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赴宴

这天,适逢爷爷有个老朋友,孙子娶亲,要在“北极星大酒店”举行婚礼。现在的婚宴大多数搞得又是歌舞又是抽奖的,如同一场春节晚会,爷爷怕吵,所以基本从来不赴婚宴。但这个老朋友跟爷爷可谓是患难之交,所以,永微想着,无论如何,这回是必须带着爷爷走上这么一遭的。

爷爷一再问,怎么喝喜酒不让子念同去?永微便跟他解释,子念去了杭州出差,还要过几天回来。当然,永微心里清楚,以当前的情形,就算子念没有离开,她也不会约他同往。

永微在小满面前就已经够克制了,几次强忍住要盘查她的冲动。如果再要她若无其事地与子念同进同出,她实在没那份演技。

“北极星”是这座城市里比较高档的酒店。餐厅和礼堂全部设在二十层高的顶楼。永微刚踏进大堂,一颗心就攥紧了。这家酒店是头一回光顾,然而这紧张是所为何来?连永微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爷爷倒是很兴奋,而且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老朋友。他这位朋友与爷爷年纪相仿,是当地的知名画家,两个老人一见面便颇多感慨,互相搀扶着到隔壁一个包间去说话了。

和所有的婚宴一样,T型台上照例是冗长的各种回顾,表态,表忠心,跪地献花献吻,一众亲友很配合地在旁边起哄的起哄,鼓掌的鼓掌。待到全场灯光大亮,有许多餐桌上的冷盘都被吃了个精光。永微看到台上的新娘像赶通告的艺人,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由西式的婚纱礼服换成了大红长裙和步摇金钗。

一对新人又似举办演唱会的明星,开始端着酒杯,带着保镖似的伴郎伴娘走下舞台与粉丝一一互动,每到一桌,那一桌人便哗然起身,纷纷举着杯子拼命把自己的手伸到新人面前去。

热闹是热闹,喜庆是喜庆,然而不知为何,越是观摩,永微越是庆幸自己没有举办这样一场婚礼。也许,是一种嫉妒心在作祟吧,因为,纵然真的给她这样一场婚礼,也是残缺的。人家都是人丁兴旺,一会儿感恩父母兄弟,一会儿感恩亲朋领导,而永微家,却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爷爷。

在她的人生中,缺席的东西实在太多。甚至腹中孩子的父亲都是缺席的。

新郎新娘换到第三身行头时,已经成了民国风,新郎穿一件笔挺的中山装,新娘则是旗袍加身,袅袅地向永微她们邻桌走去,永微这才想起,该去把两个老人找了来,免得待会儿敬酒时又失了礼数,爷爷口袋里还揣着个大红包呢,只待新人双双唤一声,象征祝福的大红包就要双手奉上,这是喜宴上的重要环节,过时不候。

永微急急地跑出婚宴厅,果然在走廊尽头看到爷爷和他的老朋友正站在那里说话,永微上前拉了他们便走:“快快,新人来敬酒啦。”

“对了,永微,你让子念来见见你蒋爷爷啊。”爷爷一路走一路道。

“爷爷你又忘记啦,子念今天没来。”

“瞎说,子念怎么没来,子念明明来了。”爷爷又对蒋老先生道,“待会儿啊,我介绍你见见我的孙女婿。”

“蒋爷爷,不好意思,子念去杭州了,”永微解释道,“下次等他回来,我们专门安排你和爷爷一起聚聚。”

“没有!”杜立本突然固执地甩开永微的手,“子念就在这里,我刚才看到他了,就一晃,看他进电梯里去了!”

永微怔住了。爷爷以前也经常犯糊涂,可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永微却觉得他说的不像糊涂话。

说话间,三人进了婚宴厅,一进门,两个老人就被众星拱月似的让到了上座。

永微退出那层层包围,有个念头突然闪现出来,爷爷也许真的没有看错,江子念就在这里。

“我千真万确看到他进了高铁的检票口,电子屏和广播里也报了,那班车就是去杭州的。”小鸥在电话里再三保证。

“可是我觉得爷爷那神情却像是真的看到了他,能不能打听一下今天的酒店住客中可有他的名字?”

电话挂上之后,永微再也无心坐在酒席上了。好在蒋老在这里可谓德高望重,顺带着杜立本也一起有人帮忙照顾着,她便悄悄地离开了婚宴厅。

既然爷爷说他看到子念进了电梯,那么子念一定是在顶楼餐厅用餐完毕预备下楼去。永微在酒店里盲目地四处走动,大堂、咖啡吧,健身房,全都看了一遍,并不见子念的身影,她又找到酒店的露天花园,许是天气原因,露天花园空无一人,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屋顶花园的冷风,她裹紧了衣领,身体止不住瑟瑟发抖。

直到小鸥再次打来电话,并且告诉她四个阿拉伯数字“1209”时,永微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江子念,他果然住在这里。

“永微,要不要我现在过来?你不要紧吧?”小鸥在电话里叫了起来。

“放心,我不要紧。”

永微再次进入电梯,摁下了数字“12”。

电梯间的镜子里有个女人,面容浮肿,额前挂着凌乱的头发,冻得发紫的嘴唇,以及惶然的眼神,这分明是个陌生人。一个狼狈的陌生人。

这份狼狈让她感到耻辱。然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1209”在出电梯后的长廊尽头,永微的脚一路踏在松软的地毯上,却有些不听使唤。她就这样走着,有点目空一切,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人在牵着她往前走。直到那1209客房门前“请勿打扰”的红色信号灯如一团幽幽的火苗般跃入她的眼帘,她方才止步,随后失去重心似的将整个身子都倚在了门上。

这时,有个客房服务员推着打扫用的布草车缓缓过来,永微若是驻足房前,必然显得奇怪,她便低头往前走了两步。

待到服务员消失在另一侧走廊的拐角处,那背后的门里突然传出“乒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打落在地。

永微退后看时,门被人用力地拉开了。

一股浓烈的酒气从房间里汹涌而出,在门口出现的人正是江子念。他看到永微,先是怔了怔,随后他一手撑在门楣上,有些茫然又带着怀疑似的眯起眼睛打量着她。

四目相对的刹那,永微只感到窒息的眩晕。她看到子念的身后闪过一个人影,仅仅一刹那,像个鬼影子。

“里面是谁?”永微才一开口,便呜咽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费尽心力,只为求证自己的幸福是一捧塑料花,拿在手里窸窣作响,除了热闹只剩下虚假。她一再提醒自己,要听医生的话,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愤怒。然而她发现自己并不愤怒。

“里面没人。”他依旧撑在门框上,也不朝永微看,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给出一个解释。

最后,他仍是补充了一句:“我有个哥们儿从外地来了,我招待他住这儿。不过,现在他已经走了。”

永微只觉得这句多余的补充如同慈善的布施,大概是出于他的一种人道主义吧。

她脸上露出怜悯的笑意。这怜悯当然是对自己的。她旋过身,茫茫然地往回走,往回走。这走廊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长了,她记得来时并没有走这许多路。

突然,她的一只手腕被人用力捉住,高高地擎在那里。她并不挣扎,仍然试着迈步往前走。

“你几时相信过我呢,你相信的人只有宋宵吧。”子念拦住她,哑着嗓子,浓浓的酒气再度袭来。

他这一先发制人,果然奏效,永微反倒止住眼泪冷静下来。

“我天生就不是幸运儿,”永微抬头看着他,也同样觑着眼打量他,“你一再骗我,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说我要得到什么?”子念借着酒意将她的手腕攥得更紧些。

“那只有你自己清楚。”永微并不挣扎,反倒强硬地笑了,“包括你在那个房间里能得到什么,也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永微,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子念松开了手,永微不防备,猛然间一个趔趄,子念见状又急急上前将她扶住。

一扇近旁的客房门被打开,里面的住客大概听到动静难耐好奇,探出头来看了看,又很快退了回去,门发出响亮、鄙夷的“砰”一声。

这种当众失态的场面,两人都是从未经历的,陌生人的窥探和关门声让他们都如梦初醒,尤其是子念,酒醒大半,立时放低了声音道:“抱歉。”

永微甩开他,她靠到边上使劲撑住了墙,免得让自己一头栽下去。极度的伤感、惶恐、不安最终搅和在一起,成为一种痴呆的幻觉。她这痴痴傻傻的样子把子念吓得不轻,正手足无措之际,却听到永微颤声说:“现在,我该去顶楼参加一场婚礼了。”

她转身走向电梯间,脊背挺得笔直。她的孕肚其实并不臃肿,孩子距离出生也还早,然而她却感觉此刻自己倒已经先成了个婴儿,一个被打了蜡烛包的婴儿,僵硬地、麻木地、直挺挺地往前移动着。

婚宴的圆桌像一个幸运抽奖转盘,转转停停,不时有“惊喜”落到你面前。有时是一个剩下两粒虾仁的空盘子,有时是一锅尸骨无存的甲鱼汤。然而永微经过那一番折腾,非但没有减弱胃口,反倒吃得尽忠职守。不管什么菜转到她面前,她都会夹上一筷或者舀上一勺,她机械地吃着,来什么吃什么,越吃越多,仿佛食物可以填满心中的千疮百孔。

敬业的主持人还不时跳到T台上暖场,声情并茂地说着他已经说过百遍千遍的台词。

“今天这一对新人的结合,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所谓缘分,不过是恋爱开始时的理由,终结时的借口吧?永微的筷子咬在齿缝间停顿了一下。

婚宴上的新娘看上去和永微年纪相仿,身后簇拥着一众“随从”,走进走出都有人搀扶着。与永微同桌的宾客中有两位中年太太,其中一位对另一位道:“你看,新娘子的肚子快四个月,哪里看得出来,听说孩子太瘦呀,把她婆婆急坏了。”

永微忍不住也将目光放到新娘的肚子上去,果然,新娘藏在旗袍下的腹部看上去顶多像一个略微发福的肚腩。永微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她知道这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四个月的胎儿正在初步发育中,还没到长膘的时候,并无肥瘦之分。

这么想着,她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孕肚上。因为在这场婚宴上没有熟人,所以也没有谁会留意她的肚子。根本,连她这个人都没谁会留意。

席间,不知是谁在她的饮料杯里注入了半杯葡萄酒,永微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酒顺着咽喉热辣辣地往下淌,淌到心里也是暖的吧,然而此时,永微的心不知道在哪里。

爷爷因为老友相聚,谈笑应酬也颇费精神,因此一回到家就睡下了。时间还不到十点。小满仍在客厅看电视,看的是一出韩剧的大结局,女主角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一场爱情大战中取得最后的胜利。小满在沙发里看得哭一阵笑一阵,永微见状便一言不发地在沙发另一头坐下了。

自从喝了那半杯酒,永微反倒平静了下来,逐渐有了新的盘算。

待到小满从剧终人散的唏嘘中走出来,永微已经沏了两杯茶置于茶几上。小满见状慌忙道歉,说实在不好意思,怎么能让你给我倒茶呢。

“你既然住在我家里,我就拿你当一家人。”永微拿一盏茶往她那边推了推,又道,“我听说你有个妹妹最近想来这里打工,我虽然认识人不多,但有个开超市的朋友正在招人,我已经帮你打听好了,包吃包住,试用期一个月。”

小满听了自是感激涕零,红着脸道:“永微姐,你待我这么好,我真不晓得怎么谢谢你。”

永微侧身向她微笑道:“我只怕我待人一片诚心,别人待我虚情假意。”

小满刚伸手去拿那茶盏,听到这话不由得怔了怔,一只手又缩了回来。

“谁都需要钱,我知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只是我看你在这里样样事情都很合我心意,我要再出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也难,不然,我直接让你卷铺盖走了,不是更省心吗?”永微只做出全都了然,只是找她求证一下的样子。

小满到底年轻不经事,三两句,她便扛不住了,当下鼻涕眼泪呜呜哭了起来。

“永微姐,我也不是那种黑了心肝的人,子念哥让我瞒着你做的事情,我好几次都不想再干了。我虽然拿了他的钱,我也推不了这件事……”

“哦,他让你找的东西,你还没找着吧?要不,我来帮你一起找?”永微不动声色地道。

“不不,永微姐,我真的不敢……”

“你放心,我们今天说的话,我是不会在江子念面前讲的。我知道你和他是远亲,我绝不让你难做人。”永微看小满还有犹豫,又道,“我的为人是怎样,这么些日子朝夕相处,你也知道吧?”

“永微姐,我相信你,相信你。”小满点头如捣蒜。她嗫嚅半日,终于道,“求你也要相信我,我也是本分的人,但凡子念哥叫我帮他拿稍微值点钱的东西,我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这我相信的。”永微并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等她坦白。

“我拿了他的钱,也没替他把东西找着,这边又觉得对不起你,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小满说着又开始抹鼻子擦眼睛的。永微想,这仿佛是句真话,小鸥拍的视频里,小满拿了钱并不见得多开心,反倒是哭哭啼啼的。

“子念哥叫我帮他找一张纸条,说上面写有五个字,只要看到这五个字的条子,就帮他拿出来。”

“哦,哪五个字呢?”

“石湖烟雨图。”

永微陡然变色,她低下头看着桌上的茶道:“茶凉了,我去换点热水。”

小满听了,马上殷勤地起身说我去我去,便端着茶往厨房走。

待小满一离开,永微便再也坐不住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自己条件不错,何苦要背个黑锅,给一个遗腹子当爹?”

这话是谁说的?宋澜。宋澜虽然心怀叵测,这话却道出了重点。

江子念,你到底所为何来?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拍卖会场遇到的“小学同学”,他自称姓邱,又说子念名叫范嘉年,言之凿凿的,并不承认自己看错了人,然而子念却当场否认。

也许,那位邱先生根本没有认错人,江子念就是范嘉年,他之所以隐姓埋名,必是藏着可怕的阴谋。

而宋宵的坠河事件,如此离奇,至今永微仍然不能相信这是个普通的交通事故。她捂着脸,简直不敢再往下想了,可是,她又阻止不了自己往下想,往那最疯狂最恐怖的地方想。

永微只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如乐器上的琴弦,一再地绷紧,越绷越细,到了几近断裂的地步。