚后却未能及时添丁,这更急坏了宋老爷子,经过多年寻医问药,总算诞下一对双胞男胎,然而,双胞胎中的长子刚出生两天便夭折了,幸而次子宋敬亭存活下来。接下来的很多年,宋家儿媳的肚子便再无动静了。

从此,那“断子绝孙”的诅咒就如同一柄利剑,时时悬在宋家人的心头。

双胞胎中的幸存者宋敬亭,自小就谨记这“诅咒”之说,活得可谓如履薄冰,日常出个门都要看看老黄历。

直到宋敬亭平安长大,娶妻成家,这诅咒才不再被提起。然而,宋太太嫁过来之后,几次三番怀孕又几次三番胎死腹中,这让宋敬亭不得不暗自惶恐诅咒之说。甚至女儿出生后,他仍是提心吊胆了十载有余。所幸,不惑之年的宋太太“老蚌生珠”诞下宋宵,他这才长长松了口气。虽然宋家还算不上“多子多孙”的气象,到底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可是,这诅咒放过了宋敬亭,却并没有放过他的儿子。宋宵最终离奇地坠河,这便令宋家夫妇开始耿耿于心。

当永微听到“范云珍”这个名字时,她脑中第一个闪念便是“范嘉年”,他的来历一定与范家相关。

范嘉年之所以改名换姓,隐藏真实身份,现在都有了答案。算起来,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用了“江子念”这个名字,可见,他为了接近宋家,已经筹谋许多年,甚至可以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至于他为何要接近宋家,且看宋家的遭遇,宋宵坠河,古画失踪,老年丧子的宋敬亭真正陷入了“无后”的危机……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事件也许全是因为可怕的复仇。

永微一念及此,突然浑身瑟缩了一下。如果她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范嘉年接近她,就不是为了得到财产那么简单,从“斩草除根”的立场来说,永微腹中的胎儿才是仇人下手的目标。只要没了这孩子,宋家便真正“断子绝孙”了。

“你怎么了?”宋澜见她紧紧地环抱着双臂,便发动了车子的引擎,让暖气在车内重新回流。

然而,永微还是感到彻骨地冷。整个车子就像一个冰冷的大水缸,永微沉在水底,她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冷水却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她逐渐被冻得麻木,冻得失去了知觉。

永微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妇幼保健医院急诊室的**了。隔着布帘,她听到医生正和宋澜说着什么。

“到了这个月份,子宫逐渐增大,人体有时会出现血液分配的重新调整,优先保障对子宫的血液供应。所以,有贫血现象的产妇就会容易因为体位的改变而出现大脑的暂时性缺血缺氧,导致晕倒。”

“我听不懂这些,我只问孩子要不要紧?”宋澜道。

“目前来说,她的贫血还不算严重,没有影响到胎儿。可以考虑给她适当服用一些补血营养剂,很快就能康复。”

“那就麻烦您给我开一个处方,把最好的补血剂都给配齐了!”

当宋澜扶着永微从急诊大楼往外走时,永微简直不能相信,身边这个亦步亦趋的女人曾处心积虑想加害于她。尽管有那么一个瞬间,永微甚至都要被她的演技所打动,然而,对宋澜的警惕之心,却一刻也不能放松。

来接永微的是兰娣,宋澜见了兰娣诧异道:“怎么不是江子念来接?他不是她的未婚夫吗?”

“他碰巧没空。”兰娣随口敷衍。

“唉,还真是,男人全都靠不住呢。”宋澜在她的大红色口罩后面叹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